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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婵道:“越是在城门口,他越欺过路客,无需做回头生意,吃食要价拔高一成不说,味道也一言难尽。”刘妈说:“我肚皮着实饿煞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有些头痛脑热,先去东市,惠河街两边,多为生药铺子和医馆,可买药丸子,邻旁小街,有四五家早饭铺子,物美价廉,可买了吃。”   刘妈笑说:“小姐打小长在京城,离了这些年,还是如数家珍!”   林婵笑笑,又道:“吩咐管事,揣好父亲家信,先送嫁妆到萧府,让她们提前有个准备。”   刘妈传毕话,马车转道,穿街走巷,至惠河街,买好药丸子,邻街早饭吃了,迳往萧府来,远见管事守着嫁妆,还在门首苦等,听见动静,忙过来禀道:“守门说去通传,迟迟未见人来。”刘妈说:“可曾催过?”管事说:“催过三趟,只让等候。”   又过半晌,角门打开,一乌篷马车自内出,驶行急速,飞快往街上去了,管事跑近前,门已哐当紧阖。刘妈抱怨不止,林婵面无表情,并不接言。   半个时辰后,角门再开,出来四五婆子,两小厮抬轿走近,其中有个婆子过来见礼,自称大夫人李氏房里的杜嬷嬷,她道:“今是年除,家主又要进宫朝贺,又要宗祠请神祭祖,上上下下忙得腾不出身,倒让林小姐久等了。”   “纵是如此,也该将小姐先抬进府,再说旁的话!”刘妈冷脸道:“萧府家大业大,理应礼数最周全。”   “是,是!”那婆子也不恼,只陪笑。   林婵这些年也懂些人情世故,暗忖刘妈看不穿,她们若生冷落之心,候在府外与府内,又有何区别!并不多话,下马车换乘轿子,总算入了门,一路抬进偏角客院,刘妈四下打探,不满道:“太过简陋了。”   婆子回:“若缺什么,尽管告诉我.....”话音未落,跑来个丫头,立门前嚷嚷:“那边祭祀典开始,大夫人焦急,命我等四处寻你,却在这里偷懒。”   婆子忙说:“我这就去了。”朝林婵笑笑,也不睬刘妈,随那丫头出门,刘妈愤懑,林婵倒心态平和,指挥小眉开箱取物,收拾行李,暂且安顿不表。   京郊五里外清平县,天色晦暗,雪落得紧,大如鹅羽,朔风卷起,直朝身前扑,行人稀薄,一卖炭翁掖紧衣襟,推了板车往家赶,路过县衙,瞟见红笼之下,站有一官家人,不敢多看,闷头向前。   捕头张炜已站多时,落在衣服上的雪也化了,此景可谓:望眼欲穿贵客来,雪舞梨花来路迷。   忽有一辆马车疾驰而至,停妥稳当,跳下两锦衣随从,摆马凳,再掀棉帘,一男人身披黑色大氅,踩凳而出,他身型高大,状貌清俊,举止谦逊。   随从福安撑了油纸大伞,替其遮挡风雪,张炜迎前,拱手作揖道:“九爷好来。”   萧云彰还礼:“雪湿马滑,泥泞难当,一路行得艰难,让张捕头久等了。”   张炜道:“不曾久等,正事要紧,快随我走。”转身推开偏门,萧云彰趋步尾随,想想问:“沈牧所犯何罪?”   张炜回道:“杀人越货,证据确凿,死罪当诛。”   萧云彰不再多问。   年除官府封印,官员休假,衙内空无一人,周遭死寂,唯雪落及踩踏之声,咯吱不绝,直至牢房前,才见一豆灯火,两狱吏当值,张炜显然早有招呼,一齐过来见礼,寒暄几句,福安奉上食盒,内里烧鸭鲜鱼卤肉酱蹄,一应俱全,再奉两坛金华酒,萧云彰递上两张银票,狱吏摆手道:“不敢拿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年除压岁钿,人之常情,有何不敢拿。”   张炜也道:”使得!“   狱吏这才谢过,欢天喜地拢进袖内。   张炜道:“快带九爷去见案犯沈牧。”狱吏忙前带路,至第九门,哗啦开锁,萧云彰独自走进牢中,半蹲沈牧面前,提灯细细打量,但见他蓬头垢面,血污浸衣,形状凄惨。   沈牧先问:“来者可是陈明嘉?”   此名已数年无人问津,乍然一提,如弹心弦,弦上积尘四散,呛进喉管,难以言表,他仅点头,沈牧再问:“白塔寺灯油案,可还记得?”   万昌十三年,皇帝在白塔寺祭祀先祖,大典正隆,数盏长明灯骤然熄灭,龙颜震怒,下旨彻查,刑部很快查明,长明灯的茶油中,掺杂大量鱼膏,以次充好,谋取暴利,实为贪墨要案。   萧云彰道:“父兄因案命丧,终生之痛,岂能忘记!”   沈牧道:“你父兄不过替人受过,着实冤枉!”   萧云彰慢慢道:“何来此说?”   沈牧却道:“我身陷囹圄,确为奸人所害,你先救我一命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你怕是弄错了,我一介坐贾行商,位低言轻,哪有这般大能。”   沈牧道:“那再无话可谈。”   萧云彰冷笑一声,站起转身就走,快至门前,又被沈牧唤住,他叹口气说:“将死之人,其言也善!你近前来,我告知你,隔墙有耳,莫要被他们听去。”   萧云彰这才复又凑前,沈牧道:“白塔寺灯油一案,礼部、户部、太常寺、光禄寺被惩办官员众多,刑的刑,革职的革职,流放的流放,唯有一贪官,全身而退,安稳至今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何人。”   沈牧回道:“吏部尚书,萧肃康萧大人。”   萧云彰面容阴沉,沉默半晌问:“你可有证据?”   沈牧摇头道:“萧大人贪婪狡诈,手段狠戾,行事谨慎,岂容有半点闪失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无根无据,我又岂能信你?”   沈牧道:“万昌十三年,我乃太常寺寺丞,主理白塔寺香灯神幄,遭受牵连,革职流放,终于熬至刑满,才回京数日,便惹上官司,要置我死地。”   萧云彰不语,沈牧喘口气:“当年长明灯所用茶油,由江南常山冯家镇专供,幸许还留有蛛丝马迹,未来之事,全靠你造化了。”   这正是:雪隐鹭鸶飞始见,柳藏鹦鹉语方知。   萧云彰走出衙门,谢辞张炜,上了马车,只默坐,无人敢扰,不晓过去多久,他才交待道:“再备些猪羊鸡鸭,上好烈酒,送到张捕头家中,另加赠五十两,不用银票,只给雪花银。”   福安领命去传,后回来问:“爷打算往哪里?”   雪已渐疏,风吹梢枝,寒气袭人,爆竹响若雷霆,片刻后,萧云彰冷声道:“回萧府。” 第2章 家宴   喜鹊贴窗梅,绿炉暖屠苏。萧府世冑之家,年除日盛隆,一行排得满当,清晨进宫朝贺,午后致祭宗祠,待黄昏时方礼毕,前往正厅开合家宴,男东女西按序例坐,围屏遮掩,仆子丫鬟则在廊下摆上桌席。   待天光将黑,亮起红笼纱灯,星星点点,疑银河流淌,远处时有鞭炮声响,近处连绵笑语暄杂,一派喜气盈庭的年景。   萧老太太趁宴未开,先受府内子孙媳妇磕头,散发手帕、汗巾、压岁钱等赏赐,见人散完,问长子萧肃康及其妻李氏:“云彰在何处?”   萧肃康回话:“我府里过年,叫他做甚?”   老太太不答,转头问李氏:“听说林家小姐进府了,怎不见人?”   李氏连忙道:“她舟车劳顿,需静心修养,理应不爱凑这份热闹,我稍后挑拣些精致小菜,装了篮,遣婆子送去。”   老太太问:“她说不来?”   李氏道:“倒没有,是我揣测的人之常情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这世间唯你最聪慧了!”李氏心惊,连忙站起,陪笑道:“母亲说笑了,我哪里配得上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有自知之明,倒是好的。大庆之日,我也不想搅你痛快,非逼得哑巴开口。一年四季忙忙碌碌,至尾了不就图个合欢过节,迎接新运?林家小姐投奔而来,我们在这热热闹闹的,她冷冷清清丢在客院不管,岂是世家大族待客之道,讲出去落人笑柄。”   李氏不敢言。   老太太朝萧肃康说:“往年不提,但今儿个,要让云彰来。”   萧肃康问:“为何?”   老太太说:“年末时,你们往外送官儿、亲戚的节礼,府内上下百口新衣鞋帽、金银首饰,祭祀用的纸马香锞烛火,干柴兽炭,新置的车马轿辇,宴席需的吃食酒水.....” 话未完,一个金锞子,滴溜溜滚至她脚前,小儿跑来蹲身捡。   老太太接着说:“就连这压岁钱,哪样不是云彰出的银子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母亲怎地长他人志气,灭自个人威风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我虽心盲,但眼不瞎。如今府里光景,是一年不如一年,你那些兄弟子辈,终日游手好闲,有能耐的少,无进益的多了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不是还有我。”   老太太笑:“可算了吧!” 指着李氏道:“有这个只进不出的把家虎,想讨点财出来,无益于虎口拔须。”萧肃康也笑,佯装听不懂,命长随萧贵去请萧云彰,李氏则红着脸,给丫头惠春低语两句,惠春领命去了。   林婵吃下药丸子,浑身无力,也没胃口,早早上榻歇息,房里凄冷静默,窗外有光,明暗不定,以为梢枝摇,却是雪影落,墙外隐隐约约有鞭炮响和路人说笑声,廊上刘妈喋喋不休在骂小眉,林婵知她不痛快,也懒得搭理,自顾想心事。   不晓过去多久,闻有人叩门钹,且问:“林小姐可住这里?”不一会儿,刘妈旋风卷进来,忙点灯说:“大夫人请我们去吃合家宴。”   林婵道:“就说我身骨劳顿,已经睡了。”   刘妈撺掇道:“既然来请,为何不去?倒显得我们不知礼数,落人口实。”   林婵略思忖,坐起身,小眉端来热水,伺候洗漱梳妆,刘妈找出新衣裳,林婵穿戴好出门,惠春还等在廊前,过来见礼,寒暄两句,即提了灯笼,在前带路,小眉打伞,刘妈跟随。   萧云彰带了福安,自西北角门进,步履匆匆,迎面撞上一个雪人,定睛看竟是萧乾,福安吃惊问:“你来做甚?”   萧乾抹把汗道:“不得了,大老爷遣萧贵来请爷,往正厅吃合家宴。”   福安道:“往年从不曾请,今安的什么心?”   萧乾说:“我哪里知,按爷吩咐,只说在沐浴更衣,稍晚即到,萧贵连催三四趟,全府等着,非得爷去才开席,我如热锅蚂蚁,只得跑来这里迎。”   萧云彰说:“手里端得何物?”   萧乾回道:“爷的衣物。我想着爷进了门,回院更衣,再往正厅赶,费时费力,不如在此寻个地方,换了了事。”   萧云彰微笑道:“办事愈发用心了。”环顾四围,并无人烟,索性走至路边一座太白石前,解开大氅递给福安,开始脱衣。   惠春忽然说:“我倒有一事忘了,夫人命我经过厨房,择些素斋,送往祠堂姑子用,这里离正厅不远,直走过洞门,右转沿甬路,尽头过桥,左转一排松墙,绕行再穿梅花园,出来便是。”语毕,将灯笼往刘妈手里一塞,转身就走了。   刘妈骂道:“送佛送到西,扔半道算哪门子事,稍后我定要告她一状。”林婵无话,只按惠春说的,迳往前行,哪想走来绕去七八趟,尽是死路,若是白日,林婵倒也能分辨方向,奈何此刻,四下彤云密布,风高雪急,触目之处皆是银白,且冷气侵人,蚀骨透髓。   不止刘妈小眉慌了,林婵亦心生胆寒,想想道:“我们分散三路去探,莫走太远,见势不对便回。”她率先往西走,不顾雪透鞋袜,风割面颊,一意前行,幸未多远,竟见隐隐有人影晃动,心内顿喜,急步跑去,但听一声厉喝:“来者何人?”   林婵唬得站定,雪白反亮,视野寥廓,但见两仆从,一人打伞,一人捧衣,还有个仅着内衫,肩宽怀实,甚是伟岸,三人也在打量她。   林婵深谙这府内藏污纳垢,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,连忙背身,高声道:“我待要前去正厅吃席,走错道,迷了路,还劳烦爷替我指点方向。”   无人应答,只听窸窣穿衣响,片刻后,脚步踩踏声渐近,林婵转过身,低首行礼,福安问:“看着面生,不似府里小姐!”   林婵回话:“我乃浙江知府林光道之女,今日方到府,是而不熟。”   福安问:“既是贵客,怎不见府里丫头引路?这园子,旧年曾冻死过人。”   林婵不愿多讲,只说:“她有事先行一步,细细指点了方向,怪我愚笨。”   福安还待问,却被打断,林婵听道:“你随我等后面,勿要再跟丢了。”他嗓音沉厚,听了温和,却有着难喻的凛凛威势,令人生出怯步之心。   林婵连忙答谢,眼角余光瞟那位爷,披着大氅,掠过她走前,两仆从紧跟左右侧。   林婵不远不近随着,路遇刘妈小眉,皆舒了口气。   穿庭过院,足走有一射之地,依稀能见远处灯火阑珊,那位爷脚步加快,很快甩了她们一大截,倒是福安折回,作揖说:“前面正厅,朝亮光方向去,不会有错。我家爷先走,免得被谁瞧见,陡生事非,反毁小姐清誉。”   林婵再谢。   福安继续道:“今日之事,勿要与人提起!”   林婵道:“我非逞口舌之快之人,尽管放下心来。”   福安笑了笑:“林小姐日后府中行走,多长些心眼才好。”也不等答,飞快跑了。 第3章 众生   萧云彰解了大氅,递给福安, 走至萧老太太软椅前,丫环忙摆好蒲团,萧云彰撩袍跪拜磕头,老太太待他起身,招手到旁边,两嬷嬷抬来椅子,萧云彰告坐吃茶,老太太赏了手帕、红纸零票及锦盒。   萧云彰说:“我非小儿,倒也不必赠这些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尊长之辈眼里,你纵然到了耄耋,仍是小儿。”   萧云彰笑了笑:“是。”给萧乾使个眼色,萧乾上前接过。   老太太道:“我晓得此次置办年事的银子,你多担待了些。”   萧云彰说:“应该的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锦盒里是一对金镶奇南香福字手镯,宫赐之物,还算名贵,你拿去戴。”萧云彰称谢。   老太太道:“我有一个不情之请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言重了,母亲但说无妨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我打量这府里,闲着无能的子孙太多,你那里若缺帮衬,尽管招去,给口饭吃、有得衣穿就好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府内子弟身份尊贵,怕是难放下脸面。”   老太太叹息道:“如今这府中光景,外强中干,已不大如从前了,谁敢有怨言,你毋庸为难,告诉我便是!”   萧云彰颌首道:“我心里有数。”   萧肃康背手过来问:“九弟好了没有?”   老太太道:“平日里你们常在一处,难得今儿个和我说两句,就等不及了?”萧肃康只笑。   恰婆子领了林婵过来,禀报道:“林小姐来了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过两日有闲,再来陪母亲说话。”老太太说:“既如此,你去罢。”   萧云彰站起作揖,转身和林婵打了个照面。方才在园里天黑雪盲,未曾看清,此刻华灯之下,但见她穿银灰缎菊花回纹绦禙子,天青缎裙子,梳垂鬟分肖髻,瓜子脸儿白里透青,细细两弯眉,黑眸无神,瓣唇燥红,身段纤细,自带一股病弱。   萧肃康皱眉道:“还是官家小姐,怎穿得老里老气。”萧云彰笑而不语,自随他走,没走几步,又被老太太叫住,老太太道:“你帮着选两匹布,给林小姐做裙子。”   萧云彰应承说好,一直走到廊上,福安萧贵坐一处吃席,见他们出来,忙抹了嘴,紧步跟到身后,厨役恰端盘上菜,头一道卤肥鹅,第二道红烧黄河鲤鱼,第三道烧鸭,萧肃康道:“往年头一道必是烤金猪。”   萧云彰停步笑问:“兄长不在此处吃席,要领我去哪里?”   萧肃康道:“人多吵闹,我们兄弟几个,去后福堂自在吃酒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衣裳布料有的,不必劳烦了。”老太太邀她坐身前,拉起手打量,笑说:“你九叔自己开的铺子,讨两匹布算不得甚么。”   饭菜上得快,须臾满满当当,去旁处说笑的女眷也回了,围一桌无空座。   老太太一一介绍给她,林婵一一见礼,二房媳妇蒋氏问:“林小姐今年有十几?”   林婵道:“今年十七。”   蒋氏笑眯眯道:“比旻哥儿小两岁。”李氏狠狠剜她一眼。   老太太问:“你娘亲可好?”   林婵回话:“娘亲十二年前故去了。”   老太太吃惊说:“十二年前,你们不是才离开京城?”   林婵道:“路过天津卫时,城里正发时疫,娘亲不幸染上。”   “可怜!可怜!”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背,感慨道:“那样十全的人物!若非你父亲被卷入大案,也不至于举家离京,你母亲也不会.....这便是生死天注定,半点不由人。”   她吃了烧鸭肉,品后道:“也给林小姐挟一块。”布菜的婆子挟起,放林婵碟子内。   李氏插话进来:“听闻你父亲,另娶了继室,她待你可好?”   林婵道:“继母待我并无差池。”   “你那嫁妆可不丰!”三房媳妇赵氏嘟囔,嗓音不高不低。   李氏笑道:“林小姐可别往心底去,我们何等人家,岂会看重这些!”   林婵平静道:“浙江年年犯洪涝,除朝廷赈济外,家父拿出俸禄,建盖房舍,施粥布善,供难民宿食,是以家中生计艰难,所携嫁妆已尽家父全力,我亦知足。”   老太太皱眉,扫视众媳一圈,无人敢再胡话,她各样菜色皆浅尝一口,十数筷后停下,李氏奉上香茶,老太太接过问林婵:“宿院可还满意?”   林婵不待答,李氏已笑回:“东院原就干净,我一早叫人掸去浮尘,燃了熏香,换上新被褥子,摆设少了,我再挑几件送过去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这些日下雪,天寒地冻的,旁的简陋些无妨,火炭多给为首要。”又朝林婵叮嘱:“你需要什么,同她说就是,当在自家一样。”林婵称谢。   老太太道:“年纪大了,吃饱就乏,我回房眯一会去。”赵氏几个还苦留,老太太微笑道:“不用在我面前装,我有自知之明,我在这里,你们吃喝说话不自在,心里巴不得我赶紧走呢。”   李氏笑道:“母亲多心了。”   老太太作势站起,林婵坐着不动,像呆了一样。李氏忙上前搀扶,她摆摆手,扶住嬷嬷胳臂,起身笑道:“我也是做人家媳妇过来的。”   老太太走后,林婵没胃口,也起身告辞,李氏仍命惠春送她回去,出了门,刘妈小眉已等候廊下,惠春提灯在前面照路,刘妈没吃尽性,又见惠春,沉脸道:“你这死丫头,来时把我们丢在雪地里,迷了方向,差点生出一桩人命官司。”   惠春笑道:“我光顾了奶奶的交待,倒忘了你们新进府,是我的错,没法推诿,稍后我去厨房,拣些可吃的酒菜,装满满当当一食盒子,送来给你赔罪。”   刘妈转怒为喜说:“可使得?”   惠春说:“我娘老子在厨房当差,自然使得。”   刘妈说:“席上那道烤鸭最合我胃口。”   惠春道:“我尽力去寻,若真没了,下趟也要弄来给妈妈吃酒。”   萧云彰萧肃康走进后福堂,烛灯亮如白昼,一张长桌摆了糕点果品及香茶,坐着萧家五兄弟,请了倌儿相陪,正打双陆,吵吵闹闹不可开交,见他们进来,忙收了残局。   厨役一盘盘上菜,管家开坛倒酒,萧五爷看个遍后问:“怎地烧鸭没有?”   厨役忙回话:“皆说烧鸭味道好,有些桌要去两只,现不够分了。”   萧五爷冷笑道:“萧贵。”   萧贵莫名,上前道:“爷好吩咐。”   萧五爷耍狠说:“你去厨房搜找,真没了算罢,若敢私藏,我打断你们的手,丢出府去。”厨役顿觉不妙,面如土色,腿股打颤,萧贵看向萧肃康,萧肃康也不发话。   萧云彰叫来福安,问他:“我披的大氅呢?”   福安一拍脑袋道:“唉呀,我竟忘在正厅了。”   萧云彰看向萧五爷,笑道:“让福安去吧,顺道把我那大氅带来。”   萧五爷嚷嚷说:“福安,给我把厨房好好的搜,莫要阳奉阴违,否则,我连你一道收拾。”   福安领命退下了。 第4章 困境   俗说一娘生九子,子子弗相同。   萧府五兄弟,国公爷死前,为谁日后袭官动足脑筋,按礼制,自然是长子萧肃康袭,但萧肃康自幼聪颖异常,酷爱读书,诗词歌赋制艺,无一不通,若走登科入仕,应大有希望。   倒不如把官袭给别的儿子,有两子当朝做官,互相扶持,应可保萧府长盛不衰。国公爷死后,由二子萧明庄袭了官,外放安徽知府任按察副使。   萧肃康则不负重望,科甲杀出一条血路,从此平步青云,直至升任吏部尚书。   其它三个弟弟,国公爷在世时,虽无所作为,慑于威严,行为还知收敛,现几年无人管得,愈发奸懒馋滑,索性抛了前程,终日吃喝嫖赌,浑沌光阴。   萧明庄今年回京述职,难得休在府中,持壶给萧肃康斟酒,萧肃康晓他有求,先道:“你调任回京一事,我已在办中。朝中府内,我也需你帮我,日后四弟、五弟、七弟,这三个混世魔王,还要你费心管束,以免生出祸乱,坏了我们仕途。”萧明庄大喜,满口答应。   五爷萧任游,笑拉两倌儿手,赞细白嫩滑,让他们唱一套《庆团圆》,倌儿久经世面,抱了琵琶,张口便唱,喉如箫管,媚脸扮相,与女子无异。   萧肃康吃酒,瞟向萧云彰,萧云彰盯着倌儿听曲,忽然笑道:“大哥有话便问,看我不做声为何?”   萧肃康道:“你午后出府,夜黑才回,有甚急事要办?”   萧云彰从容回话:“府中过节,主子要给仆从发压岁钱,我铺店里的伙计,也要上上下下打点,才可换得来日方长,人心永聚。”   萧肃康点头道:“你手中铺面,不止九门之内东西二市吧,在前三门以南、正阳门外、崇文门外、宣武门外,也有数家开张,把持了京中煤市、柴市、布市、骡马市,还不谈京外江湖。”   萧云彰微笑道:“大哥知之甚详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我是关心你,年除之日,还得冒风雪离府奔忙,可为不易。”萧云彰晓他还有话说,只笑不语,萧肃康接着道:“今年得亏你拿银子出来办年事,我要谢你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大哥言重,我既冠了萧姓,且排序第九,便是自家兄弟,份内之事,不承谢意。”   萧肃康大笑,萧任游问:“大哥失心疯了?”萧肃康骂:“狗东西咒我。”萧任游不敢言,萧明庄说:“讨骂,专心听你的曲。”   萧肃康接着道:“云彰所言发自肺腑,亦是我心之所想,既是自家兄弟,我有个不情之请。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今日向我讨不情之请的,大哥不是首个。”   萧肃康说:“哦,还有谁?”   萧云彰开门见山:“老太太,让我给荒闲无进益的子弟,在店铺里找个事做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母亲深谋远虑,想在了我的前面。”   萧云彰说:“大哥也为这事?”   萧肃康点头道:“如今府中人员之众,胜于往年,开支庞大,我虽官拜尚书,但朝中规制,俸禄少薄,二弟在外不提,四弟、五弟、七弟无所事事,下延子孙,年纪尚轻,不得指望,我左思右想,唯你店铺开得多,生意兴隆,应缺人手,可让他们替你分担劳碌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倒无碍,只恐几位哥哥不肯降贵纡尊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若是跑腿打杂,吆喝买卖,自是不肯,折辱身份。若是做做管事或账房,他们一定肯的,不肯也得肯!”萧云彰思忖道:“可是.....”   萧肃康拍了下他的肩膀,硬声道:“就这样定了!元宵节后,你务必安排妥当!”   萧云彰定定看他,笑了笑:“大哥说怎样就怎样!”   福安进来,手捧大氅,身后跟个拎食盒的厨役。   萧任游一挥手,倌儿止喉,收了琵琶,退到桌后,他问:“烤鸭找着了?”   福安回话:“细细搜了,烤鸭确实没有,但有五爷更欢喜的一道菜。”   萧任游说:“我要不喜呢?”   福安道:“任五爷责罚。”   萧任游拍手道:“好,好!我若不喜,定要打断你这狗奴才的双手,丢出府去。”转头问萧云彰:“你不求我饶他?”   萧云彰淡道:“他自找的,干我何事。”萧肃康几个吃酒,闲闲的看戏。   福安不慌不忙,命厨役将食盒摆上桌,亲自揭开盒盖,一团热气升腾散尽,香味飘出,众人细看怔住,竟是一道烤金猪。   福安作揖问:“五爷可还要罚我?”   萧任游笑了,袖笼摸出钱串儿,丢到福安身上,落到脚面,他面不改色,蹲下捡起,再谢过,走回萧云彰身侧。   萧肃康问:“怎会有烤金猪?”   萧云彰道:“大哥一句话,我总要去办来。”   萧肃康笑说:“好,好,你能有这份心,甚好!”看向福安说:“他倒胆大。”萧云彰心一沉。   萧肃康说:“你把福安给我,换我长随萧贵与你。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福安随我多年,满身商侩铜臭之气,难登大雅之堂,大哥还是饶了他吧。”   萧肃康不耐烦说:“毋庸多言,我自会调教!”   萧云彰见其态度霸横,没再多言,这场喜乐,至三更方才结束,萧云彰酒吃的多了,颧骨酡红,脚足无力。正是:醉后相扶而出,不知何处归途。   林婵回至客院,烛火仍亮,但房中冷如冰窟,李妈扒拉铜盆,炭灰积厚泛白,不见火星。   刘妈扯住小眉头发便打,无分轻重,掐了她的脸皮左右拧转,小眉痛得哇哇大叫,林婵厉喝:“住手!”刘妈未停,手劲更大。   林婵脱了鞋掷去,打中刘妈的右肩,啪一声脆响,她方愣住。   林婵拉过小眉,见她颊腮高高肿起,红紫血印,愠怒道:“何至于这般虐打她?”   刘妈气冲冲道:“这小奴才弄熄了火盆,害我们遭罪,本就该打。小姐不分事非,一意护短,我也不管了,一起冻死清净!”转身甩帘出去,才到廊下,听得有人叩门钹,没好声气问:“是谁?”   那人说:“妈妈开门,是我,惠春!”   刘妈愤愤走去拔闩,开了半扇门,惠春提了食盒,笑嘻嘻说:“妈妈有口福,厨房仅剩半只烤鸭,被我硬抢了来。”刘妈怏怏称谢,接过食盒。   惠春看她脸色问:“怎地不开心?”   刘妈还未答,林婵走出房,微笑说:“原来是惠春姑娘,你过来,我有一事相求。”   惠春小跑到她跟前,笑说:“求不敢当,但凡我能办到,林小姐尽管开口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房里火盆熄了,炭也没余几块,十分寒冷,能否麻烦姑娘,看谁房里有多余的火炭,匀我些,明日我去问大夫人讨要,再还她!”   惠春笑道:“我当多大的事儿,你们进房等着,我去去就来。” 第5章 仆从   惠春一路走,所经院门,叩了半天,无人来应,却也可谅,年除之日,府中仆从吃过合家宴,大多各回各家去了。留下当值的,躲在房里阖门下帘,烤火守岁,一起饮酒斗牌,听不见外面动静,即便听到了,天寒地冻,也懒得起身。   惠春只得在雪地走,忽听闻说笑声,定睛细看,丫头雪鸾、青樱、绮雯、兰香、红玉嘻嘻哈哈迎面过来,惠春扬声问:“各位姐姐哪里来?”   青樱问:“这丫头看着面生。”   兰香说:“她叫惠春,厨房张嫂的女儿。”   青樱说:“张嫂待人倒客气。”   兰香说:“她年前才入府,收在大夫人房里,做些粗使活计,故而你们不认得。”   雪鸾问:“一个房的,我怎没见过她?”   兰香道:“这不就见了!”   绮雯笑问:“天儿又冷又黑,雪道泥泞,你不在房里享福,四处瞎逛什么?”   惠春说:“住客院的林小姐,火盆熄了,炭也不剩,我答应替她寻火炭去,哪位姐姐肯借我些,明日就还。”   青樱推红玉,红玉直摆手:“三太太最恨我们拿她的东西做人情,一旦晓得了,用鞭子打手,十天半月握不住筷子。”胳膊肘碰兰香,兰香不敢承揽,去推雪鸾,雪鸾推绮雯,绮雯说:“我也做不得主。”   惠春说:“总不能见死不救,林小姐房里,跟冰窟窿似的。”   青樱怪道:“要你好心,没那金刚钻,别揽瓷器活呀!”惠春气得说不出话,眼睁睁望她们走了,没走多远,兰香倒又折回来,压低声说:“看你娘老子面上,我透露你一句话,勿要管林小姐的闲事,否则就是得罪大夫人。”   惠春道:“我答应的事,总要办好的。”   兰香戳她脑门子一记:“榆木疙瘩。”不再多言,小跑去追雪鸾她们。   惠春倒是被戳醒了,厨房总有些火炭备着,她搓搓手,跺跺脚,继续往前走,下了桥,经过九爷的院子,看福安坐在门槛上,呆呆地,时不时抬袖抹眼泪,近前戏道:“哭甚么,男儿有泪不轻弹。”   福安冷脸说:“要你多管闲事。”   惠春拍手笑道:“我今儿第二次听这种话。没空与你掰扯,我有紧要事办。”   福安站起问:“是何紧要事?”   惠春呶嘴说:“我去厨房取些火炭,给客院的林小姐送去。”   福安说:“那火炭怎用得,烟浓味重,岂是小姐能受,你随我来。”转身走进院门,惠春跟了去,福安铲了半袋兽炭,从火盆内捞起几颗旺炭,让惠春握锹抬着,叫醒睡着的萧乾,由他背了炭袋,送往客院。   福安阖上院门,走到书房,喊了声九爷。门里人道:“进来。”   福安撩帘,一股浓烟涌出直呛喉咙,忍不得咳嗽两声,萧云彰坐在火盆前烧纸,灵前摆了牌位。   他不敢声张,蹲身帮衬着往里丢锡箔元宝,萧云彰默不吭声,待纸烧完,他收起灵牌,福安开窗透气,把纸灰运到院里,用雪埋了。他再回书房,斟了一盏茶递上,萧云彰接过,吃了两口,目光清明,全无醉意。   萧云彰拉开抽屉,取了压岁钱递他,福安行礼接过。萧云彰低道:“这十数年,我在京中筹谋暗调,再加今日牢犯之言,萧肃康果然脱不掉干系,是否主谋,还需印证。我早想安插人手在他身边,一直不得要领。”   福安道:“所幸大爷终于上钩了。”   萧云彰冷笑道:“觊觎我商铺的财富,他的贪欲,给了可乘之机。”   福安问:“大爷遣萧贵到爷身边,定未安好心。还有四爷、五爷、七爷,真个要安排进铺面里?”   萧云彰道:“狼子野心,昭然若揭,我自有办法应付。福安!”   福安道:“是!”   萧云彰道:“萧肃康要你,一想斩我臂膀,二由萧贵顶替,做他眼线,查我行踪,谋取商铺,你去他那,他定要防你,若无才勇,至多留你做个跑腿传话的,不堪大用。”   福安道:“我会候准机会,汲汲钻营,令他刮目相看。”   萧云彰默看他半晌,才道:“无论如何,留着性命。”福安道:“没爷之命,不敢死。”   萧云彰扯唇笑了一下,从袖笼里取出锦盒,抛给他,福安接了,萧云彰说:“老太太赏得,送你了。”福安作揖称谢。   萧云彰问:“方才你们在院里做甚?”   福安回话:“客院宿的林小姐,房中没了火炭,惠春四处去借,无人搭理,我铲了半袋,让萧乾送去。”   萧云彰看向窗外,大雪纷飞,寒风呼啸,淡道:“林小姐这门婚事,只怕有变。”   福安道:“也是可怜人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自扫门前雪,莫管他人瓦上霜。你回房歇息罢,明日收拾收拾,即往大爷那去。”   福安退出房,见萧乾披一身风雪,刚刚回来,索性站在廊前,近了才问:“怎去了这些时候,让我好等。”   萧乾提了食盒,笑道:“惠春定要谢我,在厨房搜罗半天,皆是上等的酒菜。”   福安赞道:“这丫头会做人。”   两人进房坐到炕上,摆好炕桌,一盘糟鹅掌,一盘酱蹄膀,还有半只烧鸭,一大坛金华酒。福安倒酒,笑问:“烧鸭不是没了?”   萧乾也笑说:“惠春开席前偷藏了一只,给林小姐半只,给我半只。”   福安说:“她倒是为她人做嫁衣。”撕了鸭腿,送进嘴里,骨酥肉烂,果然美味。   萧乾道:“也亏得她热心,你是不知,我到那林小姐房内,冷得如冰窖一般,没得火炭,这一夜,非死即病。”   福安道:“大夫人手段,实在不体面。”   萧乾道:“可不是说,哥吃酒。”想起什么,从袖里掏出钱串儿,递给福安:“林小姐赏你的。”   福安接过细看,用的新大红线,几股纽绞编成龙形,福安先道:“少见,怪是精致。”萧乾道:“林小姐自己编的,说这是钱龙,置于床脚,一整年财源不断。”   福安笑道:“明个我放到九爷床脚去。”   萧乾道:“我听说,林小姐此次带了嫁妆来,要和旻少爷成婚,年前收到信,大夫人不愿,房里时有吵闹声,还去老太太那处哭了几趟。”   福安道:“狗眼看人低。旻少爷也不愿?”   萧乾道:“恰恰相反,旻少爷倒是乐意的。”   福安笑起来:“这就有趣了。”   两人你一盏我一钟的吃酒,萧乾道:“我还听说,你要去大爷跟前当差,换萧贵来,可是真的?”   福安点头,萧乾问:“何时去?”   福安说:“待鸡唱后就去了。”   萧乾伤感道:“我可怎么办!”   福安笑道:“不是还有萧贵。”   萧乾啐口唾沫道:“他所到一处,那处便遭了瘟,不得安生。”   福安大笑,说道:“你怕甚!总有九爷给你撑腰。”   萧乾仍担忧道:“不看僧面看佛面,到底是大爷那边来的人,只怕九爷也无能为力。”   福安道:“你日子实在难过,被欺负狠了,就偷来找我,我替你出主意。”   萧乾听了大喜,连忙谢过,酒一直吃到五更,方才收拾了,倒头呼呼睡着了。 第6章 将计   林婵一夜转辗反侧,听到鸡啼,索性早起,洗漱用饭,刘妈板了脸来伺候,林婵也不睬她,只命小眉做事。   不多时,听有人在院里喊:“林小姐在呢?”   刘妈出去说:“在的,你是谁,有何事?”   那人袖着手笑说:“我是绮雯,在老太太身前伺候,老太太让我来传讯,请林小姐往花厅听戏。”   刘妈进房回了林婵,林婵披上斗篷,见小眉半边脸红肿未褪,与她耳语两句,再命刘妈随她去听戏,刘妈嘟囔要回房换件衣裳,林婵便站在院中,和绮雯客客气气说话,有一搭没一搭的。   屋檐瓦楞覆了积雪,忽然扑簌簌整块落下,林婵眼明手快,一把拉过绮雯,幸躲得块,未曾砸到。   绮雯惊魂未定,恼羞成怒道:“哪有主子,站雪地里等仆子的道理,我先走,你们慢来吧。”转身要走,刘妈倒撩帘,慢悠悠出来了。   三人出了门,绮雯带气,快步走在前,林婵拉五六步后,低声问:“刘妈可是心里委屈?”   刘妈道:“哪里敢,我就是个奴才,任人捏扁揉圆欺负罢了。”   林婵问:“可是在怪我?”   刘妈回:“我掏心挖肝,所做一切只为小姐,有句诗说的,什么‘向明月,照沟渠’。”   林婵笑道:“我本将心向明月,奈何明月照沟渠。”   刘妈说:“是这句话儿没错。”   林婵笑而不语,过了柳叶洞门,至花厅外,远见有几位爷,也来给老太太请安。   绮雯领林婵进明间等候,几房媳妇早到了,静坐吃茶,互不搭言,林婵先还不解,很快悟了,明间与花厅,仅隔一座紫檀木边座松竹梅菊图屏风,那边说话,这边若凝神潜听,也能听个八九不离十。   先是大爷请安,看座,说些体已话,老太太问萧旻怎没影子。大爷说:“萧旻在宫里。”   老太太问:“过年也不放出来?”   大爷说:“我也不清楚。”   老太太没再多问,大爷走了,四爷、五爷、七爷你方唱罢我登场,拐弯抹角讨银子花,老太太苦劝他们寻份事做,终是心软,禁不起磋磨,让嬷嬷取来银子,一一赏了。   后来的九爷萧云彰,听他说:“母亲让我挑两匹布,我带了来,烦请转交。”   老太太笑叹说:“只有你把我的话放心上。”她又赞:“这布花样倒是稀罕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松江棉布,衣被天下,松江铺面掌柜年前运到,箱封未揭,还没上市,待元宵节后,我挑些花样时新的,送来母亲和几位嫂嫂。”   林婵察觉数道目光射过来,佯装不知。萧云彰陪坐片刻,随便指了件事告辞去了。   绮雯来请她们往花厅,老太太见到林婵,招手她跟前来,指了布匹,笑问可喜欢。一匹银红玉色,一匹折枝团花,鲜艳灵动,林婵点头说:“松江棉布,经直纬错织法,望之如绒,每匹折银一两,让九爷如此破费,我心中着实不安。”   老太太笑道:“云彰一向出手大方,对谁都是如此,你莫要在意。”   李氏等几也围拢过来,摸摸搓搓,煞是艳羡。   戏班头搭了台,拿来曲目,老太太先点,再按长房之序轮点,也让林婵点,林婵推辞不过,点了一折《西厢记.拷红》。   恰小眉来送手炉,三房媳妇赵氏抬眼,“呀”一声问:“这丫头的脸,何人打的?下得去狠手。”她这一喊,李氏等几皆看过来,老太太耳盲,自顾同两个伶官说话。   林婵道:“是我打的。”   赵氏又问:“为何打她?”   林婵道:“昨晚吃好合家宴,回客院才发现,这丫头把火盆弄熄了。”   赵氏道:“重新生火就是,多大点事,何至如此?”   林婵笑道:“昨夜风雪犹大,路有冻死白骨,我就火盆里一点炭,指望着捱过一晚,闯下此等大祸,我岂能饶她。”一众女眷瞟扫李氏,李氏面色阴睛不定。   老太太却问:“你们在说笑什么?也让我乐乐!”无人敢言,李氏忙起身,凑近回话:“林小姐丫头脸上有伤,三弟妹问怎么来得?”   老太太道:“怎么来得?”   李氏道:“林小姐打的。”   老太太笑道:“必是犯了错,施以惩戒,让她谨心!”李氏道:“是这话!”   老太太摆摆手:“坐去吧!莫扰我听戏。”   李氏复回原位坐了,台上咿咿呀呀开唱,赵氏忍不得问:“林小姐冻了一夜?”   李氏咬牙道:“你还问什么。”又朝林婵道:“稍后我让管事,送五袋炭到你院里,用光了,尽管来寻我讨要。”林婵笑着称谢。   戏一直演到中晌,暂歇,厨役送来点心,伺候众人吃了,戏继续演,林婵下席,给老太太告辞,只说身有小恙,想回房歇息,老太太嘱咐刘妈:“你仔细盯着些,若加重了,赶紧请大夫来。”   刘妈说:“记住了。”她和小眉,一人抱一匹布,随林婵出来。   早时还有日阳,这会彤云密布,眼见又要纷纷扬扬一场瑞雪。   路过李氏门前,惠春正在扫雪,笑嘻嘻过来见礼,问道:“昨夜可睡得好?”   林婵笑道:“托你的福。”   惠春问:“方才我见萧六拖着板车,装了五袋炭,可是要送往你处?”   林婵点头道:“大夫人席上吩咐的。”   惠春道:“那敢情好!要记得还福安半袋炭,我昨儿讲了是借。”林婵不禁笑了。   辞别惠春,林婵三人穿过花园,园里开满红梅,无数花片落雪地。   刘妈张望四周,担心道:“不要又迷路了。”   林婵没吭声,折了一枝梅,边走边玩儿,前是踩春桥,河水冻住,几个小厮在凿冰捕鱼。   下了桥,没走几步,遇到萧乾两人,提着包袱行李。   萧乾给林婵作揖,林婵笑说:“我再要谢你,昨晚多亏你背炭来。”   萧乾说:“你谢错了人。”指着另一小厮说:“你该谢他,他唤福安,是他让我背炭到你房中。”   福安上前见礼,林婵看他唇红齿白,眼神明亮,模样机灵聪慧,说道:“惠春让我还你半袋炭去。”   福安摆手说:“我与她玩笑,不用还,还来反倒生事,遭人口舌。”   林婵笑道:“她是个认真性子,若去问你,你就说我还了。”   福安微怔,也笑道:“我懂得。”   林婵问:“你们这是要出远门?”   福安回道:“大爷要我去伺候他,换了萧贵,来给九爷做长随。”不便多说,再给林婵作揖,两人匆忙忙走了。   林婵敛起笑容,再没心境左顾右看,闷头走路,快至客院时,忽有一人,从太白石后闪出,叫了声,阿婵。 第7章 世面   林婵定睛细看,但见他:青袍游鸂鶒,白面点朱唇,张生面,潘安貌,风流天降文曲星,得意看花状元郎,只可叹事一桩,萧郎从此路人。   来得不是旁人,正是她要婚配的,萧家大房嫡长子萧旻。   萧旻笑问:“不认得我了?我可一眼认出你。我从前写的信,可有收到?”   林婵点头,他笑问:“怎不见回我一封?我还以为,你把我忘了。”   林婵低声道:“依规制,男女授受不亲,更况私通传信,折辱你我的名声。”   萧旻笑起来:“阿婵心里果然有我。”   林婵欲回嘴,刘妈道:“外面天冷地冻,旻少爷若不嫌,随我们进房,吃盅酒暖一暖。”   萧旻道:“甚好!”作势往门里走,林婵连忙道:“且慢。”   萧旻看她,林婵道:“不合规矩,你有要紧的话,就在这里说。”   萧旻道:“我也无甚要紧的话,这几日在宫中朝贺,刚回府,听说你住在客院,一刻不留便来了。“   林婵笑问:“可是后面有狼追你?”   萧旻道:“狼倒没有,前面有位仙女,逗引我来。”林婵面庞发红,不理他。   萧旻感叹一声:“数年不见阿婵,如今相见,女大十八变。”   刘妈问:“怎地讲?”   萧旻道:“越变越好看。”   刘妈小眉抿嘴笑。   林婵一跺脚,问:“可还有旁的话说?”把梅花枝往他脸上掷。   萧旻笑着接住,说道:“阿婵放心,客院粗陋,暂且委屈几日,待我们成亲后,一起搬到仪文院,那里宽敞明亮,花树茂盛,是个幽静的住处。”   正说话间,一青衣小厮抹了汗,飞奔过来,一拍腿说:“爷在这里,让我好找,我有事要禀。”   萧旻说:“这是我长随萧书。”朝他道:“你最好有天大的事。”   萧书道:“老爷在发脾气,让你赶紧回房。”萧旻道:“他哪天不发脾气的,我偏慢慢回!”   林婵催促:“你还不快走。”   萧旻拱手作揖:“阿婵让我走,我便走,稍后再来寻你说话。”   林婵皱眉道:“你可别来了,与礼不符,来了我也不见。”语毕,提裙踩着踏跺,进房去了。   待门前无人,萧云彰方从假山石后走出,萧乾不解问:“爷为何要避让?”   萧云彰道:“免得无事生非。”   萧乾挠挠头,两人一前一后,过了踩春桥,轿子已备好,忽见萧贵喘吁吁追来问:“爷这是哪里去?”   萧云彰说:“去个好去处,你来不来?”   萧贵说道:“爷去哪里,小的自然要随。”   萧云彰冷笑,一撩袍子入轿,萧乾朝轿夫道:“去怡花院。”轿夫得令,抬轿杆上肩,摇摇晃晃往府门外走,萧乾萧贵在后跟着。   萧贵低问:“正月元旦,不该访亲拜友去,怎倒往勾栏钻,还白日里?”   萧乾道:“晚间有晚间的美处,白日有白日的乐子。”   萧贵叹道:“你们过得倒滋润。”   萧乾问:“你跟大爷不曾去过?”   萧贵道:“大老爷从不涉猎。律法有规,妓院只开放商贾和市井,官吏禁止嫖宿娼妓,违者六十廷杖。”   萧乾笑道:“今儿让你长长见识。”这边暂不表。   林婵进到院子,有两婆子正在扫雪,一个近前禀道:“管事送来火炭,足有五袋,置在耳房。”   林婵点头,掀帘入房,火盆烧得旺,暖若初春。她脱掉斗篷,小眉接过挂了,刘妈斟来热茶,林婵问:“妈妈最懂规矩的人,明知男女大防,为何还要相邀旻少爷进房?”   刘妈回道:“我为小姐心急火燎。”   林婵嘲问:“哦?你也病了?”   刘妈道:“小姐还有闲心说笑!”   林婵问:“那要我怎么想?”   刘妈道:“昨日抵达萧府门前,等足半个时辰,才来婆子引我们进去。”   林婵道:“婆子说了,年除之日,宗祠请神祭祖,腾不出身,倒也可谅。”   刘妈道:“萧府高门大户,却让我们住这等寒酸地儿。”   林婵道:“这本就是客院,我们来者为客,说得过去。”   刘妈又道:“老太太,大夫人,从昨日和家宴,到今儿花厅听戏,绝口不提小姐婚配之事。”   林婵淡道:“未出年节,提也无用,急甚么!”   刘妈道:“那昨夜火炭呢?若不是惠春相助,我们早冻死了。”   林婵道:“这倒是.....”微顿道:“这不是没冻死嘛,还送来五袋火炭赔罪,我们要再计较,太小家子气。”刘妈一时语塞。   林婵笑了:“你瞧,连我们自己都没能说服,怎好说人家薄待?”   刘妈半天道:“早先听戏,提起火炭,老太太也问了,小姐为何不说?”   林婵反问:“你以为老太太没听见?”刘妈微怔。   林婵吃口茶:“老太太是难得糊涂。”   刘妈道:“我是真糊涂了。”   林婵道:“她们不问,我们也不提,莫自乱了阵脚,耐心等讯就是。”   刘妈叹息一声:“夫人当初肯订下这门亲事,也是左思右想过。现在看来,旻少爷是个好的,那样的人物,新科状元,又在翰林,方才对小姐说的几句话,听得出真心。”   林婵沉默,吃过茶说:“我昨晚没睡好,此时有些头疼,要歇会儿。”   刘妈忙去理床,林婵解衣睡了,小眉放下窗帘,怕火盆熄灭,又添了两块炭,这才蹑手蹑脚走出房,刘妈和那粗使婆子熟稔了,躲到耳房玩骨牌,她看看天,片雪如琼花,乱舞纷纷。   萧云彰到了怡花院,门首下轿,雪花落在他肩上,萧乾打起伞,入门到中堂,鸨婆赶来迎接,萧云彰给萧乾使个眼色,萧乾忙取了两封银子一百两,递给鸨婆,鸨婆连忙接了,千恩万谢,深深道个万福。   萧云彰问:“可有人寻我?”   鸨婆回话:“有一位贵人,说姓张,打南方来,开酒铺子的。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快带我去。”   鸨婆前面引路,萧乾萧贵跟在最后,鸨婆问:“棠红晓得爷要来,拒了所有客,只专心等着。”   萧云彰说:“好。”走进房中,果然张姓客人,正坐桌前吃茶,萧云彰道:“准备一桌席,要上等的酒菜,让棠红也来助兴。”   鸨母道:“这还劳需九爷吩咐!”领命去了。   萧云彰命萧乾萧贵,在门外守着,即关了门。   护院搬来椅子,伺候两人坐下,又送来茶水及各色点心,招待殷勤。   萧贵从未来过这等地方,满眼新奇,拈了块枣泥馅的热糕,尝了两口,十分鲜甜,竟比府中所吃,还略胜一筹,一个妓女摇摇摆摆路过,硌了一下,唉哟娇唤,竟是踩到萧贵的脚面,媚眼直剜他,萧贵没了府里霸横气焰,连声表歉,妓女嬉笑一声:“两门神儿。”   萧乾说:“滚,滚。”   不肖半刻时辰,丫头送来佳肴美馔无数,一盘盘端进房内,棠红也抱了琵琶,带两乐妓进房,萧贵猛然一见,不由魂销魄荡,骨酥筋麻,忽听楼下笑闹频频,坐不住,扒了楼梯往下张看,摆了两三桌,十数锦衣老爷拱手寒暄,你推我让,依次落坐,许多妓女团团围住。   萧贵看不清,和萧乾说要上茅厕,一径下了楼,走到近处张望,只觉环肥燕瘦,如仙胜妖,真是大开眼界,时不时有妓女走动,不甚与他撞个满怀,鼻中满盈胭脂香气,所触之地,绵软柔滑,一时心醉神迷,见无人与他计较,便大了胆子,故意去与她们相撞,正暗自得趣之时,后领被一双大手拎起,那人喝道:“小奴才怎在这里?”   他听声音,甚是熟悉,回过头看,大惊。 第8章 大闹   妓女棠红弹拨琵琶弦,歌唱道:东风吹将到边关,檀板声销起暮笳,十年生死难计量,花落何处更飞花。   萧云彰笑问:“难得勾栏一曲无风月,不晓为何人所作?”   棠红回道:“怡花院新来了位姑娘,擅诗词歌赋,通音律,喉如萧管,只卖艺不卖身。”   萧云彰不以为然,点了一套《春和景明》,边吃酒,边听曲,待唱到热闹处,他问:“张捕头寻我有事?”   原来此人并非酒商,乃清平县衙门捕头张炜。   张炜凑近,低声回:“沈牧死了。”   萧云彰眉目微动,吃酒问:“何时的事?”   张炜道:“昨五更鸡唱十分,狱吏换班,按例巡查,发现他已没了气息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仵作可有验尸?”   张炜道:“验了,面白唇紫,咬牙噤口,手足青紫,四肢冰冷。应是突发真心痛,送了命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之前可有犯过此疾?”   张炜道:“不曾有过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不是天意,便是人谋。”   张炜道:“昨夜还有一人,在九爷走后半个时辰,也来见过他!”   萧云彰面色一变:“何人?”   张炜道:“狱吏看过他的腰牌,乃锦衣卫镇抚司,一个千户,名唤魏寅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此人是何来历?”   张炜摇头:“我哪里能知。”   萧云彰微默道:“我去见过沈牧一事,万望保密。”张炜道:“这是自然。”   两人话毕,继续吃酒、听曲,突然房门撞开,萧云彰随声望去,见萧五爷一手拧了萧贵左耳,连拖带拽进来,萧贵杀猪似的叫。   萧云彰站起,作揖问:“五哥这是为何?”   萧任游把手松了,笑道:“这厮分明是大哥长随,却说随了九弟,我以为他扯谎,若坏了大哥官威,可了不得,故拉他来对质!”   萧云彰一改平日好性,面露愠怒,严声呵斥道:“五哥此番一闹,倒把我的颜面丢尽了。”   萧乾悄摸凑近萧贵,一把将他拉到门外,说道:“你杵在那作甚,还想招打?”   萧贵泪眼花花问:“我耳朵可撕裂了?”   萧乾觑眼细看,耳根青紫,血点密布,胀如猪耳。   萧乾忍笑道:“你在萧府、我辈里也是个杰出英雄,怎地此刻变狗熊了?”   萧贵叫屈:“我厅里站着,五爷上来,不容分说就打,哪容我辩!”   萧乾道:“你不是去上茅厕?”萧贵一时语塞。   萧任游往桌前一坐,斜眼睃过张炜问:“这位是?”   张炜作揖回话:“鄙人姓张,打苏州来,主做甜酒生意。”   萧任游无甚兴趣,挟了只鸭腿,棠红放下琵琶,过来递酒,萧任游阴阳怪气道:“我问虔婆怎地棠红不见?虔婆说,她感染风疾,接不得客,自在房里躺着。倒躺到这里来了?伺候两个低贱的商客?”棠红臊的满面通红,低头不言。   萧云彰冷笑一声:“我虽低贱,但给得起银子,花三十两银子包着她,她不伺候我,还伺候你不成?你若出得起,我让给你便是。”   此话直戳萧任游痛处,他大骂:“若不是当年我爹,见你可怜,收进萧府,你此刻早化成孤魂野鬼,与你那无头老爹和兄弟,地府里见.....”话未骂完,萧云彰拎起酒壶,朝他丢去,正中面门,萧任游吃痛,他平素霸蛮惯了,何曾此等气受,一把掀翻桌子,但听碟碗盘盏,哗啦啦摔个粉碎,但见酒菜荤腥,烂糊糊一地狼藉。   棠红及乐伎躲在墙角,不敢相劝。   萧任游扑向萧云彰,握拳要打,抬腿便踹,萧云彰反手箍紧他胳臂,脚尖勾绕他腿踝,令他动弹不得,再给张炜使个眼色,张炜意会,趁乱出门,朝萧乾萧贵大声道:“两位爷打起来了,你们不去护主,还等何时?”快步走了。   萧乾忙跑进房,萧贵忍痛跟在后,虔婆听见,怕出人命,叫上七八护院,大步流星赶来。一时间满院闻讯者,堵满楼梯廊道,伸颈张望,议论纷纷,比过个年节还热闹百倍。   再说萧旻,穿过游廊,丫头打起棉帘,已通传过,他问杜嬷嬷:”父亲为何发脾气?”   杜嬷嬷奇怪道:“老爷和夫人一处说话,好好的呢。”   萧旻说:“萧书说......” 恍悟过来,瞪向偷笑的萧书,萧书讨饶道:“我不这么说,少爷哪舍得走。” 萧旻一甩袖子,走进房内,果然,父亲萧肃康坐在炕上吃茶,母亲李氏挨炕边椅子坐。   兰香和画儿拿来蒲团,萧旻先给萧肃康跪拜磕头,再是李氏,李氏笑道:“起来罢,做做样子即可。”赏了压岁钱,拉着坐自己身边,上下打量后,心疼道:“我的儿,怎地脸色苍白,眼窝乌青,可是这些日在宫中,太辛苦的缘故?”命兰香去盛燕窝粥来。   萧肃康皱眉道:“慈母多败儿。”转而又问:“《太祖实录》编修的如何?”   萧旻回话:“听杨学士说,已近尾声,惊蛰前后,可呈皇上观阅。”   萧肃康颌首:“若龙颜大悦,这也算政绩一件,于你仕途有益。”李氏听得心生欢喜。   萧肃康问:“可去见过老太太了?”萧旻道:“还未曾。”欲起身道:“我现就去。”   李氏摁住他,微笑道:“不急这一时半刻,先吃过燕窝粥再去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林小姐自幼与你订下婚约,如今她带了嫁妆进府,在客院住下,你有何想法?”   萧旻道:“既有婚约,便要守信,儿子自然要娶她。”   萧肃康面色一沉。   李氏使眼色道:“想好再答,莫要张口就来。”   萧旻道:“我未曾张口就来,我说了,我要娶她。”   萧肃康叱道:“混账东西,你可有想过自己的前程?你与林小姐订下婚约时,她父亲林光道,职任詹事府詹事,正三品,与我们还算门当户对,但他牵扯进贪墨大案,被贬任浙江知府同知,芝麻小官,与我们早已云泥之别,更况他有罪案在册,一生污迹,延续后代子孙,旁人避之不及,你倒好,还想与他结为姻亲,蠢才,蠢才!” 萧旻听着,左耳进右耳出。   李氏频频点头:“你父亲说的在理!可不能意气用事。”   兰香端来燕窝粥,萧旻接过,一勺勺吃进嘴里,赞道:“美味,给林小姐端一碗去。”   李氏忙道:“就这一碗,不多不少。”   萧旻啧啧道:“母亲何时这么小气了。” 李氏咬牙,暗暗掐他腿肉。   萧肃康没好声道:“我还有一桩事,要同你说。”   萧旻道:“父亲请说。”   萧肃康道:前些日,徐阁老请我在文华殿吃茶,顺便提及你,有几分欣赏之意,言谈间谈起他的女儿,正及笄之年,欲在朝中寻一位青年才俊,许予婚配,日后他的仕途前程,自然比旁人看得更重些,你做何感想?”   萧旻道:“我祝徐阁老早日觅得佳婿,徐小姐姻缘美满!” 第9章 池鱼   萧旻话音未落,萧肃康抓起茶碗掷来,他偏身一躲,兰香避闪不及,砸中腰腹,豁朗一声落地,碎成几瓣。   萧肃康骂道:“烂泥扶不上墙,朽木不可雕的孽障。”   萧旻道:“哪有这般贬损自家儿子的。” 撩袍跪下,李氏在旁不敢言。   萧肃康愈发火大:“我苦口婆心,将你好言规劝,你充耳不闻,在那装傻充愣,气煞我!”   萧旻道:“春秋管夷吾曰,诚信者,天下之结也;戴圣礼记中曰,不宝金玉,而忠信以为宝;孔圣人曰,人而无信,不知其可也;刘安曰,马先驯而后求良,人先信而后求能。李白诗作,海岳尚可倾,口诺终不移。无论圣人、先师,亦大家文豪,甚祖父祖母、父亲母亲,皆自幼教我,忠、孝、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,怎今日却要儿子,做那不仁不义、不礼不信之人哩?”   萧肃康一时语塞,想想才道:“夫识时务者为俊杰,通机变者为英豪,若说不仁不义,不礼不信,倒是林光道犯错在先,自毁前程,我们只不过顺应其变,明哲保身,说来也在情理之中。”   萧旻道:“林小姐何错之有?我与她成亲,又不是与她父亲成亲。”   李氏批道:“越说越不像话了。”   萧肃康欲要训斥,廊上脚足声响,但听长随薛京,隔帘禀报:“老爷,出了大事。”   萧肃康没好气问:“什么大事?”   薛京道:“五爷和九爷,在朱雀门的怡花院打了起来。”   萧肃康吃惊问:“可知所为何事?”   薛京道:“为个妓子。”   萧肃康听了,五脏气冲天,六腑翻江倒,大怒问:“可有人看见?”   薛京道:“除怡花院的人,还有不少买春客,皆亲眼所见。”   萧肃康一拍桌子:“他二人现在何处?”   薛京道:“正乘轿回府哩,此时应进了二门。”   萧肃康站起道:“命他俩到书房来见我。”气冲冲大步走了。   萧旻急着看热闹,站起身,也要走,李氏拉住他问:“你又要去哪里?陪我说说话。”   萧旻道:“我去见祖母。”   李氏道:“燕窝粥吃完再去。”   萧旻挣脱道:“回来再吃。”李氏还要强留,人已掀帘出去,一溜烟不见影子。   林婵一觉睡醒,洗漱吃茶,窗外雪停,天光仍亮,在房里待的烦闷,她披了斗篷,只带小眉,小眉捧了白色琉璃六方花瓶,一道往园子里采梅枝。园子盛大,花开无数,林婵环顾四望,西墙角新开一树黄梅,甚是娇艳,独自往那方向去,才走近树干,看见一个丫头、一个婆子,站五六步远,背对着说话,她退也不及,只得静悄悄站了,不发声音。   听那丫头哭道:“你放我家去两日,我腹痛得厉害,得请个郎中瞧瞧。”   婆子道:“一个茶碗儿,至于么!”   听她回道:“大老爷从前练过骑射,一脚踢死过猫儿,他力气忒大。”   婆子道:“我准你回去,你也得告诉我,你们在房里说些什么。”   又听回道:“我要说了,嬷嬷传出去,夫人更要打死我了。”   婆子道:“我杜嬷嬷可是这样的人。”   微顿须臾,听回道:“还不是为旻少爷和林小姐的婚事。”   婆子问:“老爷夫人允了不成?”   又听答道:“要允了,我何至受这苦楚。老爷夫人要悔亲,去攀当朝首辅家的小姐,旻少爷不肯,老爷发怒,砸了茶碗,有句话说,城门失火,殃及池鱼,我遭了大罪。”   婆子道:“还有呢?”   又听说道:“五爷和九爷,为个妓子,在怡花院大打出手,场面没法看,里三层外三层围着。”   婆子道:“哎吆,府里有得乱了。”   又听说道:“我只告诉你一人,起个咒,你要传出去,就被大老爷踢死。”   婆子道:“我准你假就是,快走,有人往这边来。”   林婵回头,小眉捧了一瓶红梅走近,再往前看,哪还有什么人。她随便剪了两枝子,也没心思多待,此处暂且不表。   再说书房内,萧肃康端坐桌前,萧任游、萧云彰靠左侧椅子坐了,薛京斟来茶水。   萧肃康先问:“五弟你来说。”   萧任游道:“打也打了,还有甚话说!”   萧肃康道:“云彰,你把始末详情,讲于我听。”   萧云彰起身,作揖道:“今日是我的错。”   萧肃康冷笑问:“哦,你何错之有?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听那妓子唱曲,多贪了几杯,哪想那酒甚烈性,和五哥话赶话,一时头昏脑热,难已自控。”又给萧任游作揖表歉。   萧任游仰颈,鼻孔出气,哼哧两声。   萧肃康道:“既然不肯讲,我不问你们,薛京,把随两位爷往去的小厮叫来。再让薛忠、薛诚、薛全也来。”薛京应承退下,不过片刻,萧乾、萧贵、萧生进来,看这阵仗,后又见薛忠、薛诚、薛全手持棍棒,守在门边,唬得魂消魄散,两腿发软跪下了。   萧肃康看他三个,未曾想萧贵也在其中,他先拷萧生:“你如实说给我听。”   萧生乃萧任游长随,他道:“我在怡花院后院、喂马粮草喝水,不曾离开过,不晓内间发生的事。” 萧任游说:“倒是没错。”   萧肃康打量萧贵:“你的耳朵怎伤了?”   萧贵道:“五老爷揪的。”   萧肃康叱道:“还不详细说来。”   萧贵不敢隐瞒,把他随九爷进了怡花院,独自往前厅看妓儿,被五爷撞上,生了误会,进包间求证,见到妓女棠红,五爷不满被骗,掀了桌子,和九爷打起来。萧肃康再审萧乾,萧乾补了些细节。   萧肃康指萧贵骂道:“狗奴才,一切事皆因你所起,不惩你心气难平。”   令薛忠三人:“打三十棍。”   萧贵唬得磕头求饶,萧肃康道:“正因你曾是我的随从,更不可恕,扒掉他裤子,狠狠地打。”   薛忠等不敢违命,又恨萧贵素日为人嚣张,此刻正中下怀,拿出十分气力,打得白花花屁股,皮开肉绽,鲜血淋漓。三十棍后,萧肃康指了萧乾,喝令:“也打三十棍。”萧云彰阻道:“我就这两个可用的长随,总要留个我能使唤的。”萧肃康道:“打十棍。”萧云彰道:“裤子不用扒了。”萧乾打了十棍,磕头起来,一颠一颠站到旁边。   萧肃康抬眼看见萧生,指着道:“这狗奴才,也打他十棍。”萧生哭爹喊娘,叫苦不迭。   待打完,萧肃康道:“云彰你先走一步,五弟留下。萧贵我还有话审他。”   萧云彰作揖告辞,带了萧乾离开,走出书房,瞟见萧旻躲在窗后偷看,佯装未曾发现,笑了笑,拾阶而下自去了。 第10章 热闹   萧旻戳破窗寮纸,正往里听觑,忽觉肩膀被拍了一下,唬了一跳,回头看,却是薛京,薛京作揖道:“少爷可是来找老爷?我去通传一声。”   萧旻摆手:“我路过而已,这就走了。”抚掉袍子蹭的泥雪,扬长而去。   书房内,萧肃康先问萧贵:“云彰去怡花院作甚?”   萧贵有气无力道:“见个人!”   萧肃康追问:“见何人?”   萧贵道:“他们在房里吃酒听曲,把我和萧乾拦在门外,是而不知何人!”   萧任游想起道:“那人与我见礼,自报姓张,在苏州做甜酒生意。”萧肃康不语,萧贵流泪道:“我还是回来伺候老爷吧!”   萧肃康道:“不可!先暂忍耐。我晓你委屈,后时寻个由头,把福安那奴才也打一顿,替你出气。”命薛京寻两仆子来,抬了担架,将萧贵抬出去。   待房中无人,他责怪道:“五弟,怎如此沉不住气,果然难担大任!”   萧任游不服:“何故这般埋汰我?”   萧肃康道:“我和老二,在朝为官。你、四弟、七弟三人,科考数载,名落孙山,终日赋闲家中,无所进益,在外则聚赌嫖娼,沾染一身坏习气。”   萧任游笑道:“我的快乐逍遥,你哪里懂!”   萧肃康叱道:“我是不懂,但若被云彰那般羞辱,我不如找根柱子,一头撞死。”   萧任游道:“我明日等他回来,令薛忠几人躲在暗处,趁其不备,塞进麻袋里,乱棍狠揍一顿,出我一口恶气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这些年,你可有得逞过一次?”   萧任游道:“明日断不失手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就这点出息!”   萧任游问:“那还能怎地?”   萧肃康沉吟道:“如今府中,可用之才屈指可数,仆子随从增多,不乏中饱私囊之辈,尔等又奢侈无度,虽有我一力苦撑,但颓势渐露,尤是今年,全靠云彰这个外人相助,我等萧府子孙,颜面何存。再看云彰今朝,所经营商铺,把持了京城八成生意,煤柴布马,最值钱的行市,皆攥在他手中。更莫谈京外江湖。我常想,若这摊盘子、由我们接下,日后府中开销用度,再不用瞧他的脸色。”   萧任游喜道:“甚好!还是大哥目光长远。”   萧肃康骂道:“好甚!你坏我计划!”   萧任游道:“又我错了?”   萧肃康道:“蠢材,我与你二哥,为官不商,只能依仗你们,是以托了母亲劝说,我也亲自相求,给你等三人,在他铺子做个管事或账房,他才勉为答应。你三人中,属你还算聪明,心思活络,我本对你寄于厚望,今日这么一闹,他借故不用你,母亲与我也无话可说。”   萧任游恍然,埋怨道:“为何不早些提醒我?”   萧肃康火起道:“我哪知你半点性子捺不得!”   正话间,薛京在帘外禀:“郭先生来见。”郭铭,萧肃康豢养的门客。他道:“请进来。”朝萧任游道:“你且回去,勿要再生事!”   萧任游怏怏出门,郭铭俯首作揖,他也不睬,甩帘走了。   薛京持壶斟茶,郭铭笑道:“来龙去脉我已知晓,这事怪不得五爷,是他落入萧云彰设得局,而不自知。”   萧肃康命薛京往厨房拿酒菜去,不动声色道:“先生请讲。”   郭铭道:“萧贵乃老爷迫他收下的长随,三位爷要插手他的商铺,他心思阴沉之人,岂会不知老爷打算?今日可谓一箭双雕,借老爷的手,痛打萧贵,斩绝五爷退路,好局,甚妙!”   萧肃康道:“何必长他人志气。或是你多想,此事其中诸多巧合,很难人为。”   郭铭道:“萧云彰少年天才,十五岁入国子监,屡试头名,诗词歌赋制艺,难出其右,这点巧合又算甚!”   萧肃康不以为然:“你太抬举他了。”岔开话题问:“沈牧之事,办得怎样?”   郭铭回道:“已稳妥!”   薛京拎了食盒、一坛竹叶青进来,揭开食盒,拿出一碗糟鸭,一碗煨稀烂的蹄膀。俩人吃酒对饮,郭铭问:“旻少爷的婚约,老爷怎生打算?”   萧肃康道:“孽障东西,好话歹话,说得我口舌生焦,一味油盐不进!”   郭铭道:“看来旻少爷,对林小姐颇为动情,君子有成人之美,老爷就成全他了吧!”   萧肃康道:“ 胡闹!仕途与美色,孰轻孰重,只有无知小儿,才要美人,不要江山。”   郭铭笑道:“老爷执意如此,我倒有一想,解铃还需系铃人!”   萧肃康说:“何意?”   郭铭道:“你再硬劝,反倒父子离心,生出罅隙。旻少爷的婚约,当年由老太太所定,要解,也应由老太太去解!她一向以大局为重,理应不会拒绝。”   萧肃康听了觉得有理,举盏笑道:“先生高明!”酒一直吃到三更,方才各自散去。   且说萧贵被抬进宿房,趴于床榻之上,不能动弹。萧勤、萧书,萧画,福安,连那薛忠、薛诚、薛全等一众都来瞧热闹,萧贵指着薛忠三人大骂:“你们故意下狠手,待我好起来,定要你们好看。”   薛忠忙道:“错怪我等,我们做粗使活的,力气大,手脚笨重,打你屁股时,已暗暗手下留情了。”薛诚,薛全叠声附和。   萧书问:“老爷打你作甚?”   萧贵无论怎么盘问,闭紧嘴,只是不答。   萧乾手捂屁股,龇牙咧嘴进门来,薛诚指着道:“哥儿也被打了十棍。”   萧书问:“为何也打你?”   萧贵急道:“不许说。”   萧乾偏说:“晌午我和萧贵,随九爷去怡花院,吃酒听曲。”   众人惊叹:“竟有这等美差!”   福安笑问:“怎地乐极生悲了?”   萧乾道:“九爷和妓儿在房内,我和萧贵守在门外,这厮说去茅厕,却在楼下,被妓儿迷了眼,可巧被五爷逮到,五爷不晓他已跟了九爷,以为偷跑去的,他定是强辩,五爷揪着耳朵,连拖带拽上楼来求证。”   萧勤道:“我说你们打他屁股,怎么还撕耳朵?”众人笑了。   萧贵羞愤道:“不要再说。”   萧乾继续道:“和九爷待一起的妓儿,是那花魁棠红,五爷也欢喜她,质问她为何装病不见他?”   福安笑道:“九爷每月三十两银子包的,不容再接他客,这是规矩。”   萧画道:“婊子无情,戏子无义,眼里只有银子。”   萧乾道:“九爷说,我花银子包的她,她不伺候我,还伺候你不成,你若出得起,我让给你便是。”   萧勤道:“五爷那爆脾气,还不得打起来。”   萧乾点头道:“确实打起来了。”   薛诚问:“谁打赢了?”萧乾只笑不答。   福安猜测道:“两位爷在妓院大打出手,有失萧府颜面,大爷不好惩两位爷,只得拿我们出气,这便是城门失火,殃及池鱼。”转而朝萧贵作揖,笑说:“幸亏今是你去,否则这顿板子,得打在我身上。”   萧贵见不惯他小人得志,咬牙道:“你休得意,大爷晓我冤屈,要打你替我出气哩。”   福安记在心底,表面不显,朝薛忠等人深深作揖:“打我时,万望高高抬起,轻轻落下。”   薛忠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众人又嘻嘻哈哈笑一团。   恰萧生捂了屁股走进来,萧勤戏道:“听闻你屁股也开花了?”   萧生瘪嘴哭道:“我在后院喂马粮草,前院一脚未进,做何打我?我要是死了,定是个屈死的鬼!”   萧画道:“大爷是打红了眼,路过一条狗,也要来两棍子。”   正说乐时,薛京掀帘而入,众人皆怕他,一哄而散了。 第11章 烟火   年节里,萧肃康的同僚纷纷递帖来拜,萧旻陪了应酬,薛京、萧勤、福安、萧书及其它小厮,负责传话接送,忙得不亦乐乎。   所来之客,人情薄点的,拜几拜见个礼便走;人情厚些的,看坐吃茶、聊些场面话;关系更近者,摆上酒来吃一席,这般一日大半光景过去,来客渐稀,萧肃康头沉脚重,回书房歇息,正吃醒酒汤时,薛京禀说:“福安来见。”   萧肃康不理,醒酒汤吃尽后,才“嗯”一声,薛京打起帘子传。   福安进来,解衣赤背,绑一根荆条,扑通跪倒在地。   萧肃康吃惊问:“小奴才耍什么花样?”   福安作揖道:“小的效仿廉颇负荆请罪!”   萧肃康问:“你何错之有?”   福安道:“前日萧贵挨了棍子,小的心知,他是代小的受过。萧贵又说爷要打小的,替他出气,小的想,左右躲不过去,倒不如来痛快领受,一了百了。”   萧肃康心底想,萧贵这蠢材,未有这奴才半点伶俐。表面不显,只笑道:“我不过念从前主仆之谊,敷衍他两句,怎当的了真。我行事,素来奖惩分明,你又未犯错,打你作甚!”   福安大喜,深深跪两拜,千恩万谢。   萧肃康说:“你起来,穿好衣裳,我有话问你。”   福安连忙站起,整理妥当后,问道:“大爷请说。”   萧肃康问:“你伺候九爷多久了?”   福安回道:“九爷进府前,小的便跟在身边伺候,后九爷经商,一家家开铺子,南来北往谈生意,杯盏应酬间,倒也不背小的,小的也曾在里穿针引线,跑跑腿、算算账,见了些世面。”   萧肃康饶有兴味道:“你这般能耐,我考考你。”   福安道:“大爷请考。”   萧肃康问:“在江南苏州,可有位姓庄的掌柜,专做甜酒生意?”   福安想想道:“姓庄的,小的不记得,但小的知晓,有位姓张、名唤茂盛的掌柜,和九爷有来往,他在苏州开名酒铺,专卖豆酒、细花烧酒、三白酒、雄黄酒、麻姑酒,葡萄酒,还有金华老酒,若说甜酒,张掌柜会随节令花时,酿些蔷薇露、桂花露、荷花露、菊花露,茉莉花露等,颇受苏州女人欢喜。”   萧肃康未及多话,薛京隔帘禀报:“夫人来了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领她进来。”朝福安道:“你去罢,在我处老实当差,日后有你好处。”   福安叠声称谢,出去时,斜眼睃见薛京领李氏进来,他退到棉帘外,半蹲俯首弄足靴,竖耳细听,隐隐听李氏说,哪成想她就死了。   帘子猛得一掀,薛京问:“你还不走?”   福安起身道:“这就走了。”后暂且不表。   话说光阴迅速,转眼十五元宵至,府中男丁乘车坐轿,往灯市去了,老太太则请众女眷至花厅,听戏赏灯。   林婵带了刘妈,小眉前往,游廊屋檐挂满花灯,走进厅里,大梁、窗棂、抱柱、屏风、桌面、椅凳更是挂、吊、悬、插、立满各式各色灯,一盏一盏,彩绘描摹,光影朦胧,活灵活现。   林婵仍和老太太、李氏等坐一席,摆上糕点香茶,绮雯、雪鸾、青樱等丫头站旁伺候,戏听半途,一六七岁小儿,满脸是汗跑来,问李氏:“母亲,我大哥在哪?府里遍寻不见。”   李氏道:“旻哥儿逛灯市去了,没带你去?”   那小儿一跺脚,胀头红脸道:“大哥又戏耍我。”众人皆抿嘴笑。   绮雯凑近林婵,小声道:“这是远哥儿,今年七岁。”林婵看他个高壮实,比年纪显得大些。   老太太拉萧远到身前,搂进怀里,笑道:“我的亲孙儿,这满屋的花灯,不够你看?台上唱的戏,不够你听?十几碟糕点,不够你吃?不比那人挤人的灯市强百倍?”   萧远道:“官家会放烟火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明儿我让管家买许多回来,在后院放给你看。”   萧远转怒为喜,青樱盛来一碗枣泥馅元宵,他乖乖吃了。   老太太叹息一声:“每至今时今日,我就想起湘蓉,我那苦命的外甥女,年轻轻走了,连个子嗣也没留下。”   李氏劝慰道:“白日里才焚香烧纸祭奠过,母亲怎又伤感起来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七年弹指挥间就去了。”   四媳赵氏道:“九叔也一直没续弦。”   五媳曹氏道:“他俩那时感情好,如糖拌蜜样的,九叔心里放不开。”   七媳戴氏道:“世间大多男子比不过他!”   老太太道:“这哪里行呢!虽湘蓉与我是亲,但我也不愿云彰就此孤零一生,人总要往前看,往前走才是正途。他一日不娶,我掂念一日,他哪日娶了,我才算了却一桩心事。”   李氏道:“我让老爷多劝劝他。”老太太点头。   林婵只听,不吭声儿,她暗忖,这九叔在雪地,与小厮解衣狎戏;为妓子,与人大打出手,哪像个长情的痴心郎。   老太太听过两折戏,离席先走了,她也起身告辞,慢慢往客院去,刘妈一直叨念:“十五过了,小姐和旻少爷的婚事,怎就一字不提呢,她们倒沉得住气!我是一宿宿睡不着。”   林婵何尝不烦恼,满心憋屈,不知前路在哪,快近至客院,小眉忽然抬手一指,惊喜道:“小姐快看!”   林婵望去,院前不知何时,搁了一排烟火架,两小厮站在那,见她们来,连忙拿火折子点着,但听咻咻之声,数点星光直上云霄,瞬间洒散开来,但见万千牡丹,姹紫嫣红迎春,百鸟朝凤,拍羽展翅齐飞,天风海涛,活水观鱼戏,八仙南海,骑船展神通。转眼间,小庭深院,书生幽情墙头马上,伯牙摔琴,断了高山流水知音,织女来凑数,满天十段锦,牛郎赴银河,落下三千丈,忽得一声惊天雷,满目炫彩终成灰。   萧旻走过来,给林婵作揖,笑洒洒问:“阿婵可欢喜?”   林婵撇开脸,平复心情,再转身,还礼道:“旻少爷有心了!”   萧旻问:“怎地哭了?” 掏出帕子要给她拭泪。   林婵推开道:“未曾哭,是迎风泪。”   萧旻笑道:“只要你欢喜,我便做了值得。”他又问:“南方有这般烟火嘛?”   林婵点头道:“有,但没这个好看。”   萧旻道:“以后我年年放给你看!”   林婵红了眼道:“我怕我没这样的福份。”   萧旻笑起来:“胡言乱语!于我不过举手之劳。”   林婵看着他,心内酸楚,没再言语。   萧云彰走在园里,忽然顿步,背手仰望天空,看了会儿,问萧乾谁放的烟火。   萧乾回话:“旻少爷放的,午后便在准备烟火架,晚间等林小姐去花厅赏灯,才摆放客院前,一直冒寒等着,还不许我们泄露半句风声,说要给她一个惊喜。”   萧云彰继续走,冷淡道:“他倒是有心了!” 第12章 说服   天色阴晦,风吹琼花,瑞雪压青松。过了踩春桥,前路愈发黯淡,不见人烟,福安从树后闪身而出,拦住萧云彰去路,拱手作揖。   萧云彰接过伞,命萧乾提了灯笼,站在桥口,谨防人过。再低问: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福安将他主动负荆请罪一事,原原本本说了,萧云彰道:“萧肃康果然谨慎多疑。”   福安道:“我出房时,大夫人恰进来,慌慌张张的,隐约听到她说,有人死了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可听清死得何人?”   福安道:“未及听清,便被薛京赶走。薛京不似萧贵跋扈,他不爱说话,但身手了得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萧肃康养了暗卫,十分凶狠,薛京或是其中一个,你在他身边,切记处处小心防范。”   福安称是,又道:“还有一桩事。萧旻与林家小姐的婚配,多半难成!”   萧云彰说:“也能猜到!林家如今光景,已不似当年盛况,人走茶凉,贬黜的官员,秩级五品,萧肃康岂会放进眼里!”   福安道:“确实如此!萧肃康有意高攀徐阁老的女儿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内阁首辅徐炳正,位高权重,两家若结为姻亲,对萧家来说,倒是一桩美事。旻哥儿是怎样态度?”   福安回道:“旻哥儿一向惧怕父亲,此趟倒出人意外,他屡次忤逆父命,执意迎娶林小姐。萧肃康无计可施,欲要请老太太去劝服。”   萧云彰笑了笑:“这位老太太,极擅言辞之能事。”   福安迟疑道:“还有句话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但说无妨。”   福安道:“老太太有意让林小姐,做爷的续弦。”萧云彰不笑了。   福安连忙道:“还是猜测,不一定成真。”   萧云彰说:“你去吧!”福安作揖告退。   萧乾过来提灯引路,萧云彰略站了站,看向天空,烟火再绚烂,终将陨灭,伸手接住一片灰,心底忽觉得落寞。   翌日,萧旻正洗漱,绮雯来找,也不进房,凑近雕花槅子外窗,笑嘻嘻说:“老太太叫你过去呢,一道用早饭。”   萧旻擦干手脸,披了雪青绣团纹镶银貂毛斗篷出房,走着问:“除了我,还让谁去了?”   绮雯回道:“还有大夫人,再没旁人。”觑眼轻笑,拿纤指儿点他:“我晓得你为何问这话?是怕大老爷也在!从前算罢,你现在好歹新科状元,又翰林院修撰,怎还跟老鼠见了猫似的?”   萧旻嗤笑一声:“我何时惧过他?” 抓她手道:“你甚聪明伶俐,待我和阿婵成婚后,讨你来服侍她。”   绮雯甩开道:“先想想这婚成不成罢!”   萧旻敛笑问:“你话里何意?”   绮雯暗悔失言,连忙笑道:“呸,呸,我有口没心,随便乱说的。”   萧旻愈发起疑,无论如何逼问,她嘴紧如蚌壳,半字不吐。   老太太房里,萧云彰也在,问过安后,看坐吃茶,他道:“元宵已过,年事已了,冬去春来,适宜远行,我跟母亲辞别,要往南方一趟。”   老太太问:“一定要你去?”   萧云彰道:“这批货量多贵重,旁人押解,我不放心,须得亲自去!”   老太太又问:“打算几时起身?”   萧云彰道:“二十日,准备齐当便走。”   老太太皱眉,掐指数数:“没几日停留了!”   丫头在门外禀:“大夫人到了。”   萧云彰随便指了一事,起身告辞。   李氏进房问:“怎地云彰来了,又走了?”   老太太道:“云彰是来辞行,要往南方做生意去。”   李氏听了,一时慌张道:“母亲可不能让他走呀。”   老太太沉脸叱道:“腿长在他身上,难道让我拿绳子绑住他不成?”   李氏问:“那该如何是好?”   老太太奚落道:“一个是官拜二品的六部尚书,一个是国公府掌中馈的当家人,个个比我厉害,会阴谋算计,按理来说这种事,不该让我个老婆子出马。”   李氏道:“哪儿的话,这府中上上下下,没谁敢不听母亲的。”   老太太冷笑道:“莫在这阿谀奉承,我听腻烦了,以为我看不透你们的心思,白脸我来唱,你们做好人。”   李氏道:“老爷和我劝过、也骂过,奈何旻哥儿认死理,反把我们训了一通。”   老太太问:“他怎么训的?”   李氏道:“我记不清了,说什么不宝金玉,忠信以为宝;说人而无信,不知其可也。”   老太太笑道:“孔圣人的话。”   李氏道:“说马先驯而后求良,人先信而后求能,还有什么口诺终不移。还说祖父祖母自幼教他,要忠孝仁义礼智信,怎如今倒要他不仁不义、不礼不信哩!”   老太太沉默下来,忽叹气道:“孙儿心性淳良,天真无邪,本是好事.....一番话讲得我无地自容,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了!”   李氏急道:“母亲可不能打退堂鼓。”   老太太半晌没接话,李氏急问:“难道要成全他们?”   老太太慢慢道:“若非云彰要出远门,我倒愿再等一等,看能否想个两全齐美的法子。”   李氏道:“这世间哪有甚么两全齐美,只有鱼与熊掌、不可兼得。”   老太太嘲讽道:“你倒不愚笨,甚还透露出一股机灵劲儿。”李氏满脸通红,不敢再多嘴。   门口婆子要禀报,萧旻摆手,掀帘探了探头,忙缩回去。绮雯不解问:“怎么不进去?跟做贼似的。”   萧旻道:“祖母在训母亲,我这会进去,母亲的颜面何存!”   绮雯抿嘴笑道:“难为你有这片心。”   俩人站在廊前,看屋瓦的雪,被日阳晒化了,顺檐沿一串串往下滴,萧旻望见梁上,旧时燕子窝犹在,一时兴起,说道:“搬个梯子来。”   绮雯问:“拿梯子做甚?”   萧旻道:“我往窝里铺些稻草,它们回来好住。”   绮雯问:“这一时半会,我上哪寻稻草去?”   萧旻冷笑一声:“你不是挺能耐的么?原来是嘴上功夫,假把式!”   绮雯晓得他恼了,不敢再造次,只道:“爷还是快进去罢,老太太等急了,又要把我们连累上。”   萧旻走进房里,上前给老太太和李氏请安,老太太拉他坐到身边,厨役送来食盒,绮雯等丫头摆桌,老太太笑道:“想吃甚么就吃,都自在些,不用拘礼。”   萧旻挟了块白菜猪肉饼儿,尝了尝,赞不绝口,端起盘给绮雯,说道:“给林小姐送去。”   绮雯不敢接。   李氏道:“好生吃你的,操那份闲心。” 抻手接过,仍摆老太太面前。   老太太叫来厨役,命她们再去煎几块,送往林婵的客院。   一顿无话,待吃毕,用过漱口茶,老太太微笑道:“乖孙儿,我有几句肺腑之言,你可愿意听听?” 第13章 诱引   萧旻正色道:“谨听祖母教诲!”   老太太道:“身为国公府嫡长孙,可知所担重责?”   萧旻道:“日后承起祖庙祭祀之职,掌主权,整家风,平纷争,继家产,统秩序,培贤才,传宗接代,光耀门楣,立世万年。”   老太太赞许道:“难为你牢记在心。你自幼始,学儒业,弄柔翰,观群书,十年灯窗,弱冠之年,终不负望,皇帝钦点的状元,翰林修撰,实为俊杰之才,萧门荣光,足可担起府中大任。”   萧旻道:“祖母抬爱!尊长在前,孙儿后辈,不敢班门弄斧,妄意逞强。”   老太太叹道:“我垂垂老矣,早已力不从心。你父亲忙于朝政,疏于管理家内,你母亲鼠目寸光,无治家之能。” 李氏低头掩饰,甚是不乐。   老太太接着道:“我看府里的光景,一年不似一年,日薄西山,败落之相已显。”   萧旻不信,笑道:“祖母勿要唬我,年节以来,府中翻新,仆从增多,席如流水,戏音不绝,钱撒满地,拜帖堆山,门前长龙,进出相迎,这般大好盛世,何来的败落之相?”   老太太看向李氏,李氏递来几本册子。她随便拿一本,递给萧旻,萧旻接过问:“这是何物?”   老太太道:“府中账房所录收支明细,一笔一笔未有欺瞒,你仔细看看。”   萧旻接过翻了几页,神情不由凝重。   老太太叹道:“成家之子,惜粪如金;败家之子,挥金如粪。你三个叔叔,声色犬马,挥霍无度,只知账房赊银,却无归还之期。也叱责训诫过,无奈江山易改,本性难移,又不能不管,毕竟是府中家主,血脉至亲。”   萧旻道:“若非九叔出银,相抵大半数,恐早已入不敷出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你九叔,非我萧家之人,帮得一时,难帮一世,萧家之困,还需自己解决。我左思右想,萧家的兴衰存亡,如今牵在孙儿一念之间。”   萧旻阖上账册,说道:“祖母言重了,孙儿年轻,待不起此重责,还是让父亲.....”   老太太一拍桌子,厉声道:“你乃国公府嫡长孙,是要知难而退么?”气得流下泪来。   李氏连忙跪下道:“母亲息怒!”   萧旻也撩袍跪地:“请祖母明示,孙儿当如何做,救萧家于水火!”   老太太道:“我且问你,男女婚配,最看重甚么?”   萧旻回道:“门第家世,德行人品,年貌性格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当朝内阁首辅徐大人之嫡女,与我们门当户对,其女秀外慧中,名动京城,今年十七岁,貌美娴淑,一表人物。”   萧旻道:“她再好,与我不相干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为何?”   萧旻道:“祖母揣了明白装糊涂,我和阿婵不日完婚,可不她再好,与我何干!”   老太太微顿道:“府中吃穿用度,主仆例银,账面亏空,你打算怎么办?”   萧旻说:“求九叔再帮衬些,先解眼前燃眉之急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治办年事,你九叔出的银子,这才多久,又去问他讨要,实在无理!”   李氏道:“你九叔一早来辞行,急要出远门,怕不是也在躲我们。”   萧旻道:“母亲小人之心,九叔不是那样的人。”   李氏羞怒道:“娶了徐家小姐,功名利?,金银钱财,唾手可得,还用在此烦愁这些。”   萧旻大悟道:“我明白了,说来说去,就是要我悔婚,另攀高枝,我岂是这样的人!”   老太太拉他坐到身畔,温声问:“乖孙儿,你真心欢喜林小姐?”   萧旻道:“那是自然!”   老太太问:“林小姐呢?她对你可有真心?”   萧旻道:“有,郎情妾意。”   老太太笑道:“我不信,林小姐离京时,未及髫年,尚小孩心性,哪懂甚么情爱。”   萧旻不语,老太太道:“ 我有个法子,可试她心意!”   萧旻来了兴致:“请祖母赐教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我让你母亲与她说,若要嫁你,不占妻位,只为妾。”   萧旻不敢苟同道:“这法子使不得,易弄巧成拙。”   李氏道:“我与她说,虽是为妾,但吃穿用度、尊荣排场,不输正妻之位。更况‘名份’二字,有人抬,就有名份,没人抬,名份也就表面风光。日后在府里,林小姐有老太太和我撑腰,谁敢欺辱她呢!”   老太太帮衬道:“她若像你说的,满心满眼皆是你,又岂会在乎那点虚华!由你母亲去探探底,看她是何等的态度!”   萧旻笑道:“你们有这力气,倒不如去琢磨三位叔叔,令他们改邪归正是正途!”说毕,指了一事,先行而去。   待他没了影,老太太与李氏肃了脸,沉默不语。过有半晌,李氏低问:“旻哥儿油盐不进,谁得话都不听,怎生是好?”   老太太将茶碗往桌面一磕,冷冷道:“还由得了他!”她又问:“年时唱戏,我点过一出《暗度陈仓》,你可听了?”   没等李氏回话,她自先唱:   着樊哙明修栈道,俺可暗度陈仓古道。这楚兵不知是智,必然排兵在栈道守把。俺往陈仓古道抄截,杀他个措手不及也”。   林婵受烟火所动,心绪繁杂,暗自哭过一场,至五更鸡鸣时,头疼脑热,两腮红如胭脂,浑身懒怠,起不得床。   刘妈急要寻管家,请大夫。林婵道:“管家做不了主,定要去禀大夫人,不晓要惊动多少人,你把我进京时买的药,拆一副,熬成浓浓一小碗,端来给我吃。”   小眉熬好药汤,伺候林婵服下,她昏昏沉沉,似睡非睡,待再醒来,已是午后,感觉有了些许精神,起身穿衣洗漱,正梳头时, 门外有个婆子道:“大夫人来了。”   林婵暗忖,自打她住进客院,李氏未曾登门过,今个破天荒不请自来,必有事说。   她上前迎接,李氏打量问:“怎地面色这般苍白?”   刘妈道:“小姐病了一夜,现才稍好些。”   李氏关切问:“可告诉管家,请了大夫来治?”   刘妈道:“小姐怕麻烦你,把从前的药,熬一副吃了。”   李氏忙道:“我叫人去请大夫,给你搭搭脉息,开个方子,管就好了。”林婵称谢,命小眉看茶。   李氏环顾道:“明日我搬些花瓶盆景来,看着热闹些。”   林婵静听她讲些有的没的,终忍不住道:“夫人有话直说便是。”   李氏笑道:“我也不绕弯子了,你和旻哥儿的婚事.....”   刘妈大喜,插话问:“可是选好了日子?何时去旻少爷处挂帐铺房?媒人喜婆何时来?担红财礼何时送到,虽然我们先住进府里,但该有的议婚礼数,一样也不能缺!”   李氏讪讪道:“我无意相瞒,今儿来,只为商议萧林两家退婚一事。”   林婵还没反应,刘妈顿觉晴天霹雳,嚷道:“退婚,退甚么婚?我们千里迢迢,带嫁妆履行婚约,人在府上了,你们要退婚,早哪里去了?我斗胆问夫人,我家小姐何错之有,要被你们萧府退婚?”   林婵皱眉道:“刘妈,让夫人把话说完,国公府几代簪缨,声望高远,断不会做出忖强凌弱的事。” 第14章 穷途   话说李氏,在林婵房中谈及退婚,她道:“十二年前,林大人受灯油案牵连,贬黜离京,此后再无音讯相通。这些年,旻哥儿渐长,保媒的踏破门槛,惦念曾口许婚约,大爷特遣差使,递退婚书至你家中,另赠百两纹银,以示心诚。年除日,你带嫁妆突然而至,若别个府上,将你拒之门外,也不为过。我们国公府,翰墨诗书之族,素来与人为善,讲究仁义,不愿林小姐为难,又值年节喜日,遂迎进客院,贵客之尊,以礼相待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父亲为人,我最清楚,断然做不出收你银两,还让我来成婚之举!其中必有蹊跷,不妨报官严查,求个水落石出。”   李氏笑道:“林小姐莫急,我话还没说完,年节过后,大爷将差使寻来,好生拷问一通,那厮受不住板子,招认是自个扯烂退婚书,私匿了银子。”   林婵暗骂,好个刁妇,差点被她唬去。表面不显,只道:“既已查明,非我之错,婚约照旧,履行就是。”   李氏道:“实不相瞒,这一番阴差阳错,引出一桩大事。”   林婵皱眉道:“直说便是,莫卖关子。”   李氏道:“当朝首辅徐阁老,有意与萧府结为姻亲。徐小姐名动京城,那门第、那才貌,那品行,与旻哥儿天造地设的一对。如今想着,若据实相告,定以为我们戏弄于他,他又是个有手段的,大爷尚能自保,你父亲,可就难说了。”   林婵道:“柿子专捡软的捏!”   李氏道:“可不是!这些话,大爷让我传你听,也是顾念旧情,不愿因一场婚约,惹出人命官司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与旻少爷成婚后,萧林两家就坐一条船了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,我父亲的命,大爷不会坐视不管,那位徐阁老,不看僧面不看佛面,也得给三分薄面,这我倒不担心。”   李氏说的口焦舌烂,不曾想竟如此难缠,小眉递茶,她接过吃一口,滚烫舌尖,气不打一处来,勉力笑问:“林小姐很欢喜我家旻哥儿?”   林婵问:“欢喜如何?不欢喜又如何?”   李氏道:“旻哥儿若得徐阁老提携,必定仕途坦荡,上朝堂入内阁指日可期,这是他的鸿鹄之志,你真心欢喜他,希望他过的好,不该成全他么!若是不欢喜,自然最好,少生许多烦恼!”   林婵道:“我并非要强人所难,只是关乎女子名节,凭白无故被退亲,父母颜面何存,我该如何行走人间,惟有以死铭贞,可我不想死。”   她抽出帕子拭泪。   李氏道:“林小姐莫急,我自然先你忧而忧,有一件亲事,想替你保个媒,管情你中意。”   林婵冷笑道:“且听你说。”   李氏道:“我们萧家这位爷,今年二十七八岁,生得一表人物,房里金银堆成山,他原配姜氏,七年前故了,至今未娶。”   刘妈忍无可忍道:“唉哟,这位爷年岁可不小,俏姐爱少年,谁喜白头翁!还是个续弦。”   林婵问:“不晓是哪位呢?”   李氏笑道:“ 我家九叔,名云彰。”   林婵愀然变色,愤而叱责:"夫人折辱我!我好歹官家小姐,岂能下嫁个商户。据闻这位九叔,为包养的妓子大打出手,如此浪荡不羁,你还要推我入火坑,安得什么心!"   刘妈也道:“夫人无需多费口舌,我家小姐不退婚,嫁定萧少爷了!”   李氏不搭理刘妈,只问林婵:“你也这般想?”   林婵道:“如果是呢?”   李氏道:“林小姐执意如此,还有个法子,旻哥儿纳你为妾如何?”   刘妈惊怒道:“夫人此话忒不中听,我家小姐,与萧少爷订婚,可是两家簪花挂红递了酒,再无有这样堂堂正正,如今正妻变小妾,怎个乾坤颠倒?我要捎信给老爷,让他快快来京城,小姐受不得你们这般磋磨。”   李氏蔑笑道:“你家老爷,还敢踏入京城半步?我看林小姐,是个聪明人,个中厉害关系,我已讲的分明,还是那句话,你执意嫁旻哥儿,只能纳为妾室;你若想回去,萧家百两纹银相赠,遣官差一路护送。你若愿嫁九叔,萧家张灯结彩,必风风光光大嫁。你自个盘算,盘算好知会我一声!”起身走了。   房中无人言语,风吹竹帘,敲打窗槅,噼啪噼啪作响,刘妈哭道:“我家小姐命忒苦,自夫人去后,没一日顺心顺意!”   小眉见刘妈哭,也满眼流泪。   刘妈说:“我要给老爷报信,让他来京主持公道,萧家太欺负人。”   林婵道:“父亲管不了,纵然想管,也有心无力。”   刘妈说:“那我们不嫁了,回杭州去!”   林婵苦笑道:“拉弓没有回头箭,我们回不去了,那里已不是我的家。”   说这话时,她心如刀绞,起身往外走,也不要小眉刘妈跟着,迳自出院门,漫无目的来到园子,寻了石凳坐。此处偏僻,入眼见,有几枝梅,几棵松,几只鹤,几拳石,几片云霞,鲜有人至,她先强自忍悲,此刻再难克制,呜咽悲泣之声,梅落松惊,鹤鸣石撼,云散霞飞,实不忍闻。   再说萧云彰,昏时乘轿归府,萧乾叫开门,护门人道:“大爷交待,若九爷回来,先请去书房见他。”   萧乾禀告,萧云彰点头示意,轿夫调转方向,进仪门,转画壁,穿甬道,出了园子角门,继续前行,萧乾俯轿窗低说:“爷,林小姐在哭哩!”萧云彰撩帘又放下了,只道:“莫管闲事!”   下了踩春桥,抬进月洞门,离书房十步远停住。福安在扫地,连忙过来迎轿,萧云彰走出问:“就你一个?”   福安使使眼色:“还要等歇时候。”   萧云彰会意,走进明间,且坐吃茶。   福安仍就去扫地,萧云彰闭目养神,过有一炷香功夫,薛京进来道:“老爷请去。”   萧云彰不多言,起身走出明间,恰见个丫头撩帘出来,发鬓微乱,衣衫不整,匆忙忙的,见到他,把脸飞红了。萧云彰记得她唤青樱,李氏的跟前人,佯装不识,目不斜视的擦身而过,进了书房,萧肃康正呼哧吃茶,满脸是汗。   萧云彰作揖坐下,微笑问:“我才进府,接了讯,一刻不敢耽搁,大哥有甚话,要同我说?” 第15章 选择   接前情。萧肃康也不与他逶迤,吃茶道:“我有一门亲事,要与你说,客院住的林小姐,可顶死了的湘蓉之位,如何?”   萧云彰道:“大哥玩笑,林小姐与萧旻早有婚约。再说给我,岂不荒唐!”   萧肃康道:“你莫管许多,只说答应不答应。”   萧云彰微笑道:“不讲个青红皂白,我怎能答应。”   萧肃康皱眉道:“萧林两家的婚约不做数,徐阁老有意将女儿许给萧旻,这才是天使其便,一门良配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婚约乃两家合谋,一意促成,如今无论成败,也得听听林小姐意愿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我已给她三条路选,一选回杭州,我赠百银,遣官护送;二选嫁你为妻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还有一选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若皆不选,只能纳为萧旻二房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可有问过萧旻?元宵节烟火铺满天空,足见他用情至深,未必肯就范。”   萧肃康听了,黑脸道:“呸!男儿成大事者,岂能沉溺风花雪月。待我这几日忙过,必要狠狠诫训他。”萧云彰没言语。   萧肃康问:“你还未回我,可答应这门亲事?”   萧云彰道:“大哥还是去问林小姐,她可甘愿嫁我!如肯了,再谈后事。”   萧肃康问:“听母亲说,你要出远门?去往何处?何时行程?”   萧云彰回道:“雇了船往南方去,二十日起身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婚事办成再走。”   萧云彰不置可否,两人又聊了些旁的,直到门客郭铭来见,他方起身,由薛京送出房,仍坐轿去了。   再表福安,他自顶替萧贵,到萧肃康处听差,未得重用,单干些洒水扫地、搬桌挪椅、添火烧炭,跑腿送信的粗使活计,也是巧合,被他发现明间与书房有道隔隙,每每萧肃康在时,他佯装干活,躲在那听壁角,未曾被发现。   萧云彰走后,萧肃康与郭铭吃酒下棋,酣战至夜深,才相扶出了书房,各自散去,薛京也随之离开。   福安原是困了,揉揉眼儿,进书房整理,见有两盘吃食未怎动过,装进食盒,拎起半坛金华酒,一路回宿房,只有萧乾坐在灯下补袍子。他拿出一盘酱肉,一盘切成五瓣的咸鸭蛋,寻了个裂口盏儿,倒了酒,和萧乾你一口我一口吃了,萧乾低声道:“我告诉你一桩事儿,听过嚼烂,化在肚里,不许声张出去。”   福安笑说:“你见我何时多嘴过。”   萧乾附耳道:“那位住客院的林小姐,遭毁婚哩,当家人给她三条路选,一条给够银子家去,一条给旻哥儿做偏房,一条改嫁九爷。”   福安大惊问:“听何人讲的。”   萧乾道:“萧贵。”   福安再问:“他又听何人讲的?”   萧乾道:“我哪知!他在大爷房中伺候数年,总归有一两个眼线。”   福安吃口酒,道:“得志猫儿雄过虎,落毛凤凰不如鸡,时也命也,也无可奈何。”   萧乾问:“你说林小姐怎么选?”   福安想想道:“拿银子家去,势必不应。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,哪还有回头路。”   萧乾道:“另有两条路。”福安道:“嫁九爷,也不成行。九爷经商,身位低等,连妓儿要嫁也掂量再三,何况官家小姐,日后怎么在京城待,沦人笑柄。”   萧乾不解问:“老太太出身勋贵世家,湘蓉奶奶是她外甥女,怎肯下嫁给九爷?”   福安笑道:“亏你还是九爷长随,怎这也绕不过弯来。这萧府唯有大爷二爷为官,二爷是个外官,几年见不着的,四爷五爷七爷一身纨绔习气,吃喝嫖赌,只出不进,后院女眷,仆从,上下百十口,仅靠大爷那点俸禄,哪撑得起这一大家子。眼瞅着府里日渐没落,而九爷商行铺面愈发兴旺,最不缺的就是雪花银。老太太多精明的一个人,把湘蓉奶奶嫁给九爷,亲上加亲,成了一家人,白用你的银子,便有了说处。这叫什么,这叫权钱结合,萧府得益。可惜湘蓉奶奶不长寿,没两年就死了。”   萧乾道:“那林小姐仅余一条路了,给旻哥儿做偏房。”   福安吃口酒道:“我看林小姐的性格儿,不似肯委屈求全的,就算她肯,日后正房夫人嫁进来,若是个暴虐善妒乔张致的,有得苦受。你见这府里哪个姨娘,仰人鼻息,拾人牙慧,活得痛快的?”   萧乾说:“可怎生是好!”   福安笑道:“又不让你选,你挠个甚么头!”   萧乾道:“昏时抬轿经过园子,我见林小姐在那痛哭哩,实在可怜!”   福安问:“爷怎么说?”   萧乾道:“爷说莫管闲事!”   福安酒吃得半醉,倚床倒头睡下,萧乾又吃一盏,阖了眼,迷迷糊糊的,萧贵从外头进来,赌钱赌输了,气闷腹饿,把剩下的酒菜,风卷残云,吃个精光。   人生南北多歧路,君向潇湘我向秦。林婵立在踩春桥上,看那河水如玉带,怔怔发呆,不晓过去多久,才走回客院,快至门口,迎上出来寻她的刘妈、小眉,还未曾开口,一顶轿子嘎吱嘎吱,从身畔过去了,随轿的萧乾,忙朝她作揖,林婵微俯身还礼。   进房后,刘妈打开厨役送来的食盒,一日比一日寒酸,只有三碗素面,一笼白糖枣馅蒸糕。   林婵心如明镜,这是李氏在逼她呢。面吃半碗,忽听院里有人唤道:“林小姐在房里嘛?”小眉去看,认出是惠春,便回了林婵,林婵让领进来,惠春请安,送来一碗烧鸡,笑道:“我今儿正巧在厨房里,小姐日后想吃什么,尽管同我说,我妈妈在那当差,行得当便。”   林婵笑着称谢,请她坐了吃茶。   惠春笑道:“不吃茶了,我赶紧要走。”   刘妈说:“怎急吼吼地?”   惠春道:“你们不知,我那院里,死了个大丫头,夫人要选人顶上去,行动总要上进些,不好似从前混水摸鱼了。”   刘妈问:“死的哪位?”   惠春吞吐道:“不好说!”   林婵笑道:“难为你。”又道:“我想拜托你一桩事儿,实在走投无路。”   惠春说:“小姐但说无妨。”   林婵道:“能否给旻少爷递个信儿,关于结亲的事,我有一句话,想当面问问他。”   惠春听了道:“我与旻少爷的长随萧书熟识,托他传个话应不难,小姐且等我的信儿。”   林婵让刘妈赏她数文钱,惠春称谢,收进袖里,又讲了会话,告辞离去。   自打惠春走后,林婵每日里长等短等,眼见五日过了,毫无音息,愈发心绪不宁。   且说这日晚间,掌灯后,窗外变了天,劲风捲檐瓦,墙隙鸣飕飕,雨势渐大,夜色朦胧。   刘妈、小眉陪林婵灯下做针指,忽说:“我似听见有拍门声儿。”   林婵精神一振,忙道:“你快去看看,可是惠春来了?”   刘妈不敢耽搁,起身急步往外走,连伞也未撑,林婵踱步等待,心突突直往嗓子眼蹦,不肖半刻,刘妈半身湿透进来,林婵脱口问:“惠春怎地说?”   刘妈脸色不霁道:“惠春找到萧书,萧书传话旻少爷,旻少爷说如今事以至此,不便私下见面,怕损了小姐名节。”   林婵眼中生怒,咬牙冷笑:“好!好!年节时,偷来客院见我,元宵节在我院前放烟火,大张旗鼓的,怎就不怕损我名节,现倒怕了!”   刘妈道:“旻少爷还说,男子志在仕途,不溺风月,还请小姐成全。”   林婵浑身发冷,四肢打颤,彻底把心绝了。她想了会儿,让刘妈拿斗篷来,伺候她披上,刘妈问:“小姐这是要去哪里?”   林婵道:“你莫管,守在房里,若有人来寻我,就说睡下了,有事明儿再说。”   刘妈担心道:“外面夜黑云厚,风狂雨骤,等天晴了,再出去不迟。”   林婵道:“就要这样的天色。”   不再多话,命小眉打伞,她提了灯笼,两人前后脚出了门。 第16章 聚会   萧云彰到了怡花院,虔婆亲迎,领上二楼,昌信典当行掌柜沈苏群,正立门口,连忙作揖道:“哥,许久未见,近日可好?”   萧云彰道:“好甚!无聊透顶,也不晓来找我,你这些日在何处逍遥?”   沈苏群苦笑道:“我还能怎地,被锦衣卫封了铺子,整日里焦头烂额,四处打通关系哩。”   萧云彰还待要问,工艺铺掌柜陆海喊道:“你俩在那叽咕什么,还不快进来吃酒。”两人进房,萧乾、萧贵仍守门口。   桌面已摆满琼浆玉液、美味珍馐。除沈苏群,陆海,还有奶茶铺掌柜郭守银、焕金珠铺掌柜庄全安,万隆粮店掌柜白江,一齐起身来,拱手作揖,叙礼而坐。   几盏酒后,棠红带了乐工来,开嗓便唱起南曲《江南忆》,陆海问萧云彰:“听闻你要往江南,亲自押标船回京,何时动身?”   萧云彰道:“二十日上下。”   陆海道:“我在绍兴,备有斑竹和梅鹿竹,切割成十个箱子,运来制扇。你帮我随船运回如何?”   萧云彰道:“租船费我免了,但装载搬运的长工费、税钞费,各关卡打点通运,六百两不少。”陆海深深作揖,称谢道:“还是我占了利。”   棠红唱罢,过来讨酒吃,偏要萧云彰手里的酒,萧云彰笑笑,递盏于她,庄全安笑道:“棠红这般情深,哥不如把她娶回去,做个偏房娘子。”   萧云彰笑问棠红:“你可愿意?”   棠红为难道:“需得虔婆做主,我不好应儿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就是不愿了。”   棠红支吾,说不出所以然来。郭守银还待追问,白江推他一把道:“你还问作甚!自讨没趣。”   棠红勉笑道:“实非我不愿,是形势所逼罢了。”   郭守银问:“何出此话?”   棠红道:“我爱美,喜穿绫罗绸缎,化红妆。商人妇只得穿绢布,简素样儿,我习惯不来。”   郭守银嗤笑:“就为这?妇人愚见!”   棠红不服道:“商人重利轻别离,一世夫妻两年半,冷冷清清独守后宅,岂是我这种过惯了醉生梦死、闹腾日子能受的。”两句话戳中在座一众痛处,沉默下来。   萧云彰喜怒难辨,让她去唱一套《平沙落雁》,他们继续吃酒,唱到一半,萧云彰道:“听闻新来了位姑娘,唱曲不俗,可是真的?”   白江道:“你说的是乔云云,确是如此,色艺双全,过目不忘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倒想听听。”命了萧乾去叫。半晌功夫,虔婆进房说:“她不肯来。”   庄全安问:“如何不肯来?”   虔婆道:“她立了个规矩,只接士大夫或失意文人,或官家宴请接她往宅里去,旁的一律谢绝。”   庄全安怒道:“下流九里还分三六九等,岂有此理。你这婆子,好生糊涂,竟由着她胡来?”   虔婆道:“她给我立了好些规矩哩,我也怀恨在心,各位爷若要治她,我不偏护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婆子你去与她说。”   虔婆问:“我去说甚?”   萧云彰道:“她若不肯见,日后怡花院的煤柴布及骡马,休往我商铺来购。”   郭守银道:“我奶茶店一样。”   庄全安道:“金银花钿首饰,你们这些妓儿,莫想了。”   白江道:“米粮也算我一个。”   陆海笑道:“勿忘我。”   虔婆唬道:“怎地说治她,倒连我一道整治了!”   白江大笑,拍手道:“你还不快去,再晚些,你这块地也要收了。”   且说虔婆走后,萧云彰原还有气,这番闹腾后,倒觉好笑起来,说道:“何苦这般相逼,反没了生趣。”   庄全安道:“不过让她们知我们的手段,勿要欺人太甚。”   郭守银道:“拎不清的蠢货,她来,唱得我们高兴,会亏了她不成?我们有的是银子。”   萧云彰倒酒吃,问沈苏群:“你那当铺,为何被锦衣卫封了?”   沈苏群道:“有人来当了个物件,一把金镶玉钥匙,锦衣卫非说是宫中之物,封了铺门,要彻查。”   萧云彰想想问:“甚么样的?”   沈苏群道:“我有小像。”从袖笼掏出张纸,揉得皱巴。   白江道:“怎地还画像?”   沈苏群道:“我家小女喜好,每收一样典货,就要描一副小像。”   萧云彰接过,摊开来,顿时面色凝重,但见那钥匙,巴掌长,黄金身,红玉缀,下搭烟青如意状长撮穗。   沈苏群道:“我看它非一般俗物,还写帖邀你共赏,你有事没来。”   萧云彰不听便罢,听了满心恼悔,此乃当年父兄刑前,交待他去白塔寺取的东西,这正是:踏破铁鞋无从觅,却失唾手可得处。   萧云彰问沈苏群:“有钥匙必有锁盒,锁盒在何处?”   沈苏群摇头不知。萧云彰又问:“典这货的,长甚模样?”   沈苏群道:“一个小和尚,相貌甚普通,说十日内来赎,结果他没来,锦衣卫倒来了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锦衣卫怎知你当铺之事?”   沈苏群道:“我亦一头雾水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那锦衣卫头目是何人?”随手将小像拢进袖里。   沈苏群道:“千户魏寅。”   正说话间,虔婆领了乔云云、及两个乐工来,乔云云抱了琵琶,俯身行礼,庄全安道:“我问你,我们叫你来,为何不肯来?”乔云云只笑,抿嘴不吭声。   萧云彰见她乌丝细发轻拢,俏丽媚容含情,袅娜身段,曲款摇摆,娇滴滴一朵仙花,明晃晃招蜂引蝶。   白江道:“你怎不辩,休在我等面前乔张致。”乔云云仍不言语。   萧云彰道:“唱个‘洛阳花,梁园月’来听。”   棠红带了乐工退下,乔云云坐了,拨弄琵琶,开口唱道:好花须买,皓月须赊。花倚栏干看烂熳开,月曾把酒问团圆夜。月有盈亏花有开谢,想人生最苦离别。花谢了三春近也,月缺了中秋到也,人去了何日来也?(张鸣善作)   她声若黄莺出谷,婉转千回。萧云彰未听完,起身告辞先去,那乔云云自顾弹唱,头半点未抬。   萧云彰走出房,萧乾萧贵随在后面,虔婆紧跟过来问:“棠红的包银到期了,萧爷是否还续?”   萧云彰道:“不续。”   虔婆追问:“可还有别个相中的姑娘?”   萧云彰摆手,迳自下楼,走到门口,但见天色晦暗,云厚浮游,一阵狂风,刮的飞沙走石,他坐进轿子,一路无言,直至萧府门首,萧贵叩铜钹,抬进门时,已二更天气,淅淅沥沥落起雨来。穿园过院,在宿院门外停住,萧云彰下轿,萧乾撑伞。   萧云彰命萧贵去厨房,端一碗面条来。萧贵领命去了。   萧云彰往院墙暗处扫了扫,迳自走进院门,萧乾在后关门,才关半扇,忽听得一女子说:“且慢,麻烦哥儿通传一声,我有些话,要同九叔说。” 第17章 密谈   接上话,萧云彰满心恼怒,从怡花院回到萧府,乘轿至宿院,出轿迳自回房。   萧乾随后,才踏进门槛,乍闻人声,唬了一跳,眯眼细看,竟是住客院的林小姐,身穿半新不旧斗篷,纵打着油伞,仍被雨淋透半肩,小眉提的灯笼也浇熄了,黑漆漆一团,主仆两人甚是狼狈。   萧乾门也不关了,连忙作揖问:“林小姐,来做甚?”   林婵道:“我想见九叔一面。”   萧乾道:“你先等了,我去通传一声。”林婵称谢。   不过稍顷,萧乾以袖兜头,奔来道:“爷说了,请林小姐回去,素昧平生,无话可说。”   林婵道:“他无话对我说,我有话对他说。”   萧乾道:“爷的意思,并不想听。”   林婵道:“听也未听,怎就不想听,麻烦哥儿再通传一声。”从袖笼里掏出串钱儿,递他,萧乾摆手道:“我先去,成了再赏不迟。”   须臾,萧乾双手抱头,跑来道:“爷说了,请小姐回吧,孤男寡女,恐被人瞧去,陡惹事非,有损了小姐清誉!”   林婵道:“我特趁今夜来,你瞧,乌云罩长空,豆雨砸四野,狂风相助,红笼扑灭,正是黯淡无人时,我说几句话就走,来无影,悄无声,何惧甚么!”萧乾无法,只得又折回。   少顷,大步云飞过来,抹把满脸雨水道:“爷还是不见,林小姐回罢!”   林婵生气道:“我好歹官家小姐,他个布衣商人,怎能三番两次拒我,哥儿再跑一趟,问他,总要懂个纲常尊卑、等制高低罢!”   萧乾道:“林小姐这就无礼了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照我原话去禀,若他仍拒我门外,我走便是。”把串钱儿硬塞他手里,萧乾一跺脚道:“我送佛送到西,成不成也最后一趟了。”   半晌后,他打了伞近前道:“林小姐随我来。”   林婵松口气,走至廊下,脱了斗篷,递给小眉拿着,抬手整理鬓发,这才走进明间。   但见中设大炕,边有小几,上置哥窑粉青冰裂纹定瓶,右侧客座,一溜四张椅,椅间隔几,壁上悬古画,一幅山水,一幅花木。对面长桌奉倭漆龛,内供财神一尊,另还置香炉、花瓶、匙箸瓶、香盒等。 地平中央,铜盆仍燃着炭火,一团温暖如春。   萧云彰坐炕上吃茶,见她进来,也不起身,也不言语,面现疏冷之态。   林婵上前道了万福,萧云彰让看坐,林婵坐了,萧乾过来斟茶,萧云彰命萧乾凑近前,低语两句,萧乾应承退下。   萧云彰问:“林小姐执意见我,不晓有甚话要说?”   林婵道:“我此次进京入萧府,是为履行婚约而至,现今大老爷夫人为攀龙凤,意图毁婚,态度蛮横,容不得我不从。”   萧云彰嘲道:“人往高处走,水往低处流,倒也可谅!”   林婵道:“大老爷夫人给我三条路选,一条赠银护送回娘家,退婚之耻,岂能殃及爹娘,此路不通。二条给萧少爷做偏房,我也是官家嫡女,怎能俯低做小,仰人鼻息,宁死不愿。惟有一条路可走了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哦?还有路走?”   林婵道:“大老爷夫人说,可以嫁九叔。”   萧云彰慢慢笑了,问道:“嫁我?你愿么?”   林婵咬牙道:“官商有贵贱,我原是不愿的。”   萧云彰笑着吃茶。林婵道:“要我愿也行,但九叔得应我一个条件!”   萧云彰问:“甚么条件?”   林婵道:“婚后,不许沾身青楼娼馆的妓儿,不许与厮童嬉乐。”   萧乾等在院门首,见萧贵打着伞,提食盒,摇摇摆摆走过来,忙上前迎,欲接了,萧贵不放手,说道:“我一路风雨提来,岂由你去爷面前邀功?”   萧乾道:“谁也没你心眼多!”掏出两文钱递他道:“爷赏你的,晓夜色晚了,雨大路滑,行走不易,拿去吃酒,暖暖身子,不必进房伺候了。”   萧贵喜笑颜开,接了钱,递上食盒道:“怎不早说!”转身离去,萧乾入门插闩。   萧云彰笑问:“我日后反悔,阳奉阴违,你又能奈我何?”   林婵道:“你先起个誓,若日后违约,嘴长疔舌生疮,烂心烂肺烂肚肠!”萧云彰无语。林婵立马道:“我当你应了!”   萧云彰问:“你可曾想过,嫁我后要遭人耻笑?”   林婵道:“背我口舌我听不见,当面撩我,我大耳刮子打呢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嫁做商人妇,只得穿绢布,妆扮从简,你能受?”   林婵道:“花团锦簇虽美,清雅素淡亦从容。”   萧云彰又问:“商人重利轻别离,一世夫妻两年半,你能承空房之寂?”   林婵道:“或与夫商路同行,或与子女作伴,相盼相守,人间真味。”   萧云彰再问:“商人子嗣不得科考入仕,你也能忍?”   林婵道:“儿孙自有儿孙福,管那许多做甚!”   萧云彰微怔,遂笑叹一声:“你倒是想得极周全。”林婵反倒不言语了。   萧乾掀帘进来,揭开食盒盖,端出一碗面条,摆萧云彰手边,自退下。   萧云彰低头吃面条,吃了两口,没甚胃口,放下筷箸,持壶斟茶,忽然笑问:“就这般想嫁我?”   林婵坦言道:“我但凡能有一条活路,也不要嫁你。”   萧云彰敛笑道:“既这般勉强,我也不必娶你!”   林婵道:“九叔我笑你看不穿!”   萧云彰问:“何来此说?”   林婵道:“我尚有三条路选,你却一条路也没得选!”   萧云彰心底暗惊,想她入萧府,也不过数日,竟看得如此通透。重新打量她一番,灯下观美人,没了初见赢弱病气,却是玉貌妖娆,眉眼艳丽,唇红齿白,满面月意风情。可谓:世上采撷欢乐事,人间一朵富贵花。   林婵站起道:“明日我便回了大夫人,九叔还有甚么话要说。”   萧云彰淡道:“你要想好了,若真嫁我,心底不许私藏有他,就算有,也给我藏深了,但得被我发现,我下手无情。”   林婵不做声,福了福身,走出明间,一把握住小眉的手,只觉心跳如擂,腿脚发软,有些站不住,立了会儿,才穿上斗篷,小眉打伞,萧乾拿来灯笼,一路照着,护送她们回至客院,刘妈站在门首,翘首企盼,见到她们近前,一颗心方才落定。 第18章 暗谋   话不多说,到次日早,林婵洗漱后,带了刘妈小眉,去拜见萧老太太,经通传,进了房里,李氏也在,正摆弄匙箸瓶,准备焚香。   林婵上前行礼,老太太招呼她坐了,命绮雯斟茶来,笑问:“在客院住的可安生?缺啥少啥的,尽管讲与她听,若有怠慢,我替你作主。”手指了指李氏,李氏恰瞧过来,笑着不作声。   林婵道:“夫人待客周到,有礼有矩,少见得贤能。”   老太太问:“今儿特来见我,所为何事哩?”   林婵道:“我年除进的府,眼见一月将尽,二月初旬,婚事悬而未决,心中着实慌张。”   老太太看向李氏问:“竟还未操持起来?”   李氏连忙放下香盒,走近回道:“关于婚配一事,老爷给了林小姐三条路选。”   老太太怒叱:“荒唐!林小姐和旻哥儿自幼订亲,年满婚配,一条明路,怎还分三岔了。”   李氏低道:“老爷也无法子,那边内阁首辅,相中旻哥儿,官大一阶吓死人,哪敢说半个不字。”   老太太皱眉,一言不发。   李氏问:“不知林小姐可拿定主意了?”   林婵道:“祖母最明事理,我与旻哥儿婚约,拿到天王老子面前,那也是铁板钉钉,名正言顺的。如今看府上诸多难处,若舍了我,能搭救旻少爷及萧氏一族命脉,也算功德一件,我思忖,唯有嫁九叔一条路了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可云彰一介商人,身份低贱,怕是委屈了你。”   林婵微笑道:“祖母领我的情,这份委屈便没白受。”   老太太长叹,拉她的手,挨自己软榻沿坐了,好声好气道:“你尽管放下心来,日后在这府里,你的身份地位、吃穿用度、所享月例,和正房媳妇们一样。若有谁狗眼看人低,拿你不当一回事儿,就是瞧不上我老婆子。”   林婵道:“就等祖母这句话,我自心甘情愿嫁了。”   老太太笑道:“那得好好操持,大办一场!”   林婵道:“我听九叔的。”   老太太触景生情,说道:“我这萧府的儿孙,没个能及云彰,只可惜湘蓉福薄,不长寿。”不由落下泪来。   李氏宽慰道:“我倒觉她福好,活着时,被九叔百般呵护,捧在手心怕跌了,含在嘴里怕化了,这世间女子,有几个能得,大多浑浑噩噩一生过罢。”   老太太点头道:“你难得讲出三分理来。”   林婵无话,又坐会儿,吃尽一盏茶,告辞出来,往外走,刘妈抱怨不休:“嫁那位九爷,商贾低贱,遭人轻视,且生性奸滑凉薄,终年奔波南北,聚少离多,怎么看都绝非良配!”   林婵问:“嬷嬷可有更好的法子?”   刘妈语噎,半晌说:“我看老太太似被蒙在鼓里,小姐为何不和盘托出,求她相助,为你主持公道?”   林婵笑道:“她要不知,怎会问也不问?与虎谋皮,焉有其利。” 刘妈无话了。   老太太待四下无人,说道:“这林小姐,虽年纪轻着,却莫要小瞧她,主意忒多,打算盘打到我身上,敢讨我的情,府中上下还没几个。”   李氏道:“不管怎样,她总算松口了。”又忧道:“旻哥儿如何是好?他一心一意要娶林小姐,若说林小姐不肯嫁他,必定去问,恐要闹出事端。”   老太太沉默半天,李氏不敢言,在旁候着,老太太才道:“云彰二十日要往江南去,你同他商量如何操办,三书六礼,挑个娶亲的黄道吉日,房卧铺设,坐床撒帐,请哪些宾客,筵怎样的席,是大张旗鼓,还是诸事将就些,毕竟续弦,总不能胜过头婚去,这是我想,还得他自个拿主意。”   李氏问:“娶亲的银钱,我们出,还是问他讨?”   老太太瞪眼道:“你手头富余,你出好了。”   李氏领悟,忍不住道:“到那时,府里张灯结彩,披金挂红,旻哥儿总会知道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我有法子。”招呼她到跟前,凑耳边低低的讲了。李氏听得频频点头,待老太太讲完,由衷赞道:“有句话儿说,姜还是老的辣,确是没错的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你好好管住下人仆子的嘴,若泄露半点风声,我拿你是问。”李氏连忙称是。   老太太道:“绮雯和旻哥儿相交甚近,寻个理由,打发她回家一段日子。”   李氏问:“由谁暂代呢?”   老太太道:“你房里有个叫惠春的丫头,我看着伶俐,让她来罢。”李氏答应了,不在话下。   掐指过了三四日,萧云彰到府,接讯来见萧肃康,刚进书房,听得杀猪般的叫,正在打小厮板子,满腿淌血,萧肃康喝停,命人拖出去。   萧云彰看坐吃茶,萧肃康道:“林小姐答应嫁你,实乃美事一桩。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能否通融,我实无福消受。”   萧肃康沉脸道:“你可知,我若放话出去,林小姐并不愁嫁,为何非要指给你?你一介商贾,若能与士大夫结姻,抬阶身位,必有好处。我处处为你着想,你要知恩图报才是,怎还推三阻去,似我求你般?   萧云彰道:“是我愚钝了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昏礼定在哪日,如何操办,你同我夫人商量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打算十九日行婚,一切从简。”   萧肃康略惊道:“十九日行婚,二十日动身,不得拖延几日在走?”   萧云彰道:“早定下的车船日程,实在难改。”   萧肃康吃口茶道:“你离京前,四弟、五弟、七弟入管商铺一事,务必安置妥当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明白!”   正这时,薛京隔帘禀报:“旻少爷来了。”   萧旻笑嘻嘻走进来,俯身作揖,萧云彰晓他们有话说,起身告辞,廊上福安恰在,薛京命福安送他出去,穿过月洞门,萧云彰问:“方才为何打那小厮?”   福安道:“口风不严。”   萧云彰边走,低道:“我二十日要往南边去。”   福安问:“何时回来?”   萧云彰道:“快则四月,慢则六月,我不在,你谨言慎行,明哲保身。”   福安点头,又道:“旻少爷和林小姐,十九日行婚。”   萧云彰脚步顿住,问道:“何人说的?”   福安道:“我们皆晓得,不过,大老爷吩咐,还在筹备时期,不许多嘴,闹得里外皆知,否则家法伺候。”   萧云彰让他回去,慢慢走进园里,站在踩春桥上,看烟云流水,池鳞竞跃。忽听脚步声由远及近,放眼望去,是萧旻。   萧云彰笑着与他作了揖,且问:“看你乐上眉梢,可是有甚么好事?”   萧旻喜形于色道:“告诉九叔无妨,我与阿婵婚期将近,是而满心愉悦!”   萧云彰问:“婚期备在何日?”   萧旻道:“此月二十日。我现去和祖母告辞,方父亲说,务必申时进宫,与杨学士编修《太祖实录》尾卷,赶在皇上寿诞前完成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何时回来?”   萧旻笑道:“编修量大,我夜以继日,估计二十日,将将赶回。”拱手作揖道:“听母亲说,我与阿婵的昏礼,是九叔出的银子,我感激不尽,谢九叔成全。日后我在朝堂,若有一番作为,定上谏皇帝,给予从商者宽松之境。”   萧云彰听着,淡淡笑了笑,拍他肩膀道:“申时将至,你还不快去见老太太。”   萧旻一脸笑容,大步走远了,萧云彰笑容敛收,凝神又站了会儿,等到萧乾匆匆赶来,一起出了府门,往东西二市而去。 第19章 真相   且说林婵,她在房里做针指,小眉进来告道:“旻少爷打门,要见小姐哩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回他,我不见。”小眉得令出去了。   少顷功夫,林婵听窗寮间隔“呯”得一声,间隔“呯”得一声,心底诧异,起身去开窗,探头望到萧旻,坐在墙头,手里拿块瓦儿,欲要往这边丢,看她出现,丢掉瓦儿,作了一揖,笑嘻嘻问:“为何不愿见我?”也不待林婵答,自说自话道:“你一定讲不合规矩,有悖礼制,罢了,反正也没几日好分,待我们成亲后,日日夜夜可在一起,想来颇欢喜。”   林婵啐他一口,冷起脸欲关窗。   萧旻急忙道:“你恼甚么?可是母亲说了,你嫁我为妾一事,那是她与祖母玩笑的,要试一试你对我的真心,我可没答应。”   林婵手停住,茫然然看他。萧旻笑道:“我告诉你一个喜讯儿,祖母方才讲与我听,让我不要声张,我们这月二十日行婚。”   林婵呆呆问:“二十日,我与你行婚?”   萧旻道:“你以为与谁?”   他捻了指头道:“还有十六七日,仓促了些,只因府里用度紧张,昏礼的银子,又是九叔出的,他要往南边行商去,是而得赶在他离京前,把事办了,阿婵最大度解人意,应不会与我计较。”   林婵问:“何人说的,我与你行婚?”   萧旻道:“你傻了不成?还需人说?明面上摆着的。”他看日阳旁落,笑道:“我得走了,礼部有令,务必申时进宫,编修古典,我需得夜以继日,早些完成,回来好与你结亲。”   起身拍拍衣裳沾的泥灰,顺梯而下,徐徐不见了。   林婵方才惊转,如五雷轰顶,浑身发抖,想起甚么,转身往外跑,差点和小眉撞个满怀,却也顾不得,出了院门,瞧见萧旻在前面走,她张口要喊,却喊不出,紧追几步,不觉又慢下来,思忖便是叫住他,该从何说起呢!这府里自上而下,明欺暗骗,连自己亲人,也玩弄股掌之间,她有意向萧旻说明真相,说了又能怎样,为时已晚矣!眼睁睁见萧旻逐渐远去,背影模糊,她略站会儿,抹掉眼泪,调转方向,往老太太院子去,总要问个清楚明白,可两条腿灌满铅般,人也虚空,摇摇晃晃,越走越慢,上下踩春桥,累得直喘气,不知不觉到了,望着门首,又气又恨,百般滋味绕在心头。   惠春拎食盒子,从院门内出来,走没几步,看见林婵立在一株枯柳边上,不晓在想甚么,遂上前见礼,笑问:“林小姐这是打哪来,又要往哪去?”   林婵心头撺起一把烈火,压抑声儿问:“你怎打老太太房里出?”   惠春回话:“绮雯姐姐家去了,让我来伺候几日。”   林婵问:“府里大丫头不少,如何挑拣,也轮不到个粗使丫头?”   惠春道:“可不说是呢,谁能猜中老太太的心思!”   林婵冷笑盯着她,说道:“我倒猜了些,你听讲的可对!”   惠春面色瞬间发白,抿紧嘴唇,一句话不说,林婵又不想讲了,觉得甚没意思,只道:“年除日你的送炭之恩,现已扯平,再不互欠!”   惠春嚅嚅道:“林小姐......”   林婵不理,头也不回迳自而走,不在话下。   惠春拎食盒子,来到厨房,正是休憩时刻,厨役围桌坐着,有闲话的,有扒饭的,有赌牌的,见她来,一个婆子接过食盒子,揭开盖,端出盛菜的碗碟,烧鸡,炖鸭、蹄膀,糟鱼,两盘炒素,老太太每样动两三筷子,还余许多,一众喜笑颜开,道来得及时,佐酒正好。   惠春娘站起身,往厨房拿酒坛。惠春后脚跟着,忍不住哭了。   她娘唬了一跳问:“哭甚,被老太太骂了?”   惠春道:“林小姐晓得我骗了她,恨死我了。”   她娘舒口气,笑道:“我当甚么大事,晓就晓得吧,恨就恨吧,日后见着,躲了走便是。”   惠春闷闷道:“林小姐让我传话,我不该告诉老太太,又顺老太太意,骗了林小姐,坏了她和旻少爷的姻缘,我也不晓自个怎么想的,这般坏心肠。”   她娘笑道:“别在我面前乔张致,旁人被你表面瞒骗,我不会,好歹是你娘,还不了解你,一股性子争强好胜,野心大。”   惠春说道:“兰香被大老爷一脚踢死后,我可怕了,一刻也不想在那屋里待。”   她娘道:“这不出来了。老太太倒也说话算话,你不用替林小姐发愁,她再怎地委屈,也比我们命好,嫁不了旻哥儿,嫁给九爷,一样不缺衣少食,仍是富贵命。”   惠春大惊,急忙忙去捂她老娘的嘴,气极败坏道:“可不许乱说,不要命了!萧生那厮被打得腿折了。”   恰有婆子立门口嚷嚷:“拿的酒呢,娘俩在这嘀嘀咕咕,神神秘秘地,有甚话好说?与我一听!”她娘与惠春吓了一大跳,一个去墙角端酒坛,一个往灶里掏红薯吃,各自散开了。   萧云彰在奎元楼订了清静上房,备一桌席,煤、柴、布、骡马市及其它杂市的总管事,揣了帖儿应邀而来,彼此见礼,萧云彰居首席,其余依次而座。   煤市总管李青问:“九爷定下何时起身?”   萧云彰道:“仍旧二十日离京。”问布市总管姚广:“苏州布庄经营的如何?”   姚广回话:“苏州布庄经营三年余,按九爷的吩咐,纺车、线车、缫车、印架、腰机、花机此类器具全备齐全,手工匠人百余,选料、缫纱、织布、染整、刺绣,裁剪,乃至成衣,皆已能按时定量完成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我需的五千匹绫罗绸缎,一千匹松江布、杭州绉纱、苏州绢可备齐了?”   姚广道:“布庄不断增加工人,日夜不停,待九爷到了那边,应该齐了。”   萧云彰皱眉问:“是甚么耽误了进度?”   姚广抹汗道:“布庄织出的棉布,总比松江那边的差些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派人往松江一趟,携五百两银子,雇两三个有经验的布工,送往布庄去。”   姚广问:“派何人去?”   萧云彰道:“你定便好!派个能说会道,擅于蛊惑人心的。” 姚广应承下来。   酒菜摆上,众人吃了会儿,萧云彰问:“我那四哥、五哥、七哥,坚持要来经营铺面,做管事或账房,你们说,该如何安排?”   众人一齐道:“我们说不作数,还得由九爷安排。”   萧云彰想想道:“四哥擅舞墨书画,可去万圣宋锦绫绢裱画行;七哥嗜吃,去大成点心铺罢,随意他们折腾,是盈是亏,无伤大雅。至于五哥......”他微顿道:“此人心思淫邪,奸狡滑溜,贪欲极重,需得好生思量!” 第20章 布局   接上话,用过饭后,各管事告辞散去,萧云彰独留下掌柴市的陈胜,陈胜原是家府总管,自打父兄出事后,一直随他左右,不离不弃。   萧云彰道:“我打算将柴市,交于萧任游经营。”   陈胜脸色大变,说道:“柴市兴旺,利润丰厚,每年所得,不在布市之下,给了他,无异自断右臂,九爷三思啊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当年灯油大案,若萧肃康参与其中,或为主使,这十余年安分守己,倒是难得。但人之本性,若起过财色欲念,如小儿贪刀刃之蜜,曾尝过蜜之甜,岂能说忘就忘,定念念回想,一待时机成熟,必有行动。”   陈胜道:“爷的意思,萧肃康迫你让出商铺,交予萧任游经营,以便日后官商勾结,从中谋利?”   萧云彰道:“萧肃康为人谨慎,多猜忌,纵然我这数年,言听计从,从不忤逆,他仍难放下戒备之心,但萧任游不同,到底血脉至亲,兄弟情谊,且头脑简单,贪财好色,他更易拿捏。”   陈胜道:“随便给个铺子敷衍就是,何必非要给柴市?”   萧云彰道:“舍不得金弹子,打不中金凤凰。柴市利丰易钻营,若想从中贪墨受贿,必是大手笔,我倒要看看,萧肃康兄弟怎么耍手段?”   陈胜大悟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萧云彰道:“我会于他们说,仍留你在柴市,毕竟你经营多年,说写算精通,雇业务生疏的伙计,倒不如用你趁手些。他们说甚你就做甚,装傻弄痴,莫妄议,暗中观察,若发觉异动,及时知会我一声。”陈胜应承下来。   萧云彰交待好这边,带了萧乾回府,经过园子,望见萧旻,闷头疾行,应是申时近至,要赶往宫里去,忽又见林婵,急匆匆自后追来,不晓怎地又止步,怔怔望向萧旻背影,抬袖抹泪。他一甩轿帘,懒得再看。回到家院,脱换衣裳,坐在桌前吃茶,命萧乾叫来萧贵。   不多时,萧贵进来,作一揖问:“爷唤小的来,有何吩咐?”   萧云彰问:“上次打的棍伤,可好了?”   萧贵忙说:“已无大碍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你收拾衣服包袱,我给你五十两银子,明日雇马车出城,往津南码头,乘船往松江去,抵达后,替我雇一个技艺精湛的布匠,带到苏州锦绣布庄,寻陆管事即可,住下等我来。”   萧贵惶恐道:“小的从未做过这等勾当,要么爷遣萧乾替小的去罢?”   萧云彰沉脸骂道:“狗奴才,瞎了你的狗眼,我还要你教我做事?”   萧贵忙跪下道:“小的不敢,小的手上从未拿过这许多银子,不由生怯,怕办不好差,辜负九爷的期望。”   萧云彰这才缓和了语气:“我敢教你去,相中了你能言善辩,胆大心细,是个人物,这趟差若办得好,日后商铺上的事,我也让你参一脚,慢慢的,你也就起来了,这不比当奴才强百倍!”   萧贵听了,心内大喜,连忙磕头,千恩万谢,萧云彰取出一包银子,足五十两,递给他,他接了退下,回到宿房,萧画、福安、萧生及薛氏三兄弟皆在,桌上摆一盘腌鹅肉,正吃酒。他谁也不理,自顾收拾衣服包袱,萧生问:“贵哥儿,这是被九爷撵出府了?”   萧贵骂道:“你等蝇营狗苟,安知我鸿鹄之志。”   萧画笑问:“鸿鹄烧煮,用来佐酒,不晓味道可好?”一众哄笑,萧贵晃晃一包银子,得意道:“九爷让我往松江办差,办得好,日后留在商铺做事,再不与你们这帮奴才为伍。”   众人眼羡,一改方才嘲弄态度,要敬他酒,惟有福安不语,萧贵酒也不吃,拎起包袱挂在肩膀,头也不回走了,往书房拜见萧肃康,述明原委,萧肃康也无异议,他出了书房,迳自离府,赶到怡花楼,自常随萧云彰出入此处,一来二去,暗暗和个叫一点红的妓儿勾搭上了,他把往南方办差一事,细细讲于她听,还拆了锦袋,从一堆白花花银子中,取了一锭送一点红,一点红见钱眼开,有银便是爹,立刻置了好席,陪了唱曲吃酒,共赴牙床,春风一度,直至五更时分,东方渐明,萧贵才恋恋告了别,雇车而去,不在话下。   且说时光不等人,月移花窗,转瞬二月十九日,府院张灯结彩,红纸喜字,贴满房柱窗牖,一早鸡叫,林婵起身洗漱,用过饭后,李氏遣了雪鸾、青樱、红玉及惠春来伺候,刘妈和小眉则往萧云彰房里挂帐,铺设房卧,连带让杂役将嫁妆箱笼一并搬过去。   一位十全婆子进房来,给林婵见礼,自称魏婆,她道一句时辰不等人,穿衣戴冠要趁早。雪鸾捧嫁衣,惠春端妆奁,红玉与青樱给魏婆打下手,林婵见到惠春,神色薄淡,并不多言。   嫁衣穿戴繁复,耗时许久,待她大红绣金袍儿加身,魏婆再来梳头,边梳边唱念:一梳梳到尾,二梳梳到举案齐眉,三梳梳到多子多孙,四梳梳到金玉满堂.......” 唱完“十梳夫妻两老到白头。”替她戴上金梁凤冠,再插宝翠珠凤,搭上大红缎撮穗盖头,她抱了宝瓶,由雪鸾红玉搀扶,出了房门。   一顶四人抬大轿,停在院内,惠春、青樱及另两丫头提灯笼,萧云彰的小厮萧乾、福安、萧勤、萧童跟轿,林婵进轿里坐定,抬到萧云彰的院子,摇摇晃晃不过一射之地,再被搀扶下轿,进了明间拜堂,先拜萧老太太,再拜族长,夫妻交拜时,她的冠儿,与萧云彰的帽子撞在一起,众人发笑,林婵听得他也低笑了一声。   礼毕后,她先被扶进新房,摸索着坐到床沿上,方深吐一口气,心仿若有了归处。雪鸾红玉退出房,她轻唤刘妈和小眉,也不见吱声,悄悄掀开红盖,只她一人,环顾四围,满目殷红,桌案床凳等陈设齐全,摆玩也有,但中规中矩,未见奢侈之风,若于老太太李氏等房内铺陈相比,甚感觉还有些寒酸了。   忽听廊上脚足窸窣响,由远渐近,她忙放下盖头,覆住脸儿,抻直腰,一动不动,竖耳倾听,那脚步声迈槛进房,直朝她而来,应是九叔,林婵尚在想,突觉床榻重重一沉,她猝不及防的,身子斜倚过去,差点栽他身上,好在被一双大手及时扶正,力道十足,热透衣料。   她面庞轰然滚烫,连忙坐正,垂颈睨见他的喜袍宽袖,紧挨她的胳臂,听喜婆道:“请新郎倌掀盖头!” 第21章 婚宴   萧云彰揭了红盖头,但见好个美娇娘:柳叶吊梢眉,春水百媚眼,鼻倚琼瑶,唇破樱桃,牙排嫩玉,满面儿粉腻红腮,怎说她,妖娇,一团儿浓烈的俏。   萧云彰也常在脂粉堆里行走,甚么环肥燕瘦没见过,此刻倒有些动容。   喜婆端来酒钟,一人一钟,挽臂饮尽。再抓起同心钱和五彩果,开始撒帐,撒完帐,喜婆退到廊下等着,房里一片安静。   两人也无话说,林婵低垂颈子,一颗褐黄桂圆,从她肩膀,掉落床沿,她悄伸手指,欲拨拉过来,哪料被萧云彰劫了道,他捻起,捏破壳,自顾丢进嘴里吃了。   林婵想他比我大许多,也不知谦让,不是个知疼着热的贴心人。   萧云彰找到板栗,花生,松子吃了,搜出个小元宝,递到林婵面前问:“要嘛?”   林婵想我虽家道中落,却非嗜财之人,他看错我了。只一言不发,抿嘴摇头。   萧云彰把元宝揣入袖,想这些官家小姐,一个比一个拿腔作势,即瞧他不起,便做萧旻的妾去,非嫁他作甚,嫁了,又一副委屈模样。他索性起身,头也不回,迳自往外走。   林婵想,好没礼貌,出去也不晓知会一声。   萧云彰走出房,见喜婆、丫头及小厮,在等了讨赏,命萧乾赏每人五两银子,略顿问刘妈:“你家小姐用过饭没有?”   刘妈回道:“早饭过后,只吃了几遍茶,粒米未进。”   萧云彰皱眉吩咐:“送些吃的到房里。”不再多说,穿堂过院,来至前厅,桌席摆全,杯盘碗碟,美酒佳肴,不必多说。   萧老太太和族中长老做首位,其次是萧肃康、萧明庄、萧任游、萧桂秋、萧实厚一干兄弟,另一边,李氏、蒋氏、赵氏这些家眷堂客也悉数到齐,在廊上也摆了几席,丫头婆子同坐,厮童同坐。   萧云彰一一敬酒,再坐萧肃康侧首,萧肃康随口问:“怎不见你邀的宾客?”   萧云彰微笑道:“我所识之人,皆为市井商贾,国公府怎样的门第,实难登堂入室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可另在外置办筵席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纳娶继室,不必再多此一举。”   萧肃康问:“明日起身出京?”   萧云彰说:“正是。”   萧任游醉醺醺,踉跄步过来,端盏笑道:“我敬九弟一杯,谢你把柴市交予我,我定不负众望,好生经营。”萧云彰笑把酒吃了。   萧肃康道:“你也是心大,明晓他是何等人,怎还敢将柴市给他?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五哥胸怀沟壑,只生不逢时,才无所事事,但得专心起来,定有大成。我生意做得疲累了,不用看顾,每月间还有利息收,何乐而不为。”   萧任游道:“你等着罢。”   四弟萧桂秋,七弟萧实厚也来敬酒称谢,萧云彰来者不拒,场面甚是热闹。   且说廊上一桌,坐福安、萧书、萧画、萧乾、萧勤、萧生及薛姓兄弟,吃到半酣,言语未免松懈,萧勤挠头说:“我怎么了,脑里云飞雾绕,糊里糊涂的。”   萧乾戏道:“想绮雯想糊涂了?”   萧勤摆手道:“不是说林小姐嫁旻少爷,怎地这会儿,倒与九爷成了鸳鸯?”   众人心照不暄笑起来,福安啃过猪蹄,满嘴流油问:“蠢材,你是真不知,还是装糊涂?”   萧勤道:“我是真不知。”   萧乾道:“你可听过一折戏?”   萧勤道:“直说便是,勿要曲里拐弯。”萧乾道:“汉人韩信,出兵攻打项羽,表面上,大张旗鼓派人修筑栈道,暗中在要道陈仓出兵,杀了个项羽措手不及,进而平定三秦。”   萧生压低声道:“老太太若是韩信,旻少爷便是那轻听旁信的项羽。”   萧勤顿了悟,拿眼睃他们,停落萧书、萧画身上,问道:“你们也知了?”萧书、萧画默认。   萧勤大骂:“旻少爷待你俩不薄,怎地也帮着瞒骗?良心何在?”萧书、萧画面含羞愧,只是不语。   福安道:“怪他俩作甚!我们做奴才的,又不只一个答应主子。上面的上面,皆是我们的主子,听谁的话,看谁眼色,这点机灵劲再没有,可在国公府白待了。”   薛忠举盏道:“难得糊涂,难得糊涂。”   萧勤道:“我若是旻少爷跟随,拼了性命,也要诉诸实情。”   薛京不晓打哪里冒出,拍了拍萧勤肩膀问:“你要与旻少爷说甚么?”   众人不语,萧勤看到他,酒吓醒一半,连忙道:“今儿厨子不错,有旻少爷最爱吃的烧鹿肉。”薛京冷哼一声,转身走了。   福安嘲笑问:“这就是你拼了性命?”   萧勤作揖道:“我上有爹娘,下有弟妹,至今未娶,无后为大,对不住旻少爷了。”众人又笑了一回。   薛诚咬牙道:“这个薛京,着实可恶,有机会定要教训他一回。”   薛全道:“他武艺不弱,只怕我们全上,也未必是他的对手。”   福安道:“对付薛京,唯有智取。”众人问如何智取,他又道:“我玩笑而已,岂能当了真。”   萧画偷问萧书:“明早见到旻少爷,该如何交待?”   萧书道:“我哪里知!”他亦忧心忡忡,不在话下。   萧云彰吃得大醉,由萧乾、福安搀扶进新房,放躺在床上,给林婵作一揖,一溜烟退出门去。   林婵着实为难,思虑半天,还是走到床沿,俯身替他脱掉鞋袜,解褪外袍,拽过大红被,盖他身上,再叫刘妈、小眉进来,命刘妈往厨房端一碗解酒汤,自坐到妆台前,面对铜镜,和小眉一起,除去金梁凤冠,一点点抽拔宝珠翠凤。   萧云彰睁开眼,满目清明,何见醉意。他默看林婵卸妆,莫名想起亡妻姜氏。   已记不清她的模样,萧老太太为把控他,将娘家亲戚的女儿说给他,称是官家女儿,秀外惠中,让他娶他便娶了,洞房时才见面,纤细瘦弱,相貌平庸,同她说话,总闷声不响,原以为是胆子小,后才知晓,她根本不愿嫁他,被迫服从,打心底鄙视他商贾身份,深以为耻,懒得搭理他罢了。   至于床笫之欢,她总紧张发抖,干涩难进,弄得两人皆痛,一次两次几次后,他便淡了心思。   恰那时他才弃文从商,终日在外奔忙,鲜少归家,真应了棠红那妓儿的话,商人重利轻别离,一世夫妻两年半。   待他终于店铺无数,商资千万后,姜氏已病入膏肓,拖没多久便去了,至死也未与他多说一句,她与他不过坟头一缕烟,散尽也就尽了。   他一直没续弦的打算,一门心思扑在追查父兄枉死之案上,娶林婵身不由己,意料之外。   萧云彰想,她走投无路,被迫嫁他,才十七岁,瞧不起他的官家女儿,心上还有个萧旻,他该拿她怎么办呢。 第22章 意外   接上话,林婵去净房,浴盆注了热水,小眉刘妈在旁,持巾伺候,她细细洗去粉黛胭脂,抹拭干净身体,换了衣裳,再进卧房,床铺空无一人,萧云彰不见踪影,桌上的醒酒汤吃尽。   刘妈替她挽发,低声道:“我看院里摆满行李箱笼,有心问了问,原来九爷明日一早,要往南边经商去,这一去,没个半年期程,回转不来。”   林婵乍听,有些呆怔,刘妈瞧她神情,惊道:“原来小姐还不知哩!”   林婵逞强道:“商人重利轻别离,走便走了,我一个人落得自在。”   萧云彰恰掀帘子进来,听得分明,他想,这官家女,倒是巴不得我离开,怪道实诚,却是性薄无情。   刘妈见他进来,忙俯身见礼,退到廊下。   林婵暗瞄他,只穿玉色衣裳,面庞带湿,应是洗漱去了,慢腾腾起身,行个万福。萧云彰颌首不语,径自上了床榻,林婵心一横,随在后,瞧他躺在外侧,便偷溜溜爬到里面睡下。   房里异常安静,听得风过窗声、雨滴阶声、猫挠瓦声,树摇虫蛐,门推狗吠,轻言私语。   还听得林婵肚里咕噜一阵乱响。   萧云彰开口问:“甚么声音?”   林婵满脸通红,她又不好说肚饿,乱道:“你猜?”   萧云彰道:“响屁声?”   林婵道:“这也猜不着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磨牙声?”   林婵想,蠢材,粗俗,没个眼利见儿,怎地经商做生意。没好声气:“腹鸣声。”   萧云彰微笑问:“不曾吃饭么?”   林婵道:“刘妈端了饭菜来,但不合礼数,未曾动筷。”   萧云彰起身,吩咐萧乾拿些酒菜来。   林婵也坐起,小眉端来小桌放床上,不消多久,萧乾取来烧鸡、酱鸭、鲜鱼、炖肉,各一碟,一碗鸡汤面条,一坛竹叶青,林婵吃面条,他吃酒。   萧云彰问:“你爹此趟怎没跟来?”   林婵道:“我来时,杭州疫情严重,哀民遍布,奸商趁火打劫,知府大人则携家眷出城,委托父亲代为行事,他不忍百姓受苦,宁死也要守护到底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你所说奸商,指的哪些?”   林婵道:“生药、熟药铺子,布商,粮商,盐商,视人命如草芥,哄抬物价,挣昧心钱,不得好死。”   萧云彰想,话里有话,这官家女疑似在骂我。林婵想,奸商,骂得就是你。   萧云彰持壶斟酒,林婵继续吃面条,萧云彰问:“怎地不吃酱鸭?”   林婵道:“我嫌腥气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杭州城百姓受灾,缺吃少穿,你还在这挑肥捡瘦,可应该?”   林婵想,他心眼小如针尖,还睚眦必报。愈发觉得面目可憎,去挟了鸭肉吃。   萧云彰想,我还治不了你。   两人吃罢饭,洗漱毕,刘妈小梅收拾干净,撤掉小桌,退出房去。   墙外传来打更声,已是二更。   他俩复躺下,萧云彰道:“前时你来找我,我曾问,你能否承空房之寂?你说,或与夫商路同行,或与子女作伴,相盼相守,人间真味,可算数?”   林婵道:“我每句话儿,有理有据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赶明日起身,往南方行商做买卖,你可愿随我去?”   林婵想,现才说,我偏不说,也让你空落落。   萧云彰等半晌,未见她吭声,暗想,果然,官家女嘴里一套,心里一套,虚伪!不再理会,翻身侧睡,许是累极,很快眠着了,忽听帘儿铿锵响,但见父亲兄长身穿官袍,神采奕奕进来,近前笑道:“明嘉大婚,我等来贺喜。”   萧云彰忙跪拜,含泪道:“大婚与我非喜,乃迫不得已。怪儿子不才,十余年还未查清真相,令父兄蒙冤至今。”   其父道:“前路坎坷多曲,携良伴,结义士,访旧故,防小人,需谨记,我等去了。”   萧云彰拉住兄长衣袖问:“你们往哪里去?”   兄长推他一把,他惊醒,竟是南柯一梦,胸膛热烘烘,低头看,林婵整个缩他怀里,闭了眼,小脸红通通。   他再无睡意,看着她会儿,想这官家女,怎生得这般娇艳,就是性格不好。   轻悄悄撤开手臂,翻身趿鞋下床,掀帘出房,已至五更,隐约鸡啼,昨夜微雨,空气潮冷,却甚清新。   院里搁置数个箱笼,萧乾正在点数,萧云彰自倒铜盆热水,洗漱手脸。   刘妈和小眉困在明间,听得动静,刘妈附窗寮张望,只见院门大开,七八仆从在萧乾指挥下,往外搬箱笼。刘妈忙起身,撩帘进卧房,摇醒林婵,林婵迷糊问:“何事?”   刘妈道:“爷要出发哩!小姐不送送么?”   林婵霎时吓醒,急忙趿鞋问:“已走了?”   刘妈回道:“还未曾,在搬箱笼。”顺手掀了下褥被,铺的白巾雪白,她差点站不住。待要问,林婵已披了斗篷,跑出房,走到萧云彰面前,劈头问:“你怎偷偷摸摸就走?也不知会我一声?”   萧云彰想我何曾偷偷摸摸了,皱眉道:“我从不与人告别!你在府里生活,我已安排妥当,毋庸顾虑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不是说了,我要随你一道去!”   萧云彰道:“昨夜我问你,你未曾吭声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早说过了,又何必再说。”转身命小眉打洗脸水,自回房了。   萧云彰好气又好笑,萧乾过来问:“爷要走了么?”萧云彰弹他脑门道:“没一点眼利见。”   萧旻揉着眼,走出宫门,萧书、萧画守在轿子前,已等候多时,萧旻笑问:“我今日大婚,府中可布置好了?”   萧书、萧画嚅嚅道:“早好了!”   萧旻钻进轿子,催促道:“赶紧的,莫要耽搁,等得人急。”   萧书放下轿帘,轿夫抬起轿杆,摇摇晃晃往萧府方向去,他闭目养神,听得鸣啼声,此起彼伏,这正是:五更千里梦,残月一场鸡。   忽觉轿子速缓,行不快,揭帘看,经过一片菜市,一溜摆煎糕、豆面糕、糖饽饽、甜粥,锅里蒸着烫面饺儿,肉馅裂口的馒头,另一溜摆鸭子、鸡、水养的鱼、挂吊的肉,大捆的蔬菜.....人挤了人,热闹哄哄。   他见个丫头,甚是眼熟,正买乡人筐里的热豆腐,细看喊道:“绮雯,绮雯。”   绮雯转脸望来,手里托了一块豆腐,近到跟前,福个礼儿。   萧旻好奇问:“府里正忙时,你怎在这里?”   绮雯回道:“老太太告我假,让我回家来待些日子。”   萧旻笑道:“今日我行婚,你可一定来,我要撒大把喜钱,莫怪我没告诉你!”   绮雯疑惑问:“我怎未听说呢?少爷娶得哪家小姐?”   萧旻道:“你傻了不成?我自然娶林家小姐了。”   绮雯嘻嘻笑道:“我傻,还是你傻呀!林小姐昨儿嫁给九爷了。” 第23章 惊闻   接上话。萧旻听绮雯这般说,只道:“婚姻大事,莫开玩笑。”   绮雯道:“我何曾哄骗过你?不信我,问问你的长随!”   萧旻将信将疑,叫来萧书萧画:“她所说可是真的?”   萧画面如土色,不敢言,萧书吞吐道:“少爷回府就知晓了。”   萧旻怒道:“你说是不说?”   萧书流泪道:“不是我不说,我若说了,老爷夫人,甚老太太,我这身皮都不够他们剥的。”   萧旻甩下车帘,厉声道:“走罢,有多快走多快。”   萧书给萧画使个眼色,萧画领悟,转走粉子巷,匆匆赶回报信。   萧云彰、林婵共乘马车,小眉、萧乾跟随,带五箱行李,天泛烟青,便出了萧府,一路行至城门口,再动不了。   林婵撩帘四望,挤满马车和百姓,乌压压一片,墙头立巡城御史,守城吏,忽一阵马蹄啸啸,随声而望,人群骚动,往两边避让,十几锦衣卫骑乘而至,片刻功夫,团团围守城门,巡成御史上前见礼,守城吏喝命众车马及百姓,排起长队,锦衣卫展开手中抓捕令,比对放行。   林婵悄睃萧云彰,正闭目养神,满脸倦意,林婵感慨想,真是岁月不饶人。想起刘妈拿了白巾,慌张问她怎么回事,她也不晓得,昨夜用过饭,他就睡了,她还暗自松了口气。   萧云彰突然问:“看我作甚?”   林婵唬一跳,说道:“你和我爹爹一样,吃了就睡,睡不尽兴,白日里犯困。”   萧云彰想,这官家女,竟然嫌他年纪大,当初作甚去了。嘲弄道:“我是没萧旻那般,意气风发少年气,你若后悔,还来得及!”   林婵想,嗬,还说不得,针尖麦芒一点心眼子。   萧乾来报:“锦衣卫千户魏大人,要查马车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可禀明是国公府萧家出行?”   萧乾道:“禀明了,但无用。”   萧云彰看了眼林婵,林婵忙用汗巾子挡脸。他下车,拦在门前,俯腰作揖,看那千户腰牌,名叫魏寅。魏寅道:“出示通行路引。”萧云彰命萧乾递上,锦衣卫接了看过,再退还。魏寅问:“车中可还有人?”   萧云彰回道:“是我内人。”   魏寅道:“需露脸查验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内人乃官家之女,需得一个解释。”   魏寅道:“我们在捕朝廷要犯,恐他逃出城外,需得严密搜寻,今日就算公主在此,我也照查不误。”   萧云彰冷笑一声。魏寅皮笑肉不笑。   萧云彰让开,林婵放下汗巾子,行个万福,余光瞟那千户,穿青绿锦绣服,腰挎绣春刀,不过二十年纪,面如刀刻,眉眼如画。须臾,萧云彰关阖车门。   魏寅问:“我朝规制,商户出行,马不能骑,马车禁乘,可骑驴、骡,乘牛、驴、骡车,你需得给我一个解释。”他又添一句:“国公府萧家爷又怎地?也得遵纪守法。”   萧云彰不吭声,萧乾掏出一张镶金铜牌,递上道:“此乃皇上亲赐,允我家爷,出入乘马车,无马车时可骑马以代。”   魏寅只盯着萧云彰,蔑笑道:“别被我拿住!”转身走了,锦衣卫让开道,萧云彰望向告示墙上,贴了抓捕令,上有画像,画一个小和尚,十五六岁年纪,面貌普通,唯眉心一颗红痣,分外醒目。   萧旻乘轿入了府门,才过照壁,薛京等候多时,拱手作揖道:“老爷请旻少爷往书房。”萧旻不理,只呵斥轿夫快走。无奈薛京拦住去路,轿夫踌躇不前,萧旻怒火中烧,推帘下轿,上前狠踢薛京两脚,照面门猛挥几拳,骂道:“狗奴才,你长了本事,敢拦我的路,我打不死你。”又踢了两脚,甩袖疾奔而去,萧书萧画追在后,薛京再不敢阻拦。   萧旻见一路张灯结彩,喜纸贴满房柱窗牖,爆竹鞭炮碎屑满地,婆子使帚刷刷扫着,他来至客院门首,一脚踢开,直奔明间,再进卧房,显然仆子拾掇过,干净整洁,空荡荡无人。   他的心直堕崖底,转身跑出客院,远见李氏搀扶老太太,雪鸾、青樱、红玉、惠春等丫头陪随,匆忙赶过来,他不理睬,直奔萧云彰宿住院落,至门首前,竟推不开,用力打门。   刘妈正吃早饭,问道:“是谁,要做甚么?”无人答,拍门声,一声急过一声。   刘妈上前拉闩,门被一把推开,她险些跌倒,欲怒,定睛一看,失声道:“旻少爷!”   萧旻看到刘妈,残存的一线希望,终是彻底破碎,满院红艳刺目,他悲怆问:“阿婵在哪里?在哪里?”也不待刘妈答,径往廊下奔,掀开卧房棉帘,但见喜烛燃烬生烟,床榻挂鸳鸯戏水帐,铺并蒂缠枝莲褥被,锦杌搁大红绣金袍,妆台摆金梁凤冠,桌上箩里还有同心钱、五彩果。   他问刘妈:“人呢?人在哪里?”   刘妈回道:“小姐随九爷,一早出城,往南方行商去了。”   他问:“何时起身的?”   刘妈答:“寅时走的。”   他再问:“昨日,就在昨日,阿婵嫁给九叔了?”   刘妈再答:“没错的!”   萧旻垂首默立,不发一语,刘妈说:“你.....”话才出口,萧旻蓦得长啸一声,掀翻桌子,同心钱、五彩果洒一地,踢倒锦杌,扯掉床帐,砸了香炉茶壶盏杯,摔破金梁凤冠,撕烂大红绣金袍,刘妈捂紧胸口,只觉魂魄也吓没了。   老太太、李氏及众丫头赶至,老太太颤声喊:“孙儿啊,你且听祖母说。”   萧旻止了动作,回头看老太太,神色灰败,双目赤红,近至跟前问:“祖母,你为何要骗我?”   老太太道:“你身为国公府嫡长孙,担负振兴门楣之责任,这祖宗数代,撑起的百年家业,荣辱兴衰,现掌在你的手中,难道还比不得儿女情长重要?”   萧旻似未听见,走向李氏道:“母亲,你也骗我。”   李氏流泪道:“徐小姐乃内阁首辅之嫡女,你娶了她,从此仕途光明,前程无量,比娶那罪臣之女,要强了许多!”   萧旻看向仆子们,一个个指过来,悲凄道:“你们都骗我,骗得我好苦!”   众人摒息吸气,不敢吭声儿,惠春跪下,开口道:“旻少爷,你当局者迷,我们旁观者清,老太太、大老爷,大夫人,连带我们,皆是为你好呀!”   萧旻惨笑几声,再不理睬,分拨开他们,冲出房门,站在院里,天地悠悠,白日朗朗,想起那日,在园里遇到九叔,喜形于色道:“告诉九叔无妨,我与阿婵婚期将近,是而满心愉悦!”   九叔问:“婚期备在何日?”   他说:“此月二十日。”   九叔问:“何时回来?”   他说:“估计二十日,将将赶回。”   他又想起那日,坐在墙头,告诉林婵:“我有一个喜讯儿,我们这月二十日行婚。”   林婵问他:“二十日,我与你行婚?”   他说:“不是你我,你以为与谁?”   林婵问:“何人说的,我与你行婚?”   他说:“你傻了不成?还需人说?明面上摆着的。”   是谁傻,他才是天下第一大傻!他们都在骗他,包括他敬重的九叔,他最爱的阿婵。他被骗惨了!   他走两步,喉头泛起一股腥甜之味,喷涌而出,溅洒襟前,满是血色,眼前漆黑一片,不由重重倒在地上,隐约听见窸窣的脚步声,祖母、母亲、丫环仆子的哭泣叫唤声,那声儿也渐渐远去了,犹如一场梦。 第24章 婚筵   话说两头。不说萧旻受众瞒骗,爱人易主,气得吐血昏厥,单表萧云彰、林婵二人携行李,乘马车,一路碾碎烟尘,日沉之时,赶到了清平县,此县城棋盘格局,虽不大却五脏俱全,官衙寺庙、茶楼酒肆、药局妓院、南来北货的铺子掼满整条街道。   马车行至一户宅院门首停住,萧乾上前叩门,婆子见是他们,连忙迎入院,青衣管事及十数仆子来见礼,萧云彰问:“宾客来齐了?”   管事回禀:“还有两三位爷未到,先送了贺帖来。其余的,等在花厅,吃茶闲聊。”   萧云彰颌首,转身走了。   看他背影远去,林婵恼火想,怎地把我丢下,自顾自去,莫说我是你的妻,哪怕是个外人,也不该这般待客礼数。   青衣管事走近来,作揖毕,笑道:“见过奶奶,我是这宅里管事,名唤陈珀,先送您回房歇息。”叫了两个婆子来,一人提灯照路,一人引路,林婵道谢,和小眉绕过照壁,走过夹道,进了垂花门,走没数步,是个园子,清雅精巧,过了柳叶式月洞门,见得五间正房,张灯结彩,游廊抱柱,窗寮门帘,贴满红囍字、鸳鸯戏水剪画。   林婵疑惑问:“这是何人之家?在办喜事么?”   提灯婆子笑道:“此地是老爷和奶奶的家宅,今日老爷在花厅筵请宾客,贺结昏之喜。”   林婵暗忖,原来这是萧云彰的外宅。走至廊前,窗内灯影晕黄,婆子推开门,引林婵入内,林婵进到卧房,幽幽麝兰之香,沉浮鼻息,环顾四围,百宝架摆满齐珍古玩,角落立两只五彩镂空花鸟纹瓶,插着数枝腊梅。   螺钿雕彩漆拔步床,挂鸳鸯帐幔,床铺百子戏褥被,床围三面宝相花、四方黄铜镜,檐垂香球撮穗,床边桌椅锦杌、暖盆水壶、如意桶一应俱全,场面豪华,奢侈无度,与萧府他所宿院房,一天一地。   林婵想,果然是奸商,赚的盆满钵满,但这些钱财,无异火中取栗,手心同黑。   婆子送来一桌酒菜,自是丰盛美味,林婵用过饭,婆子又端来浴盆,注满热水,滴了玫瑰花露,满室芬芳馥郁,伺候她沐浴。   林婵泡在水里,肤润体香,浑身舒泰,懒懒不想动,忍不得暗忖,钱财能动摇信念,迷乱心志,所言非虚哩!若没坚强意志,她都觉得九叔,不那么面目可憎了。   萧云彰更衣后,走进花厅,众宾客见他来,连忙迎上,作辑道贺,乱成一团。再叙礼而坐,萧云彰主位,沈苏群、陆海、郭守银、庄全安、白江等数人,京城内叫得上名号的商贾,皆悉数到齐,分坐十席。   厅中央五六妓儿,吹拉弹唱助兴。   厨役来回穿行,送来无数佳肴美酿。   陆海举盏敬酒,高声道:“今日吃哥的喜酒,我们却糊涂,不晓是哪家小姐,入了哥的眼。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问这许多作甚?吃你的酒去!”   沈苏群道:“我等放下手中生意,从城内迢迢赶来,足见情意深厚,你却怎地,还要瞒住我们。”萧云彰笑而不语。   陆海道:“我们并无恶意,只想知,是哪位小姐好手段。”   萧云彰吃酒道:“无需甚么手段,一湾死水全无浪,也有春风摆动时。”   郭守银道:“说了罢,任我们乱猜,不晓要误伤多少人。”   萧云彰无法,只得道:“她乃浙江知府同知、林光道大人之女。”   众人皆怔。郭守银道:“哥了不得,还是个官家女儿,林大人肯的?”   萧云彰道:“机缘巧合而已。”   陆海叫来妓儿,命她唱《风光好》四折。那妓儿复坐回,弹起琵琶,随而歌唱。   酒过数巡,萧云彰正听到:他早把绣帏儿簌簌的塞了纱窗,款款的背转银缸,早把我腰款抱揾残妆,羞答答懒弃罗裳,袖稍儿遮了面上。萧乾过来,附他耳畔嘀咕几句,萧云彰站起,往后房而去。   陆海道:“我最欢喜唱这段,(唱):一团儿软款那安详,半早儿不显威仪相,引逗的人春心荡。”   萧云彰离了席,来到后房,轻叩门首,听里动静,方推门而入,但见这也摆席一桌,坐两人。   萧云彰上前作揖,说道:“不曾想韩大人能来,实属意外之喜。”   这位韩大人,正是他昔日国子监同窗,如今刑部右侍郎韩秋荣。   韩秋荣笑道:“你难得大婚,我岂能错过。”   萧云彰也笑道:“甚么难得大婚,此话差矣。”   又与另一人见礼,此人已熟悉,乃清平县衙门捕头张炜。   互敬三五盏酒后,萧云彰问:“昌信典当行被查封一事,可有眉目了?”   韩秋荣道:“这事被锦衣卫管着,我们刑部无法插手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一点办法也无?”   韩秋荣道:“你知道的,那帮孙子横的很,谁得帐也不买。”又问:“你问这作甚?”   萧云彰道:“锦衣卫封铺,只为一把金镶玉钥匙。”   韩秋荣道:“听闻是宫中之物,被人私带出来,流落民间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不过表面文章。”   韩秋荣问:“此话何意?”   萧云彰道:“十二年前,父亲行刑前五日,我去诏狱见他,他私告我,往白塔寺寻一位悟净和尚,他有个锁盒,配一把金身玉缀撮穗烟青如意钥匙,内有洗清他及涉案六名官员的蒙冤之证,奈何当我赶到白塔寺,进至他的禅房,人已被毒杀,我寻遍不见锁盒及钥匙。”   韩秋荣皱眉道:“如今钥匙重现,意味甚么?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原以为,那物定是落入贼人之手,从此再不见天日。听沈掌柜说,典当此物者,是个小和尚,我不由希望重燃。”   韩秋荣道:“你的意思,这个小和尚明知此举凶险,却仍铤而走险,是为引人注意?”   萧云彰点头道:“他的出现,势必引起一番血雨腥风。”   韩秋荣道:“仅是你我猜测,需得找到他,真相才能大白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想,如今急于找到他的,除了我们,还有一个人。”   韩秋荣问:“是谁?”   萧云彰慢慢道:“当年灯油案,真正贪墨的那位官员。”   韩秋荣道:“既然如此,你就更不该现在离开京城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必须走。”   韩秋荣问:“为何?”   萧云彰不答,问张炜:“沈牧的案子怎么样了?”   张炜回道:“以突发真心痛为由结案,他现在不死,秋后也要问斩,是以无人在意。”   萧云彰沉默半晌,朝韩秋荣道:“锦衣卫千户魏寅,是何来历?对我敌意甚重!”   韩秋荣道:“我得去打听方知,等我消息。”萧云彰拱手称谢。   筵席约吃到一更时分才散,城门已关,皆在客院住下,待明日再辞行。   萧云彰往净房洗漱,再回卧房,已帘放下,灯半熄,林婵阖眸而睡。   他解衣上床,毫无困意,翻个身,索性凑近,定定看她,不晓过去多久,她的睫毛隐隐动了动,萧云彰冷冷地想,这官家女,宁愿装睡,也不肯搭理我,岂能让你得逞。   他伸手扒开被褥,去解她的银红衫子。 第25章 闹乱   接上话,再说回萧府。   众人见得萧旻吐血,倒地昏晕,连忙上前,手忙脚乱将其抬进房里,送床上躺好,老太太被搀扶着,坐到床沿椅上,她急命人去请太医,李氏站在侧旁,自顾抹眼泪。   雪鸾、青樱、红玉,则替萧旻脱了衣裳,惠春端铜盆热水进来,拧干帕子,欲要上前,雪鸾一把抢过,去擦拭萧旻面庞,惠春不言语。   不多时,萧肃康陪了安太医,进到房内,安太医先给老太太作揖见礼,老太太道:“罢了,罢了,快快救我孙儿。”   惠春搬了椅来,安太医坐下,细把脉息,再瞧气色,又叫来萧书,问了些话,方站起身,走到老太太面前,说道:“我按脉察色,先分阴阳,审清浊,再听音,辨喘息,后问病源。判断下来,不碍大事!”   众人松口气,安太医接着道:“萧大人前时在宫中编修,过于劳累,本就气血不足,阴阳虚损。人之情分喜、怒、忧、思、悲、恐;人之脏器分心、肝、脾、肺、肾;心主喜、肝主怒、脾主思、肺主悲、肾主恐。萧大人一时大喜大悲,喜伤心,悲伤肺,使其阴阳失衡,气血逆乱,肝火犯胃,而引吐血,我写个方子,对症下药,吃几帖必会好转。”   萧肃康称谢,领他去明间,得了方子,命人速去抓药,炖熬成浓浓一小碗,喂萧旻服下,此处不详表。   且提老太太,后见其他房的媳妇,也都来探望,只道让旻哥儿好生养病,皆撵走了,仅留两三丫头看顾,她也回房,坐定后,叫来萧书、萧画,沉脸道:“你俩狗奴才,还敢站着?”   萧书、萧画唬得跪下了。   李氏骂道:“旻哥儿怎晓得的?叫薛忠来,打二十棍子,再撕了你俩的嘴。”   萧书萧画面如土色,喊冤道:“非小的多嘴说的。”   李氏道:“还敢抵赖,舌头一并割了。”   萧书慌道:“少爷从宫里出来,在菜市遇到绮雯,少爷告诉她,今儿他行婚,要撒喜钱,让她进府来捡,绮雯问少爷,娶哪家小姐,少爷说娶林小姐,绮雯说,林小姐昨日嫁给九爷了。千真万确,我若有半句假话,天打五雷轰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绮雯这贱婢,我算白疼她了,知会她娘老子一声,不必再进来。”   李氏道:“如此这般,母亲身边缺了人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我见那惠春挺机灵,识眼色,人不敢言时,她敢言,就留我身边伺候罢!”李氏称是。   老太太命萧书、萧画退下,萧书萧画磕了头,站起身,一溜烟去了。   老太太端盏吃茶,半晌才说:“我倒未曾意料,旻哥儿对林小姐,竟这等上心。”   李氏道:“旻哥儿十二岁时,在林府小住过一年。”   老太太恍然道:“我记起来了,他拜林光道为师,求授业解惑而去。”   李氏道:“确是的。”   老太太嗔怪道:“你是个呆子不成,不晓提醒我,我若早知晓,怎么着得想法子,让林小姐给旻哥儿做妾,也就没今日的事!”   李氏不敢反驳,老太太烦道:“我乏了,胸口闷闷的,你去罢,让我静会儿心。”   李氏默默退出房,站立廊上,暗怪母亲此计太毒辣,害旻哥儿吐血。   萧肃康恰过来请安,李氏拦道:“母亲经旻哥儿一闹,焦心焦肺,先歇下了,勿要扰她。”   萧肃康便没往里走,也不瞧李氏,迳自折回书房,薛京守在院里,禀报道:“郭先生来了,在书房等着老爷。”   萧肃康想他今日来,必有急事,吩咐薛京:“去拿些酒菜来。”薛京应承而去。   萧肃康掀帘入房,院里空无人,唯几只雀鸟啁啾,福安身影一晃,闪进明间。   书房内,郭铭见过萧肃康,作揖坐下,萧肃康问:“先生不是出城了?有甚话要说?”   郭铭低声问:“老爷还不知么?”   萧肃康道:“知甚么?”   郭铭道:“西市街有家昌信典当行,被锦衣卫给查封了。”   萧肃康笑道:“这倒不奇。锦衣卫受皇帝调配,与我无干系。”   郭铭道:“正因与老爷无干系,才要出大事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你就打开后门说亮话罢。”   郭铭道:“锦衣卫封了典当行,是为一把钥匙,其状巴掌长,黄金身,红玉缀,下搭烟青如意状长撮穗。”   萧肃康面色顿变,问道:“锁盒在何处?”   郭铭道:“锦衣卫只搜到钥匙,未见锁盒。听闻去典当的,是个小和尚。”   萧肃康问:“难道是悟净和尚?”   郭铭摇头道:“非也!当年我带人赶到,悟净已气绝身亡。”   萧肃康冷笑道:“你怎笃定,死的那和尚,就是悟净?在白塔寺中,见过他的没几人。”   郭铭道:“本慧方丈亲自指认,岂会有错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他当夜圆寂,老眼昏花,认错亦有可能。”   郭铭道:“福觉住持也见过。”萧肃康不语了。   郭铭道:“老爷有何打算?”   萧肃康道:“我能有何打算!案子在锦衣卫那,这时谁插手,无异自投落网。更况,有人比我们更急,冷眼旁观便是。”   郭铭吃惊问:“老爷意指何人?”   萧肃康不答转问:“萧云彰出城了?”   郭铭点头道:“直往清平县而去,其相熟商贾,也陆续出城,赶赴喜宴。”   萧肃康吃茶,稍顷道:“此人总是我的心腹大患。”   郭铭道:“他应还不知此事,否则,怎会舍得现在离京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你小瞧他了。”   正说着,薛京送来酒菜,摆放妥当,退出书房,见福安在扫院子,问道:“你何时来的?”   福安道:“才来,有事儿么?”   薛京问:“打哪来?”   福安笑道:“我在客院看热闹哩!”   薛京问:“旻少爷醒转了?”   福安道:“还未曾。”   薛京走上前,照脸给他两大耳刮子,打得他面胀青紫,唇牙流血,福安恨恨问:“你打我作甚?”   薛京道:“我来时才问过婆子,旻少爷醒转了,你老实交待,方才在哪?”福安咬死不认。   薛京用短棍打他的腿,打的福安鬼哭神嚎,萧肃康推窗,怒问:“在做甚么,吵得我等不安生。”   薛京禀明详情。   萧肃康道:“福安倒没说错,勿要再吵!”重又阖窗,不再搭理。   福安把笤帚狠狠一掷,瘸着腿走了。   再说林婵,她不醒也不行,攥住萧云彰的手,狠狠地瞅他,眼波流转,颊飞红霞。   萧云彰想,真是个美人儿。另一手搂她颈子,俯首过来,用力亲个嘴儿,啵的一声,甚是响亮。   林婵猝不及防,唬了一大跳,她想,这奸商面貌斯文,本性却粗俗下流,顿觉面目又可憎了许多。这愣神间,又被亲了个嘴,只觉嘴唇着火般,不由抿起,大怒道:“九叔怎能这样!”   萧云彰懒懒看她,笑问:“我怎样了?” 第26章 亲近   接上话,正是:锦帐春暖风光醉,姻缘相凑神飞离。   林婵道:“你我虽拜堂成了亲,却也不该肆意妄为,要有规有矩的!”   萧云彰想,这官家女的话,甚是刺耳,和亡妻姜氏倒无区别。心下纵是情念跃动,也平静如水了,他表面不显,只讥笑道:“怎么个规矩法?是五日同一次房,还是十日,或更久些?你尽管提,我照做便是!”   林婵听了,顿时面若红布,她想,果然是弄风嘲月留客所的熟人,脑里只有这些龌龊事。但她既嫁了人,终归身不由己,咬唇道:“我之意是,九叔与我,仓促成婚,彼此还面生,能否先说会话儿,进入佳境后,九叔再轻轻款款,温柔相待。”   萧云彰未曾料她说出这番话,好笑道:“你是看过多少话本子,一股才子佳人、邂逅偷情的味儿。”   林婵想,奸商可恶,说的什么混账话,我好人家的女儿,要这样折煞我。不由恼羞成怒,抬手把外衣的同心结拆了,硬声道:“你要做禽兽,便来,快些了结,明早还要赶路。”   萧云彰本要算罢,但见她自解罗衫,露出鲜红鸳鸯肚兜,雪脯掩其下,丰腴起伏,不由暗想,倒是白净,真看不出,小小年纪,有这般身段。   林婵眯眼觑他,只是脸色微沉,喜怒难辨,不见动作,她想,总算还知点廉耻。松口气,翻个身儿,拉被欲盖,哪想得,肩膀忽被双大手握住,不及多想,已被扳过去,萧云彰抬腿跨上。   林婵受其重压,忍不得骂道:“禽兽不如。”   萧云彰想,这般美色好景在眼前,我若不采撷,才叫禽兽不如。也不多话,搂过她的颈子,香馥馥粉腻,俯首亲吻,喋喋而响不绝。林婵初遇此阵仗,先还惶怕,后就迷糊了,他长得是好看的,此刻如和煦春风满画堂,他嘴里,茶味涩甜,初觉清冷,渐舌尖湿热,浑身起火,忍不得低吟两声,萧云彰听了,愈发兴起,扯下肚兜,盈了满掌,如握玉瓜,甚是销魂夺魄。   这般良久后,再按捺不住。林婵只觉两腿一凉,抬夹他腰眼,晓得马上要成事,她牙咬汗巾儿,两手掐紧床单,颤抖抖等着,萧云彰却停住,惊愕想,怎地我还没进去,就有落红出......转念一思,翻身而下,替她盖好被子,也不多言,穿衣趿鞋出房去了。   林婵还自恍惚,半晌反应过来,又羞又急,愤愤想,这禽兽怎说走就走,也不给个解释,把我好一番轻践!我若再让他得逞,我把名儿倒过来写。   她正兀自在心底狠三狠四,忽听帘子簇簇响,小眉端了铜盆热水进来,林婵问:“你不自去睡觉,来做甚么?”   小眉道:“爷说,小姐癸水来了,命我来伺候。”   林婵愣住,方才醒悟。清理后复躺下,已是三更,灯火黯淡,熏香燃半,翻来复去睡不着,索性又起身,斟茶吃,廊下传来说话声,她蹑手蹑脚走近,凝神细听。   萧云彰走出净房,只觉风清月朗,闲庭静谧,红笼摇晃,虫声聒耳,管事陈珀坐廊上,独自吃酒,见他来,忙起身作揖。萧云彰笑道:“罢了。”坐下陪他吃一盏。   陈珀问:“福安怎么没随来?”   福安是他儿子。萧云彰道:“福安现在萧肃康跟前当差。”   陈珀没再多提,又问:“何时起身?”   萧云彰吃酒道:“原是明日起身,现改了,歇三五天再走。”   陈珀不解问:“为何?爷还有事未办妥?”   萧云彰道:“也不是.....”欲言又止,终笑道:“莫要问了。”   陈珀也笑了:“我偏要问,这位林氏是何来路?怎想到要娶她?”   萧云彰淡道:“她乃浙江知府同知林光道的女儿,与萧旻自幼订亲,年时进京履行婚约,奈何林家已不是从前的林家,萧府亦不是从前的萧府,地位高低立现,萧老太太、萧肃康命我娶她,我不得不娶。”林婵想,真是委屈你了,我又何尝自愿。   陈珀生气道:“一个姜氏,磋磨的你还不够,又来一个林氏。”萧云彰吃酒不语。   陈珀道:“我看这林氏,虽然生的标致,但眼高于顶,神色冷淡,言行颇为傲气。”林婵想,你个老儿,我明明以礼相待,你却在背后轻言我。   萧云彰道:“官家女儿,一丘之貉,没有不同。”   陈珀问:“她也嫌弃你商贾身份?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心之所想,非在情爱,是以并不在意。”   陈珀不再问,萧云彰饮尽盏中酒,回到卧房,脱鞋上床,林婵面朝里睡着,他没再扰她,默默望着帐顶,不多时睡去了。   再说福安,瘸拐着回到宿房,找出药膏,撩起裤子,腿上一条条青紫棍痕,忍痛涂抹。   薛诚、薛全在灯下走棋,萧勤、薛忠蹲在旁边观战。萧勤一溜眼,瞟到福安惨状,过去问道:“你做了甚么坏事?大老爷要打你?”   薛诚、薛全及薛忠,棋也不下了,围来观看。   福安道:“不干大老爷事,是薛京那条看门狗,仗势欺人。”   萧勤问:“他为何打你?”   福安道:“我知为甚么。”   薛忠骂道:“那王八贼喜怒无常,老早萧贵欺负我们,还轮不到他,总算把萧贵这瘟神送走,以为天下太平,没想到这王八贼,后来居上,心肠更坏,手段更毒。”   薛全捊起袖子,露出半臂道:“看看我,薛京用柳条子抽的。”   萧勤问:“他又为何打你?”   薛全气哭道:“命我打酒给他吃,我哪来的银钱,自然不从,揪住我,劈头盖脸一顿打!”   福安道:“哭甚么,这样不是办法,得给他一个教训,老虎不发威,当我们是病猫。”   薛忠道:“大老爷器重他,绝了告状一途。”   薛诚道:“他会武功,我们打不过。”   福安道:“你们过来!”几人头凑头、耳贴耳,听他叽咕一通话,皆笑起来。   萧书、萧画从外走进来,神情萎靡,福安问道:“旻少爷醒了没?”   萧画斟茶吃,萧书坐下,摇头道:“少爷高烧不退,时而清醒,时而昏沉。有雪鸾、惠春几个,在房里轮流守着。”   萧勤没好脸色,跳到他俩面前,大骂问:“你两个乌龟儿子,谁招供出绮雯的?”   萧画暗指指萧书,萧勤过来扯萧书衣襟,抬手就打,如雨点儿般落下,薛忠等人来拉,薛全朝萧书道:“你还不说两句?”   萧书忍痛道:“大夫人要打我们二十棍子,撕嘴拔舌头,你们晓得,她言出必行,遇到这阵仗,谁不得乖乖招供!我不过自保,有甚说头。”   萧勤啐他一口水,骂道:“你是自保了,你可知绮雯的遭遇?”   萧书道:“老太太让她娘老子,领她回去了。”   萧勤道:“放你的狗臭屁,大夫人得你信后,晌午便寻了牙婆子,把绮雯发卖娼门,绮雯跳井死了。”   萧书一时无言,神色难看,旁的众人皆沉默,面面相觑,不再吭声了。 第27章 妓谋   话说萧云彰,五更时分,星月皎然,尚杂凉气,他出了宅子,仅带萧乾,搭乘马车,悄悄返回京城,直往怡花院。早有护院报信,虔婆走出接迎,见了礼,说道:“萧爷许久未来,可是寻到更妙的去处?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我近些日,忙了娶妻,是而不便来,你休怪。”   虔婆忙迭恭喜,又问:“可往棠红房中?她正闲了无客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不去,我来会一两朋友,行踪隐秘,给个空房就好。”   虔婆领会,引他上楼,找开一间空房,置办来早饭,粳米红枣粥,一碟切成细段的醉白鱼,一碟油盐炒芽菜,一碟黑糊糊咸菜,一盘鸡油香菇烧卖,一盘肉饼,他吃毕,又送来雪水煨的老君茶,才饮两口,萧乾禀报:“福安来见!”   福安进来,作了一揖,萧云彰让他坐下,递茶过去,一面问:“萧府如今甚么情形?”   福安接茶后,回道:“萧旻二十日离宫回府,得知林小姐嫁给九爷后,伤心过度,吐血昏厥。原来老太太、萧肃康及李氏,使一计暗度陈仓,谎骗了萧旻,现府里乱成一团,无人安生。”   萧云彰淡笑:“我猜得一点没错,果真如此!”   福安道:“小的还探得,萧肃康已知典当行被查封一事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你详细说。”   福安便把前日,躲在明间中,听萧郭的谈话,字字不漏叙了一遍。   萧云彰思忖问:“萧肃康怀疑,死的不是悟净和尚?”   福安道:“悟净是本慧方丈的弟子,一直云游四方,突然回京至白塔寺,仅本慧方丈、福觉住持与他见过,不出三日,他毒死禅房,当夜,本慧方丈园寂,此事听来颇蹊跷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萧肃康话里,悟净非他的人所杀,锁盒也未拿到,那又是何人干的?”   福安道:“小的不知。”他又道:“爷一路小心,只怕萧肃康要对你下手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你速回府罢,免得被人察觉,日后若有消息,交给陈胜即可。”   福安起身,告辞离开,萧云彰叫住他:“你腿怎么了?”   福安道:“不甚要紧。”   萧云彰敛笑道:“实说便是。”   福安只好道:“被薛京那厮打的。”三言两语简单说了。   萧云彰想想道:“也是你的机会。”   福安笑道:“和爷想到一处去了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谨言慎行,不打没胜算的仗。”福安道:“我晓得哩。”又拱手作揖,出门而去。   不过半刻功夫,萧乾进来道:“有个妓儿要见爷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棠红么?不见。”   萧乾道:“不是她,是个叫乔云云的妓儿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让她进来,我看她有甚话说。”   须臾,乔云云抱了琵琶,走至他面前,行了个万福。萧云彰问:“有事儿?”   乔云云道:“我来唱曲给九爷听!”   萧云彰反正闲来无事,便道:“也好!”   乔云云拨弦,唱道:鹊噪花枝,报仇恨的孩儿敢来到此,龙蟠泥滓,受辛勤娘母困于斯,这贼汉孽罐儿满了,想天公不受半分私,则怕阎王注定三更死,这厮怎能够忘正寝、全四肢,少不得一刀两段,诛在都市。”却是《擒贼雪仇》第四折 。   萧云彰打断:“我来此消遣赏风月,你唱这给谁听!”   乔云云道:“爷想听甚么?只管点来。”   萧云彰似笑非笑:“我可受不起!”   乔云云道:“此话怎讲?”   萧云彰道:“虔婆说,你有规矩,只接士大夫或失意文人,或官儿家宴陪侍,我不过一商户,人卑位低,入不得你那双富贵眼。”   乔云云骂道:“这虔婆不做人,只顾偏帮棠红,替她兜了爷,却往我身上泼脏水。爷最知人情世故,我一娼妓,下九流里最低一等,哪还有脸儿嫌弃谁!”   萧云彰吃茶看她,笑道:“你到底有甚话说?莫要装张致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虔婆时常劝我,让人梳笼,我一意拒绝,奈何近日有位老爷,要出千金,买我春宵一夜,虔婆见钱眼开,我恐她使下三滥手段逼迫,反复思量,爷若愿意,可出银子包下我,免受那接客之苦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是哪位爷要梳笼你?”   乔云云道:“宫里管菜库的嫪公公,他认的干儿子嫪昌。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那我更不敢淌这混水了。”   乔云云流泪道:“若只嫪昌,倒算罢,嫪公公也要来参一脚,听闻伺候过他的,非死即伤,我十分惧怕。”她跪下道:“你好歹是国公府的爷,他不看僧面,也得看佛面。”   萧云彰笑问:“我帮你,有甚么好处?”   乔云云道:“我自是爷的人了。”不言而喻。   萧云彰打量她问:“你青春几何?”   乔云云低头道:“十七岁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与我妻倒是同庚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我哪能和她比,她是娇花金汤玉露,我是落花泥碾成尘,不同命矣。”又道:“爷可答应了?”   萧云彰微微笑了:“你不合我眼缘,没兴趣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我不信,你能包下棠红,怎会对我没兴趣,我总比得过她!”   萧云彰笑问:“你原是何方人氏,姓甚名谁,怎会流落至此?”   乔云云道:“我乃钱塘人氏,姓沈名娇,父亲在朝作官,获罪流放,所有女眷,或进官家作奴,或卖妓院为娼。我那年尚幼,官家嫌弃不受,被虔婆领了来,自此流落这烟花寨中,再难逃脱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你父亲犯得何罪?”   乔云云道:“皆是伤心血泪,何苦再提!”   萧乾进来,端了一碗冰糖燕窝粥,说棠红晓送来给爷吃。   萧云彰让摆桌上,暗忖虔婆嘴实在不严,行踪已走漏了,看向乔云云,说道:“让我包你,倒也不难,却要帮我做一件事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莫说一件,十件、百件,我也答应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先将虔婆找来,我于她说话。”乔云云欢天喜地去了。   虔婆很快赶来,欲拿张致,叹气道:“听闻九爷要梳笼乔云云?那是她的福份,不过晚来一步,被嫪昌占得了先机。”   萧云彰冷笑道:“可是你说,她卖艺不卖身?在我面前扯谎,我有的法子治你。”   虔婆忙道:“九爷勿动怒,这事说来是我理亏,我也不忍乔云云,受那老太监磋磨,嫪昌肯出千两银子,我也不大张口,只要九爷也出同等价钱,后面所有事,全由我兜着。”   萧云彰也不与她讲价,从袖里取出一张银票,放在桌上,说道:“这里还包括半年的包银,你且收着,我过几日南下行商,你好生把她看顾,待我回来。”   虔婆连忙接了,看明银数,喜得千恩万谢。当晚,萧云彰搬去乔云云房中,三五日没出门,直至萧乾送来韩秋荣的讯信,他看过烧烬,才离了怡花院。   林婵在清平县宅子里,待足五日,癸水渐没,萧云彰初一夜与她共度,自后早晚便无了踪迹。   且说这日,萧乾进院来,拿萧云彰要换的衣袍,林婵因问他:“爷去哪了?怎么神龙见首不见尾?”   萧乾道:“爷忙哩!”   林婵问:“他忙甚么?”   萧乾道:“打理商铺,四处会友。”   林婵冷笑道:“晚间也不闲着?”   萧乾道:“酒吃多了,被友人强留宿住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怎见院外,少了一辆马车?若在清平县城,巴掌大的地方,乘轿即可,何需用得马车?”   萧乾道:“也有清平县外的故友。”   林婵道:“是哪个?姓甚名谁?你说我听。”   恰小眉取来衣袍,萧乾连忙接了,说道:“奶奶还是直接问爷罢!”作揖出了房,抹一把额头的汗,暗道好险。 第28章 罅隙   接上话,萧云彰告辞去,乔云云命丫环,半开花窗,灭了熏香,再备下案酒,不多时,进来一男子,穿青绿锦绣服,拉把椅子,坐到桌前,不是旁人,正是锦衣卫千户魏寅。   乔云云笑脸相迎,道了万福,魏寅就问:“萧云彰与你说了甚么?”   乔云云给他斟茶,笑道:“你怎不问,他对我做了甚么?”   魏寅吃茶道:“我管不得这许多。”   乔云云放下茶壶,作恼说:“恁得无情汉子,你走,勿要来烦我。”   魏寅道:“他能把你怎地,除非你自己愿意。”   乔云云转怒为喜,抬手轻挽乌云,想想道:“那萧爷好生奇怪,付了梳笼钱、半年包银,吃宿在我房中五日,却是半点不沾身,只说对我无兴致,我倒不服气,论这容貌、这身段,哪点不如人?”   魏寅道:“他那小娘子,生得雪白娇艳,确是胜你一筹,珠玉在前,瓦石难以入目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蚊虫遭扇打,只为嘴伤人。且就我忍你,换个姐儿,非把你连棍夹棒、打出房去。”魏寅不由笑了。   乔云云追底问:“你怎晓她长甚模样?”   魏寅自倒酒道:“城门巡察时,见过一面。”又道:“莫说这些废话,捡要紧的说来。”   乔云云知他脾性,正经将经过细细述一遍,说道:“他让我帮他一件事,日后款待士大夫、或去官家陪筵时,留意他们说的话,捡要紧的,讲给他听。”   魏寅道:“你没问为何?”   乔云云道:“问了,他说经商者,最忌消息不灵通,尤其官家的。”   魏寅不语,乔云云道:“他可值得信任?”   魏寅道:“他弃文从商,认贼作父,十数年下来,好物难牢,初心易改,或早与他们沆瀣一气,同流合污。还得谨慎行事,从长计议。”   乔云云没再多话,魏寅吃过酒,在她房里歇了半个时辰,才离开。   萧云彰的马车,隐在巷道内,不多时,萧乾匆匆奔来,禀报道:“爷走了,小的一直躲在柱壁后,看见个锦衣卫,进了乔云云房中,面貌甚熟悉,似在哪里见过?”   萧云彰猜道:“千户魏寅。”   萧乾拍手道:“没错,就是他,魏寅。”   萧云彰想了会儿,荡下帘子道:“走罢。”   萧乾忙跳上车,往清平县方向驶去,路中不表,待抵达宅子,进了门首,萧云彰不急回房,交待萧乾:“我身上一股脂粉气,你去房内,拿换洗衣裳来,我在客院净房。”萧乾应承走了。萧云彰往客院净房,洗浴一回,抹拭干净,萧乾送来衣裳,萧云彰换上,看萧乾嘿嘿笑,问道:“笑甚?”   萧乾道:“奶奶问哩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问了甚么?”   萧乾一字不拉说了。萧云彰想,这官家女,年纪不大,心眼一百个。忽然脸色微变,朝后房快去。   再说林婵,自是不信萧乾的话,转念叫小眉,去请车夫萧荣、萧华,片刻后,萧荣、萧华来到跟前,作一揖问:“奶奶有何吩咐。”   小眉道:“奶奶有话问,你们据实禀来,若胡说八道,各打三十棍子。若讲得好,各赏一串钱。”   萧荣、萧华忙跪下道:“奶奶想问甚么,当如实说了。”   林婵问:“爷这几日,谁驾的车马?”   萧华道:“是小的我。”   林婵问:“你们去了哪里?这几日宿在谁家?”   萧华道:“四日前一日,五更时分,小的驾马,带了九爷和萧乾,回到京城,往正阳门方向驶去,再转到粉子巷,在怡花院门首停下。九爷下了车,虔婆出来接迎。”   萧荣咳了两声。林婵笑道:“你尽管说,后来呢?”   萧华道:“小的往后院置好马车,虔婆给了间房,吃宿皆在里面,直至今日晌午,才带九爷和萧乾回来。”   林婵想想道:“你别耍奸,爷住谁房里,纵没亲眼见,也能听得一二。”   萧华只得道:“爷梳笼了个妓儿,这几日一直待在她房里。”   萧荣又咳两声,林婵道:“你不要咳了,我再也不问。”让小眉递了钱串儿,送他们出去。   待四下无人,她扶椅要站起,两腿被抽了筋,软绵绵使不出劲儿,胸口窝了一团烈火,烧得她眼睛发红,不由气苦想,商人多狡诈善变,尤以此人最恶,我悔已晚矣。   萧云彰走到门首,恰遇小眉回来,小眉道个万福,萧云彰问:“你哪里来?”   小眉回道:“奶奶让我送一送萧荣、萧华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萧华说了甚么?”   小眉道:“爷莫问了,奶奶要知道的,都知道了,爷还是想想,编个甚么理由,哄哄奶奶罢。”   萧云彰撩帘进房,见林婵侧躺床上,闻他进来也不理,一味装睡。   萧云彰坐到床沿,扳她肩膀,扳不动,笑道:“前日一扳就转过来,几日不见,气性不小。”   林婵懒得想,只是硬强。   萧云彰从袖里,取出一只金嵌翠缕空双钱鱼纹簪子,簪于她发髻间,饶是好看。   萧云彰道:“以后我多送你这些。”   林婵心里有气,若他识趣避开,她尚能压抑,她愤愤想,他视她甚么,怡花院见钱眼开的妓儿?给个簪子手镯,就喜笑颜开,既往不咎?他算是看走眼,大错特错了。   萧云彰见她仍旧不动,脖颈后一截白嫩雪腻,晃人眼,勾人魂,俯身亲了一口。   林婵大怒想,简直欺人太甚,还敢亲她,忍无可忍,无需再忍。一个腾身坐起,拔出髻里的簪子,朝他划去。   萧云彰见势不妙,迅速偏过脸,顿感火辣辣的疼,用手一抹,指腹沾血。他冷冷看她,冷笑问:“这是做甚?谋杀亲夫?你还嫩了些。”   林婵把簪子狠狠一掷,落在地上,摔成两半,萧云彰面色铁青。   林婵道:“你有的是银子,要使这笼络人的手段,尽管给怡花院每个妓儿去送,不要带上我,我是官家女儿,不屑得这些。”   萧云彰嗤笑一声:“官家女儿怎地,清高气傲,不明事理,自以为是,反不如她们来得可爱。”他想,恶毒的话谁不会说。   林婵气煞道:“你不是才梳笼个妓儿,奸商配淫妇,倒是绝配,怎不一起带回来?我让她,这正妻之位,我不要也罢!”   萧云彰恨不能掐死她,倏得站起身,头也不回地甩帘而去。   林婵复又躺下,用被子蒙住头,自顾流泪。   不晓过去多久,小眉蹑手蹑脚进来,拾起摔断的簪子,又蹑手蹑脚出房,萧乾等在廊下,连忙接过,细细看了,惋惜道:“奶奶下手真狠,这么贵的簪子,听不到响一声,就没了!” 第29章 安排   上话说到,林婵听信车夫萧华之言,误认萧云彰在怡花院,梳笼妓儿,背弃她他婚前达成的誓言,一时愤恨交加,口舌之间,挥簪误伤了萧云彰,萧云彰大为恼怒,负痛离去。   再说那两个车夫,萧荣、萧华辞谢了小眉,走出后园,萧荣气得打跌道:“你个千锤百炼的棒槌,在奶奶面前,胡言乱语甚么?”   萧华道:“我实话实说来着。”   萧荣道:“你你,你随便混几句也罢,作何将爷的行踪,说的那般详细。”   萧华挠头道:“奶奶问的详细,话赶话,我不知不觉说了。”   萧荣道:“你要寻死自去,拖累我作甚!”一路牢骚不止,说到气处,打他两拳,萧华有愧,也不争,只是躲避。   萧云彰回到书房,陈珀拿来膏药,帮他脸上伤痕涂了。   萧云彰愈想,愈恼火:“这个毒妇,若非我闪避及时,此刻就算保住性命,一只眼也瞎了。”   陈珀惊问:“怎地如此凶悍?”   萧云彰拍桌道:“谁说不是。”   陈珀道:“官家女儿,素来贤淑沉稳,喜怒不言色,待人接物,更是周全有度,怎地这个迥然不同?”   萧云彰骂道:“无德也罢,还自视甚高,性子暴烈,嚣张跋扈,乃河东狮一只。”陈珀不禁笑了。   萧云彰睃眼问:“笑甚么?”陈珀不敢答,萧云彰不理会,命萧乾叫萧荣、萧华来。   萧乾不敢耽搁,奔出月洞门,即见两人拉拉扯扯走近,他大喊道:“爷正寻你们哩,你俩的命休矣!”   萧荣二人唬得面如土色,进书房便跪下了。   萧云彰冷脸问:“和奶奶说了甚么?有半字对不上,打十棍。”   萧荣不敢隐瞒,一五一十说了。萧云彰听毕,问萧华:“你跟我身边多久了?”   萧华道:“小的一年有余。”   萧云彰问萧荣:“我的规矩,你没教他?”   萧荣道:“日日耳提面命,不敢懈怠。”   萧云彰喝道:“他又不是傻子,会教不会?定是你失职。”吩咐陈珀:“打十棍。”   陈珀不言语,取来棒子,萧乾踹倒萧荣,扒下他的裤子,按紧双腿,陈珀挥棒就打,结结实实打了十下,萧荣痛的鬼哭神嚎。   萧云彰道:"够了!"把药膏掷他面前,喝令两人退下。   萧荣攥紧药膏,谢过站起来,提了裤子往外走,萧华随后面,出了房,拉住萧荣,懊悔道:“我连累阿哥了,日后字字句句,皆听你的,让我往南,绝不向北。”矮下身要背他,萧荣一边骂,一边爬上他的背,两人自去不提。   萧云彰端盏吃茶,沉吟会儿道:“我们明日起身、往津南渡口去,恐萧肃康暗使手段,你找陈丰、陈恩、陈义来,护我们同行。”   陈珀称是,欲退下,萧云彰叫住他:“让月楼也来罢。”陈珀心底讶然,一并应承了。   且再表林婵,独自生气难过,夜不能寐,萧云彰未回,三更雨急,夹雷电,雷如鼓声,若天鼓收天兵,待到五更雨止,窗外渐亮,凉气如烟。   林婵索性起床自穿戴,小眉听得动静,打呵欠进来,卷起窗帘,打了热水,伺候林婵洗漱。   林婵问:“昨晚间,我下床吃茶,窗寮外,你和个婆子在嘀咕甚么?”   小眉回道:“听说爷,昨日走后,在书房里,打了萧荣十棍子。”   林婵问:“为何打他呀?”   小眉道:“爷骂他,对萧华管束不严,坏了规矩。”   林婵想,这是气恨仆子对我说真话而已。可谓是:阎王打架,小鬼遭殃。   她道:“这是杀鸡给猴看。”   小眉恍然道:“是做给奶奶看呀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个蠢才。”又问:“我摔的簪子呢?”   小眉道:“我见断成几半,还给萧乾了。”林婵没再问。   不多时,厨房送来早饭,一大碗热腾腾绿豆粥,林婵想,这奸商可恶,有意戏弄我,让我清火袪热。见一盘煮猪头肉,用快刀细切成片,浇淋酱醋椒油,姜丝、葱花、蒜末、芫荽密密覆了一层。林婵想,暗喻我如猪头蠢笨。又见一盘油盐炒甕菜,甕菜杆空,讽我是空心的人,又见一碟满糖的驴打滚,嘲我昨日狼狈相,再看旁的四盘小菜及糕点,略一想来,各有用表。   她闷闷用饭,忽听廊上脚足声响,小眉掀帘去看,说道:“老爷来了。”   林婵放下碗筷,起身迎接,默默行个万福,萧云彰不言语,自顾坐定,她复坐下,小眉盛了碗绿豆粥,递到萧云彰手前,再拿来筷箸,萧云彰接过,低头吃起来,亦不言语。   林婵暗瞟他的脸,一细伤痕从眼角划到鼻翼处,有些可怖,她昨儿实在气狠了,才不管不顾的,其实非有心真得伤他,谁让他做出背信弃义的事。一时没了胃口,欲起身要走,萧云彰说道:“今日起程南下,路途遥远,小眉年幼,做事不周,我寻来个丫头,伶俐有眼色。”命人进来。   帘子簇簇响,进来个妇人,林婵打量她,不过二十二三年纪,上穿湖蓝梅花纹对襟布衫,下穿藕荷色裙子,脑后缠髻儿,眉眼未语先笑,样貌清丽,体态高挑,走她跟前先拜见了,再给萧云彰道个万福,抿嘴只笑,萧云彰也笑道:“以后就在内人身前伺候。”   林婵冷眼旁观,忽然心底空虚虚、茫茫然,刹那间没了斗志,她想,行罢,就这样罢,何苦为这样的人置气。她能为萧旻把心绝了,就不缺再来一个。   林婵问:“你叫甚么名字?”妇人回话:“我姓萧,名月楼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帮我收拾一下行李,拿到马车上去。”月楼应诺了。   林婵又命小眉,随她坐到妆台前,重新梳发。   萧云彰暗想,她倒不吵不闹,对我不理不问,心里打得甚么算盘。   林婵穿上斗篷,走出院门,月楼已放好行李,萧云彰和陈珀,站在梅树下说话,众随从围在马车前,林婵看到三个面生的,又见萧荣在给马喂粮草,朝他走了几步,见他有意识的躲开,觉得好没意思,便没再过去。   倒是那三个面生的,来给她作揖见礼,自报家门,个高的叫萧丰,体壮的叫萧恩,面若潘安的叫萧义,将一路随行、保护他们南下。   林婵微笑谢过,撑着小眉的手,踩凳上马车。   萧云彰与陈珀别过,望见林婵走进车舆,小眉及月楼也跟随进入,他上了另一辆。   太阳出来,马车一行摇摇晃晃出了宅门,驶上官道,直往渡口方向而去。 第30章 异心   接上话。有道是:远近轻雷喧紫陌,尘暗垂杨古渡。津南渡口,通往江南四大渡口之一,此地舟船如网,骈樯列肆,商贾云集,乃繁盛稠密之地。   林婵才下马车,一袭河风,夹湿带潮,从衣襟钻入,至脊背和袖管,再撩开裙袂窜出,林婵慌忙去挡,月楼已将斗篷披上她的肩,幸免露出绣鞋面。   林婵称谢,听月楼笑说:“奶奶折煞我了。”她没再做声,只往运河上看,时辰未到,官船仍在停锚,大大小小标船浮满,小吏忙收船料银两。   萧云彰与钞关大使范凌,交往甚厚,两人相见,作揖寒暄,范凌先问:“这是哪里去?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往南边贩些好货来,补充铺面。”   河涌风大,话音含糊,不远有个卖茶坊,萧云彰邀他前去,范凌欣然而往。萧乾到林婵面前,说道:“爷请奶奶也去吃茶。”   林婵走进茶坊,隔萧云彰那桌坐了。   萧云彰吃口茶,微笑问:“听闻户部要提高商税,消息可真?”   范凌道:“每路段所收商税不同,就南京往京城这一路段,商税提至三十而取一。”   萧云彰皱眉道:“提了一倍。再加船料及车税,我白辛苦这一趟。”   范凌低声道:“我知你难处,户部也为难,奈何掌管内库的魏公公,指库内虚空,求得皇帝下旨,提高税银,已势在必行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何日开始?”   范凌道:“驿吏骑马传达告示,沿途发至各知府,知府得讯后,即时实施。”   萧云彰沉吟道:“这里好做文章。”范凌笑而不语。   萧云彰道:“我有一事,烦请范大人相助。”   范凌道:“尽管说来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南京钞关除收船料,一并兼收商税,我的这批货,能否仍按旧政收取?”   范凌道:“南京钞关御史、为我昔日同窗,你带我的信给他。”萧云彰命萧乾,取来纸笔,范凌修书一封,萧云彰谢过收起,另给范凌一张银票。   范凌道:“我怎好收!”   萧云彰道:“怎不好收!我前时娶妻,范大人贺礼贵重,不过一点微薄回礼,还望笑纳。”范凌也就收了。   林婵尽收眼底,又悔又气,暗想,此人不止奸滑好色,还罔顾国法,官商勾结,贪腐受贿,我实在命苦,自投罗网。   范凌吃茶问:“那是你内人?好大的杀气。”   萧云彰淡笑道:“这些日着恼我,不给好脸色。”   范凌问:“你脸上的伤,也是她所为?何人家女儿,这般绝烈?”   萧云彰道:“浙江知府同知大人,林光道的嫡女。”   范凌道:“原来如此!”又道:“杭州瘟疫严重,病民遍野,达官显贵早已离开,连知府大人也出逃了,唯留下林光道守城,你打算绕道而行,还是要去见他? ”   萧云彰道:“现难说,到那后,视情形而定。”   萧乾恰来禀官船放行,范凌起身告辞,萧云彰别过,领一众走了,茶坊内,瞬间人去楼空。   前暂不表,现讲萧府。这一日,福安在院里扫地,薛京掀帘出来,喝道:“老爷要审你!”   福安丢了条帚,朝他作揖道:“好哥哥,能否透露一二,让我有个准备。”   薛京嗤笑一声,理也不理,径自走了。   福安在心底骂他祖宗八百代,只得进房,扑通先跪下了。   萧肃康道:“我还未问,你跪甚么?可是做贼心虚?”   福安道:“薛京说,老爷要审小的,那一定是小的错了,自愿受罚!”   他话音才落,薛忠提棍进来,薛京跟在后。萧肃康道:“你愿受罚,我得成全你,先打十棍。”   福安知晓躲不过,撅起屁股,咬紧牙关,任由薛忠打了十棍。   萧肃康问:“你还不从实招来?”   福安道:“小的院子没扫干净?”萧肃康道:“非也。”   福安道:“给老爷轿子备迟了?”萧肃康吩咐:“再打十棍!”   福安连忙道:“小的记起了。”   萧肃康骂道:“刁钻的狗奴才,非得打才长记性。你若敢胡编乱造,把你一条腿卸了。”   福安汗涔涔道:“小的昨日一早,去往怡花院,见了九爷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胆大包天,你见他作甚?”   福安老老实实道:“九爷的长随萧乾,来找小的,说九爷有张千两的银票,搁在小的这里,九爷急用,命小的亲自送去。”   萧肃康问:“他要银票何用?”   福安道:“小的不敢怠慢,送去后才知晓,九爷要梳笼个妓儿。”   萧肃康问:“甚么妓儿,价值千金?”   福安道:“那妓儿名唤乔云云,姿色动人,擅琴棋书画,满腹锦绣华章,名动京城,颇受士大夫赏识,是而水涨船高,身价不菲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你没问九爷,怎地出城,又进城?”   福安道:“小的问了,九爷骂了小的一顿,狗拿耗子,多管闲事。”   萧肃康笑道:“他还问你甚么?”   福安道:“问小的旻少爷如何了?小的回,旻少爷在宫中过于劳累,气血不足,阴阳失衡,回府就病倒了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他会信你?”   福安道:“九爷不信,小的说,我已不给你当差,你现不是我主子,我岂能事事详禀,做那吃里扒外的勾当!”   萧肃康笑道:“答的深得我心。”   福安道:“做奴才的,心随主变,担得忠诚二字。原给九爷当差,满心满眼只有九爷,现给大老爷当差,自然满心满眼只有大老爷。”   萧肃康喜道:“好奴才,我再问你,九爷可还有银票,在你身上?”   福安摇头道:“没有了。”   萧肃康有些失望,挥手命一众退下,再不搭理。   至晚间,薛京闲了无事,用从薛忠等人那里盘剥的银子,溜去食肆吃酒,点了豆干、盐蛋、酸笋,就着吃了半坛金华酒,醉熏熏回房,躺倒便睡,不晓过去多久,忽听窗外,隐隐约约有人喊道:“京哥,京哥诶!”长长叹口气儿,愈显哀婉幽怨。   薛京猛然惊醒,睁眼看窗纸上,果然映出女子的侧颜,他环顾四围,福安、薛忠、薛诚、萧勤等人,呼噜大作,屁声乱响,去推最靠近的萧画,翻个身儿,梦呓两句,只是不醒。   薛京低喝:“你是何人?”   那女子道:“我是兰香,我死的好惨呀!京哥也不替我报仇,折了我一片真心。”   薛京冷笑道:“好大胆儿,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。”蓦得跳起,大步往门外窜去,但见那女鬼,穿了毛青布衫儿,桃红比甲,银白裙子,确是兰香惯常装束,她悠悠荡荡,一径儿往前飘,薛京追的快,她飘得快,追的慢,便飘得慢,这样你追我赶一路,上了踩春桥,下到红梅园,穿过松墙,离亭儿不远的、苏州白石假山处,那女鬼见他追近,钻入山洞不见了。   薛京站洞门前,大声叱道:“我晓得是你弄鬼,老实出来让我打,否则待我进去,定要了你的狗命!”   风吹树晃,暗影婆娑,不慎间,惊着了一对野鸳鸯。 第31章 收伏   接上话。薛京见无人应声,愈发骂个不休,直骂得:东洋海水难洗满面羞。然假山石内,黑漆漆不见动静。若此刻他收手,懂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,还尚有一线生机,偏他仗了大老爷持重,有好身手,被酒劲催出狂性儿,将腰间短刀一拔,握在手里,往洞口而去。   说实迟那是快,一根粗棍,狠狠击打他的后背,薛京吃痛,短刀落地,一条麻袋兜头而下,七八只手紧上,把他手脚捆严,嘴堵实,塞进麻袋,袋口绑住,福安喊道:“大胆贼人,国公府也敢翻墙夜闯,看我等打折你的手脚,再拿去报官。”   薛京口不能言,呜呜直嚷,薛忠等几,平日受够他的盘剥,恨不得扒其皮,抽其筋,食其血肉,不由分说,持棍便打,一棍一棍,福安冷眼旁观,数了十来下,正要阻止,眼角余光睃见,山洞内闪出个人,唬了一跳,待细看,竟是五爷萧任游。   他忙命众人住手,一齐作揖见礼。萧任游沉脸问:“闹哄哄的,你们在这里做甚?”   福安道:“我们抓到个毛贼,打了几下,要关进柴房,明日押去衙门受审。”   萧任游道:“方才骂声不绝的,可也是他?”   福安回话:“一点没错。”   萧任游咬牙切齿道:“王八羔子,敢骂我祖宗,声声不堪入耳,看我打不死你。”抢过薛忠手中棍子,没轻没重,劈头盖脸一顿好打,眼见那袋内,先还在挣扎,后直条条了。   福安等人不敢劝,直到萧任游虎口麻胀,浑身乏力,方扔了棍子,扬长而去。   福安等几一拥而上,解松袋口,露出薛京惨状,但见他皮开肉绽,鲜血淋漓,头骨处碎裂,碗口大的洞,脑浆污血肆流。   福安伸手探他鼻息,半晌道:“死透了!”众人唬得魂飞魄散,乱做一团,薛诚薛全瘫坐地上,哭道:“该如何是好?我打他两棍子泄愤,未想过真要他的命。”   萧勤也道:“这尸体如何处置?大老爷那处,又该如何交待?”   福安喝道:“慌甚么!我们平日被罚,十几二十棍也没死,怎地薛京这般不经打,你们七八棍,就把他打死了?还是习过武的人。”   众人道:“是呀!不该这么不经打。”   薛忠道:“哥的意思是?”   福安道:“他的死,与我们无关,是五爷打死的。”   众人面面相觑,薛忠道:“我们这般告诉大老爷,他一定护短,反要拿我们见官,撵出府去。”   福安道:“此事包在我身上,你们闭紧嘴,谁问你们,只说一概不知,日后也不许再提。”   众人连忙给他作揖表感谢,薛忠道:“此事办成了,日后我们皆听哥的。”   福安道:“先把尸体抬到废院,暂时搁置,幸得天冷,三五日无大碍。”   薛忠一众,复又将袋口系了,抬起便走,福安走两步道:“我小解去,你们先走。”   薛忠道:“哥你快些跟来,我们渗得慌。”   待他们走远,福安潜身匿在老松树后,直勾勾盯向假山洞口,果然不多时,一个妇人现了身,一溜烟走了,还道是谁,竟是七爷的正妻卢氏。   翌日,萧肃康上朝,寻不着薛京,大骂一通,命薛忠跟轿而去。   福安待他们走后,往酒肆里,花二两钱,买了一斤红烧羊肉、一只糟肥鸭、一尾蒸黄河鱼,一根煨烂的咸?膀,两份油渍渍点心,一坛美酒,回府后,用碗盘小心装了。待到晌午,他一手拎食盒,一手提酒坛,前往客院,拜见门客郭铭。   再说林婵,上船到二层,她和萧云彰一间舱房,房内大床一,铺盖簇新褥被,床头小几一,置博山铜炉一,洋漆盘一,茶壶盏杯锡瓶一套。床尾如意桶一,床侧脚凳一,正是麻雀虽小,五脏俱全。   月楼和小眉打来热水,伺候她洗漱。月楼道:“九爷在甲板上,遇见两个相熟的同行,一个是卖棉花的贾员外,一个是收古玩的孔掌柜,底舱搭了小戏台,他们一道在那处闲坐。”   林婵听了,不做声,只拉着小眉打双陆,月楼笑道:“我也好打这个。”   林婵不理,自顾掷骰,走棋子。月楼随意坐脚凳上,托腮看她俩玩。林婵精通双陆,打了两把,两把皆赢,小眉不肯再来,月楼兴致勃勃道:“我来和奶奶打。”   林婵说:“我脖子发酸,不想打了。”起身往舱房外走,月楼、小眉急忙跟在后。   林婵搭伏栏杆,但见河水翻卷,激浪拍打,乌云欲落,白鸟衔鱼。听得下层隐约传来歌声,唱道:朝三暮四,昨非今是,痴儿不解荣枯事。攒家私,宠花枝,黄金壮起荒淫志。   林婵想,妙哉呀!此曲甚是应景,点的就是那奸商。   恰此时,四五船工抬个孩童,走到栏杆处,呼喝要将他扔下去,那孩童,大声呼救,林婵不忍,问道:“他犯甚么事了?要丢进河里。”   其中个船工,作揖道:“他没有通行船牌,胡混上来,唯恐日后偷鸡窃狗,搅了一船清静。”   林婵笑道:“他一稚童,还不至于!”   船工道:“奶奶你仔细看看他。”使劲扳过那孩童脸来,林婵这才认清,竟是个矮奴。   她想想道:“不管怎样,总是一条人命。通行船牌需几银,我来付你。”   船工道:“五两银子。”   林婵吩咐月楼:“你去问九爷讨五两银。”月楼去了。   船工将矮奴放下,那矮奴过来跪下磕头,林婵让他起来,好奇问:“你姓甚名谁?哪里人?”   矮奴道:“我名唤齐映,道州人氏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若去道州,乘错船了。”   齐映道:“我不往道州,此生若浮萍一叶,随波逐流,漂泊不定。”   林婵问:“你几岁了?”   齐映道:“三十有余。”   林婵暗自吃惊,将他再打量,身长不过三尺,十分俊俏,面似傅粉,唇红齿白,眼透清明,使人不觉生出好感。月楼过来,递给船工五两银子,船工给齐映一张通行船票,作揖称谢,散去了。   林婵见河风渐烈,准备回舱房,齐映拦住她,跪下磕头道:“奶奶菩萨心肠,我身无分文,可否留我做个长随,我还算伶俐,识得些字,能读会写,洒扫搬运,勤快忠诚,不要工钱,只需头顶一片瓦,身下一张床,能腹饱足矣。”   林婵原要拒绝,转念一想,莫看这一路,随行众多,皆是奸商的人,听他之命行事,他棒打车夫萧荣,以儆效尤,使得他们现见她,不觉退避三舍,她仅有小眉,但小眉尚幼,头脑简单,这矮奴齐映,能说会道,见过世面,有些心机,倒可为她所用。这般思忖后,她吩咐月楼:“你去跟九爷说一声,我收了个随从。” 第32章 暗潮   话说萧云彰,与孔掌柜、贾员外,坐在底舱,吃茶看戏,相谈甚欢,听戏子唱道:覆雨翻云,怜花宠柳,未肯回头。成时节衣冠冕旒,败时节笞杖徒流,问甚么恩仇。山塌虚名,海阔春愁。(乔吉)萧云彰甚觉感触,表面不显。   孔掌柜问:“户部要提高商税,三十而取一,你们可有接到风声?”   贾员外道:“有所耳闻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不过早晚而已。”   孔掌柜埋怨道:“去年三月涨的商税,这才多久又涨,小本经营,原就利薄,无人管我们死活,苛政猛于虎也。”萧云彰、贾员外自是好言劝慰。   过后,贾员外笑道:“萧爷,我与你透个信儿,你如何谢我?”   孔掌柜道:“奇哉,甚么也未说,就让萧爷谢你?古今闻所未闻!”   萧云彰笑了:“我洗耳恭听,但得有用,自然相谢。”   贾员外道:“旧年松江接连暴雨,又值虫害,棉铃早衰,减产大半,今年待我回去,萧爷早订的棉花,我不加价,后购棉花的商贩,一率加收四分利,萧爷的纱布价,也好趁此水涨船高。”   孔掌柜拱手道:“恭喜萧爷生意兴隆。”   萧云彰欲待说,月楼走到面前道:“奶奶要五两银子。”萧云彰也没问,命萧乾给了。再朝贾员外道:“我欠你份情,有需相助处,尽管开口。”   贾员外道:“就等萧爷这句话。 ”他让小厮拿来锦盒,打开盒盖,凑到萧云彰与孔掌柜面前,孔掌柜道:“看形状,穿的脚袜无疑。”   贾员外拿出两副,递给他俩道:“用指腹捻捻。”萧云彰捻过,暗自吃惊。   孔掌柜亦惊问:“怎地薄如蝉翼?”   贾员外得意道:“我庄上一个匠人纺织所制,其名叫张尤墩,我称之‘尤墩布’,我们所穿脚袜,皆由毡布所制,隆冬算罢,酷热之暑,脚板捂汗,瘙痒难忍,臭不可闻,如今这个上脚,薄透细软,异味减轻,大为适宜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原来如此,你要我做甚么?”   贾员外道:“我废话不讲,再过几月,天气渐热,萧爷在京城掌布市,能否进些我这尤墩布,还有这暑袜,摆进成衣店售卖,以馈民众反响。”   萧云彰想想道:“我既说还情,自当履约,你有多少,尽管给我,我分文不取,还给你银子。”孔掌柜、贾员外同说:“有这等好事!”   萧云彰道:“自然没这等好事,我也有一个不情之请。”   贾员外道:“但说无妨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需将尤墩布织艺,传授于我庄上匠工,不白拿,再加付五百两银子。”   贾员外面露难色,只是不语,孔掌柜怂恿道:“你犹豫甚么,待萧爷在京城,给你这尤墩布打响名气,必有大批外地布商,挟重资来你处收购,你到那时,大发横财矣。”   贾员外终是心动,作揖道:“多谢萧爷提携。”   萧云彰命萧乾拿来笔墨纸砚,萧乾磨墨,他持笔亲自书写,与贾员外订立一纸契约,首付五十两订银,待到事成后,再一齐兑换,请孔掌柜做保。   签字画押后,彼此恭贺时,月楼又走近,低声道:“奶奶收了一个矮奴做随从,让我跟爷说一声。”   萧云彰不置可否,只命萧乾去办一桌席来,不多时,摆上七八个碗,皆是滚热的鸡鸭鱼肉,并一坛竹叶青,萧云彰陪他俩吃了会酒,天色将黑,作揖告辞,上到二层,进了舱房,林婵坐在灯下做针指,见他进来,行个万福。   月楼端来水盆,萧云彰洗漱过,小眉斟上香茶,萧云彰吃茶问:“矮奴在何处?”   林婵让小眉去叫,不过须臾,齐映过来,到萧云彰脚前,跪地磕头。   萧云彰打量他,至多三尺身长,若非细看,还当他不过十二三岁年纪。   萧云彰问:“你姓甚名谁,年纪几何,哪里人氏,家中还有谁?”   齐映欲开口,林婵代为答:“他名叫齐映,三十岁,道州人氏,父母亡故,亲眷俱无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一直在京城谋生?”   林婵答:“倒未曾,只因身为矮奴,受世人耻笑,无法在一地待长,是而走遍天南海北,漂泊无依,年前十月,进得京城。”   萧云彰又问:“在京城做甚么营生?”   林婵又答:“样样皆做,未有定数。”齐映嘴张了又闭。   萧云彰道:“我问他,你答甚么?”   林婵说:“他是我的随从,我答也一样。”   萧云彰皱眉看她,林婵想,奸商看甚么看,眼乌子瞪铜铃大,我不惧你。   萧云彰道:“年纪太大,随从如萧乾这般,十五六岁,正当使唤。”   齐映欲替自己美言,林婵道:“他哪里显年纪大?萧乾倒老气横秋的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是,萧乾是没他相貌好。”   齐映欲自谦,林婵抢着答:“是啊,你看他面似敷粉、唇红齿白多清俊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你这样护他,竟是以貌取人。”他想,这官家女,肤浅至极,原来当初找他,要嫁他,是看中他的潘安貌。   林婵连忙道:“才不是!”她想,我要真以貌取人,我会找你?嫁你?我索性嫁萧旻算数。   萧云彰道:“那是为何?”   林婵道:“我感觉而已!觉得他不像坏人。”   萧云彰冷笑道:“感觉怎能信得,最是会骗人。”   林婵想,我一向感觉最准,唯独单单对你,看走了眼,毁一世英明。不由下狠劲儿,死瞅他一眼。   萧云彰心底动了动,暗想,彪悍的官家女,这般娇俏看我,我到底年长她许多,得饶人处且饶人,且看她想要怎地。朝齐映挥手道:“日后好生伺候着,退下罢。”齐映磕头称谢,起身离去。   月楼问:“奶奶可要歇息了?”   林婵见舱外漆黑一片,点头要寝,小眉过来,替她取掉花钗,乌发挽起杭州攒,林婵洗漱更衣,悄拿眼睃萧云彰,见他定定看她,不由羞恼想,这奸商,眼神淫邪,在打甚坏主意?稍后同床共枕时,他若要行房,我决计不肯的,他若要强来,我再给他一簪子。   萧云彰想,这官家女,怎性情大变,上次伤我,定是愧疚了,是而现偷偷瞧我,两颊含胭脂,眼儿脉脉含情.....我无意在此洞房,未免草率,但若她执意,我恭敬不如从命! 第33章 脱身   话说萧肃康的门客郭铭,平常一日两餐,多由薛京送来,这一日,他等到晌午,还未见人,正饥肠辘辘时,进来个小厮,左手食盒,右手拎酒,满脸殷勤。   郭铭瞧了眼熟,问道:“你何人啊?”   福安道:“小的乃大老爷房里粗使活计。”把酒坛搁地上,揭开盒盖,将一碗碗肉菜摆桌上,再盏里倒满冽酒,奉到郭铭手边。   郭铭问:“怎如此丰盛?可是府里有喜事?”   福安回道:“这些是我买来,孝敬先生的。”   郭铭不动声色问:“薛京去了哪里?”   福安道:“先生一定饿了,先吃后,我再说。”   郭铭道:“无功不受?,我怎好吃你的东西。”   福安拱手作揖道:“怎不好吃哩!先生学识渊博,有商鞅之才、诸葛之智,将相之略,众多门生中的翘楚,最受大老爷器重,小的对先生的敬仰,如滔滔江水,连绵不绝,莫说这点酒菜,就是为先生肝脑涂地,亦是甘愿。”   所谓:千穿万穿,马屁不穿。郭铭不由笑道:“你个小贼,怪会说话,倒底有甚么事,你不说,我怎有胆子吃。”   福安道:“先生不是问薛京去了哪里?小的不妨坦诚说,薛京昨夜死了,尸首现摆在香芜院里。”   郭铭大惊道:“昨日昏时,他来送饭,还好好地,怎就死了?”   福安道:“昨夜二更时分,小的与薛忠几个,在园里值班巡夜,忽见有贼人,自高墙翻入,无故面向假山石洞,破口大骂,所骂之言,龌龊腌臜,人神共愤。小的等听不下去,先袭击其后背,待他吃痛,再用麻袋从头套下,打了他七八棍,直至无还手之力,想先捆起来,明日送衙门去,此刻他还活着。”   郭铭道:“甚是奇怪,如是偷鸡窃狗之辈,理应蹑手蹑脚,怕闹出动静才对,他怎反其道而行之?”   福安道:“先生英明,小的等正欲将他,强拖硬拽关往香芜院,恰此时,月影移过,山石洞内,突现出个人来。”   郭铭惊问:“来者何人?”   福安不答,只道:“先生请吃下这盏酒,小的再详说。”   郭铭急听下文,端起一饮而尽,福安斟满后,继续道:“小的看清了,不是旁人,是五爷。”   郭铭忍不住打断道:“ 萧任游?他怎会二更天,躲在山石洞里?”   福安不答,只道:“五爷问小的,麻袋里可是骂他的贼人?小的回是,他夺过棍子,一番好打,足有几十下,至气力使尽,才扔棍走了。小的忙解开袋口查看,才发现贼人、竟是薛京,他头骨碎裂,脑浆迸出,手脚僵直,已死透了。”   郭铭失声道:“原来这般!”想了想问:“萧任游在石洞里做甚?”   福安道:“小的哪里知哩!”   郭铭暗忖,萧任游荒淫好色,在洞内与女人行事,那女人或是薛京相好,被其撞破私情,因而堵在洞口,骂声不绝,如此一理,倒是说通了。他道:“此事本与我无干系,你既讲给我听,我又吃了你的酒,你想我做甚?”   福安跪下磕头道:“薛京受宠大老爷,被五爷打死了,大老爷必定恼怒,终归是桩人命官司,又不可能拿五爷问罪,小的几个人微言轻,命如草芥,恐受其牵连,成为替罪之羊,左思右想,这国公府中,能在大老爷面前说上话的,不是老太太,不是大夫人,亦不是几位爷,是你郭先生哩!小的等一条贱命,如今掌在先生手中,盼先生替小的等,美言几句,留得 这条贱命在,日后先生有何吩咐,小的自当竭尽全力。”   郭铭道:“你所讲可是真的?没用假话糊弄我!”福安赌咒发誓。   郭铭笑道:“你起来。我当甚么要紧事,待老爷归府,我去和他说,保你们性命。”福安磕头拜谢,方才离开。   当晚,郭铭拜见萧肃康,把事情来龙去脉讲一遍,萧肃康果然大怒,叫来萧任游对质,只说在洞内醉酒睡觉,其它倒认个八九不离十。   郭铭道:“这些厮童,只不过想在府内讨口饭吃,若报官捉去,提审之中,豁出性命,胡言乱语,牵出前陈旧帐、府中秘事,反不好办。更况旻少爷的婚事,已和徐府下定,万不可此时生乱,倒不如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,日后老爷若还想惩他们,再寻个由头,不急此时!”   萧肃康认为有道理。翌日派管事及福安几个,抬了尸体,往衙门递状,只说薛京与匪徒勾结,二更天翻墙入室,行鸡窃狗盗之事,被巡夜仆役发现,一番搏斗后,薛京死在乱棍之下,匪徒逃窜而去。   衙门寻仵作验尸,录下福安等几口供,再去国公府中勘察,悄然得了好处,后简单许多,这薛京孤寡一人,福安奉萧肃康之命,协助装殓入棺,送往乱坟岗,一把火烧了,自后再不提起。   这正是:双手劈开生死路,一身跳出是非门。   且说林婵上床,朝侧里躺了,竖耳听身后动静,洗漱声,吃茶声,脱鞋声,被褥一沉,翻书声,鼻息声,林婵想,听闻这九叔,当年在国子监,不是一般人物,可惜和父亲一样,受贪墨案牵连,父兄施斩刑,他被斩断仕途路,这些年也不晓怎么过的,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奸商,整日里声色犬马,欲海浮沉。   看他在萧府仰人鼻息,受尽摆布,隐忍度日,可恨又有些可怜。再想自己亦是一路凄凉,被受欺辱,不禁暗自喟叹。   萧云彰阖上书页,问道:“睡熟了?”   林婵一骨碌爬起,瞪眼道:“又要做甚么?”   萧云彰把药膏扔给她,仰面躺倒,闭目道:“我脸被你簪伤了,替我上药。”   林婵想,不就上个药,这使得。她拧开盖,指腹挖出一豆,放鼻息处闻,一股清凉花果味儿,恁的好闻,她嗅着问:“这药膏哪里得的?我从未见过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红毛鬼的东西。”   林婵问:“红毛鬼?长甚么样?”   萧云彰道:“身长七尺,深目长鼻大嘴,浑身红毛。”   林婵惊道:“那不是人猿么?伏行人走,可有尾巴?”   萧云彰眼底觑她,不由好笑,说道:“自然不是人猿,也没尾巴,虽长相奇异,且莫小瞧他们。”   林婵问:“为何?”   萧云彰道:“他们擅造大船,制火炮和火铳,若不严加防范,日后必为我朝海防大患。”   林婵问:“你怎晓得的?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与他们在港口通过商,晓得他们手段。   林婵问:“他们也说我朝的话?”   萧云彰道:“不是。他们说鬼话。”   林婵问:“怎么说的,你学两句,我听听。”   萧云彰说了两句,林婵咯咯笑道:“这是甚么鸟语!你怎学会的?”   萧云彰道:“有个红毛鬼传教士,送我两本书,方便和他们买卖通商,无事时我就看看。”   林婵问:“他们穿衣裳么?”   萧云彰道:“不穿,赤身裸体,在大街跳跃行走,可满意了?你还不给我涂药?”   林婵面庞发红,暗想,奸商说不了两句好话。俯下身,手指在他伤口,自上而下,在下而上,细细涂抹匀了,欲要收手,却被萧云彰一把握住,他睁开双眼,眸光黯沉,林婵怔了怔,四目相对,猝不及防间,竟倒进了他怀里。 第34章 达成   接上话,林婵见萧云彰睁眼,心一慌,慌中出乱,竟倒进他怀里,手脚并用要爬起,反被萧云彰搂了脖颈,亲下嘴儿。林婵愈发挣扎,奈何力量悬殊,被亲了四五下嘴,他另只手抚进她衣襟,忽然顿住,神色微变。   林婵手拿簪子,尖端顶住他喉结。萧云彰问:“又想谋杀亲夫?”   林婵道:“你不造次,我也不会这般。”   萧云彰叱责道:“造次!夫妻敦伦,乃天经地义。反倒是你,三番两次刺伤丈夫,身为官家之女,凶悍泼辣,无贤德,缺家教,到底意欲何为?”   林婵被他一句缺家教,想起早逝母亲,暗红眼眶,收回簪子,自他身上下来,萧云彰未阻止,她不吭声。萧云彰道:“我问你话,怎跟哑子似的,三两句打不出一个响屁。”   林婵冷冷道:“你既知我官家之女,想与你多说两句,便说;若不想,你就忍气受着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你话中,十分嫌鄙商贾低贱,既然如此,为何还要嫁我?”   林婵道:“我当日走投无路,只得行此下下策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你所说,与夫商路同行,或与子女作伴,相盼相守,人间真味。亦是谎话,骗我的权宜之计?”   林婵道:“你又如何?不照样骗我!”   萧云彰问:“我骗你甚么?”   林婵怒道:“我要你不许沾身妓儿,不许与厮童嬉乐。你又如何做的?去怡花院梳笼妓儿,还假借我之名,把月楼带在身边,是可忍,孰不可忍!”   萧云彰道:“月楼?”   林婵道:“以为我看不出,我虽年纪小,眼力见却有的。”   萧云彰忽然不气了,反觉有些可笑,有几许悲凉,他想,我与这官家女,无论门第、年纪、身份、思想,皆格格不入,长此以往,不过世间增生一对怨偶!两败俱伤又何必。他问:“你先时说,当日走投无路,才行此下下策,难到现今有了去路?”   林婵道:“我想过了,此次南下,到杭州后,我们和离,我往家去。”   萧云彰想,这倒正中我的下怀,平静道:“确定想好了?此事玩笑不得。”林婵抿嘴点头。   萧云彰道:“既然如此,你放心,我再不碰你!也感念夫妻一场,这一路我仍护送你,直至归家!”   林婵红着眼称谢,萧云彰躺下闭目,林婵往侧里睡了,无人说话,一片沉默,不晓过去多久,萧云彰坐起,穿上袍子,趿鞋走出舱房,到底层,见陈珀独自吃酒,一个伶人抱琵琶在唱《西厢》,陈珀也看到他,连忙站起让坐,再斟满酒,递于萧云彰,他接过便吃,陈珀笑问:“听月楼说,爷睡下了,怎又起来?”   萧云彰低声道:“我和林婵,夫妻做的委实勉强,打算和离了。”   陈珀吃惊问:“甚么话?”   萧云彰吃酒,并不再往下说,陈珀反劝道:“我观察奶奶,年纪太轻,小孩心性,面薄嘴犟,内心并不坏。爷多迁就些,哄哄就没事了,何至于到和离的地步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本就是节外生枝,已耗费我太多心力,修剪掉利落。”   陈珀道:“爷是无谓,但对奶奶来说,终是名节毁损,日后想寻好人家嫁了,难上加难。”   萧云彰想了想道:“我给她一笔钱罢。”   陈珀道:“倒也是爷的心意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那个叫齐映的矮奴,出现的蹊跷,让萧丰几个盯紧他。”陈珀应诺,两人继续吃酒,不在话下。   事已至此,萧云彰果然恪守礼节,白日和贾员外等吃酒听曲,掷骰双陆抹牌,样样皆来,晚间待林婵睡熟,方才进房,林婵每日清早醒来,人已走了。她想,这奸商,倒有些可取之处。对月楼也放下心结,闲了无事,一道做针指,也打双陆斗叶儿,消磨时光。   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到三月底至南京,下了船,岸上早有马车等候,进了神策城门,天色已黑,寻了间上等客栈,一众住下。   翌日,萧云彰写了一纸拜帖,命萧乾送往钞关御史黎泰府上,等到申时,来个锦衣骑马之人,进到客栈打听:“经商的萧爷,现在何处?”   萧乾一直蹲守门槛,听得问,连忙迎前,作一揖道:“正是我家爷哩!我是他的长随,有话儿尽管与我说。”   那人倒也客气,作揖道:“我是奉御史府黎老爷差遣,看了拜帖,请萧爷在戌时,往府上吃席。”一并给了回帖。萧乾收下回帖,从袖笼里掏出一钱银子赏他,那人接过称谢,出门自去了。   晚间约莫一更时分,落起雨来,雨势渐大,打得檐瓦,噼啪作响。林婵有心事,翻来复去睡不着,只觉满屋湿凉气,这才发觉,窗扇半开,起身下地,阖紧窗后,听得敲门声,她问是谁,月楼在外禀道:“爷回来了。”   林婵上前开门,见陈珀和萧乾,左右搀扶萧云彰进来,他醉醺醺的,神智不清。林婵闻得浓烈酒味、还有胭脂俗粉味儿,她甩手在旁,看他们把萧云彰扶上床卧好,月楼替他脱解外袍及靴鞋,不多时,小眉捧热水进来,拧干巾子,递给林婵,林婵朝月楼呶呶嘴儿,却见月楼和陈珀在嘀嘀咕咕。   她问:“你们在说甚么?”   月楼忙接过巾子,替萧云彰擦脸,陈珀回道:“爷在御史府,吃的酒有个歪名,叫‘百步倒’,足见其性甚烈,我与月楼说,今晚不用等我,我守在门外,爷若有不好,奶奶尽管吩咐我。”   林婵问:“甚么话?她等你?”   陈珀奇怪道:“爷没同奶奶说?月楼是我内人。”   林婵唬一跳,再看月楼,反应过来,上前接过巾子,皱眉道:“你走罢,我来就好。”月楼、陈珀及萧乾退下,仅留小眉,换了几趟水,也阖上门去了。   萧云彰醉得厉害,并不配合,是而身形沉重,林婵替他擦拭,颇费周折,完毕后,累得气喘吁吁,坐床沿歇着时,却见他突然坐起,林婵忙问:“要做甚么?”   萧云彰恍惚道:“口干舌燥,想吃盏茶。”   林婵道:“等着。”自去桌前,斟了盏浓茶送来,给他时,却见他接的不从容,手抖得厉害,索性一手搂住他脖颈,一手捏盏,递到他嘴前,一口一口喂,自说道:“谁让你吃这么多酒的?那官儿让你吃,你就吃?你还怪听他话的!”   萧云彰面色酡红,一声不吭,吃完茶,倒床又睡了。   林婵在旁守着,过有半个时辰,听得窗外雨声渐小,打个呵欠,捻暗灯火,却见萧云彰又坐起,摇晃着要下床,遂问:“你又要做甚?”   萧云彰话音含混,她听三遍才听清,竟是要小解。 第35章 意外   接上话,萧云彰去往御史府黎泰处赴筵,旨为日后过钞关时,能减轻商税,多获些利。他原也是酒中悍将一个,未曾想,强中自有强中手,那黎泰嗜好烈酒,且酒量过人,待到辞别离府时,萧云彰已然大醉,由萧乾和陈珀相帮搀扶,乘轿回到客栈宿房。   再说林婵,喂过萧云彰茶水,正要睡了,听他又需小解,忙去开门,寻陈珀帮忙,哪想陈珀恰走开,她待要去喊萧乾,回头却唬个惊睁,但见萧云彰立在房央,撩衣要溺。   林婵不及多想,上前抓住他的腕,引至夜壶跟前,说道:“可以了。”欲要抽手,却被萧云彰反手攥住,她不解,瞪眼问:“做甚?”问也白问,萧云彰此时醉得,辨不清南北,更况谁的手,权当自己的手,林婵觉他拉着自己,往腰腹下去,顿生不详,强要挣脱,却已来不及,听得一阵声响,正是:大弦嘈嘈如急雨,小弦切切如私语。嘈嘈切切错杂弹,大珠小珠落玉盘。   她如一盆冷水当头,浑身浇透,而手如握一根烧火棍,要被烫化了。   林婵的魂魄似被抽走,也不晓怎地结束,萧云彰重回床上躺下,她才回过神,在盆里使劲儿洗手,抹肥皂,洗了好几道,残存感仍在,再坐回床沿,呆呆想,这个奸商,她记他一辈子,恨他一生。   忽见萧云彰又坐起,她坐了不动,只恼怒想,这厮醉个酒,要把人折腾死,管他是吃茶,是小解,还是甚么,再不理会。   萧云彰此时稍有清醒,自觉胸口堵塞,喉咙满溢,十分不适,抬眼瞟到林婵,凑近去,意想她拿个盆来,哪晓得,才张嘴,喉管摒忍不住,秽物直冲而出,喷了她一身。   陈珀在外,听得尖叫声,待要叩门,却见并未关紧,探半身进去,见此情景,忙喊月楼来收拾,月楼听得,披衣赶至,林婵见到她,憋不住,流下眼泪来,月楼好言相劝,替她更换衣裳,洗净手脸,再带到自己房中,暂歇一宿。她则和陈珀,在萧云彰跟前守着。   萧云彰吐过后,好受些,闭眼仍旧倒下,倦怠睡去了,后半夜再无风雨,一觉睡到房内大亮,他醒转起身,头痛欲裂,月楼端来热茶,萧云彰见林婵不在,并未过问,吃过茶,穿衣趿鞋,下床铺时,看到盆里搁了林婵衣裳,沾染秽物,皱眉问:“这是为何?”   月楼道:“昨儿夜里,爷好醉,吐了奶奶一身。”   萧云彰微怔,回想道:“我昏昏沉沉,不甚记得了。”   月楼笑道:“奶奶官家小姐,被吐一身,委屈巴巴哭了。爷记得好生哄慰。”   萧云彰只道:“难为她!”   陈珀道:“爷酒量尚可,也知节制,昨日怎会酩酊大醉?”   萧云彰道:“在他人府中,有事相求,就得伏低做小,受人挟制,半点不由己。”   陈珀问:“爷可如愿了?”   萧云彰颌首,冷然道:“递了范大使书信,同朝为官,总要给三分薄面。我另加送三箱撑起场面,再许利三分给足情面,黎御史岂有不应之理。”陈珀沉默。   萧云彰问:“林婵呢?”   月楼回禀:“奶奶上半夜照顾爷,后半夜在我房里歇息。”萧乾提来热水,萧云彰洗漱,不在话下。   再说林婵,矮奴齐映,提了食盒进房,小眉接过,搁在桌上,一碟碟端出,猪油蒸饺、素馅包子,软香糕、咸板鸭,卤干,五香蛋,熏鱼银丝面,林婵见多吃不完,命齐映和小眉一道吃,他二人谢过,拿来碗儿,各样挟了点,坐在旁边吃。   林婵和他俩道:“有个事儿,我不瞒你们,你们也不肖往外说,我此趟回杭州家后,便要与爷和离了。”   小眉惊恐道:“小姐莫开玩笑。”   林婵问齐映:“你也认为我在玩笑?”   齐映道:“我曾在殊像寺,看到一幅楹联,甚觉大有深意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且说。”   齐映道:“微笑拈花,佛说两般世界,拨观照影,我怀一片冰心。佛所说两般世,一俗世,一心世,奶奶做甚决定,应撇开俗世,自审可是真心想要。”   林婵问:“甚么是真心?”   齐映道:“不生、不灭、不垢、不净、不增、不减。”   林婵问:“那又如何?”   齐映道:“山静尘清,天高云浮,清风明月,皆为梦幻泡影,奶奶不执表象,对事,亦对人,不攀不斥,敞开胸怀,平等以待,才能领悟真心,寻出自我。”   林婵皱眉道:“你怎知我与爷和离,不是出自真心?”   齐映笑道:“奶奶问我做甚,该问你自己才是。”   林婵欲话,月楼进来道:“奶奶用完早饭,爷在房中等着,有话与奶奶说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好了。”漱了口,起身回房,房里已打扫过,床铺理了,衣裳洗了,夜壶倒了,萧云彰坐在桌前,正吃蒸饼,一碗骨汤绉纱馄饨。   林婵坐远点,待他放下碗勺,方问:“九叔寻我做甚?”   萧云彰吃茶,表歉道:“我昨夜对不住,弄污了你的衣裳。”   林婵咬唇不言,暗自想,哼!弄污的岂止衣裳,还有手,再也不干净了。昨儿要不是他醉的厉害,她真当他故意害她!   萧云彰道:“我在南京的事已办妥,要往松江和苏州去,会先送你回杭州,打算明日一早出发,你可有异议?”   林婵道:“不必九叔劳烦,我自雇马车,带小眉、齐映前往杭州便是,请九叔将和离书给我。”   萧云彰想,真迫不及待啊。他道:“你一个孤身妇人,带两个不成器的仆从,行走街市之中,恐被恶人盯上,酿成大祸!我且顺路,不如好人做到底,送佛送到西罢。”   林婵不再坚持,开口称谢,且道:“我有句忠言,日后九叔少吃些酒吧,昨夜差点醉死了,着实令人骇怕。”   萧云彰淡道:“左右不干你的事了。”   林婵一时语噎,面涨通红想,我该打嘴,废那话做甚,这真是:狗咬吕洞宾,不识好人心。   好在萧乾来禀报:“锦贵绸布庄的许掌柜,紫金药材店的佟老爷,漆器店唐员外,递帖来邀老爷,如今春暖花开,万物生长,秦淮景致愈发好了,他们租好一只花船,请爷前去游河。”   萧云彰未再多话,起身去了。 第36章 内乱   且说回萧府。萧旻原也没甚大病,吃了太医开的方子,精心调养数日,竟比从前更为康健,气色血红,只心疾难医,他沉默少言,行为阴郁,做派古怪,似换了魂魄一般。   李氏苦劝数次,未起效果,母子渐离心,她每日心如油煎,老太太不以为然,反叱她无用。   这一日早,萧肃康沐休,和李氏前来请安,老太太才用过早饭,正在吃茶,叙话间,提起与徐家的亲事,李氏插话道:“旻哥儿还不晓哩。”   老太太反问:“你没告诉他?”   李氏道:“我每起头要说,他不是发脾气,就拔腿走了,不给我时机。”   老太太讽问:“还能指望你甚么?”命惠春,去请萧旻,李氏忍气吞声,青樱递茶给萧肃康,萧肃康看她一眼,接过了。   惠春一溜小跑至仪文院,站门首,用力叩铜钹儿,四五下功夫,萧书过来,门开半扇,见是她问:“有何事儿?”   惠春道:“老太太请少爷去哩,大老爷及夫人也在。”   萧书说:“你等着。”自进房通传。半刻后,萧旻面无表情出来,率先走在前面,惠春和萧书随在后,忽然萧旻顿住,转身问:“我有些日子,不见绮雯,她哪去了?”   惠春道:“爷还不晓呀?”   萧旻问:“你说是不说?”   惠春道:“爷真想知,我就说了,但不要说是我说的。”   萧旻道:“你快些。”   惠春道:“爷从宫里编书出来,可在早市遇见绮雯?绮雯把不该说给爷听的,说给爷听了,府里规矩,多如牛毛,她明知故犯,还害爷大病一场,老太太一时生气,让她娘老子领家去了。”萧旻不吭声。   惠春问:“爷何时往她家去,瞧她一瞧,或跟老太太求个情,领她回来?”   萧旻冷笑道:“我和她,掉进河里的泥佛和土佛,我自己也顾不了,还操那份闲心。”甩袖而去。   惠春问萧书:“爷说那话何意呀?甚么泥佛土佛的。”   萧书摇头不知,又斜眼睃她,问道:“你明知绮雯死了,还诱骗爷往她家去?动得甚么心思?”   惠春道:“爷去绮雯家,才会晓得她死了。”   萧书道:“你直接告诉爷不就得了。”   惠春道:“我哪里敢说!若爷自个发现,怪不到我头上。”   萧书道:“你也太小心些,就爷和我俩人在,还能卖了你?”   惠春冷笑道:“这府里,上下没一个可信,能信的,唯有自己。”   萧书道:“说来蹊跷,爷病好后,性子大变,不若从前了,昨儿还惩我在院里,跪足半个时辰。”   惠春问为何。萧书道:“老太太赏得白菜猪肉饼儿,我拿给爷,突然就暴躁了。”   两人说着话,走进老太太院子,远见婆子打起帘,迎萧旻入内。廊上有几个仆子,或站或坐,或打盹,或闲语。惠春瞧到福安,走到他身前问:“那个人是谁?我从未见过。”   福安道:“大老爷新的长随,名唤萧逸。”   惠春悄道:“我以为薛京死了,你顶上去哩,却不是。”   福安道:“怎样也轮不到我。”   惠春问为何。福安道:“一条,大老爷要寻有武艺的。二条,我从前给九爷当过差,怕我不忠。”   惠春道:“一条算罢,二条理由牵强了,我们这些丫头,常送来调去的,跟谁不是一个跟字,只要机敏些,有眼力见,伺候多上心,日子久熟,主子用顺手了,习惯了,由不得他不倚重。”   福安略思,笑道:“你这话,有它的几分道理。”惠春也笑了。   福安道:“那晚的事,多谢你相助。”   惠春轻道:“薛京死了,旧事勿要再提,以免说者无意,听者有心。”福安没再讲。   惠春把萧旻问绮雯的事说了,她问:“少爷说泥佛土佛那句话,有何含意儿?”   福安道:“这不简单,少爷的意思,他自身难保,哪还管旁人死活。”   惠春怔怔道:“绮雯哪是旁人,上下谁不晓呀,她可是老太太亲许,日后给少爷作姨娘的。”   福安道:“原来还有公案!林小姐能嫁给九爷,是她的福气。”   惠春笑道:“不知为甚,我最欢喜和你讲话。”福安瞅她一眼,惠春才意识说漏了嘴,脸颊发烫,垂眸瞧见他腰间系带,挂着一个莲花玉牌,她指道:“这个送我罢!”   福安敷衍道:“不值钱的破烂玩意儿,日后送你个好的。”   惠春道:“我就欢喜莲花,就要这个。”   福安笑道:“哪有强要的!要不要点脸儿。”惠春抿嘴,没再说话。   福安想了想,解下递给她,说道:“你可别嫌弃。”   惠春双手接过,拢进袖里,偏头笑道:“大老爷昏时在花厅摆筵,请宫里公公吃酒,估摸亥时人散,你往厨房来,有干净的好酒菜。”   福安问:“宫里哪个公公?”   惠春道:“我不知呢,管那许多做甚!”   萧书偷偷绕到二人背后,猛拍两人肩膀道:“惠春丫头好没廉耻,只想着你福哥哥,不要书哥哥了?”惠春被唬一跳,把脸飞红,骂他两句,往明间去了。   房外丫头厮童各怀心思,房内别有洞天。   萧旻一一作揖请安,老太太拉他坐到身边,仔细打量道:“似乎又清减了,颊腮瘪了些。”   萧旻淡道:“祖母惯会睁眼说瞎话。”   萧肃康叱道:“混帐,如今连话也不会说了?”   萧旻冷笑道:“我确实不会说,待回房后,我把舌头给剪了,从此做哑巴便是。”   李氏大惊道:“旻儿,莫要编瞎话唬我们,心里受不住。”   萧旻发狠道:“我心里就受得住?我不学你们编瞎话,我要来就来真的。”看见针线笸箩里,有一把剪刀,起身欲去拿,李氏慌忙抱住他,流下泪来。青樱则去抢笸箩,萧肃康大骂,瞬间乱成一团。   老太太用力拍桌子,“啪”得一声响,脸色铁青,厉声问:“萧旻,你当真要剪舌头?”   众人见她动怒,皆起身跪下,大气不敢出。   萧旻也双膝跪地,抬头硬声道:“当真不要了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好!君子一言,驷马难追,我今日成全你。”命青樱拿笸箩来。青樱不敢违命,战战兢兢取了来。老太太拿了剪刀,丢到萧旻腿前。   萧旻慢腾腾握住剪刀,往脸上抬,李氏大哭道:“旻儿,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你岂能如此不孝!” 第37章 秘事   接上话。萧旻听李氏这般说,恼道:“五常之中,父义,母慈,兄友,弟恭,子孝。母亲说我不孝,你待我又可真的慈爱?”   萧肃康叱道:“逆子,你既知五常,应更通四维,如今为个女人,白读数年圣贤书,传扬出去,遭天下人耻笑。”萧旻一声不言语。   李氏委屈道:“就因拦你娶林小姐,你瞪起乌鸡眼,要死要活,六亲不认,把我们从前对你的好,全抹煞了!”   萧旻道:“母亲此话差矣。我岂只为林婵,更恶你们合起心,伙同府里所有人,为我设下这场阴谋,诱我堕入深渊,陷我于不忠、不孝、不仁、不义之地,你们就这样对我好的?”   萧肃康:“因你冥顽不灵,一意孤行。如若你遵伦常,知变通,晓厉害,识大局,我们何至于此。”   萧旻道:“倒是我错了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不是你的错,难道还我们错了?”萧旻气怔。   李氏道:“旻儿,你如今再闹,也无济于事了,开弓没有回头箭,不如放下心结,我们岂会害你呢。”   萧旻恨恨道:“待我剪了舌头,再戳穿耳鼓,弄瞎双目,从此不看不听不说,少却人间烦恼无数。”果真一手拽舌,一手作势要剪。   众人慌张力劝,萧老太太摔掉手中茶碗,换一时安静,她道:“孙儿,你听我一句话,再剪你的舌头不迟。”   萧旻道:“祖母请说。”   老太太叹气道:“你怪错人了。骗你之法,乃我一人所为,与你爹娘、及全府上下无关,他们也并非合谋,而是听我命行事,不得不从。你若执意毁伤自己,我阻拦不住,只能咬舌自戕,把这一条老命赔你!”   萧旻听她所言沉重悲痛,想起平日的和睦欢乐,手一软,剪子落地,雪鸾眼明手快拾了去。   老太太命众人退下,叫住萧肃康,且让萧旻起来坐。她道:“孙儿今日言行,虽莽撞无礼,却可谅,我看出,你已非小儿无知,这国公府中,也有不少秘事,可述与你听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母亲不可......”   老太太打断道:“无妨,孙儿身为嫡长孙,有勇有谋,胆识过人,早晚要挑起府中重责,不妨从现时开始。”   萧旻道:“祖母要说甚么?”   老太太道:“阻你与林家小姐婚配,实属门不当户不对,在国公府内,从祖上至今,也并非个例。我讲个最近的给你听。你父亲原是双生子,还有个前后脚的哥儿,出娘胎不过两日,来了个相面神仙,自说擅麻衣相法,通晓六壬神课,能测吉凶祸福,你祖父领了他,给两孩子测字相面。不曾想他观后,掐指一算,道两子八字大凶,相生相克,需得分散两地,否则一死一伤,祸及府运,伤数年根基。”   萧旻道:“江湖术士的话,怎能信?”   老太太道:“宁信其有,不可信无。你祖父思虑后,留下你父亲,哥儿则过继给族中近亲。不曾想,哥儿天资聪慧,过目不忘,谓之神童,你祖父心有不甘,寻个由头,十五岁时,将他接回府中生活,并未揭其身份,仍以叔侄相称。他十八岁时,春闱科考后,自幼订亲的女家,请求完婚。女家不过普通门户,你祖父指望哥儿日后承家嗣业,岂能容肯,那家女娘性烈,闻听后,一条绳索悬梁自尽。哥儿难以接受,遁入空门,成为白塔寺中一佛僧。”   萧旻赞道:“大伯性情中人,我还不如他!”   老太太道:“不要混说,哥儿心内早悔矣。”   萧旻问:“这是为何?”   老太太道:“哥儿入佛门不过数日,春闱放榜,高中会元。若入朝为官,必是另一番繁华盛景,仅为个女子,抛放一切,青灯古佛半生,你说值不值得?”萧旻语塞。   老太太道:“孙儿与哥儿,倒有些相似,性子率真,重情重义,诚信守礼。却也同样固执别扭,不懂变通。此次使计骗你,虽非不该,也是唯恐你走哥儿的老路。”   萧旻道:“既怕我走大伯老路,就该让我娶了林婵。”   老太太冷笑道:“你以为林小姐对你,如那女娘对哥儿,痴情决烈?”   萧旻道:“这话何意哩?”   老太太道:“你祖父当年,直接退婚,未给那女娘活路走。而林小姐,可给了她三条路选,她若有女娘痴情,必嫁你为妾;她若有女娘决烈,不会嫁做商人妇。她活得可比孙儿你,通透明白着呢!”   萧旻被祖母几句话,挑得心头火起,火焰连山,回想往事,愈发恼怒道:“林婵、九叔,明明知晓,却骗我不说,枉我一片真心。”   萧肃康插话道:“你气甚么?待你仕途坦荡,权势滔天,想要谁、想弄死谁,还不是你说了算!”   萧旻道:“以权势压人,算甚么本事?”   萧肃康冷冷道:“有了权势,便是难获真心,却可得服从。”   上暂不表,再说林婵,听得萧乾禀报,秦淮河景致好,她不曾来过南京,也不晓以后可会再来,或许这辈子再无缘份,不由心思活泛,见萧云彰自去了,她在房内略停留会儿,面掩薄纱,带了小眉和齐映,在路边拦个轿儿,直奔秦淮河。   轿子在文德桥停住,林婵下来,但见桥上不少贩子,或挑或担箩筐,卖的有咸板鸭、煮腊鸡、卤牛肉,还有卖点心的,玉带糕、梅花糕、糖糯米圆子,鸭油烧饼。   林婵买了半只咸板鸭,几块热糕,交齐映提着,雇了只小凉篷船,够三人坐的,只需一钱银子。她们坐进去,船舱摆了桌椅,船夫帮忙把鸭子剁成块,摆了一盘子,热糕一盘子,又送来烹好的茶,和绿豆汤。她们边吃边赏风景。   船夫划船至河中央,但见四周游船甚多,雕梁画栋的花船,坐满王孙子弟,吃酒谈笑,时有丝竹声声,顺水波而来,音韵婉约,甚是动听。   林婵还见有些篷船,舱门一串帘子,内坐妖艳妇,若见有男子船,嘻笑抛眼,颇有风情,若没有,则躲在帘内,不声不响。船夫叫她们这种妓女,为“水鸡儿。”   篷船一路划到利涉桥,林婵四周环顾,忽见一艘豪华大船,萧云彰正与三四人对坐,相谈甚欢,又过来两女子,打扮花枝招展,福身见礼,坐他身边,斟茶倒酒,小意殷勤。林婵想,狗改不了吃屎,就是这样的。   船夫划桨靠岸,林婵三人上桥,在河央时,是一种风景,站桥上,往河央望,又是另一种风景,她们边看边走,走走停停,下了桥,见到一处寺庙,香火鼎盛,林婵道:“不妨进去烧柱香,祈福明日一路顺遂。” 第38章 闻说   接上回,且说这寺庙叫龙鸣寺,紧靠秦淮河,传承百年香火,今日尤其人多,因该寺每月十五开放,百姓在此商品交易。   齐映不进去,林婵亦不勉强,只带小眉,先至大雄宝殿,殿上供奉释迦摩尼,她磕头上香,暗自祈愿后,起身往里走,过观音殿,罗汉堂,至庭院内,小贩摆了各色绣品、文房、头面、佛像、鲜花、饯果之类,供百姓挑拣。   林婵一路看过去,闻到香味儿,不远处围簇着人,是个卖果馅汤团的摊子。小眉眼馋,要去买来吃,林婵则细观一幅古画。不想小眉很快回来,面色惊恐道:“我看到夫人哩。”   林婵说:“哪个夫人?”   小眉吞吐道:“老爷......的夫人。”   林婵反应过来,说道:“定是你晃了眼,柳氏怎会在这里。”   小眉道:“我也以为自己晃了眼,又多盯她会儿,没错的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带我去。”   小眉前引到走廊,指着道:“那不是。”   林婵望去,见个妇人与个男子,正在吃汤团,笑逐颜开。她径自走到面前,劈头问道:“母亲怎在这里?”   柳氏忽听有人问,见是她,唬一跳,也问:“你怎来了?”   林婵抿嘴不答,看向那男子。   柳氏忙道:“我表兄柳禄,是个举子,如今拜在御史府黎大人门下。”又道:“这是林婵,同你说过的。”柳禄笑嘻嘻地,作一揖见礼。   林婵不理他,只问柳氏:“你不在知府陪我爹,倒来这里闲游,你有甚话说?"   柳氏道:“杭州瘟疫肆虐,染病死去无数。老爷命我带哥儿,暂来南京娘家避祸,待那边好些,我再带哥儿回去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爹身边,总得有个伺候的人,明日我回杭州,你随我一起去,哥儿可留下。”   柳氏一口答应,见她戴了?髻,做妇人打扮,满脸笑容问:“姐儿嫁去上京,怎来了南京?姑爷呢?”   林婵道:“你甭管!我宿在悦来客栈,明早卯时三刻,我在门首等你。”   柳氏道:“行罢!我连夜收拾行李,再寻你去。”   林婵不再多话,告辞离开,走出寺庙,见齐映仍坐台阶上,晒着春阳打盹儿。小眉摇醒他,林婵道:“今儿十五,佛祖显灵,前时皆是烦恼,你也该进去跪拜祈福,明日起,日日是好日。”   齐映道:“春有百花秋有月,夏有凉风冬有雪,无有闲事挂心头,便是人间好时节。奶奶但凡拿得起,放得下,不用拜佛,也会日日是好日。”   小眉道:“你前世,定是偷佛祖香油的小老鼠。”   林婵问:“怎地说?”小眉道:“一嘴禅(馋)味儿。”   林婵噗嗤笑起来,齐映摸摸嘴,也笑了。   林婵这边赏完景,拜过佛,乘轿回客栈,萧云彰则还在花船内,与几位商贾把酒言欢,一个龟公带来两妓儿,同许掌柜、佟老爷、唐员外见礼,显见相熟,笑说:“我这新到的姑娘,好姿色,爷要不要作陪。”   唐员外呶呶嘴道:“给萧爷先过目。”   龟公忙作揖,陪笑道:“竟未曾见过萧爷,我眼瞎了。”   两妓儿瞟眼过来,穿着松江棉布宝蓝直裰,面目清俊,举止潇洒。萧云彰只道赏钱。萧乾各给一钱银子。喜得龟公及两妓儿,千恩万谢收了,坐下殷勤陪侍。   许掌柜问:“萧爷来南京待几日?”   萧云彰吃茶道:“明日就走。”   许掌柜问:“往哪里去?”   萧云彰道:“往杭州城一趟。”   唐员外问:“萧爷不知杭州城正闹瘟疫么?如今那儿只进不出,进容易,出就难了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这般严重?”   一个妓儿插话道:“我上月才从杭州到的南京。”众人一惊,神情谨慎。   妓儿忙道:“莫怕,我若有病,也进不来南京城,医官早问诊过了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杭州城内,如今是何状况?”   妓儿道:“知府老爷携家眷,连夜逃了,如今驻守苏州,城内交有同知林大人统辖。如今那儿只余四类人。一类,林大人及手下;二类,得病的百姓;三类,医官儿;四类,哄抬物价的商家老爷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病状如何的?”   妓儿道:“先时高热、咳嗽,喘不上气,再后神智不清,浑身疼痛,咳血,抽搐而死,前后不过数日。更骇人是,这病一人得了,一传十,十传百,不知不觉就染上了。”   萧云彰又问:“怎么个哄抬物价法?”   妓儿道:“生药、熟药铺子里,石菖蒲、白术、麻黄、苍术、人参、甘草全提了价,尤其麻黄和人参,一两麻黄,原不过一分银,现可好,要一钱银。一斤人参,原三两银,现要六两。”   佟老爷问:“不是有官家的惠民药局?”   妓儿冷笑道:“莫再提官家,早卖空了。”她接着道:“医官儿说,此病讲话时,经由唾液飞溅传染,可用松江布蒙口,那布商又开始作妖,一尺布涨到五钱银子。医官儿说,焚烧苍术,可净化空气。林大人用官银买,也从早时五分银,涨到八分银,百姓若买,要一钱银。还有瓜菜蔬果、鸡鱼肉蛋、柴米油盐,更没一个放过。”   唐员外拍桌道:“怎地这般无耻,有此类同行,我掬尽三江水,难掩今朝满面羞。”他怒问:“那些个铺子,叫甚么名号?”   妓儿回道:“小摊贩不提,四大药店,仁术口齿咽喉药铺、大圆堂、林川香药铺、共心熟药铺。五大布庄,保佑坊布庄、清锦帛缎庄、八郎头巾铺、秦淮成衣铺、二小花衣店。”   萧云彰吃茶不语。   许掌柜问:“萧爷还要前往?”   萧云彰敷衍道:“我想想再做打算。” 命龟公置一桌酒席来。   佟老爷笑道:“萧爷难得来南京一趟,莫伤雅兴,不妨赏这秦淮景,唱只南曲儿助兴。”   两个妓儿有心显摆,一个弹起琵琶,一个拈帕歌唱道:【调笑令】这生我那里也曾见他,莫不是我眼睛花?手抵着牙儿是记咱。不由我心儿里相牵挂,莫不是五百午欢喜冤家?何处绿杨曾系马,莫个是梦儿中云雨巫峡。(乔吉)   许掌柜拍掌笑道:“好个杭州妓儿,果然色艺过人。” 众人附和。   这般说说笑笑唱唱,吃过酒后,不觉已至戌时,一轮明月升起,秦淮河洒满银霜,萧云彰与他们告辞,下得船来,沿河岸慢走,他面庞渐显阴沉,陈珀道:“那妓儿所提四大药店、五大布庄,有八成是爷的铺面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掌柜分别是谁?”   陈珀回道:“仁术药铺掌柜,归仁巧。林川香药铺,郑合。保佑坊布庄,封佑。清锦帛缎庄,崔展元。二小花衣店,花泽权。”   萧云彰冷哼一声,没再多说,乘上轿子,往客栈方向而去。 第39章 逗弄   话说萧云彰回到客栈,已一更天气,林婵早早睡下,他也洗漱就寝,一夜安眠,待天亮,清光四射,鸡鸣八面,方又穿戴起身,用过早饭,陈珀和店家结帐,萧乾几个清点行李,喂马检车。萧云彰与唐员外、许掌柜、佟老爷几人话别,这空间,御史府也派小厮,送了两箱重礼来。   林婵站在门首,翘首等待柳氏,左等右等不见人,陈珀来催五六次,眼见辰时三刻也过了,晓得遭柳氏戏弄,憋一肚子气,钻进马车。马车摇摇晃晃,出了神策城门,沿官道,直往杭州方向而去。   萧云彰闭目养神,听轱辘咯吱声,问道:“怎地才走?耽搁这些时辰。”   陈珀道:“奶奶在等她的继母,一起回杭州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人可来了?”   陈珀道:“未见影子。”   萧云彰过半晌,忍不住笑了。陈珀问:“爷笑甚么?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这个官家小姐,说她聪明,又透着愚蠢,说她愚蠢,又有股莽劲,你以为她度形势、懂决断,却是误打误撞,全靠命,实在很难评。”   陈珀也笑道:“她年纪尚小,又是女娘,能这般已属不易。”萧云彰只笑不做声。   陈珀问:“爷还打算和离?”   萧云彰道:“快刀斩乱麻,未尝不好。”   陈珀叹道:“她与姜氏不同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没甚不同,官商沟壑难填,一个修养些,深埋心间,一个坦率些,浮于表面。”   陈珀道:“我倒觉这位奶奶,世俗成见是有,但未必当真,只话赶话,图一时嘴快而已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你有心想这些,倒不如多想想,杭州城内的店铺,及那几位掌柜,该如何处置!”此后一路无话。   林婵掀车帘往外看,出南京后,还得见客栈酒肆,庙堂商铺,村落农家,离杭州越近,越显人烟稀少,车马寂寥,翌日抵达杭州,马车停驻歇整,萧乾禀道:“爷,奶奶来见。” 萧云彰应了。   林婵踩踏凳,进至车里,与萧云彰面对面坐,先客气道:“多谢九叔送我到城门口,我要进去了,还请将和离书与我。”   萧云彰从袖里取出纸笺,欲递。林婵忙接。   萧云彰手又缩回,思忖道:“不忙。我改主意了,这份和离书,亲交你父亲手上更稳妥。”   林婵心里骂,大奸商,又要整哪出?讽问:“与你和离的,是我父亲么?要交给他?”   萧云彰道:“依我对你的了解,定会在林大人跟前,百般诋毁我奸商名声,令他对我深恶痛绝,如是这般,日后瘟疫过了,我还怎在这块地界、开铺做生意?强龙压不过地头蛇,此道理我略懂一二。”   林婵想,奸商重利无情,都何时了,还在满盘算计得失,还骂爹爹地头蛇。她道:“九叔错了,我不是那样的人!”   萧云彰问:“哦!那你是怎样的人?”   林婵抑忍道:“皆我错好吧!我会和爹爹说,皆是我的错,与九叔无关。”   萧云彰摇头道:“林大人更不信了,以为我恫吓威逼你。”   林婵怒从心头起,恶向胆边生,骂道:“奸商,你惯会欺负人,今儿算是撞到铁板了,快些将和离书给我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哪有官家女,自称铁板的,有失风雅。”   林婵想,去你的风雅。也不顾多想,扑到他身前,一把抓住右边袖笼,一手伸进去掏,他胳臂结实滚热,什么也没掏到。林婵又抓住他左边袖笼,继续翻找。   萧云彰脊背往后仰,腿微分开,这官家女臀娇肉肥,惹得乌甲将军杀意腾腾。   林婵浑不觉坐他腿上,仍没找到,一把揪住他衣襟,眼对眼,鼻对鼻,口对口,大声问:“和离书呢?藏哪了?”   萧云彰看她金粉芙蓉额,胭脂桃杏腮,云雨含情口,暗忖貂蝉西施也不过如此。他道:“在我怀里。”   林婵想,你要再骗我,我们同归于尽。手伸进衣襟一通乱摸,还真找到叠折纸笺。她松口气,才发现一时情急失了态。   两人眼瞪眼,林婵察觉不对劲儿,挪了挪腿,见他皱眉,蓦得忆起他醉酒那晚,扶手所做之事。林婵感觉全来了,她想,要命,这奸商又要小解了,怎地不说,可别解她身上,弄污了衣裳,手脚慌张地站起,弯腰踩踏凳,下车而去。   萧云彰坐正,缓了缓情绪,慢条斯理整衣襟,想想想笑,撩帘叫来陈珀。   林婵定定心,命齐映去搬行李,让小眉背上锦布袱,她拎了另一个,和萧乾萧康萧义等人辞别,陈珀过来,作一揖道:“奶奶,可否借一步说话。”   林婵随他走到边上,淡道:“不用叫我奶奶,自此刻起,我和你家爷再无瓜葛。”   陈珀道:“奶奶不必过河拆桥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不把桥拆了,难道还要走回去。”   陈珀道:“我有句话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   林婵道:“但说无妨。”   陈珀小心翼翼问:“爷给的和离书,奶奶可看了?”   林婵怔了怔:“你是何意?”   陈珀道:“奶奶先看!”   林婵顿感不妙,从袖里取出纸笺,拆开后,竟是空空一张无字落。她气出眼泪,说道:“为何要这般戏弄我!”   陈珀安慰道:“爷是欢喜你,才爱逗你玩儿。”   林婵抽噎着想,欢喜个屁,欢喜不是这样的。她道:“我官家女儿,岂能任由个商贾,耍猴般戏弄,待我进城禀报爹爹后,定要将他严惩不贷。”   陈珀陪笑道:“林大人在城中,治理瘟疫,已是焦头烂额,奶奶还拿这等小事烦他,何苦来哉!”林婵沉默不语。   陈珀道:“爷原本可以调转方向,迳往松江苏州去,为何甘冒被传染风险,也要进城?”   林婵问:“为何?”   陈珀不答反问:“城中因瘟疫肆虐,除去林大人等执守官,医官,得病百姓,还有谁?”   林婵思忖道:“商人。”   陈珀道:“奶奶聪明!你且看城门处,只进不出,城内人要吃喝穿用、病人要买药,去哪里可得?”   林婵道:“商铺。”   陈珀道:“爷听说城内商人,本着奇货可居,趁此哄抬物价,一分银的,卖到一钱银,三两银的,卖到六两,大发穷人财,现连你爹的面子也不给了,嚣张跋扈至极。”   林婵问:“九叔进去有何用?”   陈珀道:“城内有几家店铺,是爷开的。”   林婵反应过来,冷笑道:“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。九叔这铺里掌柜,亦是青出于蓝胜于蓝!”   陈珀道:“奶奶此话差矣。俗说,龙王还有虾兵蟹将哩。爷手里铺面多,分散广布,人心难测,总有照顾不过来之时。再说,也不过耳中听闻,还需眼见为实,若真是如此,先解救百姓水火,为当务之急。” 第40章 端倪   萧老太太为破孙儿萧旻情根,不惜自曝府中秘闻以警顽心,萧旻半信半疑,一腔愤恨,半腔移至萧云彰及林婵身上,此处暂不多表。   闲话少叙,光阴迅速,转眼至四月八浴佛节,这日一早,萧府门前轿车数辆,人声喧杂,萧老太太携府中各房女眷,带了数个丫环,浩浩荡荡往白塔寺拈香祈福。   萧肃康五兄弟及萧旻已先至,临惜住持、领众和尚,在山门前迎接。老太太下轿,由惠春等搀扶,临惜住持近前唱诺,老太太笑问:“福觉方丈可在寺中?”   临惜回话道:“自然在的,今日坛前说法、香汤浴佛,布施斋饭,皆由福觉方丈亲理。”   老太太叹道:“甚好!我许久未见他了。”正说话间,又见有数辆马车抵至,临惜命大和尚,领他们先进殿内看茶暂歇,他则带着萧肃康和萧旻,匆匆走过去。   福安和萧书跟在后,福安低问:“他们要迎谁哩?”   萧书道:“首辅徐阁老一家子。”   福安啧舌:“这样的大官儿,是你我能见的?”   萧书斜眼睃他,歪嘴笑道:“日后见的多哩!你想,老爷毁了林小姐婚约,不就为和徐家攀亲。”   福安了然道:“水往低处流,人往高处走,人之常情。”   萧书道:“谁不说是!旻少爷也是想不穿,娶了徐家小姐,前程锦上添花、热锅烹油,日后做大官儿,还不手到擒来。娶了林小姐,能有甚么,只有牵累。”   福安问:“此话哪里说起?”   萧书道:“林小姐的爹,曾也是大官儿,詹事府詹事,三品大员,管太子内务,辅导太子读书,授论治国术,谁见不让避三分。因一桩贪墨案,被贬官罢权,赶出了京城至今,但得有一丝翻身机会,大老爷也不会把事做绝。”   福安吃惊道:“还有这等因原?你听谁说的?”   萧书道:“你甭管,我自有来路。”他忽然矮身,跪拜磕头,福安忙照做。福安俯首偷瞄,见徐首辅下轿,戴乌纱幞头,一身苍青色绣松鹤直裰,约五十年纪,面容棱角分明,神态威严,和临惜唱诺后,萧肃康、萧旻上前作揖见礼,他微笑寒暄。   一阵旋风袭过,吹得衣袂偏飞,轿帘翻起,萧书悄戳福安腰眼,呶呶嘴,福安顺而瞄去,见轿内现出小姐的脸儿,在瞧萧旻,又怕人发现,拽过轿帘遮掩。   萧书磕头起身,福安亦是,跟随往山门内走,萧书问:“那位小姐生得如何?”   福安笑着不吭声。   萧书道:“我晓你心思,她不及林小姐。”   福安道:“还一口一口林小姐叫,该称呼九奶奶了。”   萧书笑道:“你倒是个讲究人。”   福安无话,随着进入大雄宝殿,以屏障分隔,男左女右。福安往台上看,听福觉方丈念颂:佛诞令辰,白塔寺方丈兼僧官福觉,虔爇宝香,供养本师释迦如来大和尚,上酬慈荫。所冀法界众生,念念诸佛出现于世。他下台来,走至殿中而立。磬声响起,见一众和尚由经楼而来,手托太子像,同念“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”走进大殿,将太子像安放九龙吐水金盆中,福安细看,是释迦牟尼童子身,右手指天。   众人顶礼三拜,一起唱赞,唱赞毕,福觉边唱偈言,边舀盆中香汤,轻缓浇淋太子像,众人轮流上前,拿勺浇淋香汤,福安等仆从无此福运,只在旁看着家主们,绕佛三匝,重回本位。   磬声再起,众人与和尚们齐诵偈言,再向上顶礼三拜,算是浴佛礼毕。福安一直打量那位福觉,凑耳萧书问:“那位方丈看着,好生眼熟,似在哪里见过?”   萧书道:“像大老爷。”   福安恍然道:“你怎这样有才!”   萧书笑道:“你原给九爷当差,无福来此参与浴佛盛会,自然不知,见过的,都觉大老爷像他,说明萧府与佛家渊源颇深,已达神形俱似,此为佛日圆明,永耀萧府之兆。”   福安暗自称奇,不敢多言,随萧肃康等几,走出大殿,来至偏殿,已近晌午,和尚送来茶水和斋饭,竹笋、豆腐、蘑菇,木耳,青菜,萝卜等,或油盐炒,或做粉汤,又送来一锅浴佛节特有的“黑饭”,颜色乌碧,味道涩苦,伺候众人吃了。   福安眼见萧肃康、萧旻,放下碗筷,也不叫他们跟,前后脚往外走,他问端茶的和尚,何处可以如厕,和尚指了方向,他称谢,出了偏殿,紧赶数步,看到他俩身影,不远不近随着,忽见萧肃康停步,站在廊下,和个近前的和尚闲聊,萧旻则往另一条道走,他略思忖,跟了过去。   话说萧云彰,林婵乘马车,带众人进了杭州城门,天色黄昏,商铺已闭门,仅窗内透出黄光,街道一片萧索,行者疏寥,口鼻布掩,垂头丧气,慢慢走着。   一群小乞丐簇拥过来,边咳嗽边讨钱,陈珀掏出几把钱,往地面一洒,咣咣当当,引得一众竞折腰。   过了断桥,远处围了十数人,闹哄哄不止,林婵见其中有衙役,想莫不是知府的人,命车夫停住,下得车来,凑近相看,闻听话声,嗓音颇熟悉,待细瞧,竟是父亲林光道。   他虽掩口鼻,仍能瞧出怒容满面,所站之处,是仁术口齿咽喉药铺前,与之对峙者,是该掌柜,名唤归仁巧。   林光道叱道:“我昨日来买苍术,一两涨至八分银,今日怎又变一钱银子了?你不过一执事掌柜,你家爷现在何处?我要与他亲论!”   归仁巧道:“我家爷,乃京城国公府萧家九爷,我所决定,如未得他允肯,岂敢冒然行动!”   林光道气怒:“尔等奸商可恶,不顾百姓安忧,扰乱市值,肆意加价,有违良知,有悖律法,就不怕瘟疫过后,朝庭拿你们审问治罪?”   归仁巧作揖,诉苦道:“林大人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!我们药铺,小本经营,所有药材,皆由外面伙计运到城门口,我们再内接应,方圆十里县镇,各药铺要留自保,不肯卖于我们。伙计只得再往远去进货,听闻大批购麻黄,苍术,人参,甘草,石菖蒲,便晓是为瘟疫而来,他们坏良心,高价卖给伙计,还有商税、车船税,伙计吃宿雇佣费,车船马费,这些加加算算,我一点利没赚,反倒贴不少哩,林大人还说我违良知,悖律法,要治我的罪。如这般的话,我现就关掉药铺,生意不做了,免得秋后算帐,我可担待不起。”   大圆堂、林川香药、共心熟药铺等掌柜,也混在人群中瞧热闹,趁势嚷嚷道:“我们也不做生意了,着实令人憋屈,好心没好报。”   围观百姓慌张道:“那我们要去何处买药治病?”   归仁巧道:“问我做甚,你们去问林大人!”   另几个掌柜拱火道:“林大人必有妙法!”   有百姓跪下,给林光道磕头,哀求道:“林大人,药铺不能关啊,否则我等只能等死了。”   林光道闭闭眼睛,心似油锅上煎,一咬牙,给归仁巧等几作揖道:“是本官言辞过于激烈了,给各位陪罪,官府可以不购,但不能迁怒百姓,百姓何罪之有!希各位仁心仁德,继续救民于水火之中。” 他违心之言说毕,甩袖而去。   归仁巧冷笑,扬声道:“各位,看在林大人面上,我不为难你们,但是这药价,再各加一钱银,愿意的进店里来,不强买强卖!” 顿时一片怨声载道。   林婵眼底含泪,转身见萧云彰,不知何时站在她背后,面无表情,喜怒难辨,她满怀怨愤,狠狠踩他脚面一记,径自上了马车,吩咐车夫驶往知府方向,陈珀问萧云彰:“我们也跟去?”   萧云彰摇头道:“寻个客栈先住下。”他抬脚要走,突然扶了下陈珀的肩膀,陈珀问:“怎么了爷?”   萧云彰没言语,一肚子火气。 第41章 相见   且说林光道乘轿回府,通判李洪业、推官张缄,早早候在门首苦等,见他败兴而归,作一揖问:“药铺掌柜又为难大人了?”   林光道说:“奸商沆瀣一气,坐地起价,毫无道义可言。”   李洪业问:“明日百姓要来领药,该如何是好?”   林光道问:“库中还积余多少?”   李洪业道:“只够打发三四十个百姓。”   林光道怒拍桌子说:“归仁巧可恶,一两苍术,胆敢要一钱银子,简直骇人听闻,朝廷发下的赈灾银两,被这些奸商盘剥的,所剩无几。”   张缄道:“大人生气无用,还是想想明日,如何给百姓一个交待。”   李洪业道:“我看才昏时,已有人坐在府门前排队。”   林光道沉默半晌,才说:“先搭粥棚,砌火灶,辰时施舍百姓米粥,安抚民心后,再谈其它。我书信一封知府曹大人,令驿使连夜送达,求他相助。”他立即坐桌案前,取纸研墨。   李洪业还要说,张缄频使眼色,李洪业只得闭嘴,两人退出,站在廊上,李洪业问:“做甚?粮缸见底,哪还有余施舍百姓?”   张缄道:“多掺些野菜和观音土,凑合一顿够了。”   李洪业问:“林同知,给曹大人捎去的信讯,十数封了,可有回过?”   张缄道:“未见一封回信。”   李洪业埋怨道:“当初林同知提议,用赈银按医官方子购药,免费发给百姓,我就预想过今日局面,屡持反对意见,林同知一意孤行,现在如何?受这帮奸商刁民拿捏,赈银被奸商赚去,没药发放,又遭刁民怨怒,两头不落好,原还想瘟疫过后,我们守城有功,能提个一官半职,看今儿情形,不罢免革职,已是侥幸。”   张缄悄悄道:“我和守城吏相熟,打算今夜三更,携家眷出城去,你要么一起?”   李洪业生气道:“我错看张推官你了。我虽对林同知的推令不敢苟同,但身居官职,收朝廷俸禄,就得担起重责,维护百姓,守一城平安,岂能学曹知府之流,白读了圣贤书。”   张缄讪讪笑道:“我不过一句玩笑,勿要当真。”说着话,管事叶程匆匆而来,李洪业问:“何事慌急火燎的?”   叶程抬袖擦汗道:“小姐回来了。”   李洪业问:“哪位小姐?”   叶程已掀帘进房去了。   林光道正写信,将城中难处据实相禀,忽听廊上脚足乱响,见是叶程,他皱眉问:“做甚么?”   叶程说道:“小姐回来了,带许多箱笼到家中,使我来请老爷见去。”   林光道大吃一惊:“就她一人回来?”   叶程道:“有小眉陪随。”   林光道连忙起身,直往后院奔去,进院门,果见摆了不少箱笼,林婵孤单单站在廊下,见到他来,忙上前迎,俯身行个万福,叫声爹爹,泪洒当场。   林光道扶她进房,两人坐了,林光道问:“用过饭没有?”   林婵回道:“一直赶路,进城急往家来,还未曾用饭。”   林光道吩咐叶程:“让厨房随便做些来。”叶程应承退下,小眉也随着去了。   林光道见她戴了?髻,做妇人打扮,皱眉问:“你已嫁人,不在府中伺候公婆、相夫教子,怎地来家做甚?”   林婵跪他膝前,将年除日抵京,进萧府遭遇冷待,被逼退婚,为挽名节,只得下嫁九叔萧云彰,其中委屈,所受屈辱,一一道来。林光道火大问:“你嫁的,可是那个奸商萧九爷?”   林婵哭说:“我与九叔志趣不投,我看不惯他奸商重利无德无信,他见不惯我官家女清高傲慢有礼有节。若这般凑和忍让下去,无异于身屈牢笼,度日如年,是而此次毅然归家,有和离之想,如若爹爹不肯收留,我便铰了头发,寻个尼姑庵,青灯古佛了此残生。”   林光道还未说话,听下人在帘外禀道:“商户萧云彰递帖来,请老爷往燕食楼赴席。”   林光道想想,问林婵:“你要和离,他可允肯?”   林婵道:“他并不欢喜我,应正中下怀!”   林光道叱道:“有眼无珠的东西!我家婵姐出身官家,论相貌、品性、待人处事,哪样不是拔尖翘楚。他个低贱商贾,品形不端,年纪又大,鳏夫一个,还敢涎着脸儿嫌东嫌西,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德性!”他越说越气,问道:“和离书在哪?给我一看!”   林婵哭道:“他说要亲自交到父亲手中。”   林光道冷笑一声:“简直欺人太甚!你在房里住下,我倒要会会他,看他有甚么嘴脸面对我!”起身怒去了。   不多时,叶程与小眉提了食盒来,仅两碗鸡汤年糕片儿,一碟龙须酥。叶程表歉道:“如今城内瘟疫肆虐,物价高涨,吃穿用度艰难,小姐先凑和对付一顿,明日我去买些鲜蔬肉菜,再好生款待。”   林婵道:“不必麻烦,我甚么苦都能吃得。”和小眉一起用饭,不在话下。   且说林光道来至燕食楼门首,气冲冲刚下轿,陈珀已过来,作揖相问:“可是知府同知林大人?”   林光道说:“正是本官。”   陈珀忙引领进楼,入了房间,灯火亮如白昼,也无旁人,只萧云彰端坐吃茶,见林光道进来,起身作揖见礼,林光道不睬,径自扯椅坐下,萧云彰笑笑,坐次位,伙计上菜,但见鸡鸭鱼肉,羊羔美酒,不多会儿摆满桌上,香气扑鼻。   林光道不动筷箸,神情冷肃道:“婵姐说,你要将合离书,亲交我手上,还磨蹭甚么?”   萧云彰道:“此乃小事,不值爹大动肝火。”   林光道瞪眼说:“谁是你爹?勿要瞎认!”   萧云彰笑问:“那我该如何称呼?”   林光道:“随便怎么称呼,不叫爹就成!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今日才进杭州城,耳闻目睹,深知林大人处境,极为不易。”   林光道说:“拜你们这些无良商户所赐。”   萧云彰微笑道:“我确实冤枉,并不知商铺掌柜所犯恶行,如今撞上了,自然要给林大人一个交待。”   他给陈珀使个眼色,陈珀退到门外,须臾间,林光道看见药铺的归仁巧、郑合、布庄的封佑、崔展元、花泽权,鱼贯而入,面如土色,至他面前。   萧云彰骂道:“贼人,还敢站着?”   几人扑通跪下,归仁巧先哭丧道:“前时对林大人诸多不敬,小的罪该万死,铺里药价高涨,萧爷并不知情,是小的利欲熏心,见财起意,罔顾国法,欺上瞒下,赚这等昧心钱,求林大人,大人不计小人过,给小的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。”几人齐刷刷磕头,不停求饶。   林光道一时怔住,半天才道:“下次不可再了。”   萧云彰沉脸道:“林大人有其官家之威,不便与尔等贼人计较,我却不同,没那好心,势要睚眦必报!”他喝道:“来人!”   萧丰萧恩萧义等进来听命。   萧云彰吩咐:“各打二十棍,撵出店铺,永不再用。”   林光道眼看他几人被拖拽出去,不久哀嚎声隐约断续传来,想素日里嚣张跋扈嘴脸,所受之气,心底顿时一阵爽快。 第42章 偏见   接上话。萧云彰给林光道斟酒,林光道吃了问:“惩过这些掌柜,铺面准备交于何人接手?”   萧云彰回:“瘟疫期间,由我亲理。”   林光道说:“我倒有一事.....”欲言又止。   萧云彰笑道:“请直言。”   林光道这才说:“此趟杭州瘟疫,始于秋行冬令,延至春行夏令,乃天地间自生疫气,疫症表现为肢节痛、头目痛、咳嗽,咽喉肿痛,再重些肺白咳血,神智不清,抽搐而死。一人得病,传染一家,家传十邻,邻传百巷,连绵不绝。医官诊治,此为病人呼出疫气,钻入常人口鼻,侵犯体内五脏,毁损阳气。要填充阳气,使其强厉,可用百药制服,而疫气来源天地,医官提议,一日三时燃烧苍术,烟味浓烈,四散扩张,对削弱毒性,减缓传染,有大用。可恨归仁巧等唯利是图,肆意加价,盘剥我官府赈银九成去,如今你要亲理商铺,药材之类,譬如苍术,一两一钱银,遍布海内八方,也是闻所未闻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大人觉得,药价多少合适?”   林光道说:“瘟疫前,苍术一两一文银,如今非常时期,归仁巧诉了诸多难处,至多一两五文银还可受。”   萧云彰听了,只是淡笑。林光道见状,暗忖这奸商怎地不语,果然另有图谋。不悦问:“你又在打甚么主意?”   萧云彰道:“从明日起,凡官府所需,我商铺不收分文。百姓来购,按瘟疫前市价结算。我在杭州,有两家药店,仁术口齿咽喉药铺、林川香药铺;三大布庄,保佑坊、清锦帛缎、二小花衣店。占城中大商铺八成。我但得这般动作,不出五日,所有市价必回归正常,大人尽管放心就是。”   林光道难以置信,盯着他问:“勿要说大话!你铺中买卖货物可充盈?若短日断供,又该当如何?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途经南京时,已闻杭州城内困境,江南省中,我的不少商铺,调援区区一个杭州,并非难事,就算我不够,还有众多私交甚厚的同行,皆有仗义疏财之心。莫听归仁巧等人巧言令色,他们怕我知晓其所为,因而不敢传讯求援,私自雇佣人力各处采购,再抬价倒卖,中饱私囊,委实可恶。”   林光道恍然明了,想想问:“这般你不亏损了?”   萧云彰微笑道:“做买卖,不外乎舍得二字,有舍有得,不舍不得,大舍大得,小舍小得。归仁巧等人所得,我不过再舍出而已,归还于民用于民,白白博个好名声,何乐不为!”   林光道听完,沉吟半晌,只问:“这甚么酒?甜的腻人!”   萧云彰道:“果子酒,南方口味嗜甜,我以为大人好这口。”即命陈珀取一坛金华酒来。   林光道问:“和离书哩?”   萧云彰摸摸袖笼说:“放在书匣内,竟忘记带了。”   林光道摆手:“不急,此乃小事!瘟疫之祸才是燃眉之急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接下来大人如何打算?”   陈珀送来金华酒,萧云彰斟酒,林光道一饮而尽,俩人边吃边聊,待月移花窗,酒过三巡后,林光道起身要走,又顿住说:“府里没甚可吃,婵姐欢喜吃定胜糕、条头糕、荷花酥、龙井茶酥。”萧云彰立刻会意,命厨房去做,不多时,陈珀送来食盒,林光道拎了,乘轿回府,天已团黑,门前粥棚搭好,百姓在排队,乌麻麻一条长龙,只为等明日官府施药。   林光道自偏门入,下了轿,摇摇晃晃走到后院,小眉开门,林婵听见动静,出房站在廊前等候,待近前,见父亲红光满面,说道:“怎地吃这么多酒!”搀他进明间坐了,持壶斟浓浓一碗茶,递他手前,迫不及待问:“和离书呢?给我一看。”   林光道说:“贤婿忘记带了,日后有闲时,再送来府上。”   林婵坐立不安一晚儿,他竟忘了带,顿生无名火,气问:“爹爹出门前,还骂他奸商,怎地此刻,倒满嘴的贤婿,你怕不是被他收买?”   见他欲端盏吃茶,一把夺过,撅嘴道:“不给吃了。”   林光道说:“我怎会被他收买?你没看见,他喊我爹哩,我直接怼他脸上,谁是你爹,勿要瞎认!他便不敢造次,唤我林大人了。”   林婵转怒为喜,把盏儿递过去:“爹爹吃茶!”   林光道吃两口后说:“吾朝阶层划分之制,甚为严格。细分官宦、士人、农民、工商四阶。每阶有忠义之人,定有害群之马。譬如天下商贾,也有品级之分,有持文好德、淡泊高远者,有仗义轻财,广交好施者,自然少不了唯利是图投机钻营之徒。前有士人郑济,感念贾人王翠,资助书生进京赶考,以与他为友甚感荣幸;官宦封坤,与药商郑田交好,郑田学富五车,知识渊博,封坤曾赞誉,与其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;金元杂剧名家朱琪,与青楼鸨母十分亲近,在她提议下,打破杂剧一人主唱惯例,可对唱、合唱、轮唱,谓之意义深远。可见纵是商贾身份,只要品性高尚、取财有道,亦受官宦士人尊重。”   林婵问:“爹爹奇怪,与我说这些做甚?”   林光道说:“愚蠢!怎听不懂人话!”   林婵道:“哼!我岂会不懂!不晓那奸商,给爹爹灌了甚么迷魂汤,字字句句皆是护他。”   林光道说:“我为何要护他?我是为你好!”   林婵红眼道:“爹爹收留我,就是为我好!”   林光道还欲说,叶程提了食盒进来,说道:“老爷把这忘记在轿里。”   林光道忙让搁桌上:“是你夫婿让我带了给你。”   林婵想,那是哪门子夫婿。小眉揭开盒盖,取出一碟碟点心,林婵看了,冷笑问:“九叔并不知我欢喜吃这些,爹爹还说没被他收买?”   林光道说:“马兰饼,我没告诉他!”   林婵站起身,不想理他,咬牙回卧房去了。   翌日卯时,天微亮,薄雾见日色。李洪业、张缄,命十数役吏,抬了几麻袋掺野菜观音土的杂米,从堂内出,往府外走去,路遇林光道,连忙作揖见礼,林光道拆袋看了,蹙眉说:“这怎么吃得!”   李洪业道: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。”   张缄问:“施药之事,该如何向百姓交待?”   林光道哈哈笑说:“不足为虑!”率先大步走在前面,风吹得袖笼胀鼓。   李洪业与张缄面面相觑,张缄低道:“林同知不会积郁成疾,疯魔了?”   李洪业道:“我看有些像!”   林光道听得清楚,并不理他们,到府门前,亲自拔闩,拉开半扇,再是半扇,阳光穿透雾霾,一股熬米之清香,一缕湿润空气,直往面庞上扑,但见粥棚前,桶桶热滚米粥一字排开,不远处,一包包药材堆积成山,欲待发放。 第43章 教化   且说回萧旻,他与父亲萧肃康,前往禅院拜会福觉方丈,半途中忽要去解手,绕过观音殿侧柱,恰有个女子带了丫环,躲那偷觑,两人撞个满怀。   萧旻认出她是徐阁老的女儿徐巧珍,冷眉冷眼地看她,徐巧珍也不言语,行个万福转身去了,她那个丫环近前道:“我家小姐使我对爷说,这是她平日里拈的‘结缘豆’,全送给爷。”将手里锦袋递上,萧旻伸手接过,沉甸甸的,道一声谢,提了继续走。   福安跟在后,看他将一个锦袋扔入草丛,趁其如厕,跳进草丛,解开锦袋,竟是满满的佛豆,暗道可惜。为何道可惜,这结缘豆乃平日里,念一声佛,拈一颗豆,一声一颗拈出,到浴佛节这日,将一年所拈的豆子,调盐煮熟,送与人结缘,但得收了、吃了,彼此便结下今生良缘。   福安抓了一大把塞满袖笼,避至暗处,边吃边等,不多时,萧旻小解出来,原路返回,和萧肃康穿庭过堂,来到禅院,福觉坐在院里打坐,桌前摆一册经卷,烧一炉香,泡一壶茶。见他们来,请坐蒲团。   萧肃康朝萧旻道:“他便是你大伯,还不磕头。”萧旻连忙跪下磕头,暗忖原以为又是祖母骗人伎俩,却原来真的。   福觉皱眉道:“我早说过,我的身份秘而不宣,怎地又让他知晓?”   萧肃康道:“非我所为!母亲讲与他的。”   福觉问为何。萧肃康道:“他曾与林光道之女订亲,如今年已及笄,特带嫁状前来婚配。”   福觉打断问:“可是受灯油案牵连,被贬为外官的林詹事?”   萧肃康道:“正是!太子气数已尽,林詹事无翻身可机,我权衡利弊,悔弃这门婚事,林小姐转嫁萧云彰。这厮便疯魔了,六亲不认,要死要活,好说歹说俱油盐不进,母亲无法,只得说出你的过往,以警顽心。”   萧旻作揖道:“大伯性情中人,为那女娘遁入空门,自此半生佛法,我着实钦佩!”   福觉吃茶,淡道:“为爱发光纸上钻,不能透处几多难?忽然撞着来时路,始觉平生被眼瞒。”   萧旻问:“这是何意?”   福觉道:“你以为对的事,撞南墙也不愿回头,只有自己顿悟了,方才知自己多可笑。我之行为,亦对亦错,对你无助,反误你判断,是而不必钦佩我。”   萧旻道:“我确也有入空门之想。”   萧肃康气怔道:“你是想要你祖母的命。”   福觉也道:“宁可永劫受沉沦,不从诸圣求解脱,你若有志,不向佛祖所行处行,自走自路去。”萧旻不吭声。   福觉问萧肃康:“那个萧云彰,还在府里?”   萧肃康点头道:“他弃文从商,这些年倒是风声水起,府中渐显衰败之相,能才寥寥,俱是混吃等死的货,如今开销用度,还需靠他救济。”   福觉冷笑:“那是个不安份的主,与虎谋皮,焉能白得其利。”又道:“我听闻他尚在暗查当年真相,不可大意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放心,我自留有后路。”还待要说,忽听院外吵吵闹闹,听脚步喧杂,似来多人。一个年轻和尚进来,禀报道:“锦衣卫千户魏大人求见。”   福觉沉吟道:“如是求见,何必带这许多人来,显然来者不善。”   萧肃康沉声道:“慌甚么,不过是个千户,我来与他理论。”   福觉道:“蚍蜉能撼大树,不可小觑。你莫出来,我自见他。”   看向萧旻,诫训道:“府中情形你应清楚,能用大才者,也唯有你了,如何光耀门楣,再现繁华盛景,才该是你心之所想,儿女情长,终归少年一段风流事,新鲜过后,沉寂于梦幻空花。”语毕,即命年轻和尚,带萧肃康、萧旻从后门离开。   他自起身理袍,走到门首,唱诺后问:“不知魏大人为何事而来?”   魏寅还礼道:“今辰有位行商来告,在怡花院,撞见方丈从个妓儿房内离开,影响甚是恶劣,皇上大怒,命我等缉你讯问。”   福觉道:“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。白塔寺乃皇家庙宇,今又是浴佛节,能否等到明日,天亮我自会去镇抚司接受盘问。”   魏寅想想道:“也罢,我留一两人在此守候。”福觉谢过,仍回院中打坐念经,不受打扰。   福安回到偏殿,萧书问:“你去小解,怎这般长时辰?可是迷路了。”   福安拉他手进袖笼,萧书说:“这是甚么?”撮了些细看,笑道:“谁要和你结姻缘?惠春?”丢一颗到嘴巴里,嚼嚼道:“有些咸了。”   福安道:“胡扯些甚么!”   萧书问:“不是她,会是谁?”   福安凑他耳畔,悄悄道:“我去小解,恰看到徐小姐的丫头,把个锦袋子交给旻少爷,旻少爷转手丢进草丛里,我当甚么好东西,拣来看,原来是佛豆,随手抓了大把,晚间一起佐酒吃。”   萧书道:“萧徐两家结姻,板上钉钉了。”   福安问:“何来此说?”   萧书说:“没见今日阵仗,寺里只有萧徐两家,老太太大夫人几个,和徐家女眷在内殿,好的跟一个姓似的。大老爷和旻少爷也走了,见徐阁老去了罢!”   福安道:“你倒也眼观六路,耳听八方。”   萧书道:“在府里当差,没点机灵劲,可行?”福安哧哧笑。   萧书道:“萧贵不晓怎样了?走到现在,也没捎封信回来。”   福安道:“问他做甚!如今出息了,不屑与我们为伍。”   萧书道:“我昨晚做梦,竟梦到他,衣衫破烂,浑身脏污,我问他怎地,他只朝我流泪,看着颇为凄惨。一觉醒来,我眼皮子突突直跳,浴佛后,我把我的佛豆献出,给他结了个善缘,心底才安定下来。”   福安吃了颗佛豆,咂舌道:“是咸了!”   萧云彰投在客栈住歇,才洗漱过,萧乾递来一封信讯,看封首字迹,竟是萧肃康亲手所书,萧云彰命掌灯,凑近细看,沉默不语。   陈珀忍不住问:“写得甚么?”   萧云彰道:“萧旻与徐首辅家的小姐,要结亲婚配了。”   陈珀不解:“就为这?他们自去成婚,与爷有何干系?”   萧云彰道:“萧旻提出,我和林婵一日不回,他一日不结。”   陈珀道:“又是个行事乖张的纨绔子弟。”   店里伙计送茶水来,萧云彰问他:“城内还开张的有名食店,有哪些?”   伙计回道:“仅剩燕食楼一家。”   萧云彰吩咐陈珀:“你去燕食楼订一桌上好的酒席。”   他又写了请帖,给萧乾,命他送去知府,交于同知林光道。再换了身直裰,看看那一封和离书,字墨已干,思忖许久,终是未笼进袖里。 第44章 劝说   话说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不觉到了五月下旬,一日,窗外细雨沥沥,打得芭蕉叶儿珍珠乱滚,林婵和小眉在房中做针指。   林光道拎了一竹编小筐进来,林婵起身接迎,问是甚么。林光道说:“大雄山的杨梅熟了,给你尝鲜。”   林婵嘴里不觉生酸,命齐映拿去洗些来,林光道洗毕手,坐下吃茶。   林婵打量他,说道:“爹爹气色不错,定是抗疫大有成效。”   林光道掩不住笑容,点头道:“皆是贤婿的功劳!”林婵听了,沉下脸儿。   林光道说:“你不爱听,也得实事求是,我不能自傲居功,自贤婿来后,亲管商铺,整治奸商、下调价格,我官府需的东西分文不取,为病民施粥赠药鼎力相助,其余商贩见他如此,到底知羞,有样学样,不过五日,各类市价已恢复如常。到如今一月有余,因得药物充足,防范得当,病民痊愈增多,瘟疫受控,形势一片大好。”   林婵虽不喜萧云彰,但听后亦高兴。小眉端了一盘杨梅放桌上,林婵拈了颗,又紫又大,吃进嘴里,舌尖甜津津,她连吃几颗问:“这谁送的?”   林光道说:“自然是贤婿。”   林婵道:“忒酸。”   林光道说:“忒酸,你一颗接一颗不停?”   林婵不吃了,只问:“九叔的和离书还没给?这一天写一字,也早写完了。”   林光道皱眉说:“开口闭口的和离书,你可知,你被休后的处境?你回来,我亦跟了蒙羞,我身有官职,日后如何面对同僚议论?我连自己女儿也教管失败,又如何治理一方百姓?你回来,柳氏非你亲娘,兄弟年纪渐长,她们能容你还好,若是难容,可有你的苦受,若胡乱寻个人把你嫁了,依吾朝律法,你半点不由己。你个被休弃妇人,好人家不要,多给人填房或做妾,命运颠簸,难知前程。我晓你性子,哪受得这般屈辱,唯有出家为尼,你以为庵观寺院又是甚么好去处!如今世风日下,僧尼不比从前严守清规戒律、五根清净,表面阿弥陀佛,暗地藏污纳垢、争门夺派,触犯王法已屡见不鲜。你要过这般日子,倒不如与贤婿生活,他虽是商贾,阶位低贱,配不上你,但胸有丘壑、腹藏乾坤,性宽广,擅谋略,雷厉风行,手段狠辣,残酷无情......”   林婵打断道:“所以不是个良人。”   林光道咳一声说:“我话多了,总而言之,他若走仕途,比你爹强百倍,可惜可惜,正所谓百年全在命,半点不由人。”   林婵不吭声儿,叶程隔帘禀道:“萧云彰来见,往二厅来了。”   林光道说:“你好自想想,勿要意气用事!”起身快步出门,来到二厅,果然萧云彰已到,作揖给他见礼,分宾主而坐,叶程送来两盏茶。   林光道笑说:“这是用我蓄的梅水,烹的天目茶,贤婿尝尝如何?”   萧云彰接过盏,细品两口,赞道:“梅蕊冻雪冷香,再添野茶甘醇,果然非人间俗物。”   林光道颇自得,吃了茶后,他问:“你来寻我何事?”   萧云彰道:“如今杭州城内,商市井然有序,百姓渐康,瘟疫大减,灭绝指日可待,我的商铺,新掌柜也已到位,我还要往松江苏州等处行商去,时辰紧迫,不易再多留。”   他从袖笼中取出纸笺,起身双手奉上,说道:“这是我与林婵的和离书,请大人过目。”   林光道脸色变冷,硬声问:“我那婵姐哪里不好,你要与她和离?”   萧云彰道:“并非我要和离,是遂她心愿。”   林光道问:“遂她甚么心愿?”   萧云彰道:“她不肯夫妻敦伦,三番两次刺伤与我,嫌我商贾身份,对我无情,一意求去,强扭的瓜不甜,我非迫人之人。”   林光道一时无语,接过和离书,撕个粉碎。萧云彰微怔。   林光道说:“强扭的瓜不甜,你就强扭一次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这是何意?”   林光道说:“十三年前,我还在京城做官,身为詹事府詹事,确实风光。婵姐众星捧月里长大,夫人又溺爱,她脾气大了些、也执拗了些。”   萧云彰想,何止脾气大了些,执拗了些,是又凶又野,随时拔簪子杀人的那种。   林光道说:“但婵姐善良可靠,你若得了她的心,她能把命给你!”   萧云彰想,到底谁把命给谁。   林光道说:“你理应该知,和离妇人多艰难,她娘亲死得早,这些年,继母柳氏虐待她、兄弟欺负她,她也不大和我讲,我忙于前堂政务,对她多有疏忽,此次她与你和离,家中必待不住,要么给人填房或做妾,要么进庵堂当姑子,不过才十七韶华,却要青灯古佛一生,她好歹与贤婿拜堂成亲,有了姻缘,你忍心看她鲜花凋零,碾落泥中?她何错之有啊!”   萧云彰不言语,心有些乱。   林光道说:“再过五日,是婵姐的生日,你若有心,便来吃酒,你若无意,让厮童再送和离书来。”萧云彰没说甚么,借一事告辞离去。   五日转瞬即逝,林婵坐镜前梳妆,小眉说:“我听齐映说,九爷要走了。”   林婵问:“走去哪里?”   小眉说:“离开杭州城,往松江苏州去。”林婵沉默。   忽听婆子禀道:“齐映来见。”林婵让进来。齐映端一堆东西进来。   林婵问:“这是做甚?”   齐映道:“今儿是奶奶生日,九爷送来的贺礼。”   林婵一一看来,两盘点心,两盘鲜果,两盘寿面,两只香酥鸭,一坛女儿红,一对串玉软金扁口镯子,一只金累丝九凤头面。一套苏锦妆花衣服。林婵恍然才想起,今是她的生日,眼底发潮,却撇嘴说:“送这衣服头面有甚用,我又穿戴不得。”   她问齐映:“你听谁说,九爷要离开杭州?”   齐映回道:“乾哥儿说的。”   林婵问:“何时起身呢?”   齐映道:“就这两日。”林婵没再多问了。 第45章 醉酒   接上话,一对夫妻眼见各自飞,林光道本宁拆十座庙,不毁一桩婚之意,在其间,不遗余力调停,林婵勉为其难,萧云彰悬而不决,令他操碎了心。   且说五月二十八日,是林婵的生日,晚间在她房里,置办一桌酒席,林光道陪了吃酒,有些心神不宁,时常朝窗外看,林婵察觉,问道:“爹爹在等谁?”   林光道不答,只说:“两人稍嫌冷清,若柳氏和你弟弟在,会热闹许多。”   林婵道:“表面热闹算甚么热闹,现虽只有爹爹在,我却觉得十分热闹。”   林光道说:“许久未听你弹琴唱曲了。”   林婵去取来月琴,调好弦,轻启喉音唱道:(端正好)衫袖湿酒痕香,帽檐侧花枝重,似这等宾共主和气春风,一杯未尽笙歌送,就花前唤醒游仙梦。(乔吉)。   林光道拍手夸赞:“有你母亲当年风韵。”亲手斟了盏女儿红,递给林婵,林婵称谢,才吃两口,小眉隔帘禀道:“姑爷朝院里来了。”   林光道喜上眉梢,起身要去迎,林婵拦阻道:“爹爹何等身份,勿要失了官家风骨。”   林光道说:“一家人讲甚尊卑贵贱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要与他和离了,哪来的一家人。”正说着,小眉打帘,萧云彰走进来,给林光道和林婵作了揖,叙礼而坐,小眉送来碗箸。   两人碰盏吃酒,林光道问:“怎地才至?”   萧云彰道:“听我要出城,今日有人请,明日有人请,一时难以脱身。”   林光道问:“定好离期了?”   萧云彰道:“也就这几日。”林婵不言语。   林光道问:“可听过婵姐唱曲?”   萧云彰微笑道:“未曾有此荣幸。”   林光道说:“婵姐弹唱一首,与我们下酒助兴。”   林婵只得拨弦唱道:江山如旧,竹西歌吹古扬州,三分明月,十里红楼。绿水芳塘浮玉榜,珠帘绣幕上金钩。萧云彰盯着她,素面迎人,乌云挽髻,发上仅插一根鎏金莲花点翠簪子,肤白胜雪,眉眼春水微澜,唇如榴红,心想,怎地数日未见,又美了许多。   林婵边弹唱,边想,他紧看我做甚,难道嘴角有糕屑?趁他俩吃酒时,伸舌舔了舔,萧云彰瞄见,心思浮动,官家女在引诱我,向我示好。   林光道起兴唱:看了此处景致,端的是繁华胜地也。   林婵接着唱道:列一百二十行经商财货,润八万四千户人物风流。平山堂,观音阁,闲花野草;九曲池,小金山,浴鹭眠鸥;马市街,米市街,如龙马聚;天宁寺,咸宁寺,似蚁人稠。琴弦忽然断了。林光道问:“怎地这样?”   林婵无谓道:“我幼时弹的月琴,今日才断,也算寿终正寝,是喜报!”   萧云彰笑着吃酒,林光道给林婵使个眼色,林婵佯装未见,林光道清咳一声,林婵低头不语。林光道无法,站起身,随便指一事,着急忙慌掀帘出来。见齐映盘腿坐在廊上,闭目修神,萧乾在明间吃饭,林光道叫他过来,萧乾一抹嘴儿,近前作揖问:“老爷有话交待?”   林光道低声说:“你最伶俐,在廊前守着,除非主子唤,勿要进去打扰。”   萧乾瞬间明了,说道:“老爷放心,就算天王老子来,也没得商量。”林光道笑着走了。   房里一片安静,片刻后,萧云彰执壶,给林婵斟女儿红,说道:“未曾想你弹唱这般动听!”   林婵道:“九叔谬赞,我不过为打发光阴,比不得怡花院的妓儿,色艺侍人,需勤加苦练,不得懒惰。”   萧云彰说道:“是么!我去酒楼妓馆,主为生意应酬、只关心买卖成败,妓儿色艺如何,我倒未曾在意过。”   林婵想,呸,你若大方承认,我还敬你有些血性,这般颠倒黑白的说辞,着实可恶。她心底火冒,端盏一饮而尽,只觉甜咝咝的,香气扑鼻,自己执壶满上,又一饮而尽,她道:“九叔你呀!”不晓想到甚么,哧哧笑了。   萧云彰原想提醒她,这酒窑藏五年,吃多易醉。看她情形,不用说了。萧云彰执壶给她满上,问道:“笑甚么?”   林婵道:“你帮爹爹抗疫,我都听说了,无人不赞你的善举,慷慨解囊,普渡苍生,只有我知道,他们被你骗了,你坏的很,天下最坏的奸商!”   萧云彰把椅子扯开,握住林婵胳臂,使力一拉,林婵脚步不稳,跌坐他腿上,他一手搂紧她腰,接过盏儿含口女儿红,俯首寻着榴红小嘴,喂她一滴不漏吃下,咂舌咬唇过了瘾,才松开,低笑问:“我哪里坏了?”   林婵搂定他颈子道:“你呀,昨儿是夜叉心肠,今朝又成菩萨面孔,你变来换去,迷惑世人,让他们捉摸不定。”   萧云彰笑问:“这和坏有甚干系?”   林婵眯眼,凑近他耳根说:“你在预谋一件大事,若是好事,不必预谋,莫看你在萧府,对老太太大老爷他们,处处隐忍退让,其实你暗中做的事,步步筹划为营。”   萧云彰不动声色问:“你告诉谁了?”   林婵喃喃道:“世事忽如梦,人情空若云,我尚且自身难保,哪有心思管你闲事。”   萧云彰仰头吃一大口酒,再寻着小嘴喂下,半晌后,林婵浑身软绵绵,喘气问:“和离书呢?你给我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和离书被你爹撕了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再写一封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懒得写了。”   林婵怒道:“你怎如此惫懒?”   萧云彰不禁笑了,反问道:“你为何这般讨厌我,醉了还想着和离,就因我商贾身份令你羞耻?”他想起姜氏。   林婵道:“我讨厌你言而无信,你答应我的条件,隔日就不作数了,跑去怡花院梳笼娼妓,我是官家女儿,岂能容忍被你如此欺辱。”   她虽醉意阑珊,却越想越不甘,抽手扇了他一耳光。萧云彰猝不及防,被她偷袭得逞,待反应过来,又好气又好笑,伸手摸她脸儿,咬牙道:“我这睚眦必报的性子,说,想我怎么惩你才够?”   小眉洗了一盘杨梅,端往房内,在廊上被萧乾拦住。小眉问:“你拦我作甚?”   萧乾道:“九爷要和奶奶说知心话,我们不便打扰。”   小眉道:“杨梅是奶奶吩咐的,我送进房,即刻出来,不耽误他们说知心话。”   萧乾说:“你等着。”跑到窗寮外面,听声会儿,才让小眉去了。 第46章 亲昵   接上话。林婵的生日席,见萧云彰来到,她心中多思绪,不知女儿红烈,灌得半醉,趁酒兴,扇了萧云彰一耳光,正待此时,小眉掀帘,进到房内,见自家小姐坐在姑爷腿上,杏面红腮,醉眼流波,而姑爷衣裳微敞,揽小姐吃酒,甚是亲密。   她耳热心跳,放下杨梅便走了。   林婵挣扎要起身,萧云彰不让,拈一颗杨梅,递她嘴边,林婵扭头道:“我不吃,甚是酸牙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大雄山杨梅,又值时令,怎会酸?”   他自吃了,吃后说:“这样的甜,是你的舌头酸。”   林婵道:“呸,舌头无味,才得遍尝五味,这也不懂!甚么国子监拔尖人物,不过徒有虚名。”   萧云彰最忌提那段往事,一声不言语,再吃颗杨梅,搂过林婵颈子,狠狠亲个嘴儿,才松开,讽笑道:“现在舌头甜了。”   林婵忙揩粉白汗巾儿擦嘴角,染的汗巾儿点点紫红,羞愤的端盏吃酒,说道:“你这奸商,还不走,更待何时?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走去哪处?”   林婵道:“爱哪去哪!客栈,酒楼,妓馆,怡花院。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我就爱这儿。”   林婵道:“这可没有烟花俗脂,不是你能来的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不能来,还能谁人来?”   林婵一时语噎,醉意上头,有些昏沉,站起身,脚步虚浮,差点打个跌儿,萧云彰拉住她的手,林婵甩两记,甩不开,瞪眼问他:“你又要做甚?还不松开!”   萧云彰见她虽怒,却因醉酒之故,愈显娇俏可爱,不由眼热心动,一把抱起她,笑道:“我还能做甚,自然做夫妻的事。”抱到床上,滚进褥被里。   林婵缩至床角,骂道:“你个奸商,我才不愿与你做夫妻,你拿和离书来。”   萧云彰解直裰系带,说道:“迟了,你那夜寻我谈条件,就该晓今时的后果。甚么和离书,我陈家子孙从不写那个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算哪门子陈家子孙,你现姓萧,萧家九叔。”   萧云彰被戳痛处,脱下直裰,扔罩她头顶。林婵眼前一黑,手忙脚乱扒拉掉,他已脱掉内衫,赤了上身,肩宽膀粗,胸膛贲起,甚是精壮。林婵盯了看,喉咙发干,暗想,挺好的。回转一想,只骂自己,忒不知羞耻,定是醉糊涂了。   萧云彰上床,凑近过来,林婵伸腿踢他,萧云彰趁势捏住脚尖,用劲一拽,就到他跟前,他翻身压上,林婵抬手欲拔簪子,却被萧云彰抢了先,随手丢到帐外,笑道:“还能让你再得逞!”   观她乌云瀑散,衬得肌肤胜雪,眉眼如画,顿时神摇魄荡,低头亲嘴,喂进舌头,林婵不晓怎地,软似棉絮,使不上力来,抬手抓他胳臂几条血印,萧云彰也不惯,握住手腕攀到头顶,继续啄她颈子,扯开衫儿肚兜,月光水流,映她一身嫩骨白肉,皎若琉璃,红似梅绽。   故地重游非首趟,却已念过数遍。摩弄亲咂良久,始终不厌,倒是林婵,酒劲上头,浑身打颤,一股一股酥麻,眯眼看他,暗想,多日未见,此时细端详,样貌愈发清俊了。   萧云彰解开裤带,握住她的手往下,林婵大惊道:“你要小解自去,勿要再让我攥。”   萧云彰怔问:“这甚么话?”   林婵道:“你还装傻!在南京,你去御史府赴筵,吃的酩酊大醉,回来后,半夜里,站房央撩衣要溺,我拉你到夜壶前,你偏不松手,就着我的手小解。”   这话若是青天白日,脑中清醒,断然要烂在肚里,只是此刻,金鸭香销锦绣帏中,鸳鸯缠卧,醉意朦胧,便把那该说的、不该说的,一股脑倾吐而出。   萧云彰先是讶然,他只知呕了她一身,没曾想还有这一段风流事,竟是笑了。   林婵恼道:“脸皮忒厚,还笑得出来。”拿膝盖顶他小腹,反令萧云彰欲念高涨,他亲她嘴儿,低道:“这货可不止会小解。”   直起上身,抬她两条腿儿挟两边腰窝处,抓来自己白色内衫,垫于她股下,林婵要问已不及,只觉一阵巨痛,不由啊呀叫出声,她娘亲早死,继母不爱,父亲难说,刘妈也未尽责,是而不懂这些,痛的使力挣扎,奈何男人劲道猛,大手如铁摁住她,左右解脱不得,只得皱眉吸气,隐忍硬挨,泪眼朦胧,看他高低起伏,大动不止,肩膀胸前满是汗滴。   林婵问:“你累不累?”   萧云彰喘道:“不累。”   林婵道:“流那么多汗,岂会不累?”   萧云彰笑喘,猛得亲她嘴儿说:“实在得趣。”   林婵又忍半晌,额汗流过眼睫,终是泣声道:“九叔,你饶了我罢!九叔!”萧云彰听了,炽情更盛,看她柳腰款摆,双兔乱晃,愈发肆意难停,欢娱无限。   直至他忽得将林蝉紧抱怀中,恨不能嵌进皮肉,林婵察觉不对,连忙叠声说:“你可别乱溺,去夜壶.....”已是来不及。待萧云彰神魂归体,身心泰然,却见林婵在掉眼泪,晓自己今夜失了自持,太过莽撞,忙问:“哭甚么?哪里痛?”   林婵骂道:“你个无耻腌臜之徒,不去夜壶,竟溺在我身上,我恨你一世,明儿我告诉爹爹,定要讨个说法,打你十棍子。”   萧云彰哑然,只得附耳细讲,林婵听懂后,半信半疑,萧云彰叹息道:“我明日找些话本给你。”   林婵有些脸红,想起甚么,不高兴道:“奸商,一想你梳笼过妓儿,我就不舒泰,你滚开。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我前面说过,我去酒楼妓馆,主为生意应酬、只关心买卖成败,妓儿色艺如何,我未曾在意,何谈梳笼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不信你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不信也得信,我身为商贾,酒楼妓馆,言商胜地,日后还得去。”   林婵道:“常在河边走,哪有不湿脚的!”   萧云彰没言语,面无表情地起身趿鞋,下床出房,吩咐小眉打热水伺候,朝赶来的月楼点头,自往净房而去。   林婵亦坐起,酸痛难忍,看见白衫上沾了血渍,先前因酒醉,头脑昏沉沉,此刻却清醒了,她终归还是和这奸商圆了房,但心底却空荡荡没依傍,想起前程,仍是茫然无措。   小眉端热水进来,后跟着月楼,不晓甚么时候到的,待林婵清理好自己,见月楼已收拾了床榻,她不吭声儿,自上床翻身朝里,待萧云彰回来,她已经睡熟了。 第47章 未解   接上话,翌日,五更甚凉,林婵睁眼,见萧云彰醒着,目光灼灼,也不晓看了多久,她问:“看我做甚?”   萧云彰道:“想你长得像谁。”   林婵想,闲得! 欲要翻身,拿背对他,他反先一步,搂她入怀,问她青春多少,林婵不悦道:“我俩婚配前,交换过庚帖,内有生辰八字,九叔没看么?”   萧云彰只笑,不做声。   林婵又觉好生无趣,告他道:“十七岁,五月二十八日卯时生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二十七岁,三月六日酉时生。”   林婵暗想,是你要问的。她道:“前位娘子何时没了?”   萧云彰道:“婚配三年有余没的。”   林婵道:“是因何疾?”   萧云彰道:“伤寒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一定悲痛欲绝、心如死灰罢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为甚这般说?”   林婵道:“老太太说,你待她百般呵护,捧在手心怕跌了,含在嘴里怕化了。”   萧云彰淡道:“你对萧旻,倒也意重,夜里梦中,还呓他的名字!”   林婵想,她惯说梦话,但唤萧旻,定是魔怔了......萧云彰蓦得松开手,起身趿鞋,穿戴好,出房而去。林婵抿嘴想,罢了,谁也别想高兴。   林光道监督完府吏发药,百姓散去,他才回到书房,换了官服,正待吃茶,叶程帘前禀报:“姑爷来见。”   林光道说:“快请。”   萧云彰撩帘进房,作揖见礼,林光道请他坐了,亲自斟茶,问道:“昨晚和婵姐,事可成了?”   萧云彰道:“谢爹成全。”   林光道笑说:“我家婵姐,才貌双绝,遵三从四德,性温柔,可叹公子无缘,你有福气。”萧云彰想,说的是一个人?   林光道问:“来寻我为何事?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打算明日起身,往松江苏州去行商,特与爹告辞。”   林光道问:“能否多待些时日?”   萧云彰实话相告:“萧肃康传信与我,萧旻将与徐首辅之女结亲,催我与阿婵赶在礼成前,务必回京。”   林光道不以为然:“不回又能怎地?”   萧云彰道:“萧旻就不结亲。”   林光道微怔,愠怒道:“混帐东西,纵使有收养之恩,也不该欺人太甚!”   萧云彰站起,撩袍朝他跪下,林光道吃惊问:“这是为何?”   萧云彰道:“爹应知,十二年前,我父兄因白塔寺灯油案,行刑而死,临刑前告知我,他与兄长惨遭陷害,多有冤屈,我解他为人,必不会说谎。我弃文从商,赚尽银财,方有胆气回查真相,却得知灯油案卷宗,早已丢失多年。受牵连之人,死得死,疯得疯,或不知去向。如今唯有爹,最知当年案子全貌,可否细说与我听。”   林光道沉默许久,方道:“你起来说。”他吃两口茶又道:“此案过去数年,纵使你查清了又如何,人死不能复生,活人还得长存,我劝你,好好和婵姐过日子,一年半载后,生个一儿半女,承你父姓,子嗣延展,想你父兄九泉之下,也会瞑目了。”   萧云彰还要说,林光道摆手,阻止道:“灯油案牵连甚广,地方官员、佥商买办、户部、内务府、光?寺、太常寺、白塔寺庙,甚神宫监,皆有人陷在其中,三法司会同各部尚书、通政使进行圆审,因案重大,皇上下旨速判速决,不出两月结案,刑得刑,发配得发配,贬黜得贬黜,我出京城至今,不想光阴迅速,今日你提起,才恍然十数年已去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爹当年为詹事府詹事,与此案风马牛不相及,怎会受到牵连,贬黜此地?”   林光道沉默,起身走到窗前,寮外阳光明媚,早蝉幼鸣,叶程背靠廊栏,打着瞌睡,一派悠然之色,他道:“长伸两脚眠一寤,起来天地还依旧,门前绿树无啼鸟,庭下苍苔有落花。勿要自视甚高,以为离了你,天下、朝堂或家府必闹乱,其实不过一日,至多两日,一切如常,处处照旧。”   他看向萧云彰,语重心长道:“贤婿,你纵有泼天的富贵,又如何,抵不过皇权一道旨,官宦一席话,便似水中月、草上霜,一瞬成为泡影,听我劝,到此为止,莫再查了,不为你,也为婵姐。”   萧云彰还待相求,林光道讳莫如深,不肯再多提,他心底失望至极,指一事告辞,走出院子,陈珀候在梨花树下,忙迎过来,观其面色阴郁,眸光森冷,心下了然,低低问:“林同知不肯说?”   萧云彰点头:“让我为了婵姐,放下仇恨,安于现状。”不由笑起来,笑道:“他不知,唯这个理由,最没说服力。”   陈珀凄然道:“爷......”   萧云彰打断道:“往燕食楼。”迳自朝外院门方向而去。   林光道在书房冥想许久,终是回到后房,行李箱笼已收拾好,摆了半个院子,月楼和小眉在晾洗净的被褥,太阳暖热,林婵蹲在廊上,喂猫儿吃鱼骨头,听到脚步声,抬眼见是爹爹,忙起身,近前来行福礼。   林光道笑看她,林婵抚鬓前发问:“看我笑做甚?”   林光道说:“怎地,我自己女儿好看,还不允看!”   林婵脸红不理他。林光道问:“贤婿回来没?”   林婵道:“一早不见影儿,不晓去哪了!”   林光道沉吟半晌:“你随我来,我有些话与你说。”   待进了房,月楼伺候斟茶,林光道不语,林婵吩咐月楼:“爹爹还没吃饭,你去厨房拿些酒菜来。”月楼应声去了。   四下无人,林光道说:“贤婿来找过我,明日起身往松江苏州去,我有些挂心不下。”   林婵问:“挂心不下甚么?”   林光道另说:“贤婿往松江苏州行商,舟车劳顿,难为你一路晃荡,我想你别跟去了,待他办完事,再回来接你,你也免受劳累之苦,更为妥当。”   林婵心底迟疑,晓得爹爹是为她好,说道:“待九叔回来,我问问他,他若肯,我就留下来。”   林光道问:“贤婿待你可好?”林婵低头,一声不言语。   林光道叹息:“你别怪他、多体谅他,他亦是个可怜人。”   林婵皱眉道:“爹爹今儿说话,跟打哑迷似的,我听不懂,到底要说甚么呀!”   林光道说:“你知道,萧旻要娶徐阁老的女儿么?”   林婵道:“知不知,皆与我无干系。”   林光道说:“贤婿接萧肃康传信,命他赶紧回京,萧旻不见你俩到,就不结亲。   林婵道:“这一家人,自上至下,用着九叔的银子,还一惯地欺负人。”   林光道说:“萧旻此举,我倒是不解,他若为仕途攀附权贵,弃你不顾,结亲理应欢天喜地,怎现看来倒像在置气?” 第48章 行前   接上话,林婵听父亲问,晓得瞒不过他,便将老太太、萧肃康主谋,全府上下配合,使了暗度陈仓之计,唯将萧旻蒙在鼓里,细细述了一遍。   林光道听罢,大吃一惊道:“此计狠毒了些!在我印象中,国公府老太太,口碑甚好,她通权达变,对下辈宽容宠爱,萧肃康虽脾气急躁些,但学识渊博,热衷朝堂政务,还算刚直。怎地数年未见,旧故已是面目全非?! ”   林婵道:“心中有佛,所见皆佛,爹爹坦城磊落,自然见他人、眼中尽是光明处。”   林光道微笑:“你如今讲话,倒有些禅性。”   林婵也笑道:“齐映话里话外,常讲这些,我也被潜移默化了。”   林光道问:“齐映,可是那矮奴?”   林婵道:“正是。”   林光道问:“矮奴是何来历?”   林婵三言两语道:“我见他孤苦,居无定所,受世人欺负,觉得甚为可怜。”   林光道想想问:“他可认字,说写算如何?”   林婵道:“皆通。”   林光道说:“他跟着你颇扎眼,易引人议论,不妨留在我身边当差,也有个长久安顿处。”   林婵撇嘴道:“他若愿意,我无话可讲!”   林光道吃口茶,又说:“贤婿有才多财,机敏睿智,胸怀博远,你好生与他做夫妻,京城乃事非之地,回去后,互助互谅,互敬互爱才是,若你俩感情不睦,增生罅隙,无需外人挑拨,自先分崩了。”林婵不吭声,忽然想到萧旻,定也晓得她也瞒了他,不知会怎样气她,恨她!   林光道继续说:“至于贤婿追查旧案之事,我劝了,你也多劝服他,莫再查了,好生度日罢。”   林婵说:“我不劝!”   林光道瞪眼问:“为何不劝?”   林婵道:“将心比心,若爹爹蒙冤被刑,我也咽不下这口气,定要查出真相,还爹爹清白。”   林光道不禁笑说:“我虽感你孝心,但也要量力而行,以卵击石,赔上自己前途性命,大可不必。”   林婵道:“管不了那许多。”   林光道说:“我对牛弹琴。”   恰这时,月楼提食盒进来,往桌上摆了家常肴馔,一坛金华酒,林婵挟菜斟酒,说着闲话,时有笑声,但见日阳窗寮过,幽兰满院香,林光道用完饭,走出房,齐映在打水浇花草,招手唤他到面前,说道:“我和婵姐提过了,你日后给我当差,不必再随她去。”   齐映问:“奶奶怎么说?”   林光道说:“她随你心愿。”   齐映作一揖道:“我还是随奶奶去罢。”林光道听了,没再强求。   且说萧云彰,乘轿来到燕食楼,陈珀萧乾跟随,药铺布庄的新掌柜早已在等候,还有两位苏州布庄来的总管,一个名唤唐田香,一个名唤曹楚。见萧云彰来,忙作揖寒暄,后叙礼而坐。很快呈上酒菜,两大坛竹叶青,另有西湖醋鱼、东坡肉、叫花鸡、笋干老鸭、葱包桧、冰糖猪肘、片儿川、几盘时令鲜蔬,一大碗宋嫂鱼羹,酥油饼、定胜糕、猫耳朵,每人一小碗虾爆鳝面。众人腹饿,话不多说,埋头苦吃,萧云彰没甚胃口,吃了两口面,慢慢吃茶。   用过饭,萧云彰问唐田香:“松江贾员外的暑袜,可有运往京城?”   唐田香回禀:“我与曹楚,往松江提去年订的棉花,顺道将两千只暑袜,打包装箱,命唐五亲自押船,此刻应到南京钞关,只要不多为难,下月中旬可抵京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与黎御史攀好交情,理应不会为难。抵京正值入夏,是售卖最佳时节。”   唐田香拿出锦盒奉上。萧云彰问:“这是甚么?”   唐田香道:“我给爷和奶奶精挑了十数双,用来穿用。”   萧云彰微笑道:“你想得甚周到。可有带会尤墩布织艺的匠工回苏州?”   唐田香道:“按爷的吩咐,带五六匠工回了。”   萧云彰问曹楚:“姚广说,布庄织出的棉布,比松江的差些,可解决了?”   曹楚忙回:“姚主事遣人往松江,带回的布工,技艺精湛,倾囊相授,如今已无差别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我需的布匹可有准备妥当?”   曹楚回道:“已备齐,只多不少。”   萧云彰赞道:“甚好!”这时又送上一笼包子。陈珀见个个小巧精致,皮薄如纸,能见内里油汤轻晃,他挟起咬了口,滚汤四溢,烫着舌头,惊问:“此物好生奇特。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其与包子同类,又叫灌汤包,距传开山鼻祖,乃北宋汴梁的一家食店,名唤‘王楼’,卖‘山洞梅花包子’,形小皮薄,剁细肉馅,加入猪皮冻,再上笼蒸,遇热即化,成为鲜汤,才有这般美味,需得厨师好技艺,不是人人能吃到。”   陈珀笑说:“我要两笼,回去给萧丰他们吃。”   萧云彰略思,朝萧乾道:“你带一笼,先回去,捎与阿婵吃。”萧乾领命去了。   萧云彰与一众聚后,从燕食楼出来,不愿乘轿,索性登上西湖游船,瘟疫已散,气温渐热,天黑月亮,百姓陆续走出行乐,游船经过荷花深处,萧云彰命停止摇橹,夜中赏荷,倒也别有一番意境,待到快一更时分,方才下船,各自散去。   萧云彰和陈珀,往知府方向走,路过一家书肆,内里还亮灯火,萧云彰走进去,环顾四围,文献复刻抄本、巨帙类书,堆得满当,店掌柜走近,作揖问:“先生想买甚么书?”   萧云彰道:“话本即可。”   店掌柜道:“是要小说、讲史说经的,还是傀儡戏影戏杂剧唱词的?”   萧云彰问:“有何推荐?”   店掌柜道:“《取经诗话》颇有趣味,引人入胜,讲得是唐僧一行六人,往西天求请大乘佛法......”   萧云彰道:“无有兴趣。”   店掌柜道:“《大宋宣和遗事》专讲史事,所看者皆废寝忘食,深陷其中。”   萧云彰摇头道:“帝王将相,干我何事。”   店掌柜又举荐数本,见他皆表不喜,陪笑问:“那先生想要的是?”   陈珀竖耳倾听,萧云彰朝他道:“去外面等我。”陈珀遗憾地走了。   萧云彰这才道:“我要一本《浪史奇观》、《如意君传》、《再生缘》,再来一套花营锦阵。”   店掌柜怔住,暗自想,他看去斯文儒雅,却也人不可貌相。只道:“稍等!”往后房拿去了。   萧云彰肩背包袱走出,陈珀见沉,迎前道:“我来替爷拿着。”   萧云彰挡手拒绝,忽听一阵敲锣打鼓声,他问:“正是夜深好眠时,为何这般动静?”   一卖糕的小贩挑担经过,听闻他问,低声道:“先生有所不知,近些日,来了个妖怪,总在一更时,潜入百姓人家,抱住那熟睡妇人,咬破喉咙,吮其血液,有昏迷至死者,妇人们惊恐可怖,是而每到此时,城中更夫狂敲锣鼓,以示警醒。”   陈珀说:“还有这等怪事?倒是闻所未闻。”   小贩道:“其实早有流传,起自富春,扬州、松江、湖州,苏州也有听闻,杭州原闹瘟疫,妖不敢来,因而无事,如今风气渐好,倒又来了妖。”   一妇人打开院门,站那说:“我要二两绿豆糕。”小贩连忙去了。   陈珀叹道:“林大人也够忙乎的,一波刚平,一波又起。”   萧云彰忽然想到林婵,问陈珀:“萧丰等可遣人守在后院?”   陈珀道:“因有府役轮值巡逻,并未曾安排。”   萧云彰没再多话,步覆却渐渐加快。 第49章 旧事   接上话,先说京城内发生的事。白塔寺方丈福觉,被锦衣卫千户魏寅,捕进北镇抚司诏狱。也未用刑,只是断他水米,五六日过去,福觉表面虚弱,但每日按时打坐念经,甚是规律。   第七日,刑部右侍郎韩秋荣,带吏役来见魏寅,魏寅亲自迎接,韩秋荣也不废话,开门见山道:“吏部及礼部官儿,请奏皇上,福觉乃礼部考选、吏部任命的僧官,又是德道高僧,常年在皇家寺院宣卷讲经,颇具威望,如今白塔寺主持与众和尚,大开寺门,送面油与门徒、杂粥与香客,一并为福觉请愿,此事影响甚广,锦衣卫本就名声在外,恐引民怨,经皇上口谕,指挥使命我来寻你,福觉嫖妓案,发还刑部调查。”   魏寅听后,说道:“既是如此,我定当遵从,唯有一个要求。”   韩秋荣道:“请讲。”   魏寅道:“福觉入诏狱至今,我还未审过他,可否今日让我审后,再带走?”   韩秋荣想想道:“也未尝不可,但碍于福觉乃佛家弟子,不得用刑,免遭非议。”   他二人,到司衙坐厅,锦衣卫带上人来,头一个是福觉,再带行商上堂,锦衣卫报花名:“你可是焕金珠铺掌柜庄全安?”   庄全安作揖说:“正是不才。”   魏寅问:“你把那日所见详细述来。”   庄全安道:“那日晚间,我宿眠怡花院妓儿月兰房中,三更时分,想要溺尿,见夜壶已满,便出房下楼,院里无人,我站在芭蕉树下小解,忽见一人进来,身穿僧衣,用布巾包头,看地而走,我想哪个和尚这般肆意妄为,胆敢夜行花柳之地,心下起了疑心,偷跟其后,随着上楼,他直接走进花魁棠红的房内,我悄悄到窗下,用簪子顶尖戳破窗纸,往里偷窥,恰见和尚解下布巾,露出正脸,被烛火映的分明,竟是白塔寺福觉方丈,我便急去报官,获在魏千户案下,还望严查。”   韩秋荣道:“商贾之言,岂能采信。”   魏寅不理,只问:“福觉方丈,你怎么说?”   福觉淡道:“吾心似秋月,碧潭清皎洁,无物堪比伦,教我如何说?我投生佛法,早将红尘俗欲放下,不必自证,皆由官定罢,阿弥陀佛!”   韩秋荣低道:“我有一疑问,这样的高僧,总要顾忌身份,岂会穿着僧服,大摇大摆进出妓院。”   魏寅不答,问锦衣卫:“那花魁棠红怎地不见?”   锦衣卫回道:“昨日还在,今日房中空荡,细软衣裳俱不见,显是出逃去。”   韩秋荣问:“她逃甚么?”   锦衣卫道:“那就不知了。”   魏寅心晓难定案,却也醉翁之意不在酒,命锦衣卫带庄全安退下,堂上只余他三人,魏寅道:“我听说出家人不打诳语。”   福觉道:“自然是的。”   魏寅问:“十三年前,你在白塔寺做住持?僧官也是你?”   福觉道:“住持没错,僧官倒不是我,是早已圆寂的本慧方丈。”   韩秋荣凝神吃茶,听他又问:“你可见过悟净和尚?他是本慧方丈的弟子,生得甚么模样?”   福觉略思忖道:“见过一面,身高七尺,因常年云游,风吹日晒,面容沧桑。“又问:“样貌有何特征?”   福觉道:“数年过去,印象不清了,只记他被毒死禅房,乃户部侍郎陈显琰主使,其子陈清雇人帮凶,此案牵连众多,刑部早已结案,不知魏千户做何再提起?”   魏寅笑道:“此案又掀微澜,有证物重出江湖,福觉方丈身是菩提树,心如明镜台,不染俗世尘埃,是而不知。”   福觉低首不言语,魏寅朝韩秋荣道:“福觉交你了。”起身走了,不在话下。   再说萧云彰进了知府,迳往后院、林婵房来,远见月楼小眉皆无踪,窗寮内灯火闪烁,人影恍惚,他心一提,大步至门前,猛得撩起帘子,帘珠哗啦啦不停作响,林婵在灯下做针指,闻声抬起头来,隐闻酒味,她想,定是去莺歌燕舞之地吃醉了。心底恼,自顾坐着,不起身相迎。   萧云彰见她好好地生气,莫名定下心来,将锦袱往桌上一搁,咕咚一声巨响,闻音怪厚重,林婵忍不住问:“这是何物呀?”   萧云彰简短道:“话本子,你闲时可看!”自去取衣往净房,走到门前,想起甚么问:“好吃嘛?”林婵听不懂,不答应。   萧云彰想,我也是无事献殷勤,自讨没趣,以后再不了。甩帘而出,萧乾候在廊下,支支吾吾:“爷,小的有桩事要说。”   萧云彰脚未停道:“说。”   萧乾道:“小的拎了装包子的袋儿,回府途中,有只野狗嗅到香味,紧随小的后,它十分壮野,凶相毕露,小的恐被咬,弯腰捡石块欲掷撵,不想绊了一跤,包子从袋口,滴溜溜滚出,滚了一地。”   萧云彰顿步问:“被野狗吃了?”   萧乾道:“我把干净处吃了,别的野狗吃了。”见爷喜怒难辨地盯看他,慌张道:“是小的的错,愿受爷责罚。”   萧云彰半晌道:“罢了。”进入净房不提。   林婵心痒痒地,好容易萧云彰走了,还不心安,跑到窗寮处,隔缝偷瞧,见他和萧乾确是走远了,再坐回原处,把绣件一扔,解开袱带,翻了翻,除三册崭新话本外,还有折叠起的木刻版画,她打开如开扇,一槅一图一诗,图甚清晰,连毛发也细细描绘,看了不过两槅,已是面红耳赤,心狂跳不止。   她暗骂,奸商粗鄙难耐,成日里放正事不干,只会在外饮酒戏娼,现要把我也拉下水,拿这些淫诗艳画给我瞧,我何等身份,受礼教拘束,岂能被此等污秽沾染了,待他稍后回来,我定要骂得他狗血淋头,掬尽湘江水难掩面上羞,自此后在我面前,永世抬不起头来,只能俯低做小,轻声细语供我使唤。   她忽听有人进来,忙用锦布掩住,抬头见是月楼,心怦怦的,月楼不明所以,打呵欠问:“可是爷回来了?”   林婵道:“他又吃醉了,你去厨房端碗醒酒汤来。”月楼转身离去。   林婵伸颈见她走了,忙将话本收进桌屉,手攥花营锦阵,上了床榻,不忘荡下锦帐。   萧云彰洗漱毕,换上衣裳,走出净房,陈珀等在院里,月光如水,银海弥漫,近前低道:“今听曹楚说,姚广遣人往松江,带了布匠回苏州布庄,我有些迷糊,记得爷提起,遣了身前当差、名唤萧贵的,携银两往松江雇布匠,他如今又在何处?”   萧云彰淡道:“我有所安排,回苏州再说。”直往卧房走,陈珀笑问:“爷不来和我们打双陆?难得人全,将夜有闲。”   萧云彰摆手,头也不回上了廊,月楼从明间出来,端了碗解酒汤,说道:“奶奶让我准备的。”萧云彰不发一语,接过一饮而尽,再撩帘进房了。 第50章 乐事   接上话,萧云彰撩帘进房,见得帷帐一阵摇晃,内里窸窸窣窣作响,他不动声色,至桌前斟茶吃,眼见帐内平静,略站了站,再拨暗灯烛,脱鞋上床。   林婵乌发挽成一窝丝,穿水粉衫,鱼肚白织金线夹裤,光着瓷玉脚儿,腹搭薄被,面朝里侧躺着,萧云彰看得眼热,伸手勒她腰,俯首进她颈子,嗅其一缕暖香,低笑问:“睡熟了?”   林婵一动不动,佯装没反应,让他自觉无趣,哪想到他反自得其乐,摩挲她颈子不够,手滑进肚兜摸弄,他指腹有茧,刮得人疼,林婵想起方才所看版画,顿时耳热心跳,骨肉如被蚁咬,把要怒斥奸商的雄心壮志,悉数抛到爪哇国去,一任他翻过自己的身子,萧云彰亲她嘴,含她下唇,她咬他上唇,相吮相舔,皆觉新奇。   半晌后,萧云彰拽开她兜衫,扯掉腰间汗巾子,通身红是红,红如脂晕粉哨,白是白,白似雪碾琼雕,怎地赏不够。   林婵羞道:“你走,去找花楼妓子去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说了几趟,不过行商应酬,未曾有过实战。”   林婵道:“信你个奸商鬼话。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你若当这是情趣,我配合便是。”   林婵抬腿踢他,被他握住脚儿,如玉雕琢,正盈一掌,观她眼波儿冷溜丢,话里儿热刺尖,满面活泼娇俏,心底爱死,忍不得狠亲口脚背,再分开抬至两边臂弯,俯身肆意大动。林婵不住喘气,暗想,这姿势刚见过,是花营锦阵中第二槅,名:夜行船,风月平章。   两人毕竟非初次,萧云彰未如前趟鲁莽,百般体恤,力度拿捏,林婵被春画蛊惑了心,欲念上头,这般忽猛忽柔,忽轻忽重,不由骨酥体麻,渐入佳境,至最后,她汗透鬓湿,颊生红潮,彼此皮肉相抵,把她的魂儿生生撞断,一时不知今宵何宵,此处何处,一条命也悄然遁去了。   片刻后,萧云彰见她春眼迷醉,亲个嘴儿笑问:“欢喜么?”   林婵不答,搂过他的脖颈,在他颊上用力咬了下,咬出月牙印儿,萧云彰吃痛,欲念又生,将她鹞子扑翻身,林婵抓住枕头,惊慌问:“又要做甚?”   萧云彰无意瞄到那版画,自枕下偷露出半幅,忍不得笑出声,林婵咬牙道:"笑得淫邪,你这采花奸佞之徒。"   萧云彰取笑道:“随你骂,版画看得如何?”   林婵这才晓被他发现了,嘴硬道:“还能如何,画里男郎,个个赛宋玉潘安,你岂能于他们比?”   萧云彰半点不恼,自后而上,按低她的腰肢,笑问:“你说,这是牌画里哪式,答对了,我就放过你。”   林婵还未看完,只得瞎猜:“望海潮、秦楼客?”   萧云彰道:“下次可试。”   林婵道:“翰林风、南国学士?”   萧云彰拍她股一记:“龙阳非我所好。”   林婵道:“金人捧露盘、风流司马?”   萧云彰道:“日后可试。”   林婵道:“后面还未看,你就回了。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休怪我无情。”   林婵啊呀一声,渐次不绝,此趟良久,极尽销魂之能事,待完毕后,月色模糊,已至三更时分,萧云彰汗湿浃背,气喘吁吁披衣出房,见月楼候在廊前,他微颌首,自去净房,洗漱后,再回房上床,林婵清理过,也换了衣裳,软绵绵躺着,萧云彰抱她入怀,亲她额颊,林婵已无力气骂他,只轻声道:“别再来了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你睡会儿,有些晚了,辰时得起身,往苏州去。”   林婵道:“爹爹说了,让我留下,免得舟车劳顿,太过辛苦,待你办完事,再回来接我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你想留,还是随我走?”   林婵道:“留下自然好的。”   萧云彰没言语,林婵等的要睡着了,才听他问:“今夜一更时,你可听见锣鼓纷纷之声?”   林婵道:“确是听见了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你可知原由?”   林婵摇头说不知。萧云彰道:“听闻杭州城内有妖,自富春而来,每夜一更时分,潜入人家,吸食妇人血液,已有昏迷至死者数名,是而每至一更时,更夫敲锣鼓,以示提醒。”   林婵唬道:“这世间真有妖怪?”萧云彰没答。   林婵忧虑问:“我爹爹可有安危?”   萧云彰道:“那妖怪只寻妇人,爹应无事,但有得忙了。你明儿还是随我走,免得爹查案时,还要忧心于你!”他接着道:“到苏州后,我清点货品无误,即在松江行船赶回京城,时辰紧迫,无力再迂回杭州。”   林婵问:“怎这般赶呢?”   萧云彰也不瞒她:“萧肃康命我俩速回京,莫耽误萧旻迎娶徐阁老女儿,萧旻一意坚持,我俩不到不婚。”他俯首瞧她反应,竟阖眸睡熟了,而他精神倒好,默默想着事,不知何时,朦胧间,忽听鸡啼,一声接一声。   他睁开眼,窗缝透进清光来,悄悄起身,趿鞋下床,就着半盆残水,洗了手脸,再整衣理容,走出卧房,空气带潮,陈珀萧乾萧丰萧恩萧义萧荣萧华,在清点行李箱笼,唐田香曹楚打了一盆井水,洗漱后,顺便浇灌几簇建兰,正开得芳烈。   陈珀近前来问安,微怔问:“爷的脸?”   萧云彰心知肚明,当没听见,恰林光道徐步进了院子,他迎去作揖,一道进明间吃茶。   林婵五更时起,没精打彩的,眼底有些发青,洗漱后,抹粉遮掩,厨役送来早饭,她三人围桌而坐,萧云彰吃了碗粥,两块热糕,晓他俩要说些私话,指了一事先出去了。   林光道这才说:“听贤婿话里,你要随他往苏州去?”林婵点头。   林光道问:“贤婿脸上的牙印,是你咬的?”   林婵颊腮发红,说道:“他欺负我,我才咬他。”   林光道问:“他为何欺负你?”   林婵答不上来,只说:“有些话,不好和爹爹讲。”林光道倒笑了。   林婵岔话问:“我听闻,杭州城来了妖怪,咬死数名妇人,可是真的?”   林光道说:“怪力神谈,不足以信,多是人祸,一查便知。”   林婵道:“爹爹也要小心,若真是妖怪倒不惧,惧的是人心。”   林光道微笑,林婵道:“我有一事,一直未与爹爹说。”   林光道问是甚么。林婵道:“我在南京时,遇见柳氏。”   林光道半信半疑:“怎会这般巧合?”   林婵道:“天下之事,无巧不成书,我那日,带小眉齐映,往龙鸣寺观百姓交易,见柳氏与她表兄柳禄也在,举手投足间,两人感情甚好。”   林光道说:“这我早已知晓,他俩自幼一起长大,是比旁人亲密些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约柳氏一同回杭州,来见爹爹,她满口答应,我便信了,哪想一早起身时,却迟迟未等到她来,我只得先行一步。”林光道听着不吭声。   林婵叹气道:“我不愿妄议,告诉爹爹这些,只想你心底有个数。”   林光道仅点头,林婵便不再多说。 第51章 利大   话分两头,再说魏寅,黄昏时分,打马来到怡花院,往乔云云房去,虔婆立在楼道,与他见礼毕,说道:“老身有话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   魏寅道:“不当讲。”擦肩要走,虔婆连忙拦了,陪笑道:“容老身说两句,萧九爷出三十银子,包了云姐儿,一趟给足半年包钱。爷是官爷,偶尔往她房里钻一两趟,我睁只眼闭只眼,可爷来得也太勤劳了。天下无不透风的墙,待九爷回来,老身没法交待。”   魏寅问:“包了就不得接别的客?”   虔婆道:“这是自然,毕竟出了真金白银。”   魏寅道:"我可有给你钱?"   虔婆道:“未见分毫!”   魏寅道:“那我不是客,我是云云的朋友,来见她说几句话便走。”   虔婆道:“嗬哟,我的官爷,话到嘴边留半句,事到临头让三分,点破不说破,大家都有面。”   魏寅笑了,从袖中掏三两银子,递她道:“给我置桌席来,我吃过就走。”虔婆敢怒不敢言接过,收拾酒菜去了。   乔云云立在门首,摇扇儿问:“妈说甚么?”   魏寅道:“让我少来些。”走进房里,坐下倒茶吃。   乔云云阖上门,魏寅问:“棠红去了哪里?”   乔云云回道:“妈放出话,说她偷跑了,我是不信。妈甚么人,真个偷跑了,她必追到天涯海角,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,棠红不见,她跟无事人似的,才最可疑。”魏寅没言语。   乔云云问:“那福觉和尚怎地说?”   魏寅道:“被刑部带走,不过几日便会放了。他乃礼部考选、吏部任命的僧官,又是皇家寺院方丈,来往宫中或高官家中宣经讲卷、或做佛事斋会,结交甚广,背后有倚仗,非我能撼动。我不过是借个由头,问他十三年前的灯油案。”   乔云云问:“问出甚么了?”   魏寅道:“他决非慈口佛心之人,所言浮于表面,反让我更确定,灯油案中,他逃脱不掉干系。”乔云云怔怔地。   魏寅道:“我总觉他面容甚熟悉,似在哪里见过?”   话说这里,丫环送来酒菜,乔云云取一枝莲蓬,抠出嫩莲子,抽掉翠绿芯,放进白瓷金边碟儿内,忽想起笑道:“我听到一桩密事,真假难辨。”   魏寅道:“说来一听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我那日和妓儿一点红抹牌,请她吃熏粉肠佐酒,她吃的半醉,吐露心声。前时有个相好,来同她辞别,告主人遣他往南方办差,带一包袱银子。一点红见钱眼开,动了歪心思,待相好走后,她寻来三个市井无赖协商,一言既合,无赖跟上那相好,抢夺银子后,将他发卖官窑砖厂。”   魏寅不以为然道:“这种事不足为奇。”   乔云云笑道:“你晓那相好何许人?萧九爷身边长随。”   魏寅问:“难道是富商萧云彰?”   乔云云道:“不是他是谁!不过一点红后来百般抵赖,不知是酒后吐真言,还是逞强托大。”   魏寅道:“若真的,着实可笑,萧云彰认人不淑,识人不慧,显见传闻过妄,倒叫我要慎重考虑了。”   乔云云没说话,把剥好的一碟莲子,递与他吃,不在话下。   且说萧云彰林婵一行,朝踏晨烟,晚踩明月,一日晌午抵至苏州,进了阊门,林婵撩帘看,城中水道纵横,舟楫满布;行道上虹桥、商辅、人烟?阜盛,话声吵闹。   马车穿街过巷,进万年桥牌坊,不过数步停驻,林婵下地,抬眼见悬醒目一匾,黑底瑬金大字,书“锦绣布庄”,两层楼,门面达七间之阔,到底七进,轿夫守在大门前,林婵乘轿而进,绕照壁,入仪门,经过几道重门,街市喧嚣被远远抛在脑后,愈发清静,轿在正房大院停下,林婵下轿,门前婆子丫环肃立,见她忙俯身行礼。   林婵进院,环顾四围,面对是正房及耳房,左右东西厢房,粉墙黛瓦,游廊雕梁画栋,院中翠柳红花,猫困狗趴,笼鸟鸣歌,雅致且奢华。   林婵进房,闻得花香弥漫,非是炉香之味,月楼笑说:“后园正是花团锦簇之时。”   林婵站到窗寮前,往外张望,得见假山亭榭、奇树娇花,甚是葱茏,端得广远,不见尽头。她暗想,朝中有规,除去官员外,从商贾技艺者,宅院有严格限制,萧云彰这是顶风作案,奢靡过度,也不怕遭人妒害。   婆子抬来浴盆,注满热水,月楼小眉伺候林婵洗浴。林婵脱衣而入,闻汤里甜香,不同从前,问是甚么。婆子回道:“我洒了两三滴蔷薇露。”   月楼笑问:“可是天禄号那家买的?”   婆子笑答:“并不是,天禄号的花露,是各色花浸的酒,用来吃的。这是天香号买的,番人所制,各色花蒸为露,或榨成油,露滴洗汤内,沐者数日体香不散,油抹肌肤,持久白腻光滑,抹头发,乌黑油亮。”   林婵嗅嗅手腕,好奇问:“还有甚么味道的?”   婆子以为她不喜蔷薇,连忙道:“天香号店铺内,有荷花露、茉莉花露,檀香露,丁香油,桂花油,薄荷油,还有些记不住,奶奶喜欢甚么,尽管说来。”   林婵笑道:“我皆喜欢。”   婆子道:“我稍会去全买来。”   林婵唬道:“不用不用,蔷薇露极好。”婆子方才罢了。   林婵浴毕,抹拭净后,头发搽了桂花油,只穿水红衫裤,坐在竹席矮榻上,婆子撤去浴盆,月楼端来几碟点心,一碟百果蜜糕,一碟油酥饺,一碟薄荷糕,一碟猪油芙蓉糖,一壶龙井细茶,替她斟上。   林婵慢慢吃着,婆子旁边打扇,风凉袭身,猫儿狗儿闻香,卧在脚边不去,她暗叹,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;天下攘攘,皆为利往。这个利果然是好东西,越有越想有。闻了闻身上香喷喷,又想,由俭入奢易,由奢入俭难,这般小日子,堪胜神仙,再过百年,她也不换。   萧云彰由唐田香、曹楚相陪,陈珀萧乾随后,直上二楼,万年桥七家店铺及布庄管事,集十余人,已等候多时,管事递上如山帐册,萧云彰问了些话,翻册看了两页,便让他们退了,只留下陈珀,陆苏安。   陆苏安乃萧云彰心腹,萧云彰见四下无闲人,才问:“萧贵呢?”   陆苏安禀道:“此事蹊跷,我按爷的吩咐,暗跟着萧贵,萧贵雇马车出城,至清平县,寻客栈住下,翌日往渡口乘船南下,晚间他在小食店用饭,饭后回客栈,归途中,走进巷道,我正欲动手,突然窜出三个蒙面人,将其击昏,捆绑手脚,塞进麻袋,我一路跟随,他三人将萧贵卖给人牙子,再交人牙子带走,听话中含意,卖至官窑砖厂做工去了。我想,可是萧爷恐我失手,又遣旁的人马来?我替萧爷办事,何曾有一件失手过?”   萧云彰沉吟道:“并非我所安排。”   陈珀奇怪道:“那又是何人?”萧云彰百思不得其解,后也就不想了。 第52章 丢面   话说这日一早,五更时凉雨一阵,辰时停住,空气清新,林婵用过早饭,闲来无事,带月楼、小眉出房,往花园去,途遇管事张澄,张澄有心讨好,陪随她们入园,但见假山怪石,亭台楼阁,芳树名花,如沐洗过一般,分外鲜亮。   她们边游边赏,过了一条石子甬路,远见萧云彰与一女子,还有陈珀,自柳叶洞门穿过,有说有笑,相携渐近,林婵暗观,那女子身段不高,却纤秾合度,白肤细腻,眉眼秀丽,气质温婉动人,和萧云彰郎才女貌,倒是天生一对。   林婵不动声色,暗想,果然,奸商饱暖思淫欲,这骄奢无度的宅院,没藏几个如花似玉,她还真不信!   小眉指一簇花问:“这是甚么?”   林婵看道:“垂丝海棠,比起西府海棠,品相略差。”   小眉凑近,抽鼻嗅嗅,说道:“看着十分娇艳,怎么不香呢。”   萧云彰及女子已近在跟前,林婵道:“海棠本就无香,不过,史有载,昌州海棠有香气,却早已不可得。”   那女子听了,笑着插话道:“我觉得垂丝海棠,花瓣粉中透红,有杨贵妃醉酒之美,比西府海棠更胜一筹些。”   林婵道:“各花入各眼,各有心头好,无需争辩。”   那女子忙道:“岂敢,岂敢。”搭手见礼。   萧云彰道:“我妻林婵。”又指道:“她是我松江大布店铺的管事,名唤唐韵。”林婵点头,态度生疏。   萧云彰笑问:“园子游得如何?”   林婵却问:“何人造的?”   萧云彰道:“乃我亲自规划、指挥工匠建制。”   林婵冷笑道:“怪不得呢。”   萧云彰笑问:“这是何意?”心暗想,看她神情不欢不喜,语调不阴不阳,怕是要贬损我一番,且听她说。   林婵道:“游了一圈儿,处处附庸风雅,俗不可耐,毫无审美,只知华丽堆砌,金银铺陈,尽透奸商的恶趣味。”一时空气凝滞,皆缄默不言。   萧云彰纵然再有心里准备,也不由为之变色,月楼小眉及张澄低头,陈珀憋忍,唐韵不平道:“在这园子游赏过者,除达官贵人,亦不少文人墨客,皆赞誉有加,怎到奶奶嘴里,却如此不堪?”   萧云彰皱眉道:“你且说个子丑寅卯来,若无理取闹,我必要加倍惩你。”   陈珀火上浇油:“奶奶负气之言,不妨认个错吧。”   萧云彰想,说的没错,此刻撒娇求饶,还有回寰余地。林婵暗想,呸!想得美。她道:“意趣清泊高远的士大夫,忌市井或宅地喧嚣烟火,深以为恶,必远去山林地、郊野地构园。若执意要在市井、宅地建园,可择偏幽寂静处。而这里,前门外,是买卖市,整街商铺鳞次栉比,货品琳琅满目,人如潮水,熙熙攘攘;后门外,是制布大坊,数百匠人,缫织染绣裁,通宵达旦,日夜不歇。是而我言,园子以‘雅’为重,此处先天不足,谓为硬伤之地。”   陈珀道:“听奶奶这番话,胜读十年书啊。”   张澄亦附和:“如今苏州之地,在任的、告老而回的官员、文人士大失,富豪之家,醉心造园,选址要求,和奶奶所说,不出一二。令小的着实钦佩。”   萧云彰不言语,暗想,这官家小姐,倒有些点墨。   林婵道:“既然是硬伤之地,若构园精巧,得体合宜,也能弥补一二,可我所到之处,所见之景,心内直呼惋惜,实不敢苟同。”   萧云彰冷道:“我洗耳恭听。”他想,我看你怎地六国唇枪、三齐舌剑,将西江水翻个身来。   林婵道:“构园时,山岭佛阁楼堂,轩亭房廊、桥石洞壑,池涧溪塘,路甬道径,不能随意而行,竹木花卉草植,亦要全园布局,皆有讲究。如花木,不可繁杂无章,有枯萎必有新生,四季更替,景色不断。如处处可观云月雨雪,入目成画。就说这海棠,若种它,必搭配玉兰、牡丹、桂花,有‘玉堂富贵’之吉兆,这园中可有?只晓种甚么瑞香,瑞香枝茎粗俗,香味酷烈,能损群花香艳,有‘花贼’之称,倒不忌讳。”   萧云彰问张澄:“怎么回事?”   张澄抹汗道:“原是有种玉兰、牡丹、桂花,养花人手艺不精,陆续凋零而死,我见那瑞香,花美香浓,便移来数棵种植,怪我惫懒。”   林婵想,我信你个鬼。萧云彰问林婵:“还有甚见解?”   林婵朝前走,指那桥岸道:“柳种池边,嫩条佛水,弄绿搓黄,飘逸灵秀,却不该杂种桃花,实在大俗。”又路过一坡紫荆,说道:“且看它,枝干枯索,花如耳坠,形色香韵,无一可取,种它做甚?”   张田道:“此乃汉京兆田真兄弟,共分一株紫荆树而闻名,有寄兄弟情之感慨。”   林婵道:“不如多种棣棠,诗经载‘常棣之华,鄂不韡韡,凡今之人,莫如兄弟。’不比你那兄弟情少,且其枝叶细柔,黄瓣若球,一叶一花,如绿罗金缕带,还可作花蓠,点缀花坛,有诗有韵,岂不更胜。”   田澄道:“妙啊!”   陈珀笑道:“奶奶高见。”   一路走至木香棚,棚下摆石桌石凳,供人赏玩,林婵道:“我家园子也曾有这个,以竹为屏,牵五色蔷薇于上,架木为轩,曰木香棚,有一日,爹爹请数位友人过府,在棚下赏花小酌,其中有位士大夫,勃然大怒,甩袖而去,高雅高洁者,视棚下赏花饮酒,与在酒肆无异,乃粗俗之举。”无人接话,出了花圃,绿树森森,满地阴凉。   林婵指道:“那些石楠、冬青、杉柏,为坟冢四围种植之树,岂可栽在庭院中,竹不可少,种于高台,栽成茂林,四围溪流小桥,闲卧其间,如若仙人,再多栽些榆槐、梧桐,银杏,其中增添一两株乌桕,佳荫翠玉中,一两抹烈红,才叫韵致。”   陈珀赞:“好意境。” 萧云彰想,这官家小姐,我倒小瞧了她。   走不多远,又见一处假山,林婵讽道:“好端端的山石,横看成岭侧成锋,要凿出几个雪洞,满园的庭台楼榭,何故非往洞里钻?”   萧云彰听得,咬牙笑了,林婵佯装不知,这般走走说说,每到一处,必要指指点点,论个短长,批得一无事处,直到出了园子。   林婵道:“早听闻苏州宅邸园林达百处,以风雅脱俗著称,我心向往之,若此处也算,只感幻灭!”   萧云彰不辩,看向陈珀、唐韵,张澄,问道:“你们闲得无事做?”   三人立刻领会,行了礼,快步离开。   月楼看看日头,问道:“爷晌午可要回房用饭?”   林婵想,现才几时,就问中饭了?   萧云彰嗯了一声,月楼又问:“爷要添甚么菜?我往厨房告去!”   萧云彰冷笑道:“给我加一道竹笋炒肉。”月楼应下,不忘拉了小眉,赶紧离开。   待四下无人,萧云彰只打量林婵,林婵等半晌,暗观他喜怒难辨,迟不开口,而她此刻骁勇褪去,无尽后悔涌上心头,逞口舌之勇,何苦来哉!这园子他爱怎地就怎地,就算打造个铁链粗的金笼子,也不干她鸟事。   她咳一声道:“九叔,我先走一步。”   转身要溜。萧云彰道:“想跑?”   林婵道:“我跑甚?好笑哩!是你要我说个子丑寅卯来,不说要惩我,我才认真的。你岂能怪我。”   萧云彰想,死鸭子嘴硬。微笑道:“让我在属下面前,颜面尽失,很是得意?赞我两句,就这般难?”   林婵被他笑得发毛,硬声道:“着实无处可夸呀!”   萧云彰淡道:“是吧?你方才说,那假山,好端端的山石,非要凿出个雪洞,对此甚是不解?”   林婵道:“不解就不解罢!”   萧云彰道:“那怎么行?洞是我授命凿的,我得解你疑惑才是。”   林婵陡生不祥预感,不待张嘴,萧云彰已一把将她扛上肩头,往那假山方向而去。   林婵大惊失色,难道他要花营锦阵第五第六式,忙嚷嚷道:“万恶淫为首,青天白日,九叔慎重啊!”   萧云彰没想到这处,一听笑了,拍她屁股一记,说道:“懂得还不少!”   唐韵、陈珀及张澄,慢慢往仪门外走,陈珀竖耳道:“好像听见奶奶的叫声!”   张澄挖挖耳朵问:“叫甚么?”   陈珀道:“太远,无这耳力。”   唐韵忽然噗嗤笑了,笑不停道:“爷新娶的这位奶奶,倒是极为有趣!”   参考资料:《长物志》 第53章 斗嘴   且说萧云彰和林婵在园中,日当正午才归,林婵吩咐小眉捧来热水,伺候她洗漱,萧云彰则去净房清理,换了直裰,月楼桌上已摆饭菜,一小壶卫酒。   林婵扭手扭脚过来坐,松挽了发,天气酷热,仅穿件银白裳裙,隐现内里红兜衣,抬腕袖滑,露出一截白臂,留了他攥握过的浅青指痕。   萧云彰斟酒吃,心底微动,笑着看她。林婵不得味儿,下狠劲瞪他一眼,红脸道:“笑甚么,怪模怪样的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不笑,还哭不成?”   林婵嗅嗅问:“甚么酒好香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南京灵谷寺前霹雳沟的水,酿的酒,因靠近孝陵卫,得名‘卫酒’口感鲜甜,味道浓郁,吃了易醉,又名‘迎风倒’,你要吃么?”   林婵讽道:“醉了丑态百出,我才不吃。”她挟了块烧肉。   萧云彰另挟了条糟鱼,到她碗里,笑道:“酒不吃算罢,尝尝卫酒糟的鱼,酒气散尽,只留一抹香味。”   林婵吃了口,惊疑问:“可是鲥鱼?”   萧云彰道:“没错,富阳的鲥鱼最好,鳞白如银,味最甘美。”   林婵心生感概道:“想从前在家时,一条糟好的鲥鱼,爹爹能佐酒三四天,十分地珍惜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哦,这般!我遣人送一坛往杭州知府去。”   林婵被戳及痛处,不快道:“你这奸商,我晓你家财万贯,勿要面前显摆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你这官家女,我晓你家道清贫,勿需强逞傲慢。”   林婵一时语噎,萧云彰问:“你为何人前人后贬我‘奸商’?”   林婵道:“无商不奸,不事生产,只晓低买高卖,唯利是图,不劳而获,此乃天下共知。”   萧云彰沉脸道:“若无我等行商,南来北往的货物,如何流通,京城内的达官显贵,能穿到松江的棉布、通州的缂丝?吃到南雄的板鸭、岭南的荔枝?那些个人参鹿茸灵芝雪莲麝香药材,从何处来?例子举不胜举!若无我等行商、上缴重税,国库如何充盈?远不说、说近处,杭州瘟疫,若不是我等商户,大开店铺,鼎力相助,替官府解忧,那疫病会这般快的消散,吃水不忘打井人,吃米不忘种谷人。你这等官家女,好生心黑,帮要我帮,用要用我,帮完用毕,过河拆桥,翻脸不认人,养了一只白眼狼。”   林婵生气道:“说谁心黑,说谁白眼狼?”   萧云彰冷笑道:“还能说谁?不就说的你。方才在园里,谁挟了我腰死也不放的,提了裤子便不认人!”   林婵羞窘难当,抓起筷箸,掷他脸上,萧云彰站起,一任箸儿落在地面,头也不回,甩袖而去。   他俩不欢而散,林婵也没了胃口,摒着气,倚矮榻上翻书看,不知不觉睡熟了。   月楼和小眉用过饭,月楼见糟鱼还有余,挑进碗里,拿到前边铺里去,陈珀、唐韵、唐田香及曹楚,正坐了饮酒,桌面放一瓶酒,一盘烧鸡,一盘熏肠,两盘清炒时蔬,一大碗米饭,陈珀问:“你怎来了?”   月楼道:“奶奶糟鱼未吃完,我拿来给你们下酒。”把碗摆桌上。   唐田香惊道:“如此美味,竟还有余?”   唐韵说:“到底出身官家,山珍海味早腻味了。”   月楼笑道:“原因不在此,他俩拌起嘴来,哪还有胃口吃。”   陈珀问:“拌嘴了?这次又是为哪般?”   月楼睇他道:“吃你的鱼罢,鲥鱼刺多,小心卡了喉咙。”   曹楚道:“此鱼糟过,骨刺软烂,入喉即下,我观你是不想说。”   月楼笑道:“总算遇见个明白人。”转身掀帘,陈珀追问:“怎刚来就走?”   月楼道:“小眉一到午时就打瞌睡,恐奶奶醒来,找不见人。”走下楼来,忽听有人喊她,扭头看是唐韵,笑着顿步。   她俩从前感情笃厚,此次相见,更觉亲切。手拉手走到外仪门,寻处踏垛随意而坐,唐韵先道:“亥时你来铺子里寻我,我炒几样可口小菜,一道吃酒,我有许多话想问你。”   月楼点头道:“甚好,亥时奶奶应该睡下了。”   唐韵问:“她不睡又怎地,还能拦了你来见我?”   月楼道:“这倒不会。”   唐韵低声道:“前时在园里,她处处给爷难堪、甩脸子,话里话外,讥讽嘲笑,我听得着实不对味儿。”月楼抿嘴笑。   唐韵不忿问:“你笑甚么?爷何时这般被人说过?亏得在我们面前,若传扬出去,岂不颜面扫地!”   月楼笑道:“人家夫妻的事儿,床头吵床尾合,你个外人,就别剃头担子一头热了。”   唐韵正色道:“你这话说的,我不爱听。当年若没有爷,我早死了。我当爷是至亲,见不得他憋屈。”   月楼道:“你哪只眼见爷憋屈了?他和前个奶奶处得,那才叫憋屈呢!我劝你一句,各人自扫门前雪,莫管他人瓦上霜。”唐韵闷闷不语。   月楼笑道:“奶奶官家小姐出身,瞧不起商户,并非她的错,这世间本就把人分为三六九等,谁没个门第观念。只等她和爷相处久了,生出情份来,自会有所转变。奶奶才貌双绝,年纪太轻,性子率真冲动,还没学会掩藏心绪,反显的更为难得。”   唐韵看她道:“难见你这般夸赞个人。”   月楼敛笑,轻轻说:“看着奶奶,总想起我那小妹,也是个得理不让人的。”   唐韵拍拍她的肩膀,劝慰道:“人已故去就别念了,免得她知被牵挂,无法安生投胎去。”月楼没再说。   陈珀往书房送帐册,见萧云彰坐椅上,抬手揉捏眉间疲倦,关心问:“奶奶又惹爷生气了?”   萧云彰指腹微顿,看他问:“月楼说的?何时嘴也这般不严了。”   陈珀忙摆手:“非也,非也!她送糟鱼过来,我问了两句,她随口一句,说爷爷奶奶拌了三句嘴,仅此而已,未曾多讲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糟鱼好吃否?”   陈珀道:“天下第一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遣人送一坛往杭州知府去。”   陈珀微怔,再赞道:“爷乃至情至性之人,奶奶好福气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可惜官家女不识货。”   陈珀观他脸色,不嫌事大道:“爷比奶奶年长许多,让让她得了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原也这样想,愈发的持宠而骄。”   陈珀道:“那就给她个下马威?要狠,以后对爷再不敢轻慢!”   萧云彰冷哼一声,欲待要说,忽见门帘微动,外面似有人在。 第54章 女商   接上话。先提前情,萧云彰与林婵一言难合,不欢而散,陈珀听月楼片言,借送帐册打探消息,萧云彰才与他诉两句,忽见帘外人影晃过,出言呵问,却见小眉慌张进来,见礼道:“奶奶想出门玩儿,命我来报爷知晓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就你两个?”   小眉道:“还有月楼姐姐、齐映。”   萧云彰朝陈珀道:“让萧恩萧义俩也跟去。”陈珀应诺。   萧云彰取五两银子,交小眉拿给林婵,吩咐:“早去早回,莫在外逗留太久。”小眉接过,告辞走了。   陈珀叹道:“爷和奶奶,吵归吵,闹归闹,该办的事一样不少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闲话少叙,你换件衣裳,我们往清音堂去。”   陈珀问:“去做甚?”   萧云彰道:“常山县衙主薄王大人,来苏州访亲,我约了一见。”在清平县牢狱里,沈牧曾提及常山冯家镇,此处暂不表。   且说林婵,睡了醒,醒也不大动,斜倚枕躺着,窗外竹影参差,花香暗度,听鸟鸣蝉嘶,一卷清风潜入榻,吹得鬓松袖宽,人愈发慵懒。   月楼走近,拉她起来,笑道:“奶奶这样尽躺着,也不是法子。”   林婵摆手道:“你莫要管我。”   月楼道:“大好时辰,怎可浪费床榻梦中。奶奶快起来,我们往街上玩去。”   林婵道:“女子岂能随意出门。”   月楼道:“那是京城的规矩,咱们姑苏,城内城外水道纵横,另有胥江、京杭运河、山塘河交互,姑苏人以船为车,以楫为马,家家门前泊舟航,胜在水路通畅,最适宜行商走货,姑苏的稻米及丝织布品,源源运往京城,而北边的鹿茸人参貂皮货,又摆进大小店铺,南来北往客,下船来上船走,皆在此万商云集,是而民风开放许多,女子亦可街市行走,无有那般死守教条。”   林婵问:“可往哪里去,有甚好玩的?”   月楼笑道:“那真是数不过来,姑苏城内,美食、佳酿、名茶、花钿、胭脂,曲艺丝竹,锦棉绸缎,还有各种奇巧杂货,逛也逛不完。 ”   小眉听了眼热,在旁极力撺掇,林婵道:“你去问问爷,他若无话,我们逛逛也无妨。”   小眉忙出房去禀,不肖半刻复转回来,禀道:“爷同意哩,但让萧恩萧义随我们去。”   月楼笑说:“还是爷考虑的周全。”   小眉取出银子给林婵,林婵问:“这是何意呢?”   小眉道:“爷给的,让奶奶买了玩儿。”   林婵撇嘴道:“我有银钱,谁稀罕他的。”命月楼收了。   她起身穿衣,洗漱挽发,小眉附她耳畔,悄悄说:“我听爷和陈管事说话哩。”   林婵问:“说甚么话?”   小眉说:“陈管事劝爷,说爷比奶奶大许多,诸事多让让。爷说,愈让,奶奶愈持宠而骄。陈管事说,那就给奶奶个下马威,我还要听,被爷发现了。”   林婵火起,想想好无趣,在鬓间插朵花钿,和小眉出了房,月楼齐映等在廊下,轿子已备好,抬至门首,再下轿,萧恩萧义早在等候,过来作揖见礼,他们并不同行,只远远后面跟着。锦绣布庄门面七间,各卖各的,有卖湖绉锦绸绒线等丝织货,卖松江棉布、药斑布、棋花布、斜纹布、缫丝布、扣布等棉织货,卖妆花缎、摹本缎、高丽纱、浮光锦等进贡宫中货,有成衣店,顾绣加工行、还有卖香袋线带荷包汗巾的,卖帽子油鞋的。   林婵一间间闲逛,暗观铺里,货品琳琅满目,摆放井井有条,买客进进出出,伙计笑容满面,热情相待。掌柜闻讯,皆奔出来,毕恭毕敬作揖见礼,请坐吃茶。月楼代林婵回道:“勿要管我们,我们看看就走。”掌柜仍不敢怠慢,直至送她们离去,还在门首张望。   林婵走进棉布行,唐韵正与买客讨价还价,谈妥后,接过银子,命伙计抱起一匹青蓝梭布,随买客走了。唐韵抬眼,瞧见林婵几个,她不似其它掌柜小意殷勤,自顾拿戥子,不紧不慢称银子。   林婵也不想招惹她,看过各色棉布,待要离去,唐韵倒走近前,福了一礼,笑问:“奶奶怎来了?”   林婵道:“我在房里闲无事,故而来瞧瞧。”   唐韵道:“奶奶真好福气,不似我们,睁眼日起,闭眼月落,忙忙碌碌讨生活,分分钟钟不得闲,还被世人瞧不起,明里暗里骂奸商,何苦来哉,不过为他人做嫁衣的可怜人,奶奶说,是不是这个理?”   月楼提点道:“唐掌柜,你说的甚么话!”   唐韵笑道:“说的人话,句句肺腑,字字真情。”   林婵听到此,才道:“话到嘴边留半句,事从理上让三分,唐掌柜这性子,若有买客进店,还是让伙计多担待罢,我恐你得罪了人,还不自知。”   唐韵吃惊道:“我已得罪奶奶了?”   林婵微笑道:“你阴阳怪气的,我又不傻。你放一百个心,我不会告诉爷的,毕竟一个妇人家,抛头露面行商,不比男人方便,需得十倍勇气、百倍胆识。我虽蔑视商人,但对你,却是打心眼佩服的。”唐韵未料她这般说,一时语塞。   林婵不再理她,出了铺面,继续往前走,月楼道:“奶奶莫要与她计较。”   林婵看手艺人点翠,说道:“我没计较呀。”   月楼道:“唐掌柜是个可怜人。”   林婵道:“怎地恁说?”   月楼道:“她嫁的夫君非良人,嗜赌如命,为还债,把她抵给了妓院,她百般不从,差点被老鸨打死,幸遇见了爷,替她赎身,给她铺面经营。”她又道:“奶奶你瞧,这一排排的铺面,若女人在柜前坐阵的,多有一段不堪过往,行商虽低贱,却是一条活路。”林婵心头活泛,却不吭声儿。   她望见个铺面,围簇数人,缕缕甜香往鼻里钻,好奇走过去,是个老妇人在卖蒸酥酪,一碗碗摆着,洁白似脂,莹润如玉,一钱一碗。   林婵买了六碗,让齐映给萧恩萧义送去两碗,月楼和那妇人相识,掏钱给她,唤她禇婶。林婵吃了只觉味美香浓,入口即化,笑问:“能否教我做么?”   禇婶爽快答应,亲自做给她看,舀半勺牛乳,加入绵糖,倒进锅内中小火慢熬,边熬边用勺轻搅,待热后,已黏稠,再倒入罐中,凉却后,掠掉表层浮皮,这便是酥,用纸封口,搁进冰块中存放,待凝固后,这便是酥酪,若要口味丰富些,浇淋一层蜜浆,或点缀瓜子桃仁,或山楂诸果。   林婵仔细听着,暗暗记下。 第55章 福祸   话分两头。且说这日,正值端午,萧肃康独请魏公公,至国公府吃筵席,魏公公嫌冷清,带了几个心腹太监来。相见叙礼而坐,他净过手,吃口香茶,笑嘻嘻问:“可有请唱的来?”   萧肃康笑道:“岂能少得了,已排小厮送帖子去,稍快便回。”   魏公公道:“甚好!”   不多时,萧家兄弟萧桂秋、萧任游、萧实厚也来了,一一作揖见礼,魏公公问:“他们如今在何处当差?”   萧肃康道:“没甚出息,只得行商混口饭吃,四弟开装裱画铺,七弟开点心铺,京城的柴炭市,由我五弟把持。”   魏公公挑眉道:“我怎记得,柴炭市,握在你九弟萧云彰的手心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他生意多,疲于经营,特请兄长们帮携。”   魏公公心内明镜,只笑道:“是这样的。”   萧肃康低声道:“上趟我提宫内惜薪司,柴炭买办交我五弟专供,不知公公考虑得如何?”   魏公公笑道:“今日我等前来享乐,莫被公事扰乱了心绪。”   正说着,福安带到怡花院的妓儿乐工,魏公公两眼放光,抓住妓儿们的手,一个一个轮番打量,完毕后,不满问:“棠红怎地不见?”   福安禀道:“鸨子说,棠红和相好的跑了。”   魏公公又问:“我听闻还有个妓儿,叫乔云云的?怎地也不来?”   福安道:“乔云云往徐阁老府里唱去了。”   魏公公道:“徐阁老胆大了,不怕六十廷杖?”   萧肃康喝斥福安:“小贼,想仔细再说。”   福安忙道:“说是老太太生辰,欢喜听乔云云唱全套《折桂令》,府里管事请了去,与徐阁老无甚关系!”   魏公公冷哼一声:“我若问得来,有半毫差池,把你这两片小肉嘴、割了下酒。”   福安道:“那也是小的福气。”   魏公公笑了:“你这小嘴倒机灵。”   萧肃康叫近福安,吩咐道:“我不管你用甚么法子,去把乔云云给我找来,找不来,你也甭进府了。”瞧见管酒的萧书,说道:“你也去。”   萧书暗自叫苦,随福安到了外边,抱怨道:“这怎生得好?安哥你可有主意?”   福安摇头,萧书急得抹泪,自踌躇时,萧旻晃荡荡过来,两人如见救星,当即在他面前跪下。   萧旻问:“作甚?行此大礼?”   福安把事情始末叙了一遍,萧旻冷笑道:“关我何事。”待要走,转念一想,取下垂腰间的一只、青色缎口满纳桂花明月椭圆荷包,递给福安道:“荷包里有我的一枚印章,拿了往徐府,去求小姐助你。”   福安接过,与萧书一道磕头谢礼,萧旻自去了,两人方起身,继续往外走,萧书道:“还是少爷心慈,体恤我们的难处。”   福安道:“我却觉不祥,要出事儿。”   走至大门前,忽见管事领了个和尚进来,福安故意擦肩而过,暗睇那人模样,不看不知,竟是白塔寺的方丈福觉。福安低道:“他来作甚?”   萧书道:“见怪不怪,每年端午时节,福觉方丈定来,给老太太宣经讲卷,一同祈福。”福安心生疑窦,并不言明。   两人赶到徐府,给守门官唱诺,福安先问:“听闻怡花院的妓儿乔云云,在你们府里?”   守门官道:“和你有甚相干?你问怎地?”萧书躲福安身后,不敢吱声。   福安道:“小的在国公府萧家当差,来送端午礼。”   守门官疑心道:”不是一早挑担送过了,我收进府的,还记得送了百索,菖蒲,艾叶,画扇,粽子,鸭子,芋艿,银样鼓儿,香糖果子。”   福安道:“小的俩是授旻少爷之命,来给大小姐送礼。”   守门官晓得两家联姻之事,想想问:“我瞧你俩空空两手,要送甚么?”   福安掏出荷包,晃晃道:“这不是!再仔细瞧,要生事了。”   守门官不敢怠慢,进府禀报,半晌出来,接过荷包道:“乔云云不在府上。”   福安吃惊道:“怡花院的鸨妈,说她来府里唱。”   守门官道:“那就不知了。”   福安反应过来,跺脚大怒:“上了那老腌臜的当。”   萧书问:“现今该如何是好?”   福安咬牙切齿道:“走,去怡花院拎人。只是我前路甚凶险,挨一顿板子算福气。”   萧书观他脸色,不敢再多问。   萧肃康与魏公公等几,吃酒听曲叙谈,过三巡,福安和萧书来回话道:“乔云云来了。”   魏公公问:“可在徐阁老那里?”   福安一横心,跪下磕头道:“小的错了,甘愿割了这肉嘴,魏大人佐酒。”   萧肃康问:“你为何要扯谎?”   福安道:“小得冤屈,非小的扯谎,问过徐府守门官, 才知是那老鸨婆黑心肝,故意骗小的,小的问她,连内库总管魏大人面儿也不给?她才着了慌,乘轿一起来了。”   萧肃康喝命进来,乔云云领三个乐工,近前跪地磕头,但见她:锦衣艳裙,满月银盆俏脸,眉是眉,细细两撇烟笼柳丝,鼻是鼻,直直一根精雕琼瑶,嘴是嘴,红红两瓣破绽樱桃,身段是身段,纤纤一枝摇摆软柳。   魏公公看的欢喜,笑道:“你好歹把人请了来,不至太过扫兴,算罢,肉嘴先留你脸上,待我哪日心情不霁,再来讨要。”福安千恩万谢,起身退下了。萧旻只是吃茶。   魏公公朝乔云云道:“我的肉儿,还不起来,莫跪疼了膝盖。”乔云云也不答谢,由乐工扶着起身。   萧肃康问:“请你来唱,为何扯谎不肯来?”   乔云云道:“这要问大人呢!”   魏公公道:“哦?”萧肃康道:“可恶,问我作甚?”   乔云云道:“我被你府中萧九爷,每月三十银子包钱包着,不得再接旁客。他虽不在京城,但规矩还得守!否则,日后谁还敢包我呢?”   魏公公道:"这倒无须忧虑。"   萧肃康道:“勿要多话,听闻你擅会《折桂令》,还不赶紧唱来。”   乔云云一声不言语,乐工弹琵琶拨筝,音调一起,她唱道:对青山强整乌纱,归雁横秋,倦客思家。翠袖殷勤,金杯错落,玉手琵琶。人老去西风白发,蝶愁来明日黄花。回首天涯,一抹斜阳,数点寒鸦。   魏公公听了,拍手叫好,喜不自胜,一径夸赞:“妙极妙极!比宫中乐师还强数倍!”赐她酒吃,萧书斟满,捧到她面前,乔云云道:“我这几日嗓子干痒,吃不得酒,给我蒸碗甜梨,润润喉就好!”   萧肃康皱眉道:“乔张做致,像甚样子。”   魏公公催道:“快去整治。”唤乔云云坐自己身旁,拉她手,给他斟酒,乔云云依命,并不撒娇弄痴,神情若即若离,反令人着迷。   萧任游笑道:“这妓儿好手段。”转而悄悄问萧旻:“哥儿可去过秦楼楚馆?”   萧旻道:“吾朝律法,官员嫖宿娼妓,按重罪惩,违者至少廷杖六十,不死即伤,我哪里敢?”   萧任游吃惊问:“你可有房里人?”   萧旻不耐烦道:“干五叔何事!”再不肯多答。筵席至夜深方散,乔云云随魏公公去了。   再说福安,从厅里出来,摸摸嘴唇,方知珍贵。他见萧勤、萧画、薛忠、薛诚、薛全等仆从,或蹲或站或倚柱,皆在廊下候命,恰厨役端了一大盆热腾腾粽子来,众人围拢上去拿,厨役求饶道:“给厅里主子用的,好歹留一些。”   福安略思忖,袖里取出帕子,包了五只粽子,往老太太院子方向而去。 第56章 重提   接上回,天色已黑,福安提一盏灯笼,迳到老太太院子,门未阖紧,轻推而进,正房透出昏黄光影,四周无人,他走到窗外,舔湿指头,戳破窗纸,往里看,那和尚果然是福觉,与萧老太太面对而坐,桌上摆满鸡鸭鱼肉,两人吃酒,他凑耳,偷偷觑听。   听萧老太太说道:“锦衣卫为何捕你入诏狱?可曾对你动刑了?”   福觉道:“一个商人,非咬定我往怡花院嫖宿,向土番(厂卫中负责缉捕的差役)告发了,拿我问话,未及动刑,刑部遣人来提我,走个过场,便放我出去了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我心急如热锅上的蚂蚁,怕你出甚么事儿。”   福觉道:“我好好的,能出甚么事?”   老太太道:“若非我连连催肃康救你,你能好好的?”又道:“这一碗野鸽子汤,足炖两个时辰,汤鲜肉烂,赶紧趁热吃了。”   福觉笑道:“竟还记得我好这口。”   老太太叹气道:“你在我身边长大,我怎会忘了。若不是当年灯油案.....”福安竖耳听至紧要处,肩膀被猛得一拍,唬得颈间汗毛耸立,心突突猛跳,回头见是惠春,恐她声张,强拉硬拽拐进耳房,阖上门,惠春疑心问:“你鬼鬼祟祟做甚么?”   福安懊恼道:“你还说哩!为你来送粽子,院里不见个人,想瞧瞧你在房里,你这一拍,差点把我魂也拍没了。”将拎的粽子递她,往椅上一坐,惠春接过,挨他身旁坐了,默默剥粽子,不敢点灯火,幸得月色比往夜皎洁,洒进一片清辉。   福安问:“你怎地不高兴?”   惠春低声说:“我俩的缘分,要尽哩!”   福安笑道:“此话从何处说起?”   惠春剥好粽子问:“可要吃?”   福安道:“我晚饭还没用,正饿哩。”接了咬一口:“红豆馅的。”   惠春继续剥,说道:“旻少爷房里,需有个通房丫头,免婚配洞房时露怯,今日老太太问我可愿意。”   福安道:“你怎么回的?”   惠春道:“我说容我想两日,老太太还笑话我,说这有甚想的,提灯笼也难觅的好事儿。府里上上下下丫头,哪个不想飞上枝头变凤凰。更况旻哥儿模样有模样,才华有才华,又是朝廷官儿,日后把夫人伺候好了,提个姨娘,再生个一男半女,后半辈子就安稳了。”   福安道:“此话倒也无错。”   惠春咬口粽米问:“你也这样想?”   福安道:“我想有甚用,你想最顶用。”   惠春道:“我想听你怎么想的?”   福安吃粽子,总不说,被催得急了,淡笑道:“若国公府世代荣华,倒也是个安身立命的不错去处。”   惠春如被从头浇了一盆冷水,直钻到心底,她含泪道:“你送我莲花玉牌做甚么?还收下我的佛豆?”   福安笑道:“你强要强送的不是?”   惠春不吭声儿,慢慢将粽子吃完,站起后,解下腰间系的莲花玉牌,狠狠扔他身上,转身走了。福安看帘子掀起荡下,敛收笑容,自剥了个粽子吃毕,走出耳房,雪鸾坐在门首,捧把瓜子在嗑,吃惊问他:“你何时来了?”   福安笑道:“我送粽子来。”   雪鸾接过道:“怎忒的好心?”打开帕子,撇嘴道:“就两个!你不臊得慌?”   福安道:“老爷在花厅宴客,我好容易偷来四个,吃了两个,留两个给你。”   雪鸾道:“我谢你想到我。”   福安问:“老太太房里的和尚,还未走?”   雪鸾道:“那和尚宣经讲卷,不坐到二三更,不会走哩。”   福安见也问不出她甚么,指还要去伺候老爷,告辞走了,不在话下。   再说萧云彰,带了陈珀乘轿,来到清音堂,堂内坐无虚席,掌柜与萧云彰老相熟,领他走到一隅,王宏已自坐吃茶。   他三人寒暄一回,伙计送来一壶新茶,及几碟精致点心。台前两个艺人,一人执三弦,一人弹琵琶,歌喉若萧管,悠扬顿挫,甚是悦耳。   王宏倾听问:“这弹词是甚么曲目?”   萧云彰笑回:“《白兔记》,讲的是五代后汉开国皇帝,与妻李三娘的故事,甚是闻名的南曲,我在京时,那些南官儿,逢曲必点,以解乡音之苦。”   王宏点头笑道:“说的极是。”   萧云彰给陈珀使个眼色,陈珀领会,奉上大漆锦盒,王宏问:“这是?”   陈珀揭开盒盖,是一尊青玉衔花鲤鱼。王宏脸色微变,说道:“你怎知我正在寻此物?”   萧云彰微笑道:“王大人去的古玩店,正是在下所开。”   王宏叹息道:“这尊玉鱼本是一对,乃我祖上传家之宝,可惜家父不才,为生活窘迫,当掉了其中一只,后再去赎时,已不知去向,近年家父病重,嘱托我定要找回,否则死不瞑目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原来如此!在我处,它不过是个把赏的玩物,但对王大人来说,却是意义匪浅。”   王宏道:“萧爷开个价,我付你银钱。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以王大人的俸禄,恐是远远不够。君子有成人之美,我将此物赠送大人了。”   王宏道:“不可不可,我怎能白白受你恩惠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若大人自觉不安,我倒有一事相求。”   王宏道:“但说不妨。”   萧云彰吃口茶道:“十三年前,白塔寺灯油案,牵涉众广,王大人可知呢?”   王宏道:“我那时,还是常山县衙门中一书吏,主整理案卷档案,书文函,传指令。因此案与县内冯家镇密切相关,是而知道些内幕。”又问萧云彰:“此案早已盖棺定论,数年光阴逝去,你现来问这做甚?”   萧云彰道:“不瞒王大人,我认得一人,名叫沈牧,从前乃太常寺寺丞,因此案牵连,革职流放,终于熬至刑满,回到京城,又犯下杀人越货重罪,被处极刑,年除日时,突发真心痛而死。我最后见过他一面,他指白塔寺长明灯所用茶油,为常山冯家镇专供,说里有蹊跷,我想将死之人,其言也善,必是有甚么难了的心愿!”   王宏起身,荡下门外珠帘,再坐下,凑近萧云彰,悄悄道:“按理说,此案早已了结,我不该再妄议,但萧爷有赠鱼之恩,我不能白受,只望今日之言,天知、地知、你知、我知,万勿传扬出去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王大人放心。”转而命陈珀至门外把守,陈珀应承退下。   王宏先道:“你一定不知,这沈牧还有个兄长,名叫沈文良,十三年前,乃常山县县令。因此案获罪问斩,家中一众,男丁发配,女眷发卖,好不凄惨!” 第57章 心疼   话说萧云彰听了王宏之言,恍然明白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   王宏接着道:“我们常山地势北南均高,中部低,四季分明,气候温润多雨,砂质黄壤土,早年漫山遍野的山茶树,由冯家镇的树农种植、油户采籽榨油,因此油味香,明亮无烟,乃油中魁首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知山茶油为好物,百姓用不起。”   王宏道:“山茶油亩产低,每年上供的、不足宫内用度,内官监将采买之任,下放常山县衙,县衙指定铺户买办、从油户处购足量后,再运往宫中。另户部工部也会来采买,但量不多,主用于官营和军用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我已知当年县令为沈文良,内官监下放任务的公公为何人?铺户买办又为何人?”   王宏道:“是魏泰魏公公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如今掌内库的魏公公?”   王宏点头道:“当年他乃内官监及神宫监的掌印太监,如今权势愈发大了。铺户买办姓范、名楚山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沈文良问斩,这位铺户买办必受殃及。”   王宏道:“说来蹊跷,案发前,他家中突燃大火,连人带房,烧得一干二净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全烧死了?”   王宏道:“从案卷档案看,仵作验尸后,查出二十具尸体,与户籍造册人数相符。火势源于他后房与店铺门面相连,铺内放满油桶,那晚风大,吹倒灯瓶酿成的灾祸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竟如此不幸!”   王宏道:“可不是说。沈文良及这位范楚山,为人不错,每年清明,镇民会烧些黄纸祭奠。”   萧云彰未再多问,俩人听曲闲聊,待天色暗了,要来一桌酒菜,吃过后,告辞各去。   萧云彰带了陈珀,往家来,路过铺子门面,唐韵端盆出来泼水,忙道:“两位爷莫走,请到这里来。”   他二人走进铺子里,柜上放着一盘粽子,一瓶雄黄酒,一碟咸鸭蛋,一条清蒸黄鱼,一碗酱烧鳝块。   陈珀笑道:“好呀,我们赶上了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已用过饭,你们吃吧。”又嘱咐陈珀:“你备好马车,明日一早赶往常山县。”陈珀应诺,他撩帘走了。   唐韵拿来碗箸,不见萧云彰,问道:“爷往哪里去了?”   陈珀道:“爷有了娘子,还能哪去?”   唐韵撇嘴道:“你不也有月楼,怎么坐这里不走?”陈珀笑道:“若我也走了,你还不得骂人。”   唐韵筛了酒,递给陈珀道:“我个卖布娘,卑若微尘,哪有骂人的胆,只有被骂的份儿。”   陈珀吃酒,看着她只笑。   唐韵道:“笑甚,牙花子露出来了。”   陈珀道:“怎地,我笑也不成?”   唐韵把盏里酒吃了,见他去挟鱼,阻止道:“我约了月楼吃酒,鱼你勿挑动,免得难看相,你吃两粽子罢,喝杯雄黄酒,应个景便好。”   陈珀道:“爷走了,便不当我是个人。”站起道:“我寻萧乾他们吃酒去。”唐韵也不留,索性把菜收了,留待月楼来吃。   萧云彰进房更衣,洗过手脸,坐到桌前吃茶,抬眼见林婵在看书,他想,楼上看山,城头看雪,花前看月,灯下看美人,另是一番意境,赏心悦目,是而问道:“城中游得可尽兴?”   林婵点头,抿嘴不言语。   他又问:“今是端午节,可吃粽子、饮雄黄酒了?”   林婵想,嗬哟,这位大爷,还记得今是端午节,还晓得回来。她嗯了一声,萧云彰想,这官家女,还在为午时事生气,对我爱搭不理。   萧乾进来道:“王大人命管事送来两桶山茶油,帖里答谢,和爷午后相谈甚欢,感念赠玉鱼之情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收了吧!”萧乾应承去了。   萧云彰道:“我才回来,唐掌柜在铺里,备下粽子、雄黄酒、咸鸭蛋、清蒸鱼,烧鳝块,请我吃酒庆端午。你是我的妻,出身官家,应更知礼数才对!”   林婵道:“九叔既在唐掌柜那吃了,又何必怪责我。”   萧云彰想,她怪会气他。忽觉心口疼,冷汗直冒,不由皱眉,伸手按抚,林婵虽嘴硬,却拿眼悄睃他,见他这般,唬一跳,书一丢问:“你怎么了?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心口疼,柜里有丹参丸,帮我拿一颗来。”   林婵忙去拿了,萧云彰接过,仰头吞咽下。林婵搬绣凳坐他面前,把手掌搓热,伸进他衣襟内,按在心口处,忽轻忽重地摩挲。   萧云彰问:“月楼、小眉呢?”林婵不答,反问道:“你怎会有心口疼的病症?”   萧云彰沉默半晌,才说道:“当年亲目父兄刑台问斩,一时承受不了。”   林婵问:“发作可有规律么?”   萧云彰想想道:“过于劳累,或情绪不稳时。”   林婵想,过于劳累不像,情绪不稳,被她的话恼着了。萧云彰只觉心口渐松畅,暖烘烘的,说道:“你手法甚好!”   林婵低声道:“我母亲从前常心口疼,一旦犯病,皆是我帮她按揉。”   萧云彰没说话,俯首看她头顶挽起云髻,一朵银簪点翠莲花,俏生生摇晃。   林婵道:“我日后不惹你生气了。”   萧云彰伸手摸摸她的头,温和道:“好!”他还要说,月楼和小眉笑嘻嘻进来,拎了食盒。见此情境,月楼变脸色问:“爷又心口疼了?”   萧云彰拉起林婵,微笑道:“已经好了。”   月楼打开食盒,取出一碗甜酥酪,递到萧云彰面前,说道:“这是奶奶亲手做的,给爷留了一碗,等回来吃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你怎会做这个?”   林婵道:“我逛铺子时现学的。”   萧云彰吃了,只觉入口即化,清甜绵密,唇齿间除去奶味,还有股子酒香,笑问:“怎和我街市吃的不大一样?更美味些?”   林婵得意,叉腰道:“我在里面添了酒酿。”   萧云彰了悟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他想,若早些把这碗甜酥酪端来,也不至心口疼。   吃过酥酪,月楼小眉伺候洗漱毕,退出房去,林婵萧云彰上床,放下帐子,萧云彰道:“明日我、陈珀和萧乾,要往常山县去一趟。你守在这里,想出宅玩儿,除月楼小眉齐映,定要带上萧恩萧义,他俩有武艺,能护你周全。这姑苏城虽繁华,但水运通达,商旅众多,自然良莠不齐,坑蒙拐骗女人之事,时有发生,你颜色好,更要多谨慎。”   林婵想,他说我颜色好。萧云彰候半晌问:“睡着了?”   林婵道:“你去了,多久能回呢?”   萧云彰算算道:“最多十日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听月楼说,唐掌柜身世颇为可怜。”萧云彰不吭声。   林婵道:“你在妓院救下了她。”萧云彰想,这话从她口里说出,怎感觉怪怪的。   没人再说话,夜风吹的帐子摇摆,林婵忽然偎进他怀里,手掌摩挲他心口,打个呵欠说:“我再帮你揉揉。”   萧云彰没说好,也没说不好,不晓过去多久,他一直难入睡,反倒气血上涌,心口火烧,忍不住俯首,想狠狠亲她,却见她已睡熟。 第58章 筹谋   接上话,萧云彰朦胧之时,听得墙外打更四声,睁眼见林婵倚他怀中,小脸红通通,他想,常听闻,妇人觉少易惊,比男人更为警觉,这官家女倒心大,知他今起身,要离别数日,竟无半点牵肠挂肚,睡得跟猪似的。他又暗想,我怎能生出这种心思,对她有了妄念,不是我的品性。   忽听帘子簇响,陈珀轻轻唤道:“爷,爷起哩。”   萧云彰摆摆手,陈珀不响了。他趿鞋下地,穿戴齐整,往净房洗漱,月楼送来早饭,他和陈珀、萧乾在明间吃毕,行李已装上马车。   出行前,天际云海翻涌,时有雨滴落人额颊,他叮嘱月楼:“林婵乃官家女,天真烂漫,不谙人间凶险,需你时刻陪随,处处谨惕,但得出事,回来拿你是问。”月楼应诺。   萧云彰不再耽搁,一径出门,上了门首马车,蹄达蹄达驶过桥门洞口,地面洇湿,但见一城烟雨半城水,六大山迷蒙苍翠,行春桥不见明月。三市闭户,十街无人,畅行至城门,陈珀交出通行路牌,供守城吏查验后,放行出城,往常山进发。   转到京城,天色微亮,尤挂几点疏星,皇庙隐响晨钟,香火袅袅,魏公公府门半开,乔云云乘轿出来,怡花院的轿子已在等候,丫环上前掀帘,搀扶她换轿,乔云云只命轿抬慢抬稳些,便一声不言语,穿街过市,到了怡花院,日已出,鸨母守在门口,迎来嘘问寒暖,打量她脸色问:“可要热水沐洗?”   乔云云道:“出府前,已沐洗用过早饭,现只想卧榻睡觉,没我吩咐,不得打扰。”   鸨母连声说:“是,是,女儿好生歇息去。”   乔云云上楼,进房后,闩上门,日光透进窗寮,映出床榻黑影一团,她先燃起安息香,再点灯,室内显明,魏寅下床,坐到桌前,乔云云斟茶,递他手边。魏寅皱眉问:“你怎一夜未归?从国公府出来,又去了哪里?”   乔云云平静道:“魏公公请我去他府上。”   魏寅问道:“你去了?”   乔云云道:“为何不去?”   魏寅心如明镜,阴沉下脸,沉默不语,半晌后,乔云云忽然笑道:“当初家中遭难,爹爹问斩,我被发卖妓馆,清白早失,岂会因再遇见你,又变回贞节烈女?”   魏寅道:“不可轻贱自己,我会护你周全。”   乔云云低声道:“你护得我一时,护不了一世。我倦了这种日子,若能早些结束,我甚么都愿意的。”   魏寅还待说,她打断道:“他个内官家(太监),无根的,还能把我怎地,随他再玩弄,也不过如此。他说日后请宴,还会抬我去,至少又多了一条路。”   魏寅道:“我不能拿你以身犯险。”   乔云云打个呵欠道:“我实在累极,你走罢,我想歇下了。”   魏寅心绪繁杂,未再多说,起身离去,乔云云待他走了,才蹙眉解衣,脱到仅余肚兜,持镜来照,浑身皆是鞭伤,血痕累累,难以忍睹,不在话下。   且说常山县冯家镇,有一个油户,八年前来到镇上,他自称冯十八,开了家同名的油坊,专事生产灯油,原料多用胡麻油和桐油,因他手艺高超,窨清的油干净,渣滓少,价格又实惠,官府、富户、青楼及寺庙,多愿意用他的灯油,是而越开越红火,铺面由当初的一间,开成了现在的十间,他又乐善好施,平易近人,颇受尊重。   这日一早,他带长随来旺,一道出门,走了里把多路,来到街市菜口,有猎户在卖野鸡,他挑了只肥重的,交猎户拔毛放血,见个乡人,挎一篮子猴头菌来卖,根处沾带湿土,甚是新鲜,给了五钱,连篮子一起要了。猎户也把野鸡拾掇好了,正好可烹一道野鸡炖菌子。   又往鱼行,精挑一尾大鱼,用柳条穿腮,沉甸甸拎着。又买了五块豆腐干、一捆银丝面、和些蔬菜,路过馒头店,看见热腾腾冒烟气的蒸笼,刚蒸好酒酿大馒头,他买二十个,来旺腾不出手,他自拿着,又买了雪片糕、桔糕、烤饼之类,实在没手拿,才算罢,回到家,命厨役,野鸡肉硬,先炖起来,再加菌子,慢慢煨烂。   他则搬条长凳,坐在铺面外,一坐便坐半日,晌午只吃了两个馒头,继续干坐,有相熟镇民好奇相问,他也不说,直到日落西沉,但见两辆乌漆马车,蹄声达达近至,停住。他忙起身相迎,马车上下来三人,他作揖寒暄,命来旺等几提拿行李,来旺悄睃那三人,为首者高大清俊,气宇不凡,听掌柜唤他萧爷。   萧云彰、陈珀及萧乾,随冯十八到后房,丫环捧来热水,伺候洗漱,再围桌而坐,下酒饭摆的满当,酒是金华酒,吃了几盏后,萧云彰微笑道:“我来时,沿街看你已开十家铺面,甚是心悦。”   冯十八道:“爷当初的交待,这八年间,属下不敢掉以轻心。”   陈珀问:“可成了常山县最大的油户?”   冯十八回道:“我若说第二,无人敢说第一。”   陈珀拍他肩膀,笑道:“你厉害。”   冯十八激动道:“爷这八年杳无消息,我还以为,把我忘了。”   陈珀道:“忘记谁,也不能忘了你。”冯十八嘿嘿笑了。   萧云彰道:“此次我来,你的日子,将再不如昨那般清静了。”   冯十八道:“我日日夜夜盼这一天到来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十三年前的灯油案,皇帝震怒,下旨寺庙中的长明灯,禁用山茶油灯油,换成桐油替代。现今皇帝年老多病,身体每况愈下,太子常往寺庙祈福,有感桐油不亮、烟多、味重及易灭,为显心诚,有意重新换用山茶油灯油。礼部户部及内官监,亦上书表奏,施行指日可待。”   萧云彰吃口酒,继续道:“十三年前,因受灯油案牵连,常山百里山茶树被收归,设置官营,由皇帝指派宦官,及工部、户部官员合营,因山茶油用量锐减,再不被重视,树农被夺茶园,亦生愤懈怠,不曾好生养植,茶树毁损巨大,每年能得百斤已不易,而耗费之资,却是从前百倍不止。后朝廷终于撤了官营,还树与民,无奈茶树所剩无几,树农只得洒种,重新栽种,需种八年,才能结出榨油茶果,如今期满,又要重用茶油灯油,眼见的暴利可图,而那些意欲贪污腐败,牟取私利者,必已开始筹谋策划,这便是我等候多年的时机,十三年前未被揪出的那个官儿,或那些官儿,若他或他们还在,必会露出马脚,现出原形。”   冯十八问:“我要做甚么?”   萧云彰道:“你油铺经营的好,实力雄厚,定会成为县衙的铺户买办,承担茶油灯油的采购及运送之任。” 第59章 斥责   话说冯十八在常山县开油坊,熟人脉,蛰伏八年,终迎来萧云彰等人,共相筹谋。萧云彰问:“当年县令沈文良、铺户买办范楚山,可有打听出甚么来?”   冯十八叙了些,和县衙主薄王宏所讲大差不厘,冯十八接着道:“沈文良有个女儿,名唤沈娇,命甚凄惨,父亲问斩后,她发卖富户为奴,后为妾,没过几年,家主病死,大老婆不容,又卖至满春楼充妓,待不得三年,被人赎走,从此没了音信。”   萧云彰沉吟道:“此名甚熟,似在何处听过!她在妓楼花名是?”   冯十八道:“乔云云。”   萧乾失声道:“是她?!”   冯十八道:“怎地?你认得她?”萧乾看向萧云彰,不敢说。   萧云彰道:“京城怡花楼有个妓儿,也叫乔云云,同名同姓许多,不足为奇。”   冯十八道:“她在满春楼时,有个吕秀才深迷其色,常以为画,我去借幅来,一看便知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随便寻个理由,莫多说。”   冯十八应承道:“铺户买办范楚山,家中火灾,皆说火起的蹊跷。”   陈珀道:“没留下活口,无从查起。”   冯十八道:“县衙中的老仵作,生活艰难,我时常买酒与他吃,他有趟酒后吐真言,说范家死的二十具尸体,少了一具。”   陈珀惊问:“竟有这等事?他为何知情不报?又是如何蒙混过关?”   冯十八道:“这范楚山为铺户买办,平日为人尚可,对老仵作多有关照,恰烧死的还有一条大狗,索性捡了骨头拼凑,冒充了事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范楚山可有儿女?”   冯十八道:“有一儿子,当年年纪十五六,不喜经商,拳脚功夫倒了得。”   陈珀问:“难道他还活在人间?”   冯十八道:“实在不知了。”   用过饭后,冯十八挟了满满一碗野鸡炖菌子,装进食盒,拎一坛百花酒,出房,这晚虽无圆月,却星大如斗,他脚步轻快,走至一处柴门前,敲了数下,听得狗叫几声,再是读书声,吕秀才手捧书,过来开门,见是他,问道:“冯掌柜所来何事?”   冯十八笑道:“我今日买了野鸡和菌子,炖了一大锅,着实鲜美,给你送些来,吃酒玩耍。”   吕秀才已一日未进食,腹擂如鼓,可谓是:一叶扁舟助破浪,雪中送炭度难关。   冯十八陪吕秀才在房中吃了两盏,指还有事,告辞而出,迳回家中,将画卷呈给萧云彰,萧云彰展开,凑近灯前细细观赏,心下已有了然,不在话下。   且说林婵,自萧云彰走后,每日里叫上管事张澄,经过庭院时,指着道:“这儿土壤稀松,每趟经过,踩的鞋底皆是泥巴,若是落雨,湿滑易倒,不妨买来武康石铺设,华丽洁净。倒是花木间小道,池潭岸旁,采鹅卵石铺砌,雨久生苔,自生古意,看着心旷神怡。”   张澄笑嘻嘻道:“奶奶说的极是。”   经过廊下时,林婵指着吊鸟笼道:“这些百舌画眉黄莺鸟儿,甚是吵闹,不宜居室幽静,更况地上鸟屎一滩一滩,打扫不及,时有臭味,若落过路者头上,挂于发间,实在狼狈,不如全部撤去,也省事了。”   张澄为难道:“老爷爱听鸟儿啁啾啼鸣,每早要逗弄一阵。”   林婵道:“他要听鸟叫,自往野外去听,高树茂林间的鸟儿,尽享自由,那声儿愉悦畅快,铿锵有力,而此地囚笼之鸟,皆是悲鸣嘶吼,有甚好听的。”   张澄道:“是,我命人撤掉。”   经过池上桥时,林婵道:“怎在桥上建亭子,可是大忌讳,也需尽早拆除。”   张澄抹汗道:“奶奶,此亭子耗资百两所建,拆了实在可惜。”   林婵道:“不可惜,爷有的是银钱。”立桥上观荷花,又道:“可多买鸿鹈养在池中。”   张澄道:“我们姑苏,盛行在池中养朱鱼。”   林婵道:“鸿鹈能整饬流水,翠毛朱喙,游水嬉戏,华彩流离,甚美,岂是朱鱼能比。你真欢喜朱鱼,可捞些养在盆中观赏。”张澄道:“是!”   这日一早,林婵正吃饭,盘算稍会寻张澄来,萧云彰有些藏画,需从匣中取出,晾晒会儿,以免生霉。   小眉掀帘进来,生气道:“我去厨房讨要热糕,听婆子背后说小姐事多,脾气骄横,还把姑爷气得心痛病犯了。”   林婵问:“奇怪,她们听谁传的?”   小眉道:“布店唐掌柜。”   林婵暗揣测,月楼和唐韵交好,多数是月楼说的,心情不美。她问:“月楼呢?”   小眉道:“月楼姐姐往铺面去了。”   林婵用过饭,想了想,摇把绢面扇儿,带着小眉齐映出门,走到前边棉布行,果然,月楼和唐韵在说笑,见她来,月楼忙近前见礼,笑问:“奶奶怎来了?我正要回去。”   林婵也笑道:“我没事做,来看唐掌柜卖布。”往一旁桌边坐了,月楼伺候斟茶,小眉齐映去买豌豆凉粉。   唐韵不睬她,自顾招揽生意,买布客形形色色,有讲得口干舌燥,却不买走了的;有为一文钱利让,死缠烂打的;有一言不合,破口大骂的;有不如其愿,无理取闹的;还有小贼偷布的、无赖讹诈的、官人赊账的、乞丐讨饭的,僧人布施的,待唐韵应付毕,已是满面疲色,汗流浃背,走过来吃茶。   林婵见识过她不易后,若先有责怪之气,此刻也尽数消散了,她微笑道:“这有一碗豌豆凉粉,可解暑热,唐掌柜吃了罢。”   唐韵不吃,饮过茶后,皱眉问:“奶奶这是做甚么?一坐一晌午,监视我可有偷懒不干活计?”   林婵欲解释,唐韵道:“奶奶冰雪聪明,难道不知自己,给萧爷、还给我们,带来了诸多烦恼么?”   月楼阻止道:“你胡说甚么!”   林婵平静问:“让她说,此话怎讲?”   唐韵沉脸道:“萧爷行商,掌管数十铺面,神龙见首不见尾,整日行商奔忙,耗费心力,疲于应酬,是何等的辛劳!我们看在眼里,甚是心疼,恨不能替他担忧解愁,而奶奶你,就说端午节那日,他傍晚忙完回来,你不备吃食也罢,为何还拿话气他,爷早前常犯心痛病,近些年总算不大犯了,却因你又起。我们听了,恨不能替他生病解痛,而奶奶你,对爷不管不顾。”   林婵道:“这才叫胡说,我怎地不管不顾?”   唐韵道:“皆晓得,奶奶出生官家,高傲尊贵,而我们行商,身卑阶微,入不了你的眼,既然蔑视我们,你又何必要嫁给爷呢,要这般刻薄待他?”   林婵道:“他也瞧不上我,总官家女、官家女的讽我。”   唐韵道:“你可知,这后院一楼一房、一庭一榭、一园一室,一池一桥,花草树木,鱼鸟虫兽,皆是爷照从前府邸的样子,一点点建的,你才来几日,朝爷大放厥词,显摆才能,朝张总管指手划脚,拆这搬那,他本就繁忙,现无端增出诸多活计,奶奶以为,谁都和你一样,无所事事,整日闲得发慌,尽折腾人来?”   林婵听得,怔住了。 第60章 出走   接上话。林婵听得唐韵一番强词悍理,欲要好生与她辩论,却见旁的铺面掌柜及伙计,闻声而来,站立门首,月楼前去驱离,听有人声:“怎地,还要欺负唐掌柜不成?”   买布客们也在瞧热闹,林婵暗忖,我若回嘴,她必辩驳,我再回,她再辩,一来二去,围观者愈多,俗说好事不出门,坏事传千里,不但损我名节,也坏了布店招牌,令那奸商颜面无存,这绝非我本意。她忍气吞声,不再多言,起身往门外去了,小眉齐映紧随。   唐韵道:“怎地半话不说就走?”   月楼命伙计揽客,一把拉了唐韵进后房,沉脸道:“有理不在声高,今日你说那些话,确是你错了。”   唐韵不服道:“我何错之有?”   月楼道:“旁的我不提,就凭她是爷的妻,我们的家主,你就不该妄言,即便对她有嫌,可背里给爷说,而非大庭广众之下,向她发难。”唐韵一时无语。   月楼道:“她为官家女,家教甚好,顾全大局,不曾与你强辩,否则两败俱伤,待爷回来,该如何收场。”   唐韵道:“所有罪责我一力承担,若爷赶我,我走就是,不带二话。”   月楼叹气,拉她道:“你孤苦无依一人,能去哪里?”唐韵垂下泪来。   月楼问:“你对爷,可还有情?若有就掐断罢。”   唐韵哽声道:“我对爷有亲情,有恩情,有主仆情,日后再无非份之想。”   月楼道:“你明白就好。”   她离了布店,瞥见萧恩萧义在喂马,不多话,大步云飞回后院,进门未见林婵三人,往园子来寻,管事张澄带了一帮人,将十数盆玉簪,移栽到墙处,月楼问:“盆里长得好好的,费这闲事做甚?”   张澄满头大汗道:“奶奶说此花植盆中大俗,宜种墙边,秋时开花,一望片雪,连带成景,煞有意境,我觉在理,便于此地行动。”   月楼问:“你可是与唐掌柜抱怨了?”   张澄微怔,继而笑道:“随口两句,当不得真!”   月楼说:“你是随口,旁人当真了。我不与你多说,见到奶奶没?”   张澄道:“不曾见到。”   月楼急道:“你快带人,四下寻寻。”张澄应承,命手下人暂停活计,分散去寻,月楼仍回房等候,眼见天色渐昏,仍不见人踪,愈发乱成一团。   再说林婵,出得布店,心底又急又气,不愿回后院,往街上走,“云贵川广杂货”、“金华火腿”、“南河腌肉”、“东北人参”、“江西瓷器”各类商铺幌子迎风猎猎,人潮如海,齐映道:“满目慌慌张张,不如去个清静之地。”   小眉问:“去何处呢?”   齐映道:“城内有瑞光寺,报恩寺;木渎有明月寺、竹林庵、法云庵。”   林婵道:“听闻明月寺始建唐清泰年间,五角佛阁甚为巍峨,我们去罢。”   齐映道:“明月寺尚远,怕是天黑赶不及回。”   林婵道:“赶不及就宿一夜,她们厌烦我,不会有人在意。”齐映欲劝,林婵不听,就近有一家“便利车行”,她走进去,伙计笑脸迎问:“可是要雇马车?”   林婵道:“我往明月寺烧香,需甚么价儿?”   伙计回道:“去木渎甚远,单程一两银子,若来回往返,一两五十钱。”   林婵想想道:“先按单程算,到那儿再商量。”   伙计应承,三人上了马车,一齐径往明月寺而来,在山门下,明月寺位香溪之畔,石砌驳岸,但见:正面前面阔三间,黑底金明月古寺,黄墙灰瓦,重檐歇山,戗角上翘,正殿法相庄严,五百罗汉形姿各异俯看人间,八十八佛背倚青石坐卧云端。   走进山门,见五六僧人鱼贯而出,端钵持杖,出寺化缘。林婵领了小眉齐映,烧香跪拜,捐了功德,住持明观和尚,来道感谢,迎进禅房献茶讲经,待结束,她三人出房,四处观看,经堂外,菩提树落一地佛子,地涌金莲正开旺盛,齐映说道:“花开满树红,花落万枝空,唯余一朵在,明日定随风。”   小眉问:“你神叨叨地,话里是何意哩?”   齐映道:“此乃知玄高僧,五岁时所作。该诗看似咏花,暗指人生短暂,纵然生如夏花,终将归于尘土,是以每日应当末日,便不会为无妄烦恼、为口舌生气。”   林婵晓他心意,有所触动,强打精神道:“知玄高僧是何来历?”   齐映道:“其十一岁出家,不过短短两年,已能升堂说法。”   林婵道:“这般有慧根之人,我朝难遇。”   齐映道:“非也,我朝亦有。”   林婵问:“是何许人?”   齐映道:“说来与你还有些渊源!是国公府萧家长子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同我玩笑罢。我还知得,长子乃大老爷萧肃康,如今的吏部尚书。”   齐映道:“他俩一母双生,其父听信术士之言,将长子过继族中近亲,因隐而不宣,府中知晓不过两三人。其天资聪颖,谓为神童。本慧师父曾与他讲佛,赞过,他日后非科第之人,恐会遁入佛门。确是一语成谶,十八岁时因男女之情,在白塔寺剃度出家,法号福觉,区区两年,已能升堂说法,三年后,成为住持,本慧圆寂,由他接任僧官。”   林婵奇怪问:“你怎会知之甚详?”   齐映道:“我半生漂泊流离,多歇于佛堂寺庙之中,做些粗使活计,换得片瓦遮身、半碗饱腹,又因矮如小儿,或坐或卧,不易察觉,那些僧人说话,亦不背我,是而听得些秘辛。”   林婵半信半疑。齐映道:“你若不信,可向九爷打听,但莫提我说。”   林婵道:“萧家之事,我才懒得管,随它去罢。”齐映还要说,有和尚来请去用斋,便不言了。   萧云彰踩踏月色,进入院中,月楼慌张来迎,吞吐说道:“爷回来早了些时日。”   萧云彰“嗯”了一声,抬眼见卧房窗寮灯影绰绰,才道:“此趟办事顺利,故提前回了。奶奶呢?”   月楼听问,浑身似掉冷水盆中,不知如何答时,萧云彰撩帘而入,果见房中空无人,皱眉问:“时辰已晚,她去了哪里?”   月楼扑通跪下,颤声道:“奶奶不见了。”   萧云彰脸色大变问:“可有派人去寻?”   月楼道:“府里一众皆出府去寻了,我恐奶奶回来,因而在此等候。”   萧乾陈珀闯进来,见这情景,心下明白。陈珀跺脚,怪责月楼道:“你怎把奶奶看丢了?若她有个三长两短,如何是好!”月楼不禁眼眶泛红。   萧云彰问:“奶奶今日穿戴打扮,可还记得?”   月楼道:“奶奶头戴银丝鬏髻,耳边银镶翠玉坠子,穿银白松江布衫儿,绀碧色布裙子。”   萧云彰问陈珀萧乾:“可记下了?”   陈珀萧乾一齐道:“记下了。”   他吩咐他俩:“此地出街,最近的有‘便利车行’,你俩去问,可有这般装束的妇人、带个丫环和矮奴,雇了马车。如若问不到,立刻直往衙府报官,还不快去!”陈珀萧乾转身奔走。   萧云彰这才看向月楼,厉声道:“还不将前因后果,详细说来!” 第61章 流萤   接上话,林婵进了禅房,寺里和尚已捧来茶水及斋饭,茶是滚热的龙井,斋饭有豆腐、竹笋、蘑菇、面筋,黄花菜、青菜,豆角,只用油盐煸炒,黄瓜丝萝卜丝绿豆芽粉皮、用酱调制,煮了茭儿菜汤,下一大盆罗汉素面,点心是云片糕,她三人不知是饿了还是怎地,竟觉比平日吃的香甜。   用过饭后,小眉伺候洗漱,林婵原想歇息了,但见窗外,月大如盆,映得院内如淌银河,她摇扇出房,却见住持明观和尚,和齐映,站在月光里说话,听那和尚俯首道:“施主颇具慧根,可愿小寺住下,与我同研宝卷念诵经文、共赴经台宣讲佛理。”   齐映道:“滔滔不持戒,兀兀不坐禅,饮茶两三碗,意在镢头边。”和尚合掌唱诺,面含遗憾自去了。   林婵上前问:“你说了甚么?”   齐映回道:“我告诉他,我心自由、我心沉稳,皆由我自定,又何必端坐庙堂持戒坐禅。”   林婵问:“你究竟从哪来?”   齐映想想道:“木食草衣心似月,一生无念复无涯,时人若问居何处,绿水青山是我家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的话,我忒不懂。”   齐映笑道:“不过是禅门诗偈,随口而出罢。”   林婵道:“是何意呢?”   齐映道:“明观住持邀我留与寺中,我告诉他,我这一生,没有打算,无停驻之心,不会拘泥一方黄墙灰瓦之内,终日晨钟暮鼓,敲鱼诵经,度过此生,我的身在绿水青山间,绿水青山亦存我心中。”   林婵默半晌问:“你到底何人?你也会离我去么?”   齐映道:“人生一聚,或一时,或二日,或数月,或经年,或生死,待缘份淡了,夙愿了去,终有一别,勿要伤感,笑面而对便是。”   林婵笑道:“我伤感个甚么。”   齐映唱个诺,去旁房歇宿,小眉道:“他怪怪的,和明观住持一席话后,也当自个是和尚。”   林婵仰头看月,忽然问:“月楼不知有无寻我?我这样一走了之,可是任性。”   小眉道:“月楼姐姐自到姑苏后,和唐掌柜走得亲近,甚么话都讲,反与我们疏淡了。”   林婵没说话,见墙头有流萤飞舞,说道:“好美,应让齐映捉几只来。”   小眉道:“我叫他去。”   林婵阻道:“算罢,夜深他已睡下,何必再叨扰。”又看会儿,方回房歇了。   这明月寺晚间没有香客,禅房寂静,隐隐只听夏风声、树摇声、夜虫声、煎茶声、木鱼声、诵经声,不觉困意朦胧,似有马嘶声、推门声、脚步声、低语声、似有甚么人进房了,她以为小眉,躺着不动,只懒声道:“不用熏香,熏的头更昏沉沉地。”   床前有人撩帘坐下,他道:“我随身携了薄荷膏,可要?涂在当阳处,保你眉目清松。”   林婵唬得睁圆双眼,还道是谁,竟是连夜赶至的萧云彰。   她一骨碌爬起,心虚问:“你你怎来了?”   萧云彰反问:“我不该来?”   林婵想,你爱来不来。萧云彰见她不吭声,以为羞愧,缓和语气道:“回到后宅,数日未见我的妻,却无故失踪,家仆四散找寻无果,终闻到有线索,你说我来不来?”   林婵想,我的妻,有些意境,我答他一句,说道:“甚么无故!何曾无故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那你说,我听着。”   林婵小嘴张张合合,终是没吐露半字,只道:“我非背后嚼舌根、告黑状之人,有事儿,必当面锣对面鼓,辩个清楚明白不可。”   萧云彰笑了问:“既如此,你落荒而逃甚么?”   林婵恼火道:“笑掉我大牙,谁说的,我落荒而逃?我出来散心罢了。”索性侧身一躺,再不睬他。萧云彰俯身,来扳她的肩膀,笑道:" 怎说着又不说了?我们当面锣对面鼓辩个清楚。"   林婵不经激,坐起挽鬓道:“要我说可以,九叔帮我做件事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甚么事?”   林婵道:“晋朝人车胤,从前家贫,灯油难得,便夏月用白绢做囊,捉数十只萤火入囊,用此照书,以夜继日。我看院中多萤火,这有瓶子,你捉十只来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怎地,你要读书考状元?”   林婵道:“我幼时在京,父亲在府中教学生读书,有位哥哥,曾捉萤火入瓶,送了我,挂在床央,如星辰入帐,碎火飞流,至今想念。”   萧云彰看她须臾,趿鞋下床,林婵微怔问:“你真去呀?”   萧云彰道:“娘子既要,亦非难事,何不达成夙愿!”林婵听了,心下兴奋,也紧随出房,见萧乾陈珀月楼,皆在院中,正和小眉说话,见她来了,近前见礼。   月楼含泪道:“奶奶让我好找。”   萧云彰四处观望,流萤飞入菩提树枝间,他卷袖勒臂,撩袍扎腰,接过林婵手中瓶儿,陈珀不明问:“爷这是为何?”   萧云彰道:“上树采萤。”   萧乾忙道:“爷我来罢,此树甚高,你若跌下,摔个好歹来,如何是好。”   萧云彰睨他问:“瞧不起我?”   萧乾道:“岂敢岂敢!爷一路未停,回到姑苏,又快马加鞭赶来明月寺,途中未曾停歇过,恐太过劳累,体力不支。”   林婵听了,刚想开口说算罢,陈珀袖手笑道:“由着爷去,他少年时,探巢上树,斸墙捉蟀,淌溪捕鱼,骑马逐鹿,甚么没干过,现今捉几只流萤,不在话下。”   萧云彰果如他说,退后强跑四五步,借力抱干,手脚并用,连蹬带攀,蹭蹭上树,至桠杈间,伸掌捂萤,捉住瓶中,再翻身下树,树枝摇得晃动,菩提佛子落了一地。林婵接过瓶子,凑近细看,眉开眼笑,颇为开心。众人皆笑了。萧云彰想,还是小女孩心性。   萧乾问:“爷前次上树,是何许时?”   萧云彰神情一黯,陈珀插话道:“爷如今的身手,丝毫不减当年。”   萧云彰吩咐:“你们回房歇息罢。” 月楼随小眉走了。   陈珀问:“爷何时过来,我给你留个门。” 未待答,笑着和萧乾告辞散去。   林婵将瓶子吊在帐中,看那萤火明灭,如疏星闪烁。萧云彰冲凉进来,上床平躺,陪她看会儿,说道:“月暗竹亭幽,萤光拂席流,还思故园夜,更度一年秋。(韦应物)”   这诗戳中两人心尖,皆没多话,片刻后,萧云彰揽她进怀里,林婵别扭一下,未再动了。 第62章 惩戒   接上话。萧云彰见林婵闭目欲睡,起身待离开,却被她拽住,他问:“怎地还有事?”   林婵朦胧道:“有蚊虫咬我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这些蚊虫,长在寺庙,听经卷,饮佛香,咬你两口,是你的福气。”   林婵道:“那你别走,福气让你,它们咬你个够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一介奸商,血没你官家女甜。”   林婵抱紧他胳臂不放:“有福共享,有难同当。”   萧云彰听了笑,持烛照帐打蚊,倒真打死三个,林婵这才翻身朝里睡了,萧云彰下床,走到禅房,只见陈珀和萧乾坐着,桌上放了茶,绿豆糕,薄脆,红枣,芝麻糖,两碗热腾腾的罗汉素面。   陈珀说道:“以为爷不回哩,没给你备一碗面。”   萧乾的那碗还未动过,忙递到萧云彰面前:“我才吃了两块绿豆糕,噎得慌。”   萧云彰正腹饿,接过筷箸,挟面吃毕,再吃了盏茶,简单盥洗后,萧乾收拾家伙,睡到外面间,陈珀关了门,和萧云彰同在榻上,一时睡不着,陈珀道:“月楼,我狠狠责备她了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责备她甚么?”   陈珀道:“对奶奶伺候不周,捅出这等篓子,若奶奶有个三长两短,可坏了爷的大事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你倒说说,坏我甚么大事。”   陈珀道:“林大人虽任同知,到底五品官儿,一怒之下,无异以石击卵;京城萧府,还在等着你俩,萧旻之心昭昭,与其说等爷回去,不如说在等奶奶。爷十数年的筹谋,步步成计,禁不起再生变故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你甚明智。”   陈珀道:“我告诉月楼,连爷对奶奶,如今亦百依百顺,她岂能不上心。”萧云彰没言语,合眼睡了。   京城萧府,萧肃康五更起身,洗漱梳头,穿戴齐整,出房赶去早朝,夜凉雨一阵,地面湿嗒嗒,福安撩帘安顿他入轿,再放帘,与萧逸紧随左右,出得府门,生一层薄雾,穿街走巷,路过翰林院,前方拥堵,边走边停,萧肃康心急,探头张望,恰右侧官轿打起帘子,乃户部侍郎姜丰,朝他作揖见礼,他颌首回礼。   姜丰笑问:“萧大人可闻风声,太子有意,将京城皇寺太庙中、长明灯所燃灯油,重用山茶油?”   萧肃康道:“我确不知!多年前那桩灯油大案、震惊朝野,皇上勃然大怒,惩治官吏,禁用山茶油,每每谈起,仍旧色变不喜,太子这是要不违而违?”   姜丰低声道:“俗说,世事如棋局局新。如今已比不得往昔,皇上体弱多病,太子代理朝政,自然不可同日而语,且寺庙中所用桐油,确不如山茶油明亮芬芳。礼部户部及内官监,也表奏上呈,只等内阁票拟、皇上批红。”   萧肃康问:“若皇上准奏,这差事将落于谁手?”   姜丰道:“皇上这两日身体好些,今儿要坐阵朝堂,想来应有定论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拭目以待。”   前路渐渐松泛,他二人垂下帘子,不再多言,抬至午门落轿,萧肃康步行而入,福安萧逸带空轿而回,才到书房院中,萧勤薛忠在,见了忙道:“快往方正院去,夫人只等你俩回来,要细细严审。”萧逸闻言,自先去了。   福安略站了站,才问:“这娘们必是受老太太奚落,来朝我们撒气泄火?”   薛忠道:“并不是。”凑近他耳边嘀咕一通。   福安恍然道:“关我等何事,城门失火,殃及池鱼。”   萧勤递来棉垫,说道:“这顿打免不得,哥哥塞好。”福安解汗巾子,将棉垫塞进裤内,再系上,一路小跑到方正院,薛全薛诚手持棍子,站在廊下,见他急道:“怎才来,棍子不招呼你,还招呼谁?”   福安不及与他们说话,进房见青樱跪地哭泣,萧逸也跪着,李氏见他来,横眉竖目,骂道:“狗奴才,我请你不动是罢,萧逸早早来了,你倒一步三挪,学了大爷摆官架子,日后我哪里还敢使唤你,倒要将你当菩萨供起来,好吃好喝伺候。”   福安道:“夫人错怪了小的。大爷早起嗓子疼,咳了一路痰,小的回来后,交待萧勤,告诉厨房,去街市买些梨回来,给大爷炖了吃,一定要南京产的水鹅梨、见效快。”   李氏吩咐玉翠:“你去问问萧勤可属实?”玉翠应承走了。   李氏骂福安:“你若是半点扯谎,我打得你屁股开花,满地找牙。”   福安道:“小的哪里敢哩。”   李氏指青樱,问他俩:“这小淫妇,常往书房勾搭大爷,你俩就没睃在眼里?”   萧逸先道:“小的乃武人,大爷出外行走,行贴护跟轿之职,内院女眷众多,不便往来。”   李氏喝道:“福安,我晓你专管书房,每日听大爷差遣,你有甚么话说?”   福安道:“我见过青樱姐姐来过几次。”   李氏火星直冒,骂道:“狗奴才,她是你哪门子姐姐,薛诚,掌他十个嘴巴。”   薛诚只得到他面前,掌了三四下。   李氏喝斥:“你没吃饭不成?怎地软绵绵、有气无力,要我亲自动手不成?”   福安低道:“你快使点劲儿。”   薛诚只得拿出七分力,掌毕后,福安颊腮红通通,肿了半高。   李氏骂道:“你接着讲,见她去过几次,做了甚么?”   福安忍痛,含混道:“小的见她不过五六次,每趟提了食盒,以为是夫人命她来,哪里敢多问旁的。”   李氏冷笑道:“你以为我不晓得你!九爷带进府的不明物,一脸的泼皮精怪,一心思想往上爬,撬了大爷的长随萧贵,大剌剌地鸠占鹊巢。”   福安道:“夫人此言差矣,明明是大爷要换小的,到他跟前当差,夫人若不信,可自个问大爷去。”   李氏道:“我问个屁,你这八面见光、左右逢源、装傻充愣的狗奴才,大爷被你蒙蔽了,我心底门清着。青樱和大爷在书房好干,你定在其间穿针引线,前后放哨,助纣为虐,我说的可对?”   福安道:“夫人冤枉小的,是真不知哩,就算知了,小的是大爷长随,替大爷卖命,小的管他怎地!”   李氏喝道:“我说一句,你倒要顶我三句哩,继续掌嘴,打倒稀烂为止。”   薛诚道:“福安要替大爷,往旁的府门跑帖传讯,各路行情唯他精通,若口不能话,误了事,恐大爷回来怪罪,不如打十棍子算数。”   李氏想想道:“也罢,狠狠地打。”   福安趴地上,薛诚打了十下。李氏起疑道:“怎地不见血淋淋。”命扒去裤子,福安只得照做,棉垫掉下来。   李氏大怒,骂道:“你这个欺心奴才,胆敢在我面前耍花招,再打二十棍。我也看出了,薛诚早被你收买,萧逸,你来打。”   萧逸接过棍子,他手劲大,实实打了五棍,福安已是鬼哭神嚎,惨叫连连。 第63章 苦计   话说李氏,窥破青樱与大爷私情,追根朔源,查到福安身上,怒他知情不报,久惯牢成,还抵死狡辩,命薛诚萧逸将他狠打一顿,正吵吵闹闹、鬼哭神嚎时,雪鸾隔帘道:“夫人,老太太叫你和青樱,往她房里去。”李氏不敢耽搁,率先走了。   雪鸾进来,看福安趴在地上,皮开肉绽,鲜血淋漓,唬问:“你也忒惨,这是为甚么?”   薛诚道:“我们的命不是命,是主子的撒气筒。”   福安朝萧逸骂:“你个乱臣贼子,指甲盖大的王八,你今打不死我,乃你失策,这仇不是不报,时候未到。”萧逸不作声,快步离去。   青樱皱眉道:“雪鸾,搀我一把,腿跪麻了。”雪鸾上前,扶起她也走了。   萧勤、薛忠抬担架进来,玉翠随旁,几人将福安放上面,福安哼唧,问玉翠:“老太太院子,离得不远,三两步便到了,你怎去那半天,害我受皮肉之苦。”   玉翠怪道:“还不是惠春姐姐,把我拦在外头,说老太太在睡觉哩,不好打扰。”福安心如明镜,只能自认倒霉。   一路抬回宿房,有替他解衣脱鞋,有替他打水清洗,有替他摇扇纳风,玉翠斟了盏酒,喂他吃下。萧书去后门,对面正是惠民药局,有郎中坐堂,恰没人看诊,就死缠烂打领进来,那郎中一看便知是棍棒之伤,开了些活血化瘀的外抹内调药方,交待好生静养等话儿,又收了钱,随萧书出去,萧书顺道在药局按方子抓药,取回来,在廊下生炉炖药,一缕风吹散烟气,满房苦涩味道。   晚间萧肃康回府,破天荒来到下人房,在床边坐下,让萧勤掀开薄毯,见股上红红紫紫,血浸纱布,肿得一尺高,皱眉道:"妇人恶毒,怎下这般狠手。"   福安哭道:“为了爷,打死我也甘愿。”   萧肃康笑道:“我已听萧诚说了,我心知你忠诚,这些日你不用来伺候,安心养伤要紧。”吩咐萧勤:“给管事说,药材和吃食,皆要上等的,若有怠慢,我定不饶。”萧勤应承。他又说了几句安抚话,方才离去。   萧书端来炖好的药,福安见黑糊糊一碗,闭眼一饮而尽。萧书问:“夫人为何打你?”   福安道:“我哪里知,发癫疯。”   薛忠道:“夫人嗔他知情不报。”   萧书问:“知甚么情?”   薛忠道:“大爷和青樱那档子龌龊营生。”   福安有气无力道:“我确是不知!”   薛忠道:“哥哥哩,甚么时候了,当我们面,还死鸭子嘴硬。莫说夫人,我们也不信你不知,你比野猴还精,比泥鳅还滑,那书房一亩三分地,来得走的,说得笑的,眉来眼去的,骑坐开干的,谁有哥哥门清。你若早点在夫人跟前,服个软,认个错,说几句好话,也不至打到这份境界。”众人都笑了。   福安道:“不知就是不知,骗你们做甚。”他再不说话,股上阵阵疼痛,抓心挠肺,浑身无力气,昏昏沉沉,不晓过去多长时辰,有人喂他吃茶,也有人替他擦汗,听有人说下雨了,果然雷声隐隐,闪电亮亮,一阵大风灌进窗户,吹得透心凉爽,见萧云彰走进来,忙问:“爷何时自江南回了京?”   听他叱道:“我要你万事小意,谨言慎行,怎弄出这副狼狈相?”   福安道:“常在河边走,哪有不湿脚的,为查案,为报仇,我早已豁出这条性命。”转身竟身置刑台下,侩子手高举大刀,被阳光射得刺眼,再举刀时,已淬满鲜血,又迷迷糊糊的,推开房门,母亲吊死在梁上,被风吹得摇摇晃晃,他上前去抱她的腿,却觉有人推他,猛得惊醒,睁眼一看,不是别人,正是惠春。也无落雨也无风,是惠春在打扇。   福安道:“你来做甚?看我死了没?”   惠春没响,神色捉摸不定,忽而问:“你方才梦话,要查甚么案,报甚么仇?”   福安冷道:“你也说梦话了,当不得真。”   惠春道:“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。”   福安道:“我今日若被打死,请阎王爷替我查案,是谁害我性命,待投生还世,你们一个个逃不了,必要报仇血恨。   ”惠春道:“谁害你,我可没害你。”   福安道:“害没害我,你心里自知晓。”   惠春不说话,福安道:“我口渴,你倒茶来。”   惠春在荷包里掏出两枚红枣儿,放进盏里,再斟茶水,端来给福安,福安接过吃了。惠春低问:“青樱和大爷的事,多久了?”   福安道:“我不知。”   惠春又问:“你是真不知,还是不愿告诉我。”   福安道:“你要做姨娘的人,还是莫往我们房里跑,免得被人说三道四,失了这难得的机会。”   惠春冷笑道:“你说的没错,今日我故意在老太太房外拦着,要给你个教训,怎就没把你打死呢。”   福安笑道:“你看我这名儿,就晓得命大,死不了。”   惠春甩袖,往房外去了,不在话下。   再说林婵,早起梳洗毕,用过饭,和小眉月楼走出禅房,经过大雄宝殿,萧云彰正跪拜祈愿,齐映、萧乾、萧荣、陈珀站旁,见到她来,作揖见礼。   萧云彰烧过三柱香,方才撩袍起身,林婵好奇问:“九叔祈得甚么愿?”   萧云彰说道:“为昨打死的蚊子超度,若投生还世,勿要再错进林娘子的夺命销魂帐。”   陈珀等听了嘿嘿笑,林婵脸发红,把手里帕子朝他掷去,径自走出明月寺山门,马车早已备好,林婵坐进车里,稍过片刻,帘子一掀,萧云彰亦坐进来,与她面对面。   林婵不理他,只往窗外瞧,马车跑起来,先还见香客、旅店酒肆,推车小贩,卖菜农人,渐渐得,人烟稀少,路旁皆为田地,一眼望不到边儿,偶有孩童,躲在树下荫凉睡觉,任牛吃草。   她眸光一转,见萧云彰闭目睡觉,夏阳酷烈,他皮肤倒还白净,眉目英挺,鼻梁高直,嘴唇红润,数日未见,昨晚也没细打量,似乎瘦了些,却更好看了。   林婵正自想着,马车一阵颠簸,她明明坐了好好地,怎就身子一倾,萧云彰伸手接住,她就转到了他的膝上。 第64章 生情   闲言少叙,接上回。林婵侧坐萧云彰膝上,慌张要起,萧云彰搂住不放。林婵嗔问:“九爷这是做甚?”   萧云彰笑了,注目反问:“你说夫妻能做甚?”   林婵道:“我哪里知?我又没和旁人做过夫妻?”   萧云彰道:“花营锦阵不是看过,就那样做夫妻。”   林婵想,奸商满嘴混话。狠劲瞪他一眼,展开杭扇儿,把粉脸掩了,不给他瞧。萧云彰觉她此举,十分傲娇可爱,故意笑问:“扇面画得是?”   林婵撇嘴道:“这也不知!”把扇面摆到他眼前,说道:“此乃《枇杷山鸟图》,宋徽宗赵佶所画,纯以清淡水墨勾染,不用描线勾勒,果实仍然饱满圆椭,山雀形稳神飞,凤蝶翼细骨轻,看了逼真传神,格调不失高雅,是其花鸟画作中的珍品。”   萧云彰笑赞:“阿婵不愧是前詹事的女儿,懂得颇多。”   林婵道:“哼,你才知呀!”依旧用扇儿掩面。   萧云彰道:“从你对园子诸多见解,我便深知了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不晓那园子,是照九叔故园所造,不知者无罪,你要谅我年少轻狂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年少轻狂有甚不好!你所指每处,见解风雅,我命张澄一一改了。”   林婵暗想,他知我已晓宅子乃故园仿制,应也晓了我与唐掌柜之争,却没无端叱责我,还夸我呢,算他是非明辨,心底不由高兴,萧云彰见她举扇,露出一截晶莹皓腕,笑道:“我有物什送你。”   林婵问:“是甚么?”   他道:“到我袖中取。”林婵收了扇儿,去掏他袖里,取出个荷包,拆开看,装了鸡舌香,林婵拈一根,噙在舌尖。放回他袖里,从自己袖内、取出香茶袋子装的桂花饼儿,掰了小块,喂进萧云彰嘴里,说道:“如今香口糖,以这个最兴。”萧云彰含住,笑而不语。   林婵再去掏他袖子,取出个汗巾儿,是她早时扔给他的,欲要收回。萧云彰笑道:“小气的很,给了怎能收回,取我的汗巾儿予你。”   林婵抽出个鲛绡汗巾儿,巾角绣了明月浮云。她拢进自己袖里,又掏出一张银票,看也未看,也拢进自己袖里,问道:“还有甚么?”萧云彰只笑。   她伸手再掏了回,掏出个锦绸盒打开,摆着一副翠镯子。林婵问:“给我的?”   萧云彰道:“不给你给谁。”   哪个女孩儿不爱之些,林婵亦不能免俗,当即带在手腕上,镯子碧绿,衬的肌肤雪白柔润,在他眼前晃晃,问道:“可好看?”   萧云彰有些恍神,伸手握住说:“好看。”   林婵见他一错不错盯着她,目光灼灼,倒有些难为情了,抽手要走,却被他攥得更紧,忽得凑近,一手搂过她脖颈,亲个嘴儿。林婵唬道:“青天白日的,忒不要脸。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谁不要脸,凭白无故喂我香茶饼,可不明里暗里提点我!”   林婵想,怪多情的他。说道:“我提点你甚么!还没吃酒哩,怎就醉了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怎没吃酒,阿婵便是一坛上好的女儿红,未饮已酩酊。”   林婵想,这话讲的动听。去捂他的嘴,臊道:“不许说,好没羞的!”   萧云彰低笑问:“乖肉,这些日想我不曾?”   林婵想,他叫我乖肉,肉麻兮兮,何时与他这般亲近了?萧云彰复又亲她的嘴,香气扑鼻,迷人情思,她本就青春年少,看了些杂书,在他手里经风月,尝过那事儿妙处,又旷了十数日,不禁欲动,抛去礼教,手捧他的下颌,咂他的舌。萧云彰最喜她热情率真,调了姿势跨坐,一面亲吻,一面低道:“替我解了腰带。”   林婵不敢道:“万一被人瞧见, 我不活了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护着你。”   他的手掌摩挲进裙里,肌肤打颤,所触之处,柔滑滚烫,不肖多时,她露出白脯,不由得抻腰后仰,便他采撷,马车颠簸,却在助力,待至那紧要处,也只得难忍求饶,萧云彰喘道:“你叫我哥哥,便饶了你。”   她亦语不成调:“明明是九叔,哪儿来的哥哥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你曾求我时,也叫过哥哥。”   她眉尖紧蹙,也管不得甚么了,哥哥哥哥,叠声叫出花来。萧云彰听了,用力抱紧她大动,皮肉相贴间,咬住她颈项,林婵耳畔皆是粗喘之声,忽想起他有心疼之症,气吁吁问:“你现可劳累?”   萧云彰道:“龙精虎猛正当时。”   林婵又问:“情绪可是不稳了?”   萧云彰道:“要死你身上。”   林婵星眼迷蒙道:“今日就到这罢,你可不能死。”   萧云彰嫌她话多,亲了嘴唇不放。林婵说不出话,忧心他犯病,伸手至他胸前抚揉,萧云彰想,花营锦阵真没白看,还会调情了.....更觉销魂蚀骨,欢娱无限。   另辆马车内,坐萧乾、陈珀及月楼三人,开了一瓶酒,就着寺里带出的绿豆糕、豆腐干,盐卤花生,正吃酒。月楼向陈珀道:“这趟回去,奶奶与唐掌柜的口舌之争,爷打算怎地处置?若惩唐掌柜,旁的铺面掌柜、恐是不服,若不惩,奶奶这边如何交待?”   陈珀道:“你还有心管他人闲事,自身已难保。”   月楼微怔问:“爷会为了奶奶惩我?”   陈珀道:“爷去常山前,和你怎么交待的?需你时刻陪随,处处谨惕,但得出事,拿你是问。”   月楼道:“你是不知昨日里,有多闹乱,我顾了这头,顾不了那头,眼见奶奶走出铺子,以为她回后宅哩,哪想得一声不吭、往明月寺去了,害我们一通好找。”   陈珀皱眉问:“你还不觉自己有错?”   月楼不悦道:“我有何错?腿长在奶奶身上,要去哪自有主张,我哪管得了。”   陈珀责道:“你差点坏了爷的大事。若还这种态度,我也难救你。”   恰经过大片瓜田,路边农人搭棚,摆了几张桌椅,贩卖茶水、西瓜,天气酷热,萧荣将马车住停,暂且纳凉歇息一阵。陈珀撩帘先去了。   月楼赌气坐着,萧乾劝道:“月楼姐姐莫动怒,且放下心来,昨夜里,珀哥已向爷求情,爷倒未说甚么,事也就过去了。”   月楼道:“你评评理,这事儿可是我错了?”   萧乾道:“你有错,也未错。”   月楼道:“可稀奇,是怎样的说法?”   萧乾道:“我问姐姐,我们随在爷身边,有多久了?”   月楼道:“原陈家时就在,粗算也有十四五年。”   萧乾道:“爷的前位奶奶,从嫁娶到病逝,你一直在身边伺候,我说的可对?”月楼点头称是:“说是伺候,监视也不为过。”   萧乾问:“那这两位奶奶,爷待她们的态度,有甚差别,你理应最清楚。”   月楼道:“说起来,爷对前位奶奶,倒比这位好了许多。” 第65章 吃瓜   接上话,月楼说起萧云彰对姜氏,比对林婵要好许多,萧乾因问:“我倒不知哩,怎么个好法?”   月楼道:“小秃头上爬一虱,明摆着哩,你莫装糊涂。”   萧乾道:“我又不进后宅,爷在外面时,从未提及过前位奶奶一字。”   月楼道:“我在跟前伺候,都看进眼里。爷对前位奶奶,和气又谦让,每趟说话,满脸带笑,柔声细语,体贴倍至,因忙铺里生意,不常归家,但得回来,奶奶吃穿用度,必要样样详问,她体弱易病,需吃药调理,其中几味药材难得,那几年从不间断,奶奶的衣裳首饰粉黛,爷命铺里掌柜的,隔三岔五,提盒担箱,送进府来,由着挑拣。有趟奶奶娘家表兄,惹祸上身,也是爷花了大笔银子,从中调停,才得免罪。萧府里老太太及各房女眷,谁不夸爷,谁不眼红。她病逝后,爷给予厚葬,灵前光辉,念经超度,戴孝守夜,猪羊祭品,金银箔山,彩帛冥纸,白烛供香,堆放满当,整整闹到七出才散,无人说爷的不是,只叹这位奶奶,有福命薄。你再看现位奶奶,虽颜色好,但娇蛮任性,爷对她可嫌弃,未见低声气,也没好脸色,两天小骂,三天大吵,要么互不理睬。你看爷,何曾送过首饰给她。”   萧乾道:“倒送过一支簪子,奶奶不领情,还把爷的脸划了。”   月楼拍手道:“原来出处在这里。我问爷怎么弄的,他不说,神色却恼得很,前位奶奶,性格虽冷淡,但做不出这种事儿。”正说着,忽听车外一声响,萧乾掀起帘子,一只西瓜落在踏凳前,摔裂了,并不见人。   陈珀走到草棚前,付了银钱,端起凉茶,仰头一饮而尽,再瞧往爷和奶奶的马车,停在一片浓荫之下,车帘垂阖,不见人出,驾车的萧荣也没了踪影。   他要一只西瓜,命农人对半切开,红瓤黑籽,甜水直冒,将其中一半,切成小块,盛入盘中,端了往萧云彰马车去,近至帘前,欲要开口,忽听内里女子声,音娇气颤说:“哥哥还要多久,腰要断了,有人来怎生好?”   又听萧云彰笑喘道:“乖肉,管不得许多,腿再张张。”   陈珀转身,走到不远处,蹲在树荫下,慢慢吃西瓜。萧乾捧个裂瓜过来,陈珀叫住他问:“有甚么事?”   萧乾问:“何人把瓜摔地上,就走了?”   陈珀道:“我哪里知哩,问旁人去。”   萧乾道:“怎不见爷和奶奶,出来喝茶吃瓜?”就要上前禀问。   陈珀道:“正歇息着,莫怪我没提醒你。”   萧乾不敢前,蹲到陈珀身侧,放下瓜,取盘中一块瓜吃,赞道:“甜似蜜般。”   片刻后,小眉捧一铜盆水过来,陈珀问:“你来做甚?”   小眉回道:“赤日当空,车内更闷热,我打些水来,伺候爷和奶奶揩面擦汗。”   陈珀道:“你等等,待爷出来,你再进去。”拿了一块瓜递她,小眉忙放下盆,称谢接过,坐在石头上。   萧乾问她:“可见谁摔了只瓜?”小眉佯装没听见,吃瓜不睬他。   不多时,月楼举帕子过头,遮着日阳儿,渐渐走近,见他几个问:“你们在做甚?”   陈珀道:“还用着问!明摆地事,在这背阴风凉处吃瓜。”   月楼环顾四周问:“怎不见爷和奶奶?”   陈珀道:“在车内歇息,快出来了。”   月楼笑道:“这样热的天儿,还睡得着。”也拿了块瓜,挨小眉坐下,小眉摔掉瓜皮,起身去拿一块,坐到陈珀另一边了。   月楼吃瓜道:“怎地?我惹你了?跟躲瘟神似的。”小眉不言语,望到齐映下马车,招呼他过来吃瓜。   萧乾看盘里所剩无几,拿过裂瓜,顺缝掰成两半,自袖里取出短刀,削去脏污处,切成块状,仍摆进盘里,众人分吃,都道不如前一只瓜甜。忽见萧荣回来,陈珀问他:“你方才去了哪里?”   萧荣道:“寻个地方溺尿,那边有一条河,水甚清凉。”   陈珀命他坐自己身边,萧乾移出位来,萧荣择拣块大瓜,陈珀附耳问:“爷和奶奶在车里,你听到甚么?”   萧荣道:“我耳背,甚么也未听见。”   陈珀笑道:“你年纪二十几岁,就耳背?”   萧荣也笑了:“哥哥勿要害我,我经不得打。”   再说林婵,终算事了,浑身抖若风中秋叶,紧抱住萧云彰不撒手,萧云彰尽享情浓余韵,软玉在怀,如身在极乐世界,妙不可言,半晌后,方查看林婵情形,见她柔弱无骨,汗湿鬓发,面若桃花,嘴唇红润可爱。萧云彰想,这官家女怪会引诱他。忍不得亲她嘴儿。   林婵气吁吁问:“你有完没完呀!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若在家中床上,自然没个完。”林婵想,禽兽不足以形容他。暗咬牙,掐他腰肉。   萧云彰大笑,替她整理衣襟,抱了从身上下来。他则自整衣裳,下了马车,见陈珀、萧乾、小眉、齐映、月楼及萧荣,一字排开坐着吃瓜,不由怔了怔。   陈珀听到动静,抬头看他浑身是汗,颧骨暗红,近来吩咐小眉:“去伺候阿婵梳洗。”   小眉应承,起身端了盆水,月楼放下瓜,也要随去,萧云彰阻道:“小眉一人即可。”月楼微愣。   萧云彰和萧荣低语两句,自走了。陈珀问:“爷同你说甚么?”   萧荣回道:“爷溺尿去。”   陈珀连忙站起,紧追至萧云彰身边,萧云彰问:“你来做甚?”   陈珀道:“瓜吃多了。”他俩寻个无人处,在树后溺尿,再往河边洗手,陈珀想想道:“有些话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们有何不当讲的。”   陈珀问:“爷可有想过,若奶奶怀孕了,该如何是好?”萧云彰面色一沉,笑容敛收。   陈珀道:“老爷哥儿冤死,为查此案,还陈家清白,爷筹谋数年,早知其间凶险重重。我们将生死置之度外,但林家小姐,实属无辜,意外牵扯进来。前位奶奶也是,爷可懂我之意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不杀伯仁,伯仁却因我而死。”   陈珀道:“爷对现这位奶奶,过于用心了。”   萧云彰冷哼一声,说道:“你怎知我用心了?”   陈珀欲开口,萧云彰打断道:“勿要再说,我自有分寸!”   林婵就着水,抹拭干净,摸到发髻松了,垂下几缕碎发,让小眉给她理发,取出镜子举着照,笑问:“你怎地了?闷闷的样子。”   小眉憋不住话,将前时捧瓜经过月楼马车,她与萧乾说的话,听得一字不漏,亦一字不漏讲给林婵。   林婵听得如吃苍蝇,若说前时被萧云彰点燃心中火种,此刻亦被兜头浇下的冷水给熄灭了,沉默许久才道:“这便是我的命,没甚么可讲。”   她撩起帘子,恰看萧云彰上了陈珀的马车,说道:“那瓜甚诱人,我想吃。”小眉端水盆下马车,取来一盘瓜,伺候她吃了。   马车摇摇晃晃,重新启程,驶离瓜棚时,萧云彰未再回来。 第66章 情真   接上话,林婵因与唐韵布店争执,听从齐映,往明月寺静心,萧云彰连夜赶到寺内,为其采萤,捕蚊,马车增情,哪想得陈珀和月楼的话,又使彼此离心。夏中,片云招雨,快近苏州城时,好一场大雨瓢泼,不远地却艳阳高照,泥生白烟。此奇景正是:东边日出西边雨,道是无情却有情。   他们回到锦绣布庄,林婵自回房,洗去一身汗热,换了水红洒花松江布衫儿,藕荷色裙子,发上也无妆饰,只一根翠玉簪子,倚在矮榻上,扇风打凉,小眉进来禀说:“张管事求见。”   林婵原拒不见,后想想,待听他要说甚,便叫小眉领他进来。   张澄进来请了安,林婵问:“见我有甚么事哩?”   张澄道:“回奶奶,盆里的玉簪花儿,我都移栽到墙处,还加种了萱草。”林婵点点头,看不出喜怒,倒有些意兴阑珊。   张澄又道:“玉兰、牡丹和桂花也栽上了,紫荆改种棣棠,木香棚我植到这院里了,奶奶可见?”   林婵道:“未曾注意,经你提醒,确是闻到股香味儿,原来是蔷薇花开。”   张澄道:“绿树我改栽榆槐,梧桐、银杏,其间也栽了乌桕。鸟笼去了、桥上亭拆了、武康石和卵石铺了,池中也放养了鸿鹈、绿头鸭,几对鸳鸯,还有爷的古画、每隔些日子,拿出挂晾,画匣重做了,用的香樟木。”林婵一声不言语。   张澄看她脸色问:“我有样事儿,想请教奶奶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说罢。”   张澄道:“报恩寺的住持,送来一尊白玉观音、及五盒佛典,爷让我去买个佛橱,买多高多宽、什么样式,颜色,要内府雕花的,还是古漆的,或日本制的,奶奶品味清雅不俗,可否给个建议哩。”   林婵道:“没甚建议,你问爷罢,他想怎地就怎地。”   张澄微怔,还待要说,林婵突然问:“我去明月寺前,爷在房里犯心痛病,可是你告诉唐掌柜的?”   张澄跪下道:“我和爷怎么说,在此也和奶奶怎么说,天哩,我冤屈,我现就死了,也是个屈死鬼。那时端午晚间,我忙整一天,来送雄黄酒,院里碰到萧乾,他让我走,不要进房,我问:‘怎地,我还见不得人了?’萧乾道:‘爷犯了心痛病。’我多嘴问一句:‘许久未犯、怎地今日却犯了?’萧乾道:‘奶奶把爷说的气不过。’我没再问,拎酒罐到前边铺子,碰到账房李春娘,做个顺水人情,她问我酒哪来的,我随口道:‘本来给爷吃的,奈何他心痛病犯了,不能吃酒。’李春娘道:‘爷为甚犯病哩?’我道:‘和奶奶争了几句。’哪想得说者无意,听者有心,一传十,十传百,越传越邪乎。”   林婵叫他起来道:“我有些倦了,你无事退下罢。”   张澄告辞,抹汗出了房,恰遇见萧云彰回来,萧云彰问道:“你来做甚?”   张澄回道:“报恩寺送来玉观音和佛典,我想问奶奶,要买怎样的佛橱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她怎么说?”   张澄如实道:“奶奶说:‘没甚建议,你问爷罢,他想怎地就怎地。’”   萧云彰皱眉道:“又闹脾气?”   张澄道:“不好说。”   萧云彰没再问,迳进房里,林婵已隔窗听见,佯装睡熟。萧云彰看见她,平躺榻面,团扇儿覆在脸上,他也不知怎地,看到她,就不由心情愉悦,随手脱了直裰,罩住团扇儿,坐在榻前椅上吃凉茶。林婵先还装着,片刻后,猛得扯开衣裳团扇儿,坐起大喘口气。萧云彰只是笑,不做声。   林婵恼羞成怒问:“有甚好笑的?”   萧云彰说道:“不妨吃碗菉豆汤下火。”   林婵道:“关你甚事,我还不能喜怒哀乐来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好心当成驴肝肺,怎这般娇蛮不通情理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就恁性子,你受不住,去寻贤惠善解人意的。”低头寻绣花鞋。   萧云彰俯身拿一只,伸手拽过她脚儿,看着夏袜,问道:“这袜穿了可闷汗?”   林婵先怔住,不曾想他替她穿鞋,她吃软不吃硬,冰封的心瞬间化了大半,听得问,闷声道:“凉快透气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透甚么气?”   林婵翘脚道:“你闻呀,闻了便知。”   说来巧合,月楼走到后边,院里空无人,以为小眉在房里伺候,也未多想,掀起湘帘进来,猝不及防看见爷,握住奶奶的脚儿在闻,顿时惊呆了。   林婵听见动静,见是月楼,顿时粉面通红,迅速缩回脚儿,萧云彰皱眉问:“你来做甚?”   月楼道:“唐掌柜给奶奶新制了衣裙,为前日冒犯表歉,恐奶奶责怪、不想见她,托我送过来。”   萧云彰接过,说道:“你退下罢,进来先禀,不可再如今日莽撞。”月楼应诺,忙出去了。   四下安静,空气有些凝滞,林婵噗嗤一声笑了,用汗巾儿捂嘴大声笑。萧云彰坐上矮榻,搂住她肩膀,亲个嘴道:“最喜看我出丑可是。”   林婵笑道:“这府里传闲话恁快,九叔还怎么见人?”   萧云彰道:“你信不信,这事儿,也仅月楼夫妇知晓了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不信哩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的话,这宅里谁敢不听。”   萧云彰想,除了面前官家女。林婵想,还怪会自我标榜。她拿过衣裙打量。   萧云彰问道:“你想如何惩唐掌柜?”   林婵不答,只问:“我们何时回京呢?”   萧云彰嘲道:“怎地,想京城了?”   林婵道:“不管想不想,总要回的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再过半月,我的事也了,那时乘官船回去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看过唐掌柜卖布,能说会算,记得帐,打一手好算盘,任劳任怨,吃得了苦,怕是这姑苏城内,许多男商也不如她。我没些日即要起身,不知何时与她再相见,想来遥遥迢迢,倒不如得饶人处且饶人,由她去罢。”   萧云彰听了,心下触动,伸手拧她脸颊一记,林婵吃疼,狠狠咬他手指一口,萧云彰道:“你属狗的?这般爱咬人!”忽然笑道:“等晚些时,让你咬个够。”   林婵道:“休得狂言,求我咬我还不咬哩。”萧云彰想,这会儿,她又纯真的可以。   再说回京中萧府,福安经过好生休养,终得痊愈,继续回萧肃康身边当差,他不在的日子里,萧肃康所用随从,奸懒馋滑,错事一桩桩,不够他使唤,反显出福安的鹤立鸡群来。 第67章 惊闻   接上话,且说这日,福安在洒扫院子,见萧勤匆匆进来,把笤帚一拦,萧勤不察,往前扑跌,摔个跟头,哎呦地叫,福安笑脸问:“你来做甚?”   萧勤揉屁股道:“内务府魏公公、差人送请帖来。”   福安压声问:“有甚么事?”   萧勤道:“魏公公请大爷吃酒。”   福安道:“知道了,你去递就是。”   萧勤道:“好哥哥,你帮我递罢。”   福安道:“这不像话,你接的帖儿,我去递做甚!”   萧勤一把脸儿如苦菊,说道:“爷如今看我百般不顺眼,见一次打一次,我这屁股的肿,还没消哩。”   福安笑道:“哥帮你这一趟,要记得我的好。”萧勤千恩万谢。   福安拿帖儿进书房,递萧肃康看,萧肃康连忙换衣服,福安伺候,冠带毕,两人前后出房,萧勤忙垂手而站,不言语。萧肃康经过时问:“轿子可备好了?”   萧勤未曾想到,支支吾吾,萧肃康抬腿一脚,将他踹翻在地,大骂:“狗奴才,你难道是算盘上一颗珠,拨一下动一下?”萧勤捂腹不敢言。   福安道:“不必着急,小的有交待门房,今日大爷沐休,多数有人来请,早在二门置了轿子候着。”   萧肃康气缓,命萧逸,指萧勤道:“拾四只瓦片来,让他跪一个时辰。”这才扬长而去。   福安跟随轿子,穿街过巷,走得满脸流汗,终至魏公公外府,早有管事等候,引领轿子进内厅,福安则随门人往客堂歇息,这门人名唤魏贤,五十来岁,因福安常来递帖送礼,也私悄为他备一份儿,是而彼此熟络,进了客堂,两人择窗寮前坐,能观窗外风景,桌上摆了一碗烧鸡,一碗卤猪肠,一盘五香牛肉,还有半只冰湃的西瓜,一瓶金华酒。   福安先吃一块西瓜,沁心的凉,解了来时暑热。   魏贤三盏酒下肚,面红耳赤,说说聊聊时,见一顶轿子吱呀吱呀,从内厅抬来,要出门儿,两个丫头抱琴跟着,魏贤起身走了,福安隔窗,看他和丫头说话,再开门放行,不多时,魏贤回来,福安斟酒问:“出去的是何人?”   魏贤吃酒道:“怡花院的花魁乔云云。”   福安又问:“酒席没完,她怎走了?”   魏贤道:“她不愿来的,说患热寒,倒嗓子了。魏公公不信,硬逼了来,我方才问丫头,实在唱不了,那老骟驴才算罢。”   福安唬得四顾张望,笑道:“隔墙有耳,谨慎被有心人听了,往公公面前邀功去。”   魏贤道:“我才不怕,我当面叫他老骟驴,他屁也不敢放。”   福安吃酒笑:“怎地,你是他爷爷?”   魏贤道:“我不是他爷爷,他也要当我爷爷敬。”   福安道:“你吃醉了,尽说浑话。”   魏贤趁酒性道:“我哄你做甚!你可知十三年前,有一桩灯油贪墨案?”   福安不动声色:“我哪里得知,我当时还小哩。”   魏贤道:“也是。那桩案子,死了好些官儿,流放好些官儿,京城那几日阴风惨淡,哭声连连,满街的白纸串钱儿。”   福安道:“这和魏公公与你,有甚么干系。”   魏贤道:“大有干系。那日我跟轿,路过观音庙,人多走不动,一妇人兜篮卖软香糕,老骟驴嘴馋,我叫她近前,付钱买了两块,她揭开罩布,取热糕时,忽抽出一把短刀,朝老骟驴就刺,我挡前,替他挨那一刀,否则此刻,他早转世超生去了。”   福安赞道:“你倒是忠仆,凭这一刀,当你爷爷供着不为过。那妇人为何要杀他?”   魏贤道:“妇人的丈夫做官,因灯油案斩了头,来找魏公公寻仇,不曾想,仇没寻,反被生擒,魏公公审她一夜,翌日将她放了,回去就上吊死了。”   福安呆呆问:“好死不如赖活,做甚要死!”   魏贤不答,吃掉两盏酒,才道:“那个妓儿乔云云,也实属不易。”   福安道:“她哪里不易,公子王孙手心捧着,生活奢靡,骄傲放纵,由得你我来同情她。”   魏贤道:“不过表面风光,老骟驴请她过府几趟,夜宿于此,凄绝惨叫,未曾停过,每趟带一身伤走。”   福安酒杯顿住问:“这是何意哩?”   魏贤冷笑道:“老骟驴上手段折磨她,越凌虐越快活。”   福安不由汗毛倒竖,背脊森森,惊骇道:“他竟有这等怪癖。”   魏贤道:“你可知他这怪癖从何时起?”   福安道:“我怎会知哩!”   魏贤道:“从那妇人起。妇人身段窈窕、肤白胜雪,喉咙若箫管,老骟驴残害她整晚儿,自那后,就入了迷。”   福安的酒杯,不慎倾倒,酒洒桌上,他用袖子去拭。   魏贤喃喃骂道:“我最恨欺辱女人。早晓老骟驴如此,我当年救他个屁,你看着,总有一日,有一日,我要手刃他。”   福安没言语,趴倒桌上装醉,闭眼假寐,袖浸酒气,沾染眼睫,刺得生疼,不由流泪。   直至二更天儿,筵席才散,萧肃康的轿子抬出,福安同魏贤告别,跟轿而行,但见:三市六街无客走,一天星斗夜光晴。到路口,萧肃康命停轿,召福安到跟前,命他附耳过来,低声问:“怡花院你可熟?”   福安回道:“小的从前常随九爷去,几个院儿,几层阶儿,几道门儿,几个妓儿,无所不知,无小的不熟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甚好!你去找乔云云,我有个别院,僻静无人知,可愿往那陪我吃酒。看她怎地说,她若肯了,你把这张银票递她,由她随意定时辰。”福安接过银票。   萧肃康道:“你去那处,勿要被人瞧见,勿要同府里人说,若有半毫外泄,你这条小命不要了。”   福安作揖道:“小的心里清楚。”   萧肃康命起轿。福安目送远去,晓得他支开自己,必有去处,内心正急躁,忽一人擦肩而过,又回头看他,索性迳来见礼,笑道:“福安哥,许多日不见哩。”   福安定睛一看,竟是生药店的伙计,名唤唐巧,从前九爷巡铺时,两人有过几面之缘。福安心内大喜,不及多说,只问:“你现可有空?”唐巧点头称有。   福安道:“我有事央你去办,可肯了?”   唐巧道:“福安哥,尽管吩咐便是。”   福安指了渐消失的轿子道:“你赶紧跟了,看他停在何处,要做甚么,一个时辰后,我们在此会合。千万莫要被他发现!”   唐巧道:“哥放心就是。”快步追轿而去,福安转身,往怡花院方向走了。   再说月楼,晚间回房,陈珀在灯下看账本,她坐旁边针指,戳到手,冒出血珠子。   陈珀笑问:“打你进来,就心不在焉,魂飞哪了?”   月楼道:“你不晓得,我午后看到甚么?”   陈珀道:“快些讲来。”   月楼悄悄道:“爷握了奶奶的脚闻哩。”陈珀听了,蹙眉不语。   月楼道:“我还从未见过,你说,爷是不是对奶奶上心了?”   陈珀喝道:“莫在说了,更勿要外传,尤其唐掌柜,你管好自己的嘴!” 第68章 福安   话说福安来到怡花院,不走前门,东拐西绕,进入一条夹道,借了如洗月光,隔墙花,往内探,见门房透出昏黄,便学狗叫三声、猫呜两声,少顷,一架梯子放下来,福安接过,顺梯而上,骑在墙头,内里也安下梯子,一婆子描眉画眼,贴墙根站着,见是他,惊讶道:“太阳打西边出来了。”   福安道:“劳烦桂娘子给我扶梯,今日来得匆忙,没带胭脂钱,改日定补上。”   婆子笑道:“我记住了。”   福安偷行至乔云云门前,一个丫头守那嗑瓜子,见他问:“你哪里来的?”   福安道:“我是国公府萧家爷的随从福安,来见乔云云,有事要说,你快去禀。”   丫头不情愿道:“你等着。”自进房通传,乔云云正和魏寅灯下吃酒。   乔云云问:“他见我做甚?”   丫头道:“不肯说哩,要当面告诉小姐。”   魏寅问:“这福安是何来历?”   乔云云道:“原是萧九爷身边厮童,跟轿随行,提灯笼,拿帖子,候差遣,往时常来妓馆闲逛,混个眼熟,前些时在魏公公府见他,跟了萧家大爷萧肃康,惯是个口齿伶俐、圆滑处世的主。”   魏寅问:“他为何来寻你?”   乔云云道:“我哪里晓得。”   魏寅道:“无事不登三宝殿,你让他进来,问个明白。”自起身避至帐帏后。须臾,福安进来,一眼瞅见桌面摆两金漆酒杯儿。   乔云云问:“你寻我何事?”   福安道:“姐姐随我外面说话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我坐这好好的,又无人,去外面做甚,你有话便说,无话快走,莫扰我吃酒。”   福安一屁股坐下,移开面前金杯儿道:“我的话,发自肺腑,内心隐密,若从我口中说出,被旁人听去,是我的错。但若姐姐告诉旁人,倒于我无关了,主爷才不会惩我办事不利。”   乔云云笑道:“你倒是个机灵鬼,想让我出去,你先帮我买样东西。”   福安道:“姐姐直说便是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出了院门,沿街道一直走,到正阳门转往西,过了宣武门,往南走百步,有个李椿胡同,胡同尽头是一处家祠,你莫管它,出了胡同,是护城河,沿河道往南走,过三个坡儿,往东是个没名小胡同,你进胡同,数第五家,门上贴一幅旧对联,写:柳生园梦遗千古,柏老烟炊香万家。你推门进去,替我买一碗杏仁茶来。”   福安听了道:“不就一碗杏仁茶,出门不远,兴百坊也有卖的,味道香甜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我就吃那家的,你不愿去,表明心不诚,自然没啥可讲。”   福安道:“你这草蛇灰线,伏脉千里,再说一遍,我用心记下。”乔云云再说一遍。福安出门去。   魏寅过来问:“为何戏弄他?”   乔云云笑道:“人说虎将手下无弱兵,我要看看,萧九爷调教出来的跟班,到底有没有能耐!”   福安心知路远,乘车来回得一个时辰,他还有旁的事做,急得转圈,路过马厩,顿时有了计策,叫来牵马伙计张翁,两人熟络,他说道:“借我匹马骑。”   张翁问:“你去哪?”福安说了。   张翁牵来枫叶黄,笑道:“这马儿跑得快,它主子刚到,一时半会回不去。”又道:“我晓得一条抄近路,你这般那般走。”福安谢了,揪住缰绳,踏鞍而上,甩了一鞭,那马儿嘶鸣一声,跑跃而去,出了院门,转入锣子巷,安静无人,一路畅通,出巷即是护城河,沿岸商铺多,行不快,溜达穿过一座拱桥儿。   福安放眼望有四五条胡同,俯身问几个行人:“这附近可有没名字的胡同?”皆摇头不知,倒是有个乞丐听了道:“你寻的胡同,名儿就叫没名小胡同,左手第二个,进去就是。”   福安称谢,随指向进了胡同,数到第五家,果然有个贴对联的红门,檐上挑着杏仁茶的幌子,他下马,推门而入,购得杏仁茶,提了便走,按原路返回,还了马,再将杏仁茶交到乔云云手上,仍旧热滚滚。   乔云云笑嘻嘻,真就站起身,随他出门,至明间说话。福安不与她逶迤,敞开亮话道:“我家萧大爷,你应知他是何等许的人物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我却不知哩,你详说来听。”   福安说道:“我家大爷,旺族名宦之后,家中嫡长子,袭爵位,身阶尊贵,他才德兼备,被皇上钦点状元,自此仕途顺畅,如今官拜吏部尚书,其夫人文臣之女,其子新科状元,在翰林任编撰,当朝首辅是他亲家,内务府魏公公与他深交,朝中同僚更不消说。家中兄弟,有做官的、有经商的,衣烂木箱,钱霉铜库,府中上下,百十号人,任意差遣。今大爷四十年纪,身强体壮,气质威严,一表人物。在府中,只娶了一位夫人,不曾纳娇妾美鬟,是个十足正经的人。不曾想,却在魏公公府,见到姐姐你,色艺双全,不禁惊为天人,动了凡心。愿拜倒姐姐石榴裙下,却怕襄王有意,神女无心,不敢冒然造次,派了我,来打探姐姐的口风,若有意,可由你定时辰,往偏郊别院,吃酒叙话,一诉情衷。”   乔云云赞道:“好一个能说会道的家仆。只是我朝规制,官吏禁止狎妓,但凡查实宿娼,杖六十,罪亚杀人一等,尚书大人不怕嘛?”   福安道:“神不知鬼不觉的,何人能知晓?唯姐姐自己说出去。我家大爷绝非强买强卖,只求个你情我愿,姐姐若允了,害他做甚!更况就算有个风吹草动,依我家大爷朝中势力,姐姐不过蚍蜉撼大树,笑你不自量。”   乔云云沉吟道:“我被你家九爷,每月三十银包着,若再接旁客,属实不厚道,折损我前路。”   福安笑道:“姐姐又不是第一回 ,何必当婊子立牌坊。”   乔云云笑道:“你这厮,才夸了牙尖嘴利,这会狗嘴吐不出象牙来。”   福安道:“姐姐细品,话糙理不糙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我可不便宜。”   福安袖里掏出银票,递上道:“姐姐自看。”   乔云云接过,瞟了瞟,收起笑道:“我患了热寒,这两日不成,待得好了,查过时辰,再与你约。”   福安道:“我等姐姐的信儿,勿忘,勿忘。”起身告辞,匆忙忙走了,仍翻墙出去,赶至和唐巧见面地方,唐巧已等候多时,福安劈头问:“可见着那轿子停何处?”   唐巧笑道:“哥哥莫躁,我现带你去罢,离此地并不远。”   两人踩踏一地月光,经过相国寺,几位游僧等着歇宿,福安环顾,店铺甚多,闻名的有织绣店、生药铺、夏袜店、当铺、客店也多,唐巧带他往东走,到了甜水巷口,内里有南货铺,店幌子挂了灯笼,红影朦胧,直至深处。   福安问:“这是何处?”   唐巧低声道:“表面南货铺,其实挂羊头卖狗肉,实为瓦舍,家庭坊子,妈妈买来女孩,当女儿养,教其弹乐说唱,到年纪接客。此地胜在人少隐密,易藏匿逃脱 ,有些朝中官儿,不便往青楼妓院,恐露身份,到这儿如鱼得水,无异神仙窟。”   福安问:“轿子停在哪家?”   唐巧道:“停在第六家门前,妈妈姓鲁,养了三个女儿,尤以二女儿芙蓉姿色最佳,擅弹琵琶,好弄风月。我替哥哥打听过了,那位客月首、月中、月末各来一趟,亥时或子时来,待足一个时辰,雷打不动,风雨无阻,先吃席,听弹唱,与三女狎笑一通,酒足饭饱后,留芙蓉上床交欢,多晚也走,从不留宿。”   福安问:“她们可知他的身份?”   唐巧道:“不说也不问,是这类瓦舍的规矩,但听私下猜测,身份不简单。”   福安道:“既不说也不问,怎同你倒说了?”   唐巧笑道:“我在前面生药铺做伙计,常制些酸梅甜杏,用来药后香口,她们甚爱吃,我也大方相送,一来二去,和我彼此相熟,话就说多些。”   福安恍然,作揖谢了他,两人告辞,各奔前程。   再说姑苏城那边,下回分解。 第69章 矛盾   话说林婵,每日不待后宅,早起清晨,洗漱用过饭,往松江棉布行去,在桌前一坐,或做女工针黹,或观唐韵及伙计卖布,或要来账本细看,吃饭吃茶皆与他们一处,伙计们先还不惯,但每至午后,最酷热之时, 林婵命管事张澄,送来菉豆汤、酒酿甜酥酪、冰豆糕及井水浸泡果瓜,给众解暑,立刻深得人心。   唐韵气不顺,拉月楼到后房,低声道:“奶奶每日来此,叫我束手束脚,好生不自在,你可有法,劝她不要来了。”   月楼道:“我婉转提过,奶奶我行我素,不进耳里,你也莫与她冲突,讲到底,她终究是主子。”   唐韵隔帘缝,见买布客在问林婵:“京城的妇人,善装扮,追风尚,不晓现穿的衣裳,流行甚么样式、花色和盘扣?”   林婵答道:“我在京时,官宦达贵所穿,多以红、宝石蓝为主调,喜花鸟纹饰,兴梅花扣、金鱼扣。而百姓以素雅为美,丁香紫、松石绿、浅桃红常用,多结一字扣,或系带。”   买布客问:“听说大人们兴戴一种小帽?”林婵道:“官家显贵大人,穿袴褶,戴四方平定巾,百姓穿盘领衣,裹头巾,确有一种小帽,裁六瓣、八瓣的布片,缝合起来。”   她指桌面剖开的半边西瓜,内里红肉,已被小眉挖空干净,说道:“倒扣头上,和那小帽颇像。”一旁伙计拿起,作势戴头上,竟正合适,围观者皆笑了。   林婵也笑道:“我在京时,原还只是仆役戴,后随船抵达南京,才发现儒生、及品阶低的官儿也戴了,胜在脱卸方便,不用解系。”   伙计道:“这帽可有名否?”   林婵摇头,伙计道:“我可赐它一名,就叫‘瓜皮帽’。”围观者哄笑。   买布客说:“奶奶见过世面,眼光独到,可否替我挑几匹布来。”   林婵站起道:“我只指点一二,拿大主意还得你自己。”   买布客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   唐韵看得五味杂陈,心底不是滋味,也不理月楼,也不往前边去,从后门出了,坐在踏垛上,看墙角栽了玉簪花儿和萱草,迎风摇曳,煞有情境,解碰心事,不由眼眶泛湿。忽听有声音问:“你在这做甚?”抬头见来人,不是旁人,正是萧云彰与萧乾。   唐韵忙起身,道了万福,再不言语。萧云彰支开萧乾,才道:”可是有话说?”   唐韵问:“爷还记得,我在你身边,有多少年数了?”   萧云彰道:“八年。”   唐韵微怔:“爷竟记得。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顾柳随我七年,傅民随我四年,金建春随我五年,周裕随我八年,尹冬随我六年,还有夏燚、王隽他们,我铺里的掌柜们,皆为我挑拣任用,自然详记在心,印象深刻。”   唐韵道:“爷原来这样想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你不往前边看铺,坐这里发呆,为了何事?”   唐韵道:“我不敢说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还有你不敢说的?”   唐韵道:“我若说了,爷要秉公处置,不掺私情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你如实便是。”   唐韵道:“这些日子,奶奶天天至布行,来得比鸡早,走得比月迟,往桌前一坐,吃茶吃饭皆在铺里,专心看我卖布,或要来账本,拨得算盘珠,噼噼啪啪,要冒火星子。”   萧云彰不禁笑了:“她还怪劳累的。”   唐韵抿唇道:“我请爷劝说奶奶,勿要再去前边,那种地方,腌臜了她的官家身份。”   萧云彰淡道:“她既不忌讳,你又何必看轻自己。”   唐韵道:“奶奶打扰我做生意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如何打扰你?是客人见她,如见瘟神,不敢进铺了?”   唐韵道:“倒不是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是她自恃拿大,对你指手画脚,作威作福。”   唐韵道:“并没有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她一定在你和伙计间,挑拨离间,搬弄是非,使你们尔虞我诈,无心经营。”   唐韵道:“也不曾有。”   萧云彰再问:“她在铺里搭戏班,听大戏?”   唐韵道:“爷越说越离谱了,这些都没有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既然都没有,何来打扰你开门做生意?”   唐韵一时语塞,稍顷才道:“奶奶在跟前,我不习惯。”   萧云彰说道:“不习惯也得习惯!开门做生意,迎来送往天下客,上至王孙贵胄,低至乞丐囚犯,来去自如,但得不闹事、不惹事,便没有赶人的道理。”   唐韵道:“我实话与爷罢,我就看奶奶不惯,爷也别否认,你也一样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与小人相交,先亲而后疏,与君子相交,往往先忤而后合,阿婵性率直,无城府,不虚与委蛇,反显坦荡荡君子作派,时久见人心,你与她多处些日子,想法定有所改观。”   唐韵道:“爷不必替奶奶说好话,我与她一眼到头,八字不合。”   萧云彰皱眉道:“你究竟意欲何为?”   唐韵道:“奶奶每日只坐我的布行,她究竟意欲何为?”萧云彰不语。   唐韵道:“我无想法,只求奶奶去旁的布行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若不呢?”   唐韵赌气道:“我当另谋生路。”   萧云彰冷哼一声,甩袖便走,唐韵高声道:“爷总要给我句话。”   萧云彰怒道:“我方才说了,我的店铺,来去自如,阿婵如此,你亦如此! ”迳走了。   唐韵气得泪洒当场,月楼看了全程,不敢劝,等哭毕后,尾随回房,见她翻箱倒柜,收拾衣物,忙上前阻道:“明明是个最清醒的人儿,怎这会倒糊涂起来。”   唐韵泣道:“爷说那话,便是赶我走,我何苦死皮白赖这里,被旁人听去,落下笑柄。”   月楼道:“我在那守着,并无甚么旁人,也就天知地知,爷知你知我知。”   唐韵道:“爷从前到姑苏来,对我们态度,好言好语,无一句重话,如今世道变了,爷也变了,不拿我们当人了。”   月楼道:“你这话太过言重。奶奶是爷明媒正娶的妻,不向她,难道向了你不成。你从前跟我说,对爷只有恩情、亲情,再无其它。原来全是骗我,今我可看懂了,你对爷情深似海哩。”   唐韵被月楼戳破心事,索性不装了,说道:“我从前骗你,但今日见爷,字字句句,向她不向我,我心寒凉,至此死罢,这地已无再待的理由,打算先往唐老三家暂住,我的身契还在爷那儿,你告他一声,爷既看不上我,索性将我发卖罢。”月楼苦劝不住,眼睁睁看她收拾行李离去。   且至晚间,唐韵负气离开,已传遍上下。萧云彰回内宅,黑灯瞎火无人,走到前边布行里,只见林婵和伙计,坐在灯下,盘算当日收益,他也不扰,和陈珀低声说话,林婵封了账,打发走伙计,来到萧云彰面前,桌面摆几碟荤素,一碗米饭,一大碗鸡汤。两人也是饿了,未多言语。   用过饭,两人往后宅去,小眉在前打灯笼,月隐星繁满天,竹深树密蝉鸣,槐花喷香,松子落阶,但见数点流萤,萦绕墙头池塘,有诗赞它:乱飞如拽火,成聚却无烟。微雨洒不灭,轻风吹欲燃。   林婵这时方问:“唐掌柜为何招呼不打,就这样走了?”   萧云彰道:“走便走罢,天下无不散的筵席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在这铺中数日,晓得其间艰辛,更况一个妇道人家,生存实属不易,买卖不在仁义在,多少助她些罢。”   萧云彰拉她的手,歪头看她,微笑问:“你总往她店里去做甚?”   林婵说道:“她做生意颇有手段.....”话说半句,半句噎在喉里。   萧云彰道:“想偷师,我可教你。”   林婵心思活泛,却撇嘴道:“我官家身份,必当自恃,岂能做那商户营生。”萧云彰只笑。   林婵道:“唐掌柜走了,你快些寻人来替,我可顶不了太久。”   萧云彰想,我也没要你顶。转念一想,笑道:“一时倒不好寻,还得麻烦娘子多费心。”   林婵想,果然没我不行。她打蛇随棍上,说道:“我不能白做。”   萧云彰接话道:“那是自然,娘子想要甚么,我都答应。”   林婵道:“一天要把我十两银子。”萧云彰看她不语。   林婵有些心虚想,八两也成。萧云彰道:“好!”   林婵见他应下想,答应的这般爽利,该要二十两才对。   萧云彰笑道:“按往前情景,这段时日,将有不少外商行船靠岸,采买布匹,铺里更加繁忙,公平起见,我给你二十两罢。”林婵心想事成,顿时喜上眉梢。   待回房后,月楼掌灯,小眉伺候林婵洗漱,萧云彰则往净房去,瞄了月楼一眼,月楼会意,指一事出房,萧云彰站在廊下,听帘响步动,皱眉看她,低声问:“唐掌柜走前,与你待在一处,当时甚么情形,你说来我听。”   月楼不敢隐瞒,将唐韵的种种心思皆说了,然后道:“唐掌柜如今暂宿唐老三家,她说身契在爷这里,要发卖只管发卖,我想不过是气话,爷若有挽回之意,我可去说和。”   萧云彰听后道:“不必!我自有论数。” 不再多言,往净房去了。 第70章 唐韵   闲话休叙,接上回。萧云彰从净房回来,脱鞋上床,低头见林婵,目光炯炯,问道:“忙一整白日,怎还不睡?”   林婵闭眼,心有别想,她在布行这地儿、三六九等人交汇的江湖地,所见所闻,大颠认知,简直到了一个新世界。忆起用午饭时,邻桌伙计吴老六婆娘,来送小菜,他横挑鼻子竖挑眼,没个好脸儿。待婆娘走后,伙计赵二问:“你婆娘好心送菜,怎还不高兴。”   吴老六道:“我白日忙得打转,就晚间图个快乐,还跟我推三阻四,不给近身,我满心火气来。”   赵二笑问:“几日没有哩?”   吴老六道:“连今儿第五日。”   赵二玩笑道:“不过五日。”   吴老六道:“甚叫不过五日,不被憋死,便是那话儿无能了。”众伙计嗤嗤笑,皆称是。   林婵又忆起前日,逛园子时,两婆子拔草累了,坐在阶上闲话,被她听见,一个说:“我那死鬼男人,每晚倒头便睡,百事不想。”   另一个说:“有几日了?”   一个说:“七八日了。”   另一个说:“年纪大也就罢了,这点岁数,怎会不想,你弄得他想。”   一个说:“弄不动,软塌塌支楞不起来。”   另一个说:“这是有病,要治,我认得个神医.....”   林婵捻指暗算,与萧云彰足十日未同房,悄觑他,一身躺平,伸展腿脚,调整呼吸,阖目要睡了,如老僧入定,毫无杂念。   片刻后,她佯装翻个身,一腿搭上他肚腹,一手抱住他脖颈,喃喃道:“好冷。”   萧云彰想,三伏酷暑,虽夜仍热,怎会觉得冷,莫非病了。伸手摸她额,薄薄细汗,他想,准是在梦呓。 林婵想,怎地没动静,往日的龙精虎猛哩。不服气的用脚蹭他,手指轻挠。   萧云彰与她相搂相抱会儿,心火旺烧,欲念难平,想起陈珀之言,暗忖再如此,没得睡了。索性轻撩开她手腿,起身趿鞋,掀帘出房。   林婵看他背影,想了半天,不由一身冷汗,后终是疲乏,朦胧睡去,翌日早起,洗漱用饭,迳往布行而去,不在话下。   且说唐韵暂住唐老三家,唐老三开铺卖年糕,为人忠厚老实,未曾娶妻,对她一厢情愿,每日好吃好喝伺候,更把自己卧房,让给她安歇,打扫甚干净,新换的床被褥头,桌椅,烛台,香炉,挂一幅山水图,窗前摆一盆茉莉,满室清香。   唐韵却管不得这些,先时,相熟的月楼、唐田香、曹楚,各铺面掌柜,及伙计络绎而来,有安慰的:“你这数年有功劳有苦劳,给爷挣的钱最多,他哪放得下你,过几日自会请你回去。”   有不平的:“你做甚要走,忒傻,把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人。”   有吹风的:“奶奶做了布行掌柜,手忙脚乱,总出错处,比不得你能干。”一时众说纷云,唐韵听得眼泪汪汪。   再不久,来者渐稀,五六日后,已无人再来,更况萧云彰林婵。她心中发急,无法言表。   一日,正守在门边观望,萧乾拎两只绿皮西瓜,打门前过,被她叫住,责备道:“你怎未来看我?良心何在,枉费我从前待你的好。”   萧乾忙作揖,陪笑道:“我这些日,随爷往吴江去了,刚刚回来。”顺手把西瓜送她。   她心才定,展颜笑道:“进来吃口茶再走。”   萧乾道:“不得闲,我要替爷送人情去。”   唐韵道:“我就问你一句话,爷可有在你们面前,提起过我,说了甚么?”萧乾挠头,只是笑。   唐韵道:“皮笑肉不笑的,说实话这般的难嘛。”   萧乾道:“你还不晓爷的性子,有事儿,哪会同我们讲,生怕传出去。”   唐韵期期艾艾问:“你觉得,爷会来寻我回去么?”流下泪来。   萧乾慌道:“唐掌柜这又何必,算罢,我冒死替你问问爷,但得候时机,你且耐心等等。”   唐韵赶忙抹泪谢了,又十数日,左等右等,望断来路,不见萧乾,心下度日如年,百般煎熬,只得指使唐老三,去探听那边消息,唐老三直至深晚方回,唐韵炖了鸡鱼,买了金华酒,专心等他。   唐老三洗过手,坐下吃酒道:“松江布行,奶奶在经营,客来客往,井然有序,同你在时,无甚差别。萧爷整日官、商应酬,忙得没闲功夫,我守在街口一日,才守到他,想上前说句话儿,奈何未瞧我一眼。”   唐韵咬牙问:“萧乾那厮呢?”   唐老三道:“未见到他哩。”   唐韵心底酸楚,泪珠大颗滚落,这正是:人情似纸张张薄,世事如棋局局新。   唐老三道:“如今显见,布行已变换大王旗,韵娘还是想想,如何别谋生路罢。还有桩事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   唐韵泣声道:“有何当讲不当讲的,你直说便是。”   唐老三道:“韵娘住我这里,我是甘愿的,只恐污了你的名声。”   唐韵呆住,原打算不过暂住两三日,萧爷来请便回去,哪料得这一住,七月已过,八月初旬,未见半个人影,音信全无。她翻来覆去,想足一夜,天微亮便起,煮了早饭,伺候唐老三吃喝,说道:“这数年,我攒了些银子,也想在万年桥租个房屋,门面卖布,后房居住,我晓得此地房牙子,皆黑心烂肺,你可有相熟、品性老实诚善的?”   唐老三说道:“我只认得吕八,我年糕铺子,就从他手里租的。”   唐韵问:“租钱几何?”   唐老三道:“每月要十两银子租钱,押两月定钱。”   唐韵道:“还算公道。”   两人也不耽搁,收拾齐整,即去找房牙子吕八。吕八听明来意,上下打量唐韵,蔑视道:“若非看唐老三面子,我才懒做你生意。”   唐韵怒道:“我好歹也曾是锦绣布庄的掌柜,受人尊敬,你怎对我这般无理!”   吕八嗤笑道:“你也说曾是。实话与你,妇道人家行商,抛头露面,有伤风化,不过是萧爷的锦绣布庄、抬举你的脸面,离开那布庄,谁认得你老几,在我们眼里,你不过是一个放出来的娼妓。”   唐韵气得七窍生烟,拉唐老三衣袖要走,吕八放话道:“你看可有人接你生意。”   唐老三深晓其中厉害,劝慰唐韵几句,再去求吕八帮忙,好话说尽,又与十文钱,吕八才勉为其难应了,但万年桥四周,店铺早已租满,无空插脚处,只能沿河套走,越走越荒,回头再望,万年桥的繁华,远远抛在后面,看了几处铺面房,多不中意,或人迹稀少,或租银太贵,一直看到城门口,吕八抱怨脚趾走疼了,大呼小叫,拽住唐老三讨轿子钱,唐老三无法,只得雇了轿,讨价还价一番,付足两文钱,送他回去。   唐韵则倚桥栏,看河浪拍岸,船密如织,人潮涌动,店铺幌子迎风猎猎,独无她的立足之处,不禁把往事想了遍,想自己所嫁非人,沦落风尘,受百般凌辱,得萧爷所救,学做营生,总算有了容身之处,安稳数年,却因一时妄念,自断生路,如今落得无家可归、遭人轻贱之局面,仿若做了一场黄梁美梦,如今梦碎,前路迷途,越思越苦,不由掩面大哭,就要投水。   唐老三唬得神飞魄散,死命拉住她,好说歹说,才将她劝回自家里,端来温水,唐韵洗手揩面后,呆坐房中,唐老三煮了年糕片汤,摆到桌上,请她来吃,她哪有胃口,只是默然掉泪,唐老三正力劝,忽听有人叩门拔,高声道:“唐老三,韵娘子可在?”   道是谁,来得不是旁人,正是萧乾。 第71章 悔悟   接上话,唐韵受吕八之辱,被世事磋磨,愤懑不过,欲跳河轻生,幸得唐老三劝回家中,煮了年糕片汤。唐韵没有胃口,正自悲伤,忽听有人敲门,唐老三去迎进来,见是萧乾,闷声问:“你来做甚?”   萧乾唬一跳道:“数日未见,韵娘怎消瘦至此?眼肿如桃,红红的?”   唐韵道:“休来假心假意,我也看透了你。”   萧乾朝唐老三道:“掌柜的,我饭还没吃哩,煮碗年糕片汤来。”唐老三应承去了。   萧乾从袖里取出盒子与她。唐韵接过问:“这是何物?”   萧乾回道:“你的卖身契,爷让我交还你,从此便是自由身,不再受那奴役苦。”唐韵的泪珠直流。   萧乾慌问:“明明是桩喜事,你倒哭了?”唐韵抹泪不语。   萧乾又问:“日后有何打算?”   唐韵哽声道:“我已没了活路,明日投河去。”   萧乾道:“稀罕!爷放你一条生路,你却说没了活路,是何道理?”   唐韵道:“你还记得,奶奶来后,嫌廊上笼里鸟,吵闹乱溺,命管事张澄,将它们全放了。没隔几日,有些又飞回来,如何驱撵,竟是不去,你说为何?”   萧乾道:“我只管听。”   唐韵叹口气道:“乡野碧空,高树茂林,尽享自由,好虽好,但也凶险四伏,觅食饮水、休憩鸣叫之时,猎人弓弹、猛禽环伺,随时小命不保。”   萧乾笑道:“人岂能和鸟相比。”   唐韵说道:“有甚不同!我就是那鸟,锦绣山庄是笼,替我遮风挡雨,让我安稳度日,我却得陇望蜀,贪得无厌,如今陷入这般境地,是我咎由自取,怪不得旁人。”   萧乾道:“你早有这觉悟就好了。”唐韵只是哭个不住。   萧乾见她小脸腊黄,眉眼红肿的可怜样,哪有此前做掌柜时、半分英雄气,他想想道:“爷的性子,看似斯文和气,甚好说话,却是表相,实则心硬无情,不吃窝边草,不走回头路。你想重回布铺,只能去求奶奶。”   唐韵道:“我听说了,奶奶现是布铺掌柜,正春风得意哩,岂肯谅我再回去。”   萧乾道:“唐掌柜素日精明,人情世故拿捏得当,怎会这件事上看不穿哩。你以为爷和奶奶,在此地还待多久?”   唐韵怔住问:“他们要起身了?”   萧乾道:“明摆着地。现天气十分炎热,爷恐奶奶路上受不住,想等天凉些再起身,奶奶年轻,玩心重,你让她玩玩又怎地,待他们走了,布行还不是你的天下。”唐韵一时无言以对。   她先时被爱欲冲昏头脑,蒙蔽双目,现尝尽人情冷暖,幡然领悟,男女之情,可遇不可求,而吃穿住行,却是人生必要。她道:“乾哥儿所言极是,我悔之晚矣,不晓奶奶,可还愿见我一面。”   萧乾道:“我去寻月楼,让月楼和奶奶说,你等我的信儿。”唐韵转忧为喜。   唐老三端来年糕片汤,热腾腾的。唐韵则欲去街上买酒肉,答谢萧乾。萧乾拦阻,吃完年糕片汤,自去了。   且说这日,老天作阵,云生东南,雷劈电闪,大雨倾盆,打得柳枝折腰、花瓣撕落、芭蕉筛珠,泥地刨坑,猫儿狗儿躲到屋檐下,店铺因雨客少,林婵偷个懒儿,交由伙计看顾,自坐在窗前,打扇观景,雨停后,架起一桥彩虹。   小眉道:“听齐映说,园中池荷全开了,粉粉嫩嫩的,香味尤浓,奶奶要去看嘛。”   林婵正闲来无事,与她一起出门,拐到园子来,柳荫里蝉噪,花蕊内蜂滚,暑气似也消散了,上桥俯观池塘,齐映未曾说谎,大片绿叶间,朵朵粉荷绽放,蝴蝶蜻蜓蜜蜂,彩鸳鸿鹈朱鱼,各有所忙,各得其趣。   看了不晓多久,日头复又毒辣辣,林婵和小眉走回房,忽见树下扎了一架秋千,林婵兴致起,把团扇递给小眉,自将裙袂撩起,系个结,露出丁香色洒花底衣,踩上踏板,手攥住绳,叫小眉来推她,小眉劲小,推了几把,荡不起来。   林婵觉得没劲,欲要下来,在旁锄草的两婆子,擦手过来,说道:“奶奶要打秋千,我们来送送儿。”   林婵高兴道:“你们快些。”   两婆子有力气,推送的远,林婵高高飞起,眼见飞过枝梢、墙头,看见桥门洞口,巷道市街,熙熙攘攘的人烟,花花绿绿的商铺,一声声寺钟鼓响,惊醒多少世间名利客, 她的裙摆散了,风吹得飘飘欲仙。   萧云彰和陈珀在坊里,巡查织工染布,陈珀不经意抬头,眼前一晃,嚷道:“快看啊,天外飞仙。”   萧云彰随望去,眯眼细觑,微笑道:“甚么仙女,是阿婵在打秋千。”   陈珀恍然,过了会儿,啧啧道:“奶奶胆子忒大,打得太高,快飞进云里了,若是我,腿早筛糠了。”   萧云彰不说话,仰脸望着,神情渐变,心莫名突突跳,正要拔腿走时,那边却停住了,他暗松口气。   林婵好生尽兴,下踏板来,让小眉给赏钱,两婆子千恩万谢的接过,林婵见她俩眼熟,顿时记起来,留下其中一个,凑近低问:“你可是认得个神医?”   婆子道:“确是认得,与我隔一条街的邻里,姓张,行医数年,专治男女奇难杂症,不举不硬,不孕不育。”   林婵道:“医术如何?”   婆子道:“不是我夸口,十病九治。”   林婵问:“还有一个哩?”   婆子道:“还有一个是太监。”林婵听了,笑的要不得。   婆子道:“奶奶问这做甚?”   林婵道:“你帮我问他讨个方子。”   婆子道:“甚么方子?”   林婵道:“对房事提不起兴趣的。”   婆子追根究底问:“多少年纪?多久没同房了?”   林婵抿唇道:“不过三十年纪,十数日未曾了。”   婆子惊问:“可是爷......”   林婵想,不得了,这要传出去,奸商要与我拼命。连忙摆手道:“不是,不是。”   却见婆子一脸此地无银三百两,她忙胡诌道:“不是爷,是,是陈管事。”   婆子了悟道:“原来是陈管事!怪可怜见的。”   林婵点头道:“你也勿要拔草了,现就去寻张医官,取方子抓药,赶紧送来,不许懈怠,不许同旁人泄漏。”从袖里取出一两银给她,婆子接过,应承而去,在荷池边,恰遇找过来的月楼,月楼举汗巾子遮日阳儿,立定笑问:“可见着奶奶在哪处?”   婆子行个礼儿,回话道:“在那边打秋千哩。”   月楼谢过,婆子看着她,突然道:“放一百二十个心,一定能治好。”   月楼莫名其妙,问道:“你这话是何意?甚么治好治不好的?”   婆子不说,指有急事走了。   月楼不解,只当她疯言疯语,并不放心上,寻到林婵,禀报说:“唐韵来见奶奶,我让她在明间坐等。”   林婵回到房内,洗漱更衣毕,才命月楼领唐韵过来,唐韵还是头次进这里,窗外石榴花开得更盛,映得房内一片阴凉,见林婵坐在桌前,剥葡萄吃,仅穿白衫绿裙,松挽乌发,衬得粉面杏腮,娇俏可爱。唐韵扑通跪下磕头,林婵笑道:“你起来,我们好生说话。”   月楼上前扶她坐了,小眉拿来两盏放凉的茶各搁手边。林婵道:“萧乾按爷的吩咐,将卖身契提早还了你,主仆一场,也算仁至义尽。”   唐韵取出契书,双手奉上道:“我带了来,还给奶奶。”   林婵问:“这是为何?”   唐韵道:“不瞒奶奶,自从布店负气离开,我借住唐老三家,孤男寡女,诸多不便,亦恐闲言碎语,毁我俩名声,是以寻到房牙子吕八,欲租住一处铺面,开个布行讨生活,哪想得妇人行商,从来不易,被视耻辱,受够冷眼,诸多糟践,非言语可表,奔走多日,一事无成,方才心中觉醒,从前并非因我精明能干,得众人尊重,而是有爷的庇护,令我免受不堪。只怪我太过顺遂,渐迷失方向,狂妄自大,欲壑难填,如今幡然醒悟,悔不当初,请奶奶再给我一趟机会,重回锦绣布庄,做牛做马,皆无怨言。” 第72章 药汤   接上话,林婵听明唐韵的来历,皱眉道:“你这话好生无理,你原是布行掌柜,因对我心存怨愤,不计后果,弃店而去,未曾想世道艰难,处处碰壁,这才收拾心情,再要回来。你这般作为,无德无能,背信弃义,实属小人行径。锦绣布庄闻名天下,岂是你想走就走,想回就回的地儿。就算爷通融这次,旁的掌柜伙计看在眼里,日后有样学样,他又该如何服众?思来想去,你不回来为上策。”   唐韵哑口无言,心堕冰窖,半天才道:“奶奶所言有理,我一意孤行,后果自负,可说什么哩。”她站起,还了万福,便要走。   月楼上前拦阻,再朝林婵道:“奶奶肯定知晓,从商者,虽有财富,却阶位最低,视为逐利之徒,遭世人唾弃。奶奶可能不知,从商者中,分男女老幼,而女人又最轻贱,她们多为走投无路,迫入此行,做些买卖为生。韵娘子受爷恩情,做了掌柜,这些年以此为家,不惧苦累,不谋私利,将布行生意打理得颇有声色,她若有异心,动些手脚,定能赚得盆满钵满,不至于出去后,落得这番境地。若是旁的男掌柜,我半句不言语,但韵娘子实在命苦,遭辜负,受尽欺凌,如今犯了错,她已知悔,俗说人非圣贤,孰能无过呢,看在同为女人,求奶奶帮她一把罢,否则,她日后怎么活呢。”唐韵听了,眼泪如断线珍珠,流将下来。   小眉在旁听了,也甚同情。   林婵慢慢吃茶,半晌后道:“话到这份上,我无话可讲,你们寻爷说情去,他答应就成。”   月楼道:“到爷那儿后,必是死路一条了,唯有请奶奶出马。”   林婵问:“那你怎知爷会听我的?”   月楼心想,死马当活马医呗。嘴里道:“自然是因为爷欢喜奶奶。”   林婵想,奸商欢喜我,真的假的,我怎没觉得哩。欲在细问月楼,抬眼看情形,不合时宜。她说道:“这事我不能白做。”   月楼愣住,问道:“奶奶是何意?”   林婵说:“天下无白吃之食,我总要得些好处。”月楼与唐韵面面相觑,小眉想,我家小姐变了。   唐韵不敢妄断,小心翼翼道:“我恐乱猜,辱没了奶奶,还请奶奶明示。”   林婵这才开口:“听人说,你有个册子,记满经商之道,我甚有兴趣。”   唐韵懂了,立刻回道:“我送奶奶就是。”   林婵欲话,忽闻丫环隔帘禀报:“叶妈妈来见。”她立刻精神大振,忙命叶妈妈快进来,向唐韵道:“你回了等我消息。”让月楼送她出去,亦支开小眉。   月楼唐韵出房时,与叶妈妈打个照面,擦肩而过,月楼道:“那婆子看我,怎古里古怪的。”   林婵待房里无杂闲,笑问婆子:“你怎来得这么快?”   婆子抹汗道:“奶奶交待的,理应听风即来雨,万勿怠慢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这有一盏凉茶,未曾动过,你来吃了。”   婆子正嘴焦唇燥,连忙谢过,端起一饮而尽。再把方子连药材,一并递上。林婵待她走时,千叮万嘱道:“我说过甚么,万不可传于旁人听,可记住了?”   婆子道:“我记住了。”退出房,往院外走,边走边想,稍会儿遇到李五娘,让她闭紧嘴,说出去口角生疮流脓,不得好死。   萧云彰晚时吃酒归家,雷声轰隆,偶有闪电,乌云游移,密层厚积,将大雨磅礴之相。他走进房来,见林婵还未睡,坐在灯下看册子。他更衣,小眉捧来盆水,洗漱毕,坐过来问:“还不歇息?”   林婵阖上册子,将一碗黑糊糊药汤,挪他面前说:“你把这吃了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这是甚么?”   林婵道:“对身体好的。”   萧云彰笑问:“怎关心起我身体来。”他想必事出有因,非奸即盗。   林婵想,装甚么,自己身体不晓么。抿嘴道:“南方之暑,与京不同,此地湿热相交,耗气伤阴,中气内虚,津液亏损,以致邪火攻心,伤及肝脾,影响元神,会觉关节疼痛,风湿侵袭,坐卧不宁。理应外调内服,防患与未然。九叔快饮下,误辜负我一片好意。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我谢你一片好意。”端起正欲饮下,忽瞟见她,紧盯他的嘴唇,目光炯炯,有些吓人。他迟疑问:“既是好物,你怎不饮?”   林婵道:“此乃专给男人调的,女子不能饮。”   萧云彰说道:“竟有这等神药,还分男女。”   林婵不耐道:“那是当然,你快些罢,磨磨蹭蹭做甚。”   萧云彰放下碗道:“我前时刚吃过酒,恐与药性对冲,明早再饮罢。”   林婵眼睛发亮道:“太好了,这味药汤,吃过酒再饮,药效大增。”   萧云彰后背发凉,问道:“还有这等事,何人说的?”   林婵道:“张神医说的。”   萧云彰再问:“张神医,家住哪里,医馆叫何名?”   林婵怔了怔,警觉道:“你是甚意思,以为我要毒害你不成!”   萧云彰想,这世间毒杀亲夫的,不是没有。他嘲道:“娘子猛然关心我,一时不惯。”   林婵想,我本有心向明月,奈何明月照沟渠。说道:“你以小人之心,度我君子之腹。”端过碗儿,饮了几口,苦得直咂嘴,愈发生气道:“毒不死你。”起身往床上去了,拉开小屉,噙了桂花香茶块。   过有须臾,萧云彰挑暗灯火,撩帐上床,见林婵侧身,面壁而躺,因着闷热,只着大红抹胸,银白裤儿,枕了竹枕,大片雪背映入眼,晶莹柔润。萧云彰喉咙发干,凑近她身前,搂住腰肢,掰过脸儿,用力亲了个嘴,微笑道:“爱生气,我不过多问两句,尝到我嘴里味了。”   林婵撇头道:“恁苦,我嘴里才甜甜的。”   萧云彰笑,松开她,伸展手脚躺平,闭目打算歇息。林婵有些懵神,婆子说,一碗药汤下去,不成虎也成狗,他怎还能太太平平睡觉。转念一想,难道药性还没起?她一错不错紧盯他看、等药性起。萧云彰懒懒问:“还不困么?”   林婵找话道:“今儿唐韵来了,求着想再回来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布庄岂容她招之则来,挥之即去!”   林婵道:“我也这样想,但话说回来,唐韵做掌柜时,确是经营有方,颇有手段,替你挣了不少银子,为稳固布庄地位,立下汗马功劳。且身正影直,不贪私利,属实珍贵,她所犯之错,不过是被情爱蒙蔽双目,魅惑了心智,但得挣脱开来,仍是那飒爽不输须眉的唐掌柜。”   她感叹道:“这世间女子呀,多为情爱所累,才失了雄心壮志,流于庸俗。”   萧云彰睁眼,笑问:“你可也是如此?”   林婵不答,一条玉腿儿搭上他的腰,软声说:“我应了她,九叔好生想想罢。”   萧云彰伸手拨她的腿,滑腻如玉,掌心便如黏住,分不开来。他想,何时脱得裤子。   忽觉浑身发热,颊额起汗,一股子热浪之气,朝下腹积拢,所藏卧龙,有翻腾欲跃之势。他想,何人知我隐忍之苦,比那药汤还苦百倍。   林婵不知怎地,亦是心如猫挠,丝丝痒痒的,她想,要命,那药汤不是治男不治女嘛,为何我就饮几口,现想把九叔给吞了。她想算罢,一把抱住萧云彰,挨挨蹭蹭,萧云彰极舒服,粗声问:“想做甚?”   林婵咬他耳垂,手伸进衣里,嘻嘻笑道:“九叔长得真好看。”   萧云彰腾得翻身,将她轧在身下,见她面颊酡红,媚眼如丝,说不出的风流妖艳,咬牙问:“那药汤到底治甚么?” 第73章 久旱   接上话。林婵想,我本欲给你九分薄面,你偏要出丑,就莫怪我了。她说道:“还能治甚么!专治男人不举不硬,不孕不育。”萧云彰无语,欲念暂退,目光阴暗。   林婵咬他一下,嗤嗤笑了:“莫慌张,叶婆子传张神医的话,九叔这一碗药汤下肚,不成虎也成狗。”   萧云彰想,反正不是人。他道:“叶婆子,你可知她的嘴,此刻半座姑苏城,已晓得我虎狗不如了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能不知嘛,传出去,九叔还不得要我的命,我和她说,是替陈管事讨的方子。”   萧云彰想,很好,你的命保住了。他问:“你怎会觉得我有此症?”   林婵道:“你每趟倒头便睡,十数日了,无欲无求。我在布铺行走,见多识广,亦听他们说,这已不是男人。”   萧云彰气笑问:“不是男人是甚么?”   林婵如实道:“是缩头乌龟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是不是缩头乌龟,你还不知?你没尝过我的龙精虎猛,要听他们的?”   林婵铮铮有词:“你原不是,现是了,人总会变的。”   萧云彰没好声气:“我现怎么是了?”   林婵问:“你还不认,那你这十数日,去哪了?”   萧云彰不答,只问:“你青春年少,若突然有孕,又如何是好?”   林婵不多想道:“有就生呀。你年纪也不小了,不想替陈家传子嗣么。”   陈家子嗣.....萧云彰如当胸一拳,直捶心底,掷地有声。他怔怔想,这官家女,怎说这话,太会戳人软肋。   林婵见他如木雕般,不晓再想甚么。   窗外乌云生四野,暴雨正酝酿,一阵风吹得树摇叶残,床帐乱飞,林婵肌肤起了鸡皮疙瘩,伸手搂住他脖颈,哆嗦道:“冷呀。”   萧云彰心绪如麻,似没听见,细细看她脸儿道:“你这官家女,和我从前,所见过的那些,大不一样。”   林婵愣道:“是何意呢,哪里不一样。”   萧云彰定定道:“你傲慢,任性,瞧不起人,脾气大,爱显弄,整日里只想夫妻那点勾当,诱惑我,两条腿儿像蛇,缠得我死死的,不是热就是冷,一点不知羞。”   林婵听了,不由生出怒气,好个奸商,得了便宜,还拿话羞辱她,抬手要打,被他抓住摁搁枕上,继续道:“不举不硬,缩头乌龟,是你能说的,若被旁人听去,要说林大人贵为前詹事,竟教养出这样女儿。但是。”他想,但是我怎这么喜欢哩。   林婵挣扎道:“放开我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方才还抱着我不撒手,这会又要放开了,你说你是不是任性。”   林婵冷笑道:"怎地,我官家之女,要你个低贱的商户评头论足,你算甚么东西。"   萧云彰不气反笑道:“傲慢,瞧不起人,脾气大,我哪点说错了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要与你和离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弃妇在这世间存活不易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以为我是唐韵,离了你不行?萧云彰。”她直呼其名:“我告诉你,你要有这想法,大错特错了。”萧云彰只笑。   林婵道:“你放开我!”萧云彰不放。   林婵忽然察觉不对劲儿,腿间突突的,顶得发酸。愣了愣,涨红脸骂:“厚颜无耻之徒,虎狗不如。”她想,两人置气拌嘴,这奸商又硬又举,不知是药力所为,还是根本没病。   萧云彰埋抵她颈间笑,林婵咬他肩头一口,咬出血印子。萧云彰吃痛,微笑道:“同你玩笑,还真生气了?”   林婵道:“呸,奸恶之人,我懒搭理你。”   萧云彰亲她嘴儿,低问:“乖肉,还冷不冷了?”   窗外已是狂风大作,挟湿带潮,吹得竹帘子,嗑碰嗑碰作响。林婵嘲道:“哥哥,早被你气热了,且松开,你才说,莫要整日只想夫妻那点勾当,早些歇息罢,明日还有营生要忙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药也吃了,兴也起了,歇不下来。”扯开她大红抹胸,露出一身肉儿,鹅脂雪白,高峰沟壑,生得极美。   他手嘴并用,所至之处柔嫩娇媚,馨香入鼻,轻重缓急,总是不够。林婵被弄得浑身火气,翻身而上。萧云彰任她肆意妄为,只觉酥麻灌顶,销魂夺魄,欢娱堪比神仙,后悔这数日抑忍,纯属自虐,良久后,忽听雷声轰隆,一道闪电霹雳,骤雨滂沱,砸得泥地生烟,枝柳折腰,花心揉碎。   林婵倒进他怀里,乌发尽散,披落肩头,只娇声儿叫:“慢些个,受不住。”搂住他,彼此紧贴不放。萧云彰喘吁吁半晌,忽而起身,推倒她摆弄,随手拿过汗巾子,缚她手脚。林婵双膝发软,香汗淋漓,锦帐被风吹起,抬眼可见窗外狂放不休,这正是:猛风飘电黑云生,霎霎高林簇雨声,夜久雨休风又定,断云流月却斜明。 (韩偓)   这日里,陈珀领唐韵,经过后园时,遇见林婵与小眉、月楼几个,站在荷池边,支使婆子划船采摘莲蓬。陈珀作揖道:“这样晒的日阳地,奶奶好兴致。”   林婵脸儿红扑扑,汗滴鬓边,笑问:“你们来做甚么?”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. t x t 0 2 . c o m   陈珀道:“和爷说了,往书房见他。”   林婵瞧他带唐韵来,晓得为何事,并不多言,笑嘻嘻把两根莲蓬递他俩,一人一根。两人边剥莲蓬吃,边走树荫下,进了院子,萧乾和齐映在走棋,见他们来,忙起身见礼,齐映进房禀,萧乾问:“哪来的莲蓬?”讨莲子吃。   陈珀道:“奶奶在荷池,命婆子采了半船,有得你吃。”   齐映出来道:“爷请陈爷、唐掌柜进房哩。”   陈珀和唐韵掀帘入,萧云彰放下账册,命他二人坐了,齐映斟上茶。陈珀先道:“韵娘前日求了奶奶,想重回布行,奶奶瞧了可怜,说她无话,看爷的态度。韵娘这些日,寄居卖年糕的唐老三处,孤男寡女,不是长久之计,也无其它谋生手段,眼见布行到了旺季,奶奶忙得挪不开手脚,属实辛劳,包往京城的官船,下月将至,我们也要起身,不妨让韵娘还是回来罢,熟门熟地的,亦是给她一条生路。”   萧云彰看向唐韵,说道:“你可知错了?”   唐韵低头道:“早已知错了!”   萧云彰淡道:“你回来可以,但不再任掌柜职,从伙计做起罢,日后看你的本事。”唐韵含泪谢过,再说道:“能回布行,我已知足。”   萧云彰不再多话,命她退下,独留陈珀,拿出方子及一包药材递他。   陈珀忙接过问:“这是做甚?”   萧云彰道:“滋补之物,你拿去服用。”   陈珀感动道:“爷怎关心起我身体来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南方之暑,与京不同,此地湿热相交,耗气伤阴。我看你面色发白,印堂偏暗,舌苔赤红,食欲不振,坐卧不宁,用此药材调理,应是不差。”   陈珀看看方子,疑惑问:“怎还有鹿鞭?”   萧云彰皱眉道:“废话甚多。”   陈珀不敢再问,连连称谢,退出房来,回去后,命月楼遵药方,每天昏时,煎浓浓一碗服下。   自服药后,常有婆子媳妇或伙计,来问他药效如何,他只道是关心,坦承相告,果有药效。   一日,他正与几个掌柜在房里用饭,厨房李五娘收了食盒,特意到他面前,神神秘秘问:“那药吃得如何了?”   陈珀想,这些个娘们消息真灵通。颌首笑道:“甚好!”   李五娘追问:“腰不酸了?腿不软了?有力气了?精神头也足了?”   陈珀道:“确实如此,神清气爽,如虎添翼。”   李五娘眯点笑:“你的方子,能借我抄一张嘛!给我那当家的,也吃起来。”   陈珀道:“我明日给你。”   李五娘谢过走了。陈珀疑惑问:“她男人壮如牛,还需吃甚么方子?”   其他掌柜嘿嘿笑,一个掌柜道:“外强中干,不是没有。”   陈珀问:“他怎地外强中干了?”   众人呵呵哈哈,互相推搡,只不肯多说,陈珀愈发觉得古怪,翌日,他递方子给李五娘时,佯装不经意问:“这方子不易乱服,各人各病,还是请医官儿诊治后,对症下药,才是上策。”   李五娘收起方子,说道:“勿用诊治,张神医就看一种病症。”   陈珀问:“甚么病症?”   李五娘脱口而出:“专治男女奇难杂症,不举不硬,不孕不育。”   陈珀顿觉天塌下来了。 第74章 福安   话说福安,萧肃康召进宫吃筵,他便闲了,窝在房里睡有半日,一觉醒来,已至黄昏掌灯之时,洗把脸儿,出门往厨房寻吃的,见萧书、萧画、萧生及薛忠兄弟三,正围桌吃饭,见他来,忙挪出位置,萧画问:“哥哪里来?整日儿未见人影哩。”   福安坐下道:“在房里梦周公。”桌面摆了两样素菜,一盘卤肉吃掉大半,他皱眉道:“怎地这般寒酸。”   薛全说哥哥莫急,起身进厨房,片刻端来一盘脱骨咸蹄膀,一盘烧鸡,福安问:“酒哩?”   薛全道:“只有江米酒,哥哥吃么?”   福安道:“甜腻腻的,算数,我吃饭罢。”盛一碗饭,就咸蹄膀吃。萧书抬头看他两三次,欲言又止。   福安问:“平白对我抛媚眼做甚?”   萧书道:“我怕哥听了,心情不好,怪我多事。”   福安道:“还不快说。”   萧书这才道:“今晚少爷行初房。”   福安笑道:“干我何事。”   萧书吭哧道:“由惠春伺候。”无人说话,偷偷觑他脸色。   福安拧下鸡腿吃,满嘴流油道:“更不干我事。”   一众松口气,皆笑道:“原以为你们一对哩。”   福安正色道:“此刻起,不许再说这种话,人家要做姨奶奶的,莫因我污了名声,引少爷生猜疑。”众人应承。   饭毕,正吃香茶,萧勤喘吁吁过来,朝福安道:“让我好找,老爷传话来,命哥哥,子时与萧逸,抬了轿往午门接应。”   福安听了道:“我晓得了,你告知萧逸一声。”   萧勤擦汗,抱怨道:“我前前后后寻了两遍,连个鬼影也未见,到时老爷问起,又告我惫懒之罪,一顿板子逃脱不了。”   薛忠道:“以前的薛京,现在的萧逸,老爷对他们真好,哪像我们,见不得一丝错处,或无端恼了,动辄打骂,不给人活路。”   薛全道:“外来的和尚好念经,又会拳脚功夫,使得一手好剑。”   萧勤道:“无人管我死活么。”   福安笑道:“我管你。”让薛全去拿一坛江米酒,他则把吃剩的蹄膀、烧鸡包了,萧勤道:“听听,这府里没有哥,我早被打死。”   江米酒取来,他换手拎着,跟在福安身侧,两人穿园过院,走到前边门房里,只见萧左在吃面条,就一碟盐菜。见福安与萧勤,忙起身作揖,喜笑颜开问:“哥儿来就来,怎还带了酒肉?”   福安道:“看你可怜,整日吃这些。”   萧左道:“谢哥儿关心。”   福安问:“可晓得萧逸在哪?”   萧左道:“旁人我不说,但哥儿问,我不瞒,他见相好的去了。”   福安问:“相好的是谁?”   萧左道:“还能是谁!甜水巷里的妓儿,叫芙蓉的。”福安心一动,说道:“你怎晓得哩?”   萧左笑道:“哥儿莫管,我自有来路。”   福安搓手笑,再拍萧勤肩膀道:“我们去抓现形,让他日后夹尾巴走路。”萧左道:“千万勿要供出我来。”   福安他二人招了轿子,共乘一抬,摇摇晃晃到甜水巷口,下轿给了钱,往巷里走,一盏盏红灯笼亮起。福安数到第六家,前面铺子卖各种腌鱼,往后走,进院门,老妈站廊上抽烟叶,见他们穿了锦衣,忙过来招呼,领进房里坐,斟茶倒水,好不殷勤。福安丢出枚银锭儿,问道:“芙蓉哩?叫她出来唱个曲儿。”   老妈道:“芙蓉被一位爷包了,每月五两银子,不好再见外客。我这还有芍药、玉簪儿两个丫头,也是极好的,正闲空着,可来陪两位爷。”   萧勤急了,欲待开言,福安摁住他胳臂,使个眼色道:“既然芙蓉不便,我们不强求,整四五个酒菜,我们边吃边听曲。”   老妈忙命:“芍药、玉簪儿还不快来,好生伺候着。”   须臾,两丫头浓妆艳抹,穿粉红带绿,各抱琵琶月琴,行个万福问:“爷想听甚么曲儿?”   福安道:“随便唱来。”   两丫头坐下,边弹边唱《双调·蟾宫曲·春情》:平生不会相思,才会相思,便害相思。身似浮云,心如飞絮,气若游丝。空一缕余香在此,盼千金游子何之。证候来时,正是何时?灯半昏时,月半明时。   唱毕,酒菜齐上,摆满桌席。福安赞道:“声似箫管,如若仙音,乐器也弹的好,犹胜芙蓉一筹。”请她们吃酒。   芍药谢过,接了酒笑问:“爷们看着面生,何曾来过,还听过芙蓉弹唱?”   福安胡诌道:“芙蓉被个大爷包了,再接客恐遭闲话,我俩常进后门,神不知鬼不觉的,是以你们不察觉。”   玉簪儿问:“哪来的后门?”   芍药道:“必是厨房里头那道门儿,通大街。”   福安笑道:“确是不错。”萧勤一脑门子汗。   福安问:“芙蓉今晚可在?”   芍药笑了:“问她做甚,爷可想听南曲?我会得几句。”   福安佯装不在意,唱罢两首,指要上茅房,出了门去,院内简陋,仅一个四方回廊,放眼望,哪扇窗户亮光,里面必有人在。他走到西厢房,虽无弹唱声,却有旁的动静。索性站在窗子底下,听了片刻,至里边最紧要处,他忽得一脚踹开房门,三两步奔到床前,扯开帐子,见萧逸正扯开芙蓉的腿,耸肩推腰大干,见到福安闯进,大吃一惊,忙抽身而出,急拽衣裳穿戴。芙蓉则用被子裹身,不知所以然。   福安笑嘻嘻道:“爷传话来,命我俩随轿、去宫里接他,距子时还早,我前屋吃酒,你慢慢来。”转身走了,回至原处,萧勤还在听曲,福安摆手,命两丫头退下,只道吵得慌,自斟酒吃,吃掉半个鸭蛋。   萧逸沉脸进来,萧勤嚷嚷道:“你原来在这里,让我好一番苦找。”   萧逸问:“怎晓得我在此地?”   萧勤待要说,福安道:“我们怎晓得的,不重要。你可摊上大事了。”   萧逸坐下,冷笑一声:“危言耸听。”   福安也冷笑:“你干的好事,当我不知哩,芙蓉乃大老爷包下,可使足真金白银的,若晓得身边侍卫,与他同干同个妓儿,且看他恼不恼你。”   萧逸面色微变,强装镇定道:“不过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妓儿,爷怎会计较。”   福安道:“那何必将她单独包下,自然是计较的,你等着受死罢。” 第75章 计较   接上话,萧逸半信半疑道:“老爷位高权重,何至为个妓子与我计较。”   萧勤道:“哥,废那话做甚,他是不见棺材不掉泪。”   福安道:“薛京可还记得,老爷身边最得宠护卫,亦最忠心,死得不明不白,怎地,死就死了。在老爷眼中,我们不过俗世微尘,命如草芥。我晓得你家境,上有老娘,下有妻儿,皆靠你养活哩。”他话不点透,吃掉最后一口酒,起身要走,萧勤忙跟随。   萧逸不敢冒险,一腿半跪,拱手作揖道:“可千万休让老爷知晓。”   福安问:“老爷怎会来这种地方?何时开始?每月来几趟?是否还有旁的去处?你和芙蓉混了几遭?你如实地说。”   萧逸道:“我只晓得,老爷每月来三四趟,只有此地,再无旁处。我与芙蓉今晚第二趟,就被你们逮住。”   福安道:“要我俩不告老爷,你需答应我一件事。”   萧逸道:“你讲来。”   福安道:“老爷日后大小事儿,我只要问你,必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,若有隐瞒,被我晓得了,速速告发,不留余地。”萧逸想倒也不难,答应下来。   福安斟三盏酒,一人一盏,彼此吃尽,算做结盟。吃罢酒出房,老妈等在廊上,笑嘻嘻迎来问:“几位爷这就走了?”   福安道:“我们改日还再来。”   老妈说:“酒钱还没付哩。”   福安指了指萧逸,说道:“我们穷光蛋,你问他讨去。”和萧勤肩搂肩朝外走,萧逸咬牙付了银子。   到国公府门首,萧勤走了,福安和萧逸命轿夫抬轿,抬至午门,一起等,见天上,一轮明月半轮秋,映得汉白玉石阶亮堂堂,福安撩袍坐下,随口道:“矮石阶,且坐着;好光阴,莫错过。”   萧逸问:“你读过书?”   福安道:“我未曾进过私塾,给九爷当差时,他教我识了些字,不过尔尔。”   萧逸道:“听你言谈,有些学问。”   福安道:“俗话说过,年少读书,如隙中窥月,年中读书,如庭中望月,年老读书,如台上玩月,不过是阅历由浅至深,愈发洞察世事了。”   萧逸问:“老爷三番四次发信往南方,催九爷回京,怎迟迟不见归?”   福安道:“我哪里晓得。”说话间,闻到煎肉饼香味,小贩推车经过,他上前买了几个,和一众分分吃了。   子时过不久,萧肃康出来,上轿归府,已夜深人静,萧肃康往书房,命福安去请门客郭铭。福安得命,踩踏满地月光,不紧不慢走,经过萧旻院子,见萧书坐在腰门前阶上,撑了腮打瞌睡,上前摇醒他问:“怎坐这里困?不回房睡?”   萧书揉眼儿道:“今少爷初房,夫人命我守门,里面丫头嬷嬷也在候命。”   福安扒门缝往里窥觑,窗寮内透出昏黄灯光,婆子丫环在廊上做针指,他没多逗留,朝萧书摆手告辞,穿园过院,在郭铭房前打门,郭铭已睡下,听得禀报,重掌灯,匆匆穿戴洗漱,再随福安往书房,途经厨房,福安进去拎了一坛酒,腊鱼咸肉烧鸡卤干,装一食盒。   萧肃康和郭铭见过礼,独留萧逸把门,福安回房路上,经过萧旻院子,已没了萧书的影儿,正欲前行,忽见门缝内灯光闪烁,脚步喧杂。   他避至一旁树后,听得嘎吱门开,但见惠春迈槛而出,苏嬷嬷接了丫头手中的灯笼,递她手里道:“今儿你也劳累,回去好生歇息罢。”   惠春没多话,只拎灯笼走了。苏嬷嬷与丫头阖门插闩。四下恢复寂静,福安方出来,过了月洞门,眼见惠春远远走在前面,他略一想,改道走松墙边,绕了一大圈,回房不提。   再说这日,天还未亮,萧云彰半梦半醒间,觉得脚心发痒,睁眼见是林婵,问道:“这是在做甚?”   林婵道:“我量一量,给你做鞋。”   萧云彰心底涌动,暗生暖意,不发一语,任她摆弄,林婵丈量后,欲要下床去描样,却被萧云彰揽腰拽进怀里,他问:“量好了?”   林婵道:“嗯,好一双大脚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哪个男人脚不大的?脚大才稳,脚踏实地。”   林婵道:“脚心还有颗痣,稀罕。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日后我们若走散了,你就凭这个来寻我,我一定认。”   林婵微怔道:“这话说的不祥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玩笑而已。”   林婵问:“你欢喜甚么颜色?甚么云头纹样?”   萧云彰道:“现时兴男人穿红鞋,我不喜,鸦青槿紫琥珀玄黑,这般较深重之色便可。至于云头,并无忌讳。”   林婵认真问:“绣鸳鸯如何?”   萧云彰道:“除此之外皆可。”   林婵嗤嗤笑。萧云彰一翻身,压住她半肩,搂过脖颈,用力亲个嘴儿,咂的一声甚响。林婵道:“每说不过就这般。”   萧云彰笑了:“不为这个罚你。”   林婵道:“那为哪个?   ”萧云彰道:“昨儿陈珀来找我哭诉。”   林婵装傻问:“又为哪样?”   萧云彰微笑道:“说我们夫妻心黑手辣,戏耍他一通,他没脸见人了。”   林婵道:“陈珀冤枉我,跟我有甚关系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你再赖!”   林婵道:“我说的实话,那方子和药材,是九叔送给他的。我也是为顾及你的颜面,才勉为其难嫁祸他,说一千道一万,这事儿呀,全因九叔而起,与我无关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怎又成因我而起?”   林婵理所当然道:“谁让你突然不行了。”   萧云彰咬牙笑:“我何时突然不行了?”   林婵吁口气道:“说累了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说累了,就做。”   林婵脸红心跳,见窗纸透出清亮,说道:“时辰不早哩,被小眉月楼撞到,难看相。”   萧云彰伸舌堵住她的嘴,扯开下衣,沉腹而入,手指交叉而握,摁按枕上,起伏大动。   林婵昨晚与他混到丑时,不曾想这般龙精虎猛,半晌后,腰酸腿酥,面赤腮红,汗湿鬓发,自顾哼唧道:“饶我这次罢。”   萧云彰听得销魂,粗沉问:“我行不行?”   林婵叠声说:“行,行的很。”她想,此刻不行也得行了。   陈珀洗漱过,出房进二门,迎面碰到萧乾,萧乾笑嘻嘻问:“陈管事,昨晚困得好?”   陈珀疑神疑鬼,立定问:“你想问甚么?”   萧乾挠头,不解道:“寒暄之词,意浮表面,哪有甚么深意。”   陈珀道:“你个小贼,我好得很。”甩袖走了。萧乾露出笑容。   陈珀经过园子,张澄在督促婆子洒扫,见他来,近前作揖毕,说道:“陈管事面色红润,身体看去比往日强健!”   陈珀道:“怎地!我往日不强健?”   张澄笑道:“问我无用啊,得问月楼姐姐。”洒扫婆子一片笑声。   陈珀弯腰抓起石子掷他,张澄一溜烟跑到坡上。   陈珀骂两句,加快步伐,至后院,齐映在阶上打坐,陈珀问:“爷起了么?”   齐映看他道:“说起又未起,说未起已起了。”   陈珀问:“你怎神绉绉地?”不多理他,自推门进槛,小眉在晾衣裳,忙福了一礼。   陈珀环顾四围问:“月楼呢?”   小眉回禀:“往厨房去了。”   陈珀又问:“几时天了,爷和奶奶还没起来?”   小眉笑道:“还没出声使唤我,请陈管事先往明间,稍等片刻。”   陈珀廊上经过,忽听窗寮内,传出深浅笑声,不由放缓脚步,须臾间,便听得明明白白,听萧云彰问林婵,他行不行。   林婵道:“行,行的很。”   萧云彰又问:“怎么个行法?”   林婵道:“如干柴烈火,热锅烹油。”   一阵声儿乱响,萧云彰又问:“这样哩?”   林婵吟声不断道:“猛虎下山,锐不可挡。”   又一番地动山摇,戛然而止,听他喘吁吁问:“这样如何?”   林婵还未出声,陈珀抢先大声道:“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不复回。”   房中骤然寂静,但听萧云彰气息不稳道:“滚!”   陈珀笑哈哈道:“滚不得,我有要事禀!十分紧急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去明间等着。”   陈珀道:“好哩!”一扫来时心情阴霾,只觉扬眉吐气,甚是爽快。 第76章 辞别   接上话,萧云彰从卧房出,仅穿内衣衫,发亦披散,额沁密汗,颧骨暗红未褪, 至明间坐下,齐映斟茶,他接过一饮而尽,再斟满,吃两口后,才问陈珀:“有甚紧要事?”   陈珀正色道:“京城传讯来,太庙皇寺所燃长明灯油,由山茶油替代桐油,经太子提请,众臣附议,终得皇帝允肯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皇天不负有心人,被我们等到了。”   陈珀道:“此次灯油采买,皇帝指定,交掌内库的魏公公负责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魏公公魏泰,十三年前,掌管内官监、神宫监。当年他将山茶油采买之任,交由常山县令沈文良,沈文良则与佥商买办范楚山合作。 后沈文良因灯油案问斩,范楚山火灾灭门,魏泰却全身而退,如今愈发的权势滔天。”   陈珀道:“此次和从前不同。皇帝为防重蹈覆辙、地方衙门官商勾结,命魏公公从京商中择选一二铺户,封为佥商买办,由他们往产地采油、运油回京,更简易通透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这般运作,魏泰的权力,倒显得过重了。”   陈珀道:“是以皇帝又命,内阁首辅徐炳正,大理寺少卿谢京从旁监督,谨防贪墨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只在京商中择选,可有甚么要求?”   陈珀道:“在京商铺需营业五年之上,声誉良好,无坑蒙拐骗、背信弃义等行径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这倒不难。”   陈珀道:“传讯透露,萧肃康与魏公公,连日走的亲近,兼萧徐两府将要结亲,从爷手里夺去柴市的萧氏兄弟,定不会放过此等机会。”   萧云彰说道:“我若参与,萧肃康必会蛮横阻止。若暗度成仓,缺少个掌柜,京中之人,皆不可用。”   陈珀道:“我思来虑去,倒有个主意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说来一听。 ”   陈珀道:“唐韵如何?在爷手下经商数年,也算八面玲珑,应权通变,且对爷忠心耿耿。”   萧云彰沉吟半晌,才道:“确是良选,不过我还得想想。”   陈珀道:“爷得快做决定,我们需即刻动身,赶在魏公公择商面会之前,抵达京城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官船何时出发?”   陈珀道:“原定下月初一,但清早接报,提前至明日卯时开船。”   萧云彰皱眉道:“太仓促了。”   陈珀道:“却也无法,每至夏秋之季,运河风浪频生,已是常态,船官夜观天象,恐暴风雨将至,若再不行船,下次不知又等到何时。”   萧云彰当机立断:“你安排人手收拾行李,明日上船。”陈珀应诺而去。   萧云彰回到房中,林婵早已洗漱毕,桌上摆了早饭,只等他来。他撩袍坐下,先告知:“明日回京,你也准备起来。”   林婵吃惊问:“怎说走就走了?”   月楼盛来糖粥,萧云彰接过,慢慢吃道:“水路看天,行船没个定数,我们若再耽搁下去,萧旻何时才能娶妻?”   林婵道:“他也是执拗,为何非要我们回去,才肯结亲哩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心有不甘罢。”   林婵一言不响,自顾低头吃油炸春卷儿,月楼问:“晚间可要设宴辞行?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已交待陈珀去办。”说话间,瞟见林婵颈上吮出红印,不禁伸手摸了摸。林婵唬道:“做甚?”   萧云彰道:“领子再往上些,免被人笑话。”   林婵心领神会,用力瞪他一眼,十分妩媚。他不禁笑了。   当日晚间,萧云彰在前厅摆辞行宴,请掌柜们饮酒,唐韵张澄也被拉来,林婵亦在坐。满桌的山珍海味、美酒佳酿,更请了优伶弹唱助兴,一时说笑不绝,热闹非凡。   唐韵来给林婵敬酒,说道:“前些时怪我心眼小,无事生非,给奶奶添堵,原指望能多相处些日子,却要起身回京,实属突然,期盼明年奶奶还来,我们能再相聚。”   林婵接过酒,笑着饮尽,说道:“久闻你善弹唱,今日好歹让我一饱耳福。”   唐韵道:“许久未碰,早已生疏,恐在奶奶面前献丑,还是不了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晓你厉害,何必自谦呢。”月楼也一劲儿撺掇。   唐韵推辞不过,只得接过乐工手中琵琶,放在膝上,抬眼瞧见萧云彰,和陈珀几人说话,她低头弄弦,慢慢唱道:一朝别后,二地相悬。只说是三四月,又谁知五六年?七弦琴无心弹,八行书无可传。九连环从中折断,十里长亭望眼欲穿。重九登高看孤雁,八月仲秋月圆人不圆。七月半,秉烛烧香问苍天,六月伏天,人人摇扇我心寒。五月石榴红似火,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。四月枇杷未黄,我欲对镜心意乱。忽匆匆,三月桃花随水转。飘零零,二月风筝线儿断。噫,郎呀郎,巴不得下一世,你为女来我做男。(卓文君)   萧云彰听后,只吃酒,这套曲儿他恁熟悉,每趟来此地,她都会唱,原不觉得,此刻倒觉有些深意。   林婵听了,瞟萧云彰一眼,拍手赞道:“果然名不虚传!声情并茂,还弹了一手好琵琶。”   唐韵道:“我不过雕虫小技,上不得台面。听闻奶奶也格外聪慧,能否有幸,听你唱段曲儿。”   众人噤声,林婵倒不恼,接过月琴,唱【南吕】四块玉的词,道:我事事愚,他般般丑,丑则丑愚则愚意相投。则为丑心儿真,博得我愚情儿厚,似这般丑眷属,愚配偶,只除天上有。   众人听了,皆笑起来。萧云彰也笑,招萧乾到身前来,嘀咕两句。须臾,萧乾端了一碟猪油芙蓉糖,奉到林婵面前,笑道:“我来给奶奶带句爷的话,他说,他不丑,你也不愚,你们是天下顶聪明的夫妻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也带句我的话给他,脸皮儿怎生的厚。”小眉月楼等几听了,嗤嗤地笑,唐韵没再多话。   一众至深晚方散,林婵等女眷,早已回房歇息,萧云彰和陈珀经过园子时,月光如水,四下花木掩映,绿阴深处数点流萤,忽然夜风拂来,几声宿鸟梦啼。忽见石子路上金光闪现,他弯腰去拾,是一枚簪子,他看了看,拢进袖里。   陈珀问:“早起我提唐韵进京之事,爷可拿定主意了。”   萧云彰摇扇道:“不可,她担不起此等重任。”   陈珀道:“那爷可有中意的人选?”   萧云彰沉默会儿,才道:“回京后再议。”正说着,齐映提了灯笼迎面过来。   陈珀问:“大晚上不歇息,你跑来做甚?”   齐映回道:“奶奶一枚簪子掉园里了,我特来找寻。”   萧云彰从袖内取出道:“可是这枚?”   齐映接过,凑近灯笼细看后,连连点头。 第77章 谋划   接上章,话说这日,萧肃康下朝,满脸阴沉,回府后,径往书房,坐定后,叠声叫福安,福安走到跟前,他劈头就问:“我命你探乔云云的口风,过去多少日了?有结果了没?”   福安回道:“乔云云一直没传讯来哩。”   萧肃康听了,大骂道:“蠢奴,她不来传讯,你熟门熟路不好跑一趟?整日里偷奸耍滑,好吃懒做,尽不干正事,再如此,我把你发卖往砖窑矿场,让里面管事公公好好调教你,受尽奴役的苦。”   越说越恼,伸腿朝福安狠狠踢了两脚,说道:“还不快滚去。”   福安吃痛,不敢忤逆,退出房,见到萧逸,问道:“老爷今日遇谁了,好大的火气。”   萧逸道:“老爷一直在骂谢京。”   福安问:“谢京何许人?”   萧逸道:“大理寺少卿,四大家族武平侯之子,他年少得志,傲慢盛气,当众对老爷出言不逊,使老爷颜面尽失,故而愤恨。”   福安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不再多话,迳往怡花院去,到了门首,鸨母正指挥丫头点灯,与他见礼毕,笑嘻嘻道:“哥儿快进来吃酒。”   福安道:“我不吃酒,我来讨乔云云一句话。”   鸨母道:“酒庄的李大富做寿,抬轿子来接她去唱曲助兴了。”   福安问:“何时回来?”   鸨母道:“不过半个时辰。”   福安道:“不打紧,给我整点酒菜,我慢慢等她。”   鸨母领他往厅里坐了,端上酒肉,福安边吃酒,边听歌妓弹琵琶,巧见桂娘子经过,唤住她,请吃盏酒儿,桂娘子吃着问:“怎不叫个姐儿陪,在这吃干酒。”   福安道:“我来寻乔云云,说句话儿就走,奈何她不在,只得等着。”   桂娘子道:“等甚么,她在房里哩。”   福安道:“虔婆怎说她给李大富做寿去了?”   桂娘子笑道:“虔婆话能信,十句有九句半是假。”   福安谢过她,拔腿往楼上走,走至乔云云房,用手指蘸了唾液,捅破窗户纸,往里窥觑,果见乔云云在房内陪人吃酒,那人不是旁人,正是魏寅。福安一脚踹开门,自顾嚷嚷:“云姐儿原来在这里,怎让老虔婆骗我,在下面虚等光阴。”   魏寅拍桌,沉脸道:“可恶小厮,狗仗人势,竟敢恁般硬闯。”   福安拱手作揖道:“不知魏千户在此,失礼了。”   乔云云起身,拉福安往里间,站定轻声问:“你来有何事?”   福安道:“老爷命我来,得云姐一句话,愿还是不愿。”   乔云云笑问:“怎这样火急火燎的?”   福安道:“你觉火急火燎,府上老爷度日如年哩,我受你连累,今儿还挨踢两脚,正痛着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我后两日有闲,只待萧大人安排。”   福安道:“早些说不就得了,非要曲曲绕绕,让我不得安生。”一刻不留,转身就走。   乔云云阖紧门,魏寅问:“萧肃康的小厮,寻你何事?”   乔云云斟酒道:“来问我,萧九爷何时回京?”   魏寅道:“你哪里会知。”乔云云没言语。   魏寅道:“皇陵及佛寺的长明灯,灯油将换成山茶油,利益牵扯,一时暗流涌动,也是我们久候的机会。采买灯油一事,由魏泰负责,不再下权地方衙门,只与京中商户合作,商户负责采买、运送,上交内库验收,表面看似清透,无手脚可做,其实大有玄机。”   乔云云恨道:“十三年前,魏泰全身而退,十三年间,他如日中天,十三年后,他死期将至。”   魏寅道:“不可意气用事,要清算的非他一人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我明白。”   魏寅道:“魏泰要挑拣商户,家中筵席必不少,若请你去,仔细他们言谈,勿要漏听,用心牢记。”乔云云点头应下。   福安从怡花院出来,没走两步,一场大雨倾盆,他在胡同穿行,只得暂避屋檐之下,用袖笼包头,穿堂风激猛,吹得雨斜打身,把衣裳都淋透了,等有半刻,雨势渐轻,他大步云飞归府,进了二门,直往书房去,过拱桥时,因着匆忙,自顾闷头走路,不防惠春从那头过来,亦匆匆的,待两人察觉,已避让不及,撞个满怀。   福安作揖表歉,惠春见他从头到脚,湿哒哒地,掏出帕子递他问:“抹一抹罢,怎这般的狼狈!”   福安未接,指有急事向老爷禀报,惠春道:“今晚亥时,我在园里朝南那棵桂树下,你一定来,我有话说。”   福安皱眉道:“我们无话可说。”   惠春道:“怎会哩,总有一两句话说的。”   福安道:“我说没有就没有。” 擦肩而过。惠春气得咬牙。   再说林婵,听得帘响,抬眼见萧云彰进来,酒气甚重,持壶斟茶给他。萧云彰拉她手,坐他腿上,取出簪子,插进她发髻里,林婵抬手拈了拈,微笑道:“我落在园子里,命齐映去寻,却是被你捡着了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戏折子里常有这一出,公子捡了小姐的簪子,或手帕、荷包扇子之类,小姐回来找,两人相遇,互生爱慕,成就了一段佳话。今夜月儿正好,花木流香,萤火闪烁,你怎不来?”   林婵不答反道:“九叔若碰到唐韵,那戏就好开唱了。”   萧云彰捏她下巴:“我若有那份闲情,岂会等到今时。”   林婵想想是这个理儿。她看窗寮外,夜深月游,说道:“早些歇罢,明儿还要早起动身哩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巴不得回去?”   林婵摇头道:“我同你讲心底话,我喜欢这个宅子,这里的人,没有尔虞我诈,算计陷害,我像出笼的鸟,游水的鱼,自由自在,一身的精气神。”萧云彰没言语。   林婵轻轻道:“等你的事了了,我们常回来罢,想住多久住多久,可好?”   萧云彰心波动,低问:“我的事了了,了甚么事?”   林婵想,何必明知故问,还是不信我。她打呵欠道:“我累了,你慢慢来。”要下地来,萧云彰不放,抱她到床上,林婵忽然又睡不着,细看他的面容,剑眉浓黑,眼睫甚长,鼻梁高挺,唇薄抿着,眉宇间褶痕微晰,十三年前的苦难,旁处看不见,只凝在这褶痕里,她抬手轻抚,被他握住,林婵挣开,反抱住他,感觉心湖投下一颗石子,涟漪圈圈不休。 第78章 分别   接上话,一早天未亮,远闻鸡啼声,此起彼伏,林婵先起来,到院里看月楼清点行李,共装了十余箱,萧荣几个,将行李搬上马车,带了通路牌,先行出发。   厨役送来食盒,小眉拎了,随林婵进房,萧云彰穿戴齐整,已洗漱毕,用过早饭,再检查未有遗漏,一齐出了房,朝大门走,经过园子时,但见:鱼白天,黄叶地,荷花残,北雁南飞。   林婵生出感慨:“来时花开为春,离去花落为秋,流年实属不经过。想着回京后,得锁深宅后院,后悔这数月蹉跎了光阴。”   萧云彰欲开口,齐映道:“过了事已过去了,未来不必预思量,只今便道只今句,梅子熟时栀子香。无论前福后祸,贵在活于当下。”   林婵笑道:“你这话儿听来,倒是没错。”   萧云彰道:”石屋禅师之言,晦涩难懂,非参禅者能知解,你倒是信手拈来。”   齐映见他目光如炬,垂首道:“小的曾居无定所,多憩庙堂之内,常听僧侣宣经讲卷,略通些佛法禅理。”萧云彰没再问,却若有所思。   一众走至大门,布庄掌柜、管事数人,唐韵也来了,皆在门首等候,见到他们,围簇过来,轮流作揖辞行。张澄给林婵见礼,说道:“奶奶这一走,不知何年再相见?我甚是不舍。”   林婵笑道:“你好好打理园子,我不久便回来,若哪儿有所荒废,我拿你是问。”   张澄道:“有奶奶这句话,我安心了。”   月楼拉唐韵到一边,附耳道:“你勿要胡思乱想,专心经营布店,不日仍是掌柜。我有机会就来看你。唐老三我觉人品不错,又爱慕你,倒可托付终身。”   唐韵淌泪道:“你说可带我一起回京,怎地成了泡影。”   月楼看看四围,压低声道:“爷的心思一天三变,捉摸不定,我劝你死了这条心罢,为自己日后好生打算。”   唐韵啜泣道:“我的心早死了。”   陈珀跟前人更多,对他颇关心,这个说:“保重身体,它好用不好用,唯自己最知。”   那个说:“你正值盛年,岂能早衰,药汤不能停,忌不当一回事。”   这个说:“男人不行,易引妇怨,令家宅不宁,月楼虽脾性温软,但兔子急了,也会咬人哩。”   那个说:“打铁还需自身硬,我们看好你。”   陈珀满身是嘴讲不清,怒又怒不得,干瞪眼。   送君千里,终有一别。马车摇摇晃晃,经过坊巷桥市,水泊阡陌,迳出城外,到了阊门码头,官船一整月未开,今日告示通行,聚集的渡船客,岸边站满,黑压压一片。   林婵下马车等待,见一排小贩,挑担或推车,卖鲜鱼的、雨具的、甜酒的、珍珠的,火腿的,另有算命测字的,做状元糕的。林婵让小眉买糕,分给众人吃着玩儿,她拿了块,热热的黏手,天色发阴,风阵阵,吹得裙袂扬起,月楼挡她前面。   钞关大使张文峰,已知萧云彰要乘船回京,特为过来相见,两人各叙寒暄,张文峰担忧道:“每至夏秋,风雨引洪,河水翻滚,船易倾覆,实非行运最佳时节。你看这风,从东而来,渔民间流传俗语,一斗东风三斗雨,不可大意啊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若今日不行,下趟官船再开是何时?”   张文峰道:“难说。快半月,慢则两三月。”   萧云彰蹙眉,待张文峰走后,陈珀问:“爷怎么想?”   萧云彰思忖道:“必须走,我们等不起。”吩咐他:“你去铺里,多买些蓑衣斗笠钉鞋绳索之类,以备不时之需。”陈珀领命去了。   林婵走过来,递他糕吃,萧云彰接了吃一口,说道:“张大使提及此时节,风雨颇多,河上行舟,无岸着落,一旦船只倾覆,人命渺小,难以生还。你若恐惧,可不随我登船,我让陈珀送你往杭州知府、你父亲那处,待这阵子过去,再与他一同回京。”   林婵看天色,乌云密布,东风渐强,有些害怕,想想问:“这阵子是多久?”   萧云彰道:“两三月罢。”   林婵问:“九叔过两三月走,不行嘛?”   萧云彰道:“不行,我有事做。”   林婵道:“有甚么事比命更重要?”萧云彰笑笑。   林婵见他不答,心头火起,咬牙道:“若没命了,你还怎么做事!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往年也曾此时行船,虽逢过风雨,并未出状况。若这趟真舍了性命,只能说天意如此、造化弄人。”   林婵圆睁双目,一劲儿瞅他,他不怕死,她怕得很。   她竭力劝道:“吴国时,苏州地志有记,八月突起大风,树拔起,太湖溢,平地水高八尺,运河漕船倾覆,死伤无数,河面漂满漕粮,损失巨大。宋时夏,大雨频频,河水暴涨,官船不出,民船冒险运行,十有九翻,人死无踪。元时七月,雨水连绵,漕运节度使庄非,不顾民愿,行船北上,遭遇风暴,无一生还。九叔你听我句话罢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,何必执着这一时呢?”   萧云彰想,她根本不懂,我已等十三年,若错过这一时,不知又要等多久,我等不起了。   他俯首看她,粉面桃腮,一双秋水眼儿,小嘴红红,娇憨可爱。嗓音不由温和:“你才二十岁,正值青春年少,是该更要惜命些。”   林婵生气道:“你难道就可以不要命了?”   他有没有想过她,没他的日节,她就能好过了?!   陈珀恰经过,萧云彰叫住他,陈珀听后,说道:“我还是随爷回京,让萧乾带奶奶、小眉、齐映和月楼,往杭州知府去!”林婵知他离意已决,心里恼烦,一跺脚走了。   陈珀叫来萧乾,萧乾先死活不肯,终命不可违,怏怏去分拨行李。小眉、齐映和月楼,很快知晓,小眉自然跟随林婵,林婵问月楼:“可随我去么?”   月楼摇头道:“我生陈家人,死亦陈家鬼,和爷同生共死,是我此生宿命。”   林婵没再劝,转身问齐映:“你随我去罢!”   齐映作揖,说道:“我曾在白塔寺许过一愿,需赶在年除时,到京后把愿还了,耽误不得。”   林婵听了,一声不言语。   半刻后,萧乾牵来马车,萧云彰、陈珀、月楼等众,过来送别。林婵抬头,慢慢扫过他们,终是忍不住红了眼眶,萧云彰掏出帕子,擦她眼泪,微笑道:“哭甚么?我不过早些回京,你晚些再回,很快便会见了。”   林婵心底五味杂陈,哽声道:“你不能为我,软这一回么?”   萧云彰轻轻道:“这次实在不行,以后罢,以后,我甚么都依着你,可好?”   林婵咽掉喉咙口的苦涩,扶着小眉的手,进了马车,萧乾甩鞭,“啪”的一声,似打在每个人的心上。 第79章 急情   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中秋月才圆,转瞬菊凋影残,一阵西风吹雪滚檐,不觉爆竹声声,年除将至,无论高门大户,还是茅屋柴门,请神马,办香烛,贴春联,挂桃符,杀年猪,一派节日喜庆。   萧肃康封印在家,坐书房内,听福安细禀收受的年礼,福安念帖子道:“白塔寺僧官福觉方丈,遣和尚送来两箱宝典经卷、一尊白玉观音,御赐南越蜡烛百根,五十盒沉水旃檀香,一百盒名贵禅茶,一百盒素馅糕饼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实在有心,你告知夫人,吩咐管事备六十石米、六百只馒头,三万黄纸,香油布匹也要比往年多些,勿要小气,另封五百两香火钱。”   福安应承了,再禀徐首辅家送来的年礼,十分丰厚。萧肃康听了大喜,亲自执笔,书回礼清单,边想边写,耗时许久,再递给福安,得意问:“你觉如何?”   福安双手接了,看后大赞道:“老爷朝堂纵横捭阖,最通人情练达,这单里礼品未显奢侈,亦不廉价,应时与珍藏品物齐全,尤其所赠米元章的《春山瑞松图》,暗意徐阁老的风骨和气节,尽在不言,实在相得益彰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徐阁老喜藏名家字画,朝野皆知,我不过投其所好。”   福安道:“名人字画多哩,要送的合意,才叫难得。老爷挑得这幅图,简直送到他的心坎上。”   萧肃康笑骂:“你这小贼,怪会溜须拍马。”   福安道:“老爷信不信,句句发自肺腑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内里必存疏漏,你若讲不出,去雪地跪一个时辰。”   福安问:“我讲不好,老爷权当笑话听,勿要怪罪哩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快讲。”   福安道:“徐阁老喜名家字画,定擅舞文弄墨,是风雅之人,又听闻他年除生日,属相兔,老爷前时,不得了一尊冬青釉兔形香熏。上趟我随管事去库里,见到一只玉兔捣杵麝香墨,一对釉里红兔纹玉壶春瓶,再送两三兔型摆件,算是应个景儿。”   萧肃康暗忖有道理,笑道:“把你能耐的。”   忽听萧逸隔帘禀道:“郭先生来见。”话音刚落,郭铭已满头是汗进来,嚷道:“家主,出大事了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难见你如此慌张,出何事了?”   郭铭道:“你那九弟萧云彰......”话说半句,见福安也在,顿时噤口。   萧肃康皱眉,叱喝道:“狗奴才,还不退下。”   福安退到帘外,竖耳倾听,内里刻意压低声响,一片寂静。他只得往后院来,萧书和雪鸾站在廊下,手里掬把瓜子嗑了玩儿,萧书见他问:“哥,你怎来了?”   福安道:“老爷要给白塔寺回年礼,命我进来对夫人说,让夫人紧着安排。”   雪鸾道:“夫人和少爷在说话,你略等等儿。”   福安道:“我哪里等的及,稍后老爷要出去,我还得往门房备轿哩。”   雪鸾取笑道:“老爷身边当差的不少,可用就你一人。”   萧书道:“哥,我替你往门房一趟。”   福安道:“若少爷要使唤你,见着没人,晓得替我跑腿去,我罪过大了,你歇歇罢。”又朝雪鸾道:“我两句话,讲完就走,不耽误他俩说事儿。”   雪鸾这才去禀,福安贴门帘听,萧书问:“哥做甚?”   福安刚张嘴,雪鸾一掀帘出来,差点相撞,瞪眼道:“鬼鬼祟祟的,夫人让你进见。”   福安谢过,走到里边,见李氏和萧旻坐在桌前,饮茶吃点心。福安作揖,对李氏说:“爷使小的来给夫人传话,收到白塔寺的年礼,请夫人准备回礼。”   李氏道:“老爷可说回甚么礼?”   福安说了,李氏听后问:“白塔寺送来甚么礼。”   福安说了,李氏道:“照老爷的送法,我们府里要喝西北风了。往年还有九叔相扶,如今他一出事,连个指望人也没有。”   萧旻道:“可问五叔,他掌京城柴市,总赚到些余钱。”   李氏鼻底吭哧两声,冷笑道:“不提他还好,一提我一肚子气。”又问:“九叔的消息当真么?”   萧旻吃茶道:“八九不离十。”   李氏还待说,见福安呆呆站着,沉脸问:“你怎地还不走?”   福安问:“不知九爷出甚么事儿?”   李氏骂道:“狗奴才,你是这家主子,有头有脸的,大小细事,我还得给你禀报不成?”   福安道:“夫人错怪小的,九爷乃小的旧主,往时跟前当差,不曾薄待小的,虽说人走茶凉,但总有些情份。”   李氏道:“少在这乔张做致,你现给老爷当差,就该一门心思在老爷身上,前主是死是活,与你有何干系?”   福安问:“夫人的意思,九爷死了?”   萧旻道:“福安,让萧书去门房替我备轿,我稍刻出府。”   福安作揖退出来,心底乱糟糟,一团麻线找不到头。强打精神交待了萧书,自顾自走,萧书跟在后说:“你进一趟房,怎跟霜打的茄子,软不拉耷?”   福安问:“可听少爷提过,九爷的事儿。”   萧书摇头道:“未曾听说哩,九爷怎地了?”   福安道:“恐出大事,稍后爷出府,必是见谁去,定与九爷有关,你也长长耳朵,听个一二,回来告与我。”萧书应诺,出院门后,各自散开。   福安回到前边,静悄悄的,萧逸不在,萧勤埋头扫雪,他避进明间,往书房内偷觑,并不见萧肃康和郭铭,只得再出来,问萧勤:“可知爷去往哪里?”   萧勤道:“我只知老爷和他门子,带了萧逸,急匆匆走了。”   福安听得,心底更不踏实,眼皮子猛跳,拿汗巾子把一只眼捂了,说道:“我大抵害眼哩,往药铺买明目膏去。”   萧勤道:“明目膏我有哩。”   福安佯装没听见,心急如焚,往府门方向走,走半途,碰到萧任游,萧任游朝他招手,福安无法,近到跟前,拱手问:“五爷唤我,有何吩咐?”   萧任游道:“宗祠需人打扫,你也去!”   福安道:“我害眼哩,待涂了明目膏再来。”   萧任游道:“打扫完了再涂。”   福安道:“我恐大老爷寻我。”   萧任游道:“他出府了,一时半会回不来。”见福安仍踌踌躇躇,上前踹两脚,骂道:“狗奴才,我还使唤不得你了。”   福安无奈何,只得往宗祠,和四五仆子,收拾供器,悬挂幔帐,扫灰拂尘,请上神主,供奉遗真,一直忙到天黑,方才出来,锁了祠门,但见天空漫天飞舞,落下好一场大雪,台阶板路皆是白茫茫一片,他顾不得寒气侵人,一手提灯笼,一手撑布伞,才走到府门,便见两顶轿子抬进来,萧肃康看见他,问道:“你在这做甚?”   福安道:“我琢磨老爷快回府,特来此迎接。”   萧肃康问:“你眼睛怎么了?”   福安道:“恐是害眼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杜管事有明目膏,你问他讨。”福安称是,萧肃康让他附耳过来,压低声吩咐:“再问杜管事取二十两银子,一件白狐皮斗篷,给乔云云送去。”   福安巴不得的,连忙应承了,快步到帐房里,只见雪鸾和杜管事坐着,围炭炉烤火,吃红薯。雪鸾看他,说道:“怎又撞见你,这眼怎地,前还好好的。”   福安放下灯笼和布伞,搓手问:”害眼了,你怎来这里?“   雪鸾道:”夫人命我来的,和杜管事说白塔寺回礼的事儿。你哩?“   福安朝杜管事道:“老爷命我来取一件白狐皮斗篷,二十两银子送年礼。”   杜管事忙去开锁翻柜,雪鸾问:“送谁哩?”   福安道:“你管得倒宽,少些打听没坏处。”   雪鸾冷笑道:“当我不知!从前萧贵,晓得劝老爷收敛一些,劝不动时,还会给夫人通风报信,如今你来了,倒替老爷瞒得严丝合缝,跟铁桶似的,得罪了夫人,有你甚么好果子吃。”   正说着,杜管事取了斗篷和银子,用缎布包来,福安接过,道了谢,出门骑马,往怡花院去,许是快过节了,又落雪,街道人行不多,几个孩童倒有兴致,堆了只雪人,插一枝红梅在肩膀。   花炮时不时炸响,惊的马一颠一颠,他的额颊湿冷,雪珠融在脸上,未披蓑衣,袍子浸透,已全然不顾,眼见怡花院在前,正是:红笼窗花歌隐隐,黄灯烛火夜沉沉。 第80章 意外   接上话,福安至怡花院门首下马,令护院:“把马牵往后棚,多喂些粮草。”抱了布袱径自上楼,乔云云的窗内,透出光来,他叩门,丫头来开,见是他,让等等,自去通传,半晌才请他进房,再搬来桌子,摆几盘烧鸡腌肉咸鱼。   乔云云坐在火盆前筛酒,也不站起,只抬眼,慢悠悠笑问:“你这小厮怎来了?”   福安道:“我替老爷送年礼来。”   乔云云看也不看,只命丫头收起,另赏他五钱银子,说道:“外面寒冷,你浑身湿透,快吃盏酒暖暖。”   福安称谢,与她围炉共坐,脱掉棉袍架火上烘,乔云云筛一盏酒来,他接过吃下,面庞有了血色,问道:“有萧九爷的讯没?”   乔云云道:“你问我,我还问你哩,早时听已乘官船回京,按理应该到了。”福安沉默。   乔云云看他脸色道:“怎地了,垂头丧气的?”   福安不答,反道:“你与那位魏千户可是交好?”   乔云云道:“问这做甚?”   福安道:“你见到他,再问问他,可有萧九爷的消息。”   乔云云狐疑道:“出甚么事了?”   福安不肯说,吃尽盏中酒,站起穿棉袍,告辞出房,仍旧骑马归府,已是一更时分,天寒地冻,玉碾乾坤,他先往书房,里头一团漆黑,萧肃康歇息去了,这才返回宿房,掀开厚毡帘,众人躺在炕上,并排对脚睡着,唯萧书还坐火盆前,见他忙朝手,福安坐过去。   萧书压低声问:“哥哪里去了?怎才回来?”   福安说道:“老爷差我送年礼,雪大路滑,不敢快行。你一直等我做甚?”   萧书道:“哥提的事儿,我打听到了。”   福安心猛得发紧,不便表现,随意问:“我提的甚么事儿?”   萧书道:“哥难道忘了?你让我打听九爷,我冒了风险,差点被发现,唬的半条命没了。”   福安道:“你尽管说,日后我还你的情。”   萧书道:“哥一句话顶旁人万句。”   乔云云听叩门声,以为福安,去开门问:“怎地又回来?”不禁一怔,不是旁人,却是魏寅。   她不由笑道:“今日怎有空来?”   见他半肩的雪化了,忙迎进房内,命丫头:“火盆里添些炭,烧得旺旺的。”替他脱解锦衣,递给丫头,往外间去烘。   魏寅坐火盆边,乔云云斟酒,他一饮而尽,放眼四下无人,沉声说:“萧云彰死了。”   乔云云大吃一惊:“怎会!因何事而死?”   魏寅道:“每至夏秋季节,风雨猖狂,已成惯例,大运河浩瀚,绵延千里,险道丛生,其中湖漕航道,扬淮一段,此段地势低洼,南向北行,断了东西向排水,致使积水增多,形成大小湖泊,但遇极恶天气,可谓九死一生,人称这里为‘鬼泊’,萧云彰所乘官船,行经此地,突遭暴雨,风势肆虐,河水翻滚,官船不堪抵御,瞬间倾覆,亏有所驻漕军及渔民搭救,幸存大半,仍有数人失踪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只是失踪,还有生还之机。”   魏寅道:“今日一早,萧云彰的随从,抬着他的尸首,去了顺天府,因在扬淮航段,官船倾覆,落水过久,打捞上来,为时已晚,请官府验尸勘察,如无异处,发放籍册,他们好早些置办丧事,起灵下棺,逝者入土为安。”   乔云云问:“官府怎么定断?”   魏寅道:“官府已验过,确为溺水而亡,现只等他娘子来认尸。”   乔云云问:“他娘子没随他一起回京?”   魏寅道:“听随从说,出发时,钞关张大使曾提醒萧云彰,天相有变,非行船良机,他娘子害怕,与他分道扬镳,先回娘家,待风雨季过了,再自进京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却是让她躲过了一劫!”她想起道:“今儿福安还来问九爷的消息,想必察觉到甚么?”   魏寅问:“哪个福安?”   乔云云道:“原是九爷的长随,不晓怎地,现在萧肃康跟前当差。”   魏寅没再问,斟酒吃,两人默默无言,半晌后,乔云云低问:“我们该怎么办呢?”   魏寅道:“得皇帝允肯,太庙皇寺的灯油,将重用山茶油,采买之任交由内库宦官魏泰,他将择选京商做为佥商买办,负责采油运油,以免地方官商勾结,重蹈十三年前灯油案覆辙。”   乔云云冷笑道:“皇帝耳聋眼瞎,十三年前,采油之任,便是魏泰交由常山县衙,后面一系列变故,若说他没干系,天打雷劈。”   魏寅道:“如今京城里,宫内、朝堂、商户皆在蠢蠢欲动,各自勾结,筹谋暗算,力争拿下采油之任。萧云彰不顾风雨时节,绝然冒险回京,定也是为此而来,无奈天道不公,上苍不眷,竟死在路上。”   乔云云心底难受,流泪道:“原还寄希望与他,盼能沉冤昭雪,还父辈清白,哪里想得,世事无常,如今看来,愈发渺茫了。”   魏寅道:“何必长他人志气,灭自己威风,世上无难事,只怕有心人,我俩亦可行。”   丫头捧了锦衣进来,已烘得干干地。他站起身,乔云云接过替其穿戴,说道:“我想去顺天府,看看他的尸体。”   魏寅道:“此时去不可,免惹无端事非,待他置办好灵堂,你再往吊唁不迟。”   他待要走,乔云云扯住衣袖,说道:“年除晚儿,你来我这里过罢,我亲自烧些家乡小菜,与你吃酒。”魏寅点点头,不再话下。   福安的面庞,被炭火照得紫膛膛,萧书拍他肩膀道:“幸亏你跟了大老爷,若还在九爷身边当差,定会随他南行经商,没准你的命,此刻也没了。”   福安笑道:“我福大命大。”   萧书打呵欠道:“夜已深,好歇息了。”   福安道:“你先上炕,我溺泡尿去。”他站起来,往门外走,掀帘出房,冷气侵人,雪花大如鹅羽,直往怀里钻,虽说黑夜如墨,却因雪色,反显一片光明世界,他捂住胸前,咳了两声,吐出一口鲜血来。   林婵被小眉推醒,有些怔忡,心仍在狂跳,小眉说道:“小姐方才魇住了,又喊又叫的。”   林婵坐直,抬手整理鬓发,问她:“甚么时辰,到哪里了?”   小眉掀帘看,风雪灌进来,连忙缩回道:“看天色应是寅时,到城门口了,车马排起长队儿,还有挑货客,皆在等卯时,城门官儿放行。”   萧乾在外,听见动静,过来问:“有食摊在卖烫面饺儿,荤素包子,糖粥,热糕,奶奶可要买来吃?”   林婵笑道:“越在城门口,他越欺过路客,无需做回头生意,要价高不说,味儿也一言难尽,等城门大开,我们往惠河街去,那儿早饭铺子甚好。”萧乾称是。   林婵问:“十日前,让你交给驿使的信,可交了?”   萧乾道:“交了,九爷应该早收到。”   小眉道:“老爷定在城门那头候着哩。”   林婵隐隐听得爆竹声,问道:“今儿是几日?”   萧乾回道:“腊月二十七日。”   林婵道:“离年除之日还有三日。”   小眉道:“去年到京正是年除,这趟倒赶早了。”   林婵笑道:“早不好么!”她暗生感慨,当时带嫁妆进京,前途未卜,心怀忐忑。如今大不一样,知城墙内里,有人冒雪等待,来接她回去,感觉甚愉悦,这风雪天,也不那么寒了。   忽听得梆梆敲钟响,萧乾道:“守门吏开城门了。”   人声闹闹,马蹄哒哒,车轱辘滚滚,一齐往内挤,阳光融化了城头的雪,滴滴嗒嗒,淌一地阴湿,穿越过道,终于入了城,才停稳,听得谁高声唤:“乾哥儿,等得人好苦,总算来哩。”   萧乾笑问:“萧书,你来做甚?”   萧书道:“府里忙乱,只我得空儿,抬了轿子来,请九奶奶换乘!”   萧乾过来安凳,林婵扶小眉的手,下了马车,抬眼见轿旁,还停了只轿子,密不透风,暗想,这奸商心眼忒小,数月过去,气性还未消呀。   她朝萧乾、萧书几人,比个噤声手势,悄摸摸走近,一把掀起轿帘,笑道:“九叔你.....”忽得愣住了。 第81章 噩耗   接上话。林婵历经数月舟车劳顿,赶在年除前抵京,马车驶进城门,早有萧府的轿子等候,她瞧到不远处,停一顶轿子,误认萧云彰在内,兴冲冲上前掀帘,却是她错想,坐着的不是旁人,竟是萧旻。   但见他戴冠帽,身穿青色官袍,胸前绣白鹇补子,一年未见,竟已秩品五品,他抬头,眉目清淡,凉凉地看她。林婵暗诧异,表面倒不显,只笑问:“你怎会来了?九叔哩?”   萧旻道:“我听下人说,你今日抵京,想起去年,我因在宫中编修,未能来接你,一直有愧于心,此时来了,也算弥补我的亏欠。”   林婵道:“驴年马月的事儿,过往已成云烟,我早已不放心上,你也放下罢。”   萧旻讽笑道:“这话我倒不知怎么评断,是胸怀豁达,还是厚颜无耻,你说呢,小婶婶?”   林婵微怔,放下脸道:“随你想。”松开帘子,问萧书:“九爷怎地没来?”萧书支支吾吾。   萧旻隔帘道:“何苦为难一个下人!回府不就知道了。”即命起轿,轿夫抬起滑杆,摇摇晃晃率先而去,萧书忙跟随在侧。   林婵盯着他们渐远,满腹狐疑,也顾不得往惠河街,弯腰上轿,只催快走,迳往国公府,进了偏门,林婵往外看,皆是银妆世界,满眼陌生,走有一射之地,方才停驻,听得小眉呼道:“刘妈妈。”   轿帘一把撩开,刘妈唤道:“婵姐儿。”过来搀扶,林婵搭她的手出轿,上下打量,笑道:“刘妈还是老样子,没有变。”   刘妈听后,嗫嚅一声:“我可怜的婵姐儿。”落下眼泪,呜呜哭了。   林婵的心一沉,问道:“哭甚么?九爷在哪?他应知我今日归府,怎不来迎。”刘妈大哭。   林婵厉声道:“要哭,也等讲完再哭。”   刘妈啜泣道:“姑爷没了。”   林婵问:“甚么没了?”   刘妈道:“姑爷命没了。”   林婵道:“怎会地?我们码头分别时,他还身强体健、好端端的,我才不信。”   话虽这般说,心绪终究乱了,脚底似踩棉花,虚浮不定,抓握小眉的胳臂,低道:“搀我进去。”   小眉亦吓傻,不知所措站着,木桩一根,林婵咬紧牙关,自顾往院里走,进到卧房,脱掉斗篷,抖手斟茶,一盏滚茶下肚,心神稍稳,命刘妈捧来热水,伺候她洗漱,再坐到镜前,听小眉嗓音哆嗦道:“萧乾来了,要见奶奶一面。”   林婵道:“领他往明间坐会儿。”又吩咐:“刘妈,我腹中饥饿,你去要些吃得来。”刘妈抹泪退下。   林婵呆坐着,也无眼泪,总是不信,活生生的男儿,那般聪慧狡诈的奸商,阎王爷都不稀得收他,怎能说没就没了,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他要真敢死了,她带上他的钱财,转身就改嫁,反正说白了,她对他,本就是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的心态,哪有甚么真感情!   她抬手整理发髻,走到明间来,萧乾立起身,双目通红,作揖道:“奶奶......”   林婵道:“你常在九爷跟前当差,不比刘妈小眉,只会哭哭啼啼,成不了事,你平复心境儿,把话一一叙清楚。”   萧乾深吸口气,方说道:“爷等人,自苏州乘官船,沿运河行至扬淮一段,那里湖泊多,本就凶险,又突遭暴风雨,不堪抵御,致使官船倾覆,经漕军及渔民搭救,陈爷月楼他们幸免于难,唯有九爷,过十数天,在瓜洲渡头,发现了他的尸身。陈爷他们一路护送回京,抬去顺天府,交由验尸勘察,确为溺水而亡,现只等奶奶前去认领,若无异议,可领回家来,置办丧葬之仪,起灵下棺,入土为安。”   林婵面色苍白,脊骨僵直,猛然站起,往外走。萧乾忙问:“奶奶哪里去?”   林婵道:“顺天府。”   萧乾道:“奶奶莫急,我先去备轿,待备好了,再来禀告。”   林婵想想也是,总不能走了去,便道:“你快些儿。”   恰刘妈拎了食盒回来,甜粥,枣儿蒸糕,煎肉饼,几碟小菜,林婵让小眉一道吃,吃是吃了,却食不知味,如同嚼蜡,饭毕,萧乾迟迟不到,林婵度时如年,等的心急火燎,待他终露面,已半个时辰后,她恼怒,骂道:“可是人走茶凉,我已使不动你了,想想九爷平日待你,你也该忍下此刻,放一百二十心,待见过爷后,树倒猴孙散,我绝不挡你去攀高枝儿。”   萧乾瘪嘴隐忍,终没忍住,抬袖抹眼睛道:“他们明明有空轿,死活不给我使,我求爷告奶,就差跪下磕头了,仍不肯应,只把我百戏,幸遇得福安哥,替我讨了轿子。”   林婵一时无话可讲,待走到轿前,朝他轻轻道:“我言重了,急中生乱,你勿要往心里去。”   萧乾道:“我晓得的。”   林婵坐进轿里,只带他和小眉跟随,迳至顺天府,因快至年除,官员封印休假,门前冷清清。萧乾向守门吏禀报来意,守门吏未刁难,一路行到殓尸房,林婵下轿,房内人听得动静,出来张望,四目相对,竟是陈珀。陈珀紧步过来,边忙见礼问:“奶奶何时回的京城?竟无半点风声。”   林婵一声不言语,月楼萧荣萧华坐桌前吃茶,见她进来,一齐立起身,作揖道:“奶奶来了。”   林婵只问:“爷的尸身在何处?”   月楼道:“奶奶随我来。”她拎了灯笼,走在前面。   过道尽头,两看守吏在吃酒,听脚步声,望过来喝问:“何人来此?”   月楼道:“我家奶奶来认爷。”   陈珀掏钱打点,看守吏不再拦阻,去取了钥匙,开了里间扇门,眼前黑漆漆一团,林婵只觉冷如寒窖,呵气成冰,看守吏点燃烛台,房间大亮,陈设简陋,石床上,尸体从头到脚,覆一层白布。   林婵走两步,脚底不晓踩到甚么,一个趔趄儿,差点跌倒,月楼眼疾手快,将她持住,她顿了顿,甩开月楼的手,走到石床前,细观身型,她幼年历过母亲去世,晓得人死后,会变瘦短,看不出甚么,伸手去掀白布,月楼拦阻道:“奶奶有所不知,爷的尸身,在瓜洲渡头捞起时,脸面已被河鱼啃食尽,辨不清原样貌了,恐吓着奶奶。” 第82章 疑窦   接上话。林婵听月楼这般说,不悦道:“甚么话!我自己的夫君,我还嫌弃他不成?”伸手揭布,果然可怖,但见面容残缺,双目空洞,肉蚀处,白骨森森。   林婵盯了半天,问月楼:“这怎看得出是九爷?”   月楼流泪道:“奶奶不知,九爷的尸体,在瓜洲渡头发现,衣裳虽浸透破损,仍看出是那件宝蓝团花直裰,所穿鞋,是奶奶纳的鸦青方头云纹鞋。袖里塞了银红满飞花撮穗帕子。   林婵晓那帕子是自己的,声颤问:“你说的这些,现在何处?”   月楼道:“仵作做为证物收去。”   林婵听后,不愿信,又不得不信,心忽然似剜了个大洞,血淋淋的,疼痛难忍,萧云彰音容笑貌、从前相处种种,如过马灯闪过,浮光掠影,被明晰放大,仿若还在昨日,人却没了,想此生再不复相见,终是忍不住放声大哭。   月楼陈珀等几唬一跳,面面相觑,睁睁看她哭得停不住,月楼上前劝道:“这儿寒冷阴湿,奶奶出去罢,保重自个身子骨要紧。”   陈珀道:“奶奶如此悲痛,爷也不想见地。”   萧荣几个亦附和:“奶奶哭两声,就丢开罢!寿数到了,谁也逃脱不过,”不说还好,林婵听了,愈发伤心,号哭许久,方悲悲凄凄道:“月楼,你打盆水来,我替他擦擦身。”   月楼为难道:“尸身已不像样,奶奶别罢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看他脚足尚齐全,不妨替他擦拭一把,也算今生夫妻一场。”   月楼拗不过,捧来一盆冷水。林婵不顾寒凉刺骨,拧干帕子,哭着去擦拭脚底板,左边好了,再右边,突觉不对劲儿,用衣袖擦掉眼泪,凑近细看,疑窦从生,正自琢磨间,猝不及防月楼扑将过来,边哭边道:“奶奶,人死不能复生,你也放宽点心,看开些罢。”   林婵想这是做甚。   陈珀萧荣等也跪下,陈珀哭喊道:“我仁义有德的爷、我宅心宽厚的爷,你怎就这样没了,我宁愿我死了,能把爷的命换回来。”   萧荣等几涕泪纵横道:“奶奶终于来看爷,爷也好瞑目哩。”   林婵冷观他们哀天动地,暗想这又是做甚。不经意瞟见门外,萧肃康、萧旻等人站在那,顿时有些懂了,她咬牙切齿,复大哭起来,说道:“我阳寿恁短的夫啊,你无情哩,没给我留半句话,自在好走!那日我说的口舌焦干,让你晚些再走,你偏不听,现如何,纵赚得金山银山,你也无命消受啊。”又说:“你去了黄泉路,也没得给我留下一男半女,让我往后怎么活啊!”哭的汗一行泪两行,抽泣声儿不断,嗓音也哑了,只口口声声道,也要往黄泉路寻他。   萧旻越看越恨,越听越怒,说道:“与我儿时数年情谊,说背弃就背弃,和他不过处一年,就要死觅活,原来是个不分好歹,把宝珠当鱼目珠子的愚妇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你现才看清,倒也不枉我等一片苦心。”   萧旻面色铁青,甩袖而去,萧肃康再察半刻,方慢慢而出,问郭铭:“你觉得如何?”   郭铭道:“不像串通一气,有些真情流露。萧云彰或是真殁了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莫过早下定论,我们且再看看。”   林婵见萧肃康离去,月楼陈珀几人迅速止了哭,表情也不甚悲伤,愈发明确自己判断,一时怒从心底起,恶向胆边生,怎好这样欺瞒她,害她都不想活了,欲跳将起来,问个青红皂白,骂得他们狗血淋头,转念又想,骂他们有何用,不过是听命行事,他既然沉得住气,她亦静观其变,看他葫芦里倒底卖的甚么药。   索性将计就计,掏出汗巾儿捂脸,哽哽咽咽又哭起来。陈珀过来劝慰:“奶奶怎又哭了,好歹吃盏热茶,歇口气来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觉得烦恼。”   陈珀问:“奶奶烦恼甚么?”   林婵道:“后面该如何做呢?”   陈珀道:“我有个想法,不知可当讲?”   林婵道:“但说无妨。”   陈珀道:“如今九爷的尸,奶奶认过了,理应尽早领回,置办丧葬事,只是正值年除,阖家喜庆的时候,抬回去给人家添堵,怨言多了,便会生事,奶奶不好过,更况九爷非萧府的直亲。不如运回陈家,一并丧葬后事办妥,也算是落叶归根了。”   林婵暗想,原来这一步也打算好了,表面不显,只道:“甚好!是个两全齐美的法子。就照你说的办。衙门里你来打点,我去萧府知会一声,走个礼数。”   陈珀连连应承。待仵作行人来后,林婵签字画押毕,离开时,月楼道:“奶奶,我随你去罢,用着时也可帮个忙儿。”   林婵道:“不用,我自能应付。”   陈珀取出银两,上上下下分了。萧荣等用锦褥将尸体裹严实,再用板车抬出,眼见天落起雪来,又覆了层油布。一路行至椿树胡同的陈家,陈珀上前打门,很快从内开了,径直抬进前堂,灵前帷幕、帐子、桌围、灯笼、灵牌,蜡烛纸马、几筵香案、烧经幡钱纸的火盆,一口上好的檀木棺材,早已备置齐整,他命萧荣几个,给尸体穿戴入殓衣裳,放进棺材,阖上盖板,再点亮一盏长明灯来,命人轮番值守。   这一番操作下来,窗外已见黑,走出堂外,才见雪下的愈发大了,寒气侵人,他打了伞,沿游廊往后院深处走,四围寂静无声,待穿过洞门,偏隅一处房内,透出光亮,他走近后,收起伞,风吹雪乱,肩膀处湿化了一片,掀起棉帘进入,一个男人,仅戴网巾,外披薄毯,坐在黄铜火盆前,慢慢温着酒,一边认真看书,听得动静,方抬头问:“见到阿婵了?”   还道是谁,竟是萧云彰,原来那尸体非他之身,乃施得金蝉脱壳一计。   陈珀回道:“见了,按爷的计划,十分顺利,尸体已安置在前堂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阿婵没随你一起来?”   陈珀道:“奶奶说,回去知会萧府一声,明日辰时,让我抬轿去接。”   萧云彰颌首,命他吃酒,他围火盆坐下,持壶斟酒,上好的金华酒,入口温温的,整个人暖和了,索性脱下棉袍,拎在火上烘烤。   萧云彰想想问:“阿婵晓我死了,可有伤心难过?”   陈珀道:“岂止伤心难过,哭得死去活来,眼睛肿如鸡蛋,嗓子都哭哑了。”   萧云彰皱眉道:“你们也不劝劝?就看着她哭?”   陈珀叫屈道:“我们也劝的,无用!奶奶根本不睬,只是哭,好大声儿,哭累了,便要水,要给尸体擦身,幸得月楼阻了,只擦洗两只脚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她反应如何?”   陈珀道:“哭得更凶了。没想到,没想到,我今才知,奶奶对爷,已经用情这般深了!”   萧云彰心内五味杂陈,又暗喜,又心疼,又有些失望,半晌后才道:“若是如此,她也不堪大用!” 第83章 暗算   接上话,林婵出衙门,坐轿到萧府,一路把前因后果思忖个遍,撩帘悄打量萧乾,边走边抹眼泪,哭的天不的地不的。看来不止瞒她一人。   轿子进了门,才至二院,有人过来见礼,原来是福安。   福安作揖,林婵先称谢:“今日若非得你相助,我连个轿子也乘不上。”   福安道:“小的原在九爷跟前当差,多受恩惠,一直感激在怀,日后奶奶遇到诸如此类的事儿,尽管让萧乾来寻我。”   林婵感叹道:“人说锦上添花易,雪中送炭难,你倒是个有心的,不枉从前和九爷主仆一场。”   福安问:“衙门里那具尸体,奶奶确定是九爷么?”   林婵道:“你这话着实荒谬,普天之下,谁敢拿自个生死作戏。”   福安道:“奶奶莫怪,是小的悲痛,不肯认爷真的殁了,听闻爷的尸体早已面目全非,便心存侥幸,或许那不是爷。”   林婵道:“衙门有爷的穿戴之物为证。”   福安道:“或遭贼人劫掠,或暗度成仓也不定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这话儿说的,爷乃一介商人,规禁只能穿绢或布衣,贼子劫掠它作甚。暗度成仓就更荒谬了,不提爷南边生意,京城中,除柴市给了五爷,煤市、布市、骡马市皆他把持,这泼天的财富,依其奸诈本性,若非命没了,哪里肯放手相让。更况我与爷好歹做了一年夫妻,他甚么身段体形,我还能认错。”   福安一时无话,林婵道:“阎王注定三更死,断不留人到五更,爷是真死了,你信也得信,不信也得信。”语毕,荡下轿帘,命轿夫抬往老太太房去。   福安让开路,见萧乾号哭不能言,待轿离远,风雪渐大,他也绝望了,伞也不撑,寻处假山洞口,痛哭一场,再用衣袖把脸擦净,快步走回书房,萧逸在廊下,催促他道:“爷四处寻你哩!”   福安忙掀帘子进去,萧肃康和郭铭坐火盆前吃酒,见他问:“你从哪里来?半肩膀雪?”   福安道:“我在二院巧遇九奶奶的轿子,同她说了两句话儿。”   郭铭问:“她搭理你?”   福安道:“有丧在身之人,遇到一条狗,也希得它摇摇尾巴。”   郭铭笑,萧肃康问:“你与她说甚么?”   福安详叙一遍。郭铭道:“看来八九不离十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我隐隐有感,内里还有文章。”   郭铭道:“俗说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祸福旦夕, 该他阳寿已尽了。”   福安道:“九奶奶亦是此话,阎王注定三更死,断不留人到五更,让我信也得信,不信也得信。”   萧肃康不应,只命他:“你吃盏酒,驱驱寒气。”   郭铭斟酒递他,福安接在手里,一饮而尽。   萧肃康瞧他不走,骂道:“贼奴才,还杵这里做甚?怎不般条凳来,一起吃酒。”   福安连忙作揖退下。郭铭笑道:“我瞧老爷身边,他最识眼色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萧云彰身边旧人,不可大用。”   郭铭笑道:“旧主已死,他还能傍谁!若是个机灵的,自会对老爷死心塌地。”   萧肃康吃口酒道:“萧云彰真死了,他的那些铺面,可谓金山银山,尽数落入妇人之手,着实可惜、可憾!”   郭铭道:“我看九奶奶,年轻单纯,不谙世事,甚好糊弄,不妨使个万全计儿,从她处谋来就是。”   萧肃康笑道:“知我心意者,我百十门客,唯郭先生一人。”   郭铭问:“皇寺灯油采买之任,交五爷来打理,魏公公可定下了?”   萧肃康沉脸道:“那只老狐狸,当面笑嘻嘻,背里阴丝丝,三番两次不给准话儿,只推诿元宵节后再议。”   郭铭道:“不必强追硬迫,命人盯紧就是。”萧肃康点头,不在话下。   林婵下了轿,来拜见萧老太太,门首与惠春照面,她拢着袖儿走前,跟个拎食盒的丫头,踩得身后一长串脚印儿。见到林婵,怔了怔,继而笑容满面问:“奶奶何时回京的?竟是一点风声未透哩。”   林婵看她梳起妇人髻,不动声色道:“今日到的,先来给老太太请安。”   两人走进院子,惠春接过丫头手里食盒,吩咐她:“桃花儿,你先领奶奶往明间吃茶。”迳往主屋去了。   林婵进了明间,地央放着大铜火盆,炭要熄了,桃花儿急要添炭,又想去斟茶,手忙脚乱地,林婵坐椅上,让她只顾生火,小眉撮茶放进壶里,拎过盆上铜铫,往壶里冲水,奈何水不热,茶叶难泡开,林婵将就吃了半盏,放下不再吃,问道:“桃花儿,惠春夫家是哪个?”   桃花儿道:“惠春姐姐,现还没名份儿,待旻少爷娶了夫人后,再抬她做姨娘。”   正说着,惠春走进来,狠狠剜桃花儿一眼,再请林婵,林婵未多话,起身走出明间,进了房里,萧老太太倚枕半卧,李氏不知何时来的,坐榻侧椅上。   林婵走至近前,跪下行礼后,老太太道:“快坐我身边来。”   林婵依言坐榻沿边儿,老太太握住她的手,流下眼泪道:“我早知有今日,必不撮合你与云彰结夫妻,害得两个多好的孩儿,一个丧命,一个守寡,年轻轻的,可怜见的!”   李氏道:“母亲不必自责,千怪万怪,也怪不到母亲身上。非要寻个由头担着,只怪他俩福运过厚,命太浅薄撑不起。”   林婵听了,心中恼怒,放声号哭,不遗余力,哀声动地道:“我今儿回京,刚晓得九爷的身在衙门,见着后,肉烂掉大半,露出森森白骨头,两只眼睛被鱼吃空,嘴里舌头也没了,死就死罢,还没个全尸。我说老天爷,怎这般没眼,那吃喝嫖赌、欺男霸女、坏事做尽的人不收,偏把好人收了去。我可怜的九爷啊,你宅心仁厚,出钱出力,哪怕无人感恩,也从未有半句怨言儿,总算我嫁你了,眼见这日子,一天天儿渐好起来,你怎就抛下我,一个人去了?我还活着做甚!你索性化成厉鬼,夜夜随风进府,把我一并带走罢,只是莫要跑错房、带错了人。”   老太太和李氏脸色发白,老太太捶胸咳嗽两声,面孔涨通红,惠春忙捧来盂儿,接了一口浓浓的痰,老太太才喘气道:“你莫哭了,再哭我的命也没了。”   惠春亦劝说:“老太太晓九爷没后,一直病到现在,奶奶体谅些罢。”   林婵哭哭啼啼道:“我本不想哭的,想心平气静好生说话儿。大嫂那句福运过厚,命太浅薄撑不起,直戳人心肺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你当她放屁。”   李氏道:“我说胡话来着。”   林婵哽咽道:“今日认过尸后,再不能搁放衙门,需领回家来,置办丧葬,起灵下棺,尽早入土为安。我想着正值年除,一年到头最喜庆时,不好扫了府里上下百十口兴致,且九爷本姓陈,有自家祖宅,倒不如将他的身,运回祖宅去,在那置办丧葬。也是为旻少爷打算,他年后要娶徐府家女儿,万莫因九爷的关系,而耽误了这桩美姻缘。”   老太太正为此事,急火攻心病着,听林婵一番话,全说尽心坎里,与李氏眼目相碰,皆暗自喜上眉梢。   老太太连唤:“好孩子,说的句句招人心疼,皆为府里打算,半点不为己,倒让我有些羞愧了,你年轻,这丧葬礼仪之序,未必懂得,我命管事去寻行人、再添十数仆子,替你往陈家全盘操持,你也可省些气力!”   林婵道:“这倒不必,府里年节活多,正缺人手。我想着,朝规有定,商人生死之仪,不得大操大办,只能简单行事,我今日问了陈家管事,宅里留有老仆,还有铺面上的管事伙计,皆可使唤,想来已是足够了。” 第84章 暗算   接上话,林婵说着说着,想到伤心处,放声悲哭,劝也劝不住,痛快哭一场后,揾泪拭涕,这才起身辞去。   萧老太太揉额:“哭得我头也痛了。”   李氏道:“可不是说,哭两声就算了,嚎天嚎地的,能把死人嚎回来?就他俩夫妻感情真,我们倒假活一场似的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一年不见,她倒像换了个人,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,确有些道理。”   李氏问:“这是何意哩?”   老太太道:“她随云彰去了南方,所见所识,皆是行商的市井小民,见利忘义之鼠辈,无了官家女儿的风范,甚是可惜。”又道:“先前她说那话,坏人不收收好人,无人感恩甚么的,恁不像样,张口就来,颠倒黑白,冤枉我不是,我哪怕当下人面,也常说云彰最明事理,为人最宽厚,比我养的儿子都强,府里开销用度,大多是他补贴,要念他的情,莫因他商人身份、鄙薄他,要似见着大儿那般尊敬他,这几句,我是不是从不离口?”   李氏道:“可不是怎地。说话阴损哩,让云彰化成厉鬼,来带我们走。若不是母亲要忍,我非撕烂她的嘴不可,怕她做甚!”   老太太听了来气,说道:“蠢妇,大局为重!与她何必多做口舌之争,惹毛了她,就地披麻戴孝,抚棺哭灵,这年节还过不过?旻哥儿还娶不娶?”李氏哑口无言。   老太太懒再理她,问惠春:“祭灶办的如何?”   惠春回道:“办得可顺,往年九爷主持,今日换了五爷,也像模像样的,取下灶前灶王像,燃香拜祭,供奉蔬食饧豆,礼数尽后,再盆里焚化了,只等年除迎新灶王来。”   李氏道:“就怕灶王飞升半空,听到这里哭声惊着了。”   老太太骂道:“闭紧你的嘴,不说话,没人当你哑巴。”   惠春道:“看不出九奶奶,倒是个有主意的,这么短短功夫,把甚么都安排好了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俗说三岁看大、七岁看老,她幼年时,我就觉比旁的女孩儿聪慧、有胆识,否则哪会允肯与旻哥儿订下婚约,奈何她父亲受灯油案牵连,风光不再,否则嫁给旻哥儿,不比徐家女儿差半分。”   正说着,听帘外禀报:“大老爷、旻少爷来了。”   李氏忙站起身迎,萧肃康先进房,目不斜视,径往榻前请安,后随的萧旻,淡淡唤了声母亲,李氏见他半肩有浮雪,揩帕子欲拂掉,他已走过去了。   老太太让他俩坐下,命惠春看茶,笑问:“你俩怎有闲空来这?”   萧肃康道:“听闻母亲身子不爽利,心里担忧,便来了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我是急火攻心,现已好了!”   萧肃康接过茶问:“母亲服了甚么灵丹妙药,见效甚快?”   惠春轻轻道:“少爷吃茶。”萧旻无甚表情,接在手里,只吃了一口,便放下了。   老太太道:“我急火攻心,还不是为云彰的事,想年节喜庆日子,要置丧摆棺设灵堂,锣鼓细乐吹打,一众披麻戴孝,哭哭啼啼,好不晦气。这也算罢,最紧要旻哥儿与徐家女儿的婚事,居丧期间不得嫁娶,想来烦恼。”   萧旻道:“不过三年,我等得起。”   李氏道:“说胡话不是,徐家女儿可等不起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谁也等不起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云彰与我们非同族血亲,应不受刑法约束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是你片面之想,云彰当年走的明路进萧府,岂能说不认就不认,平昔恼你仇你的不少,好容易寻着时机,必定大放厥词,寻根究底,虽动你不得,打旻哥儿百杖,非死即伤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母亲既已大好,定有了法子。”   老太太笑道:“我没法子,倒是林婵那丫头,替我们挡了。”   萧肃康问:“此话怎讲?”   老太太道:“林婵之前来见,同我说这事儿,她想将云彰的尸身、运回陈府老宅,在那办丧下葬,一个认祖归宗,二个不耽误旻哥儿娶亲。若外人有闲言非议,也由她一已担着,我觉得甚好。”   萧旻听得心冷,嘲道:“想我何德何能,区区个婚事,操碎你们的心。”   萧肃康来气,叱喝道:“混帐东西,人生四大喜之一,洞房花烛夜,怎到你嘴里,却成区区!竟一点不懂长辈良苦用心,现往祠堂跪罚一个时辰,三省吾身,好生思过。”萧旻甩袖而去。   李氏慌张,要求情,老太太却道:“是该让孙儿受些惩戒,这般口无遮拦,再不管束,日后要生大祸。”因令惠春:“你随去看着,火盆茶水不可少。”惠春领命退下,李氏也想跟去,老太太不耐烦道:“你勿要添乱,慈母多败儿。”李氏忍气不敢言。   萧肃康见四下无闲杂人,方说道:“母亲不该放林婵回陈府,宁愿让她运尸往萧族义庄,在那把丧葬办了。”   老太太问:“这是为甚?”   萧肃康道:“若林婵借此次之机,脱离萧府,还姓与陈,萧云彰的钱财及商铺,必将悉数归她所有,我们休得一厘一毫。”   老太太怔住,回味过来,骂道:“好个奸诈狡猾的丫头,我还当她心思纯良,顾全大局,却原来有这等下作盘算。”又道:“若不让她回陈家,旻哥儿婚事该当如何?”   萧肃康道:“徐阁老乃当朝首辅,他执意嫁女,谁敢拦阻。”叫福安萧逸进房,命道:“你俩带上薛忠、薛诚、薛全几个,看守住九房的院门,谁都可如常进出,唯九奶奶不许出。若她问起,就说在备马车,过两日送她出城往义庄,九爷的尸身、会先运过去。”又命福安退下,特意嘱咐萧逸两句。   福安等在廊下,至萧逸出来,拿了灯笼,撑着伞,一起去寻薛忠他们,但见这雪下得正好,搓棉扯絮,漫天飞舞,银装素裹,压得松枝咯吱咯吱响。   福安不慎滑了一跤,伞和灯笼摔在雪里,恼得坐地不起,萧逸来拉他胳臂,方才站起,拍拍满屁股沾雪,动动腿,“哎呦”一声:“我右腿摔疼了,走不动路,你去寻薛忠他们,我慢慢往九房走,在院门等着。”   萧逸看他笑,福安道:“笑甚么!龇牙咧嘴的。”   萧逸问:“你是不是要去通风报信?”   福安道:“我通甚什么风、报甚么信?”   萧逸道:“我哪里知哩!老爷说,恐有人通风报信,要我俩焦不离孟、孟不离焦。”   福安道:“这晦气的营生,好没意思。我是真走不动了,你要焦不离孟、孟不离焦,你就背我。”   萧逸真个过来、俯身背他走。   福安则一手打伞,一手拎灯笼,途经九房院子,见得门缝透出一隙亮光,不由心急如焚。 第85章 逃出   接上话,且说林婵,回到房中,刘妈问:“姐儿在衙门认过姑爷的尸了?可真是姑爷?”   林婵道:“明早我们往九爷祖家置办丧事。”   刘妈见她双目红肿,不禁哭道:“我可怜的姐儿,恁命苦,怪只怪,若不是萧家退婚,姐儿怎会下嫁九爷,不过一年,就成了孀妇,才十九岁,正当青春貌美时,却要从此独守空房,这日子可怎么过?”她一抹眼泪,起身道:“不行,我要寻老太太和大夫人去,豁出我这条老命,也得给姐儿讨一个说法。”   林婵听得不耐烦了,说道:“你坐下,勿要这时候给我添乱。”   刘妈愈发地哭,林婵道:“人死不能复生,活人还得活,多哭无益。”命小婵拿热水来,自顾洗脸毕,坐桌前吃滚滚的茶,问道:“刘妈这一年过得可好?”   刘妈道:“我一人,只要吃穿不缺,怎么过也是过。”   林婵问:“可有谁为难你?”   刘妈道:“不曾有,也没人搭理我。”她伤感道:“姐儿问这些无用的做甚,多操自个的心罢!”   林婵思忖半晌,突然道:“我们走。”   刘妈问:“走?走往哪儿?”   林婵站起道:“往九爷祖家。”令小眉:“你寻萧乾去,不用府里马车,往车行另雇一辆,勿停在萧府门首,避得远些。”   小眉问:“不是说好明儿辰时,陈管事来接么?外面风大雪大,出行十分艰难哩。”   林婵道:“再艰难也得走,还不快去!若遇见谁,问你哪里去,你只说往厨房拿些吃的。”   小眉不敢怠慢,出了门,风吹得人晃,雪舞上身,飕飕的冷,她打个趔趄,见彤云密布,天色阴晦,提起一盏灯笼,匆匆往前门方向走,经过园子,忽听背后有人唤她,佯装听不见,奈何一片声儿叫,只得停步,回头看,不是旁人,竟是惠春。   惠春打伞走近,笑问:“天寒地冻的,你往哪去?”   小眉回道:“我往厨房,奶奶想吃白糖鹅油糕。”   惠春道:“你方向走反哩。”   小眉环顾四周,说道:“一年未回来,又雪茫茫的,竟迷路了。”   惠春笑道:“无妨,我带你去。”   小眉道:“怎好劳烦姐姐,我自个去。”   惠春道:“不劳烦,我与你同路。”   小眉无法,两人踩着雪地,惠春一劲儿问南方之行,她有答没答,走到厨下,惠春娘正在腌菜,冻得手通红,惠春叫她:“娘,九奶奶要吃白糖鹅油糕!”   惠春娘道:“没现成的,我也不得闲。”   小眉趁势道:“没有就算啦!我回奶奶去。”转身要走,被惠春挽住胳臂,朝她娘道:“九奶奶刚从南边回府,九爷又没了,凄凄惨惨的,就替她蒸罢。”   惠春娘这才道:“那要等会儿。”   小眉道:“不急,我先回了,一个时辰后再来。”   惠春道:“你别来了,蒸好我给你送去。”小眉心底有事,谢过急匆匆走了。   林婵左等右等,小眉总是不来,急得跳脚,刘妈道:“今晚走和明早走,有甚区别,不晓你急甚!”   林婵沉脸不吭声,披了斗篷,出房站在廊上,翘首以盼,终听得开院门声,小眉过来,灯笼熄了,伞上白压压的,不及训她,转身掀帘,催刘妈一起走,刘妈道:“我给小姐收拾几件衣裳带上。”   林婵见催不动她,无奈道:“你明日一早,自雇轿马来罢,我与小眉先走。”   刘妈应了,林婵又嘱咐几句,刘妈也应下。   林婵不再多待,小眉拿了新灯笼在前照路,任冰雪浸透了绣鞋,湿泥脏污了裙褶,一步深一步浅顶风逆行。才走进园子,因雪雾迷茫,听到笑闹声、看见灯光时,迎面而来的人已近,林婵拽了小眉往树后躲,小眉猝不及防,脚底打滑,摔趴雪上,“啊呀”尖叫,忙爬起来,林婵道:“扔掉灯笼。”   小眉慌忙一掷,奈何手冷,距不过五六步远,欲拾起再掷,被林婵拉回,已是来不及。   福安、萧逸、薛忠、薛诚与薛全六人,嘻嘻哈哈地,往九房院子方向走,忽听一女声哀怨,再看雪地里,一团鬼火簇簇,皆唬得不轻,薛忠壮胆呼喝:“谁在那里?”   无人应答,北风呼啸。   薛全惊魂未定道:“可是投井那丫头出来作怪?前日萧书说撞见过,我还不信哩。”   薛诚道:“萧逸你艺高人胆大,你去看个分明。”   萧逸道:“我上有老下有小,我经不得死。”   皆推推搡搡,不敢上前。   福安从萧逸背上溜下,说道:“算罢,我去溺泡童子尿,看她还敢出来吓人。”大步近前,见是盏未燃尽的灯笼,再偏头侧目,瞟到林婵小眉,他用脚踏熄灯笼,一面低低道:“大门有人把守,从西南角门出。”转身回去道:“我看有个黑影,一眨眼没了,不妨换条路走罢。”   薛忠道:“从踩春桥过去,反还要近些。”众人附和,一哄改道走了。   林婵稍站片刻,只闻风雪之声后,方松口气,和小眉相扶相搀,迳出了仪门,穿堂至西南角门,当值婆子躲在房里吃酒耍钱,小眉悄悄抽闩,两人溜出,再阖闭门,走出夹道,到了大路上,但见:十字街灯朦火胧,六市坊雪砖玉砌,黑沉沉世界,冷清清无影。   环顾四周,有个雪人,在香烛纸马铺前徘徊,林婵细盯半天,才紧唤:“萧乾,萧乾。”   萧乾顺声过来,林婵问:“马车哩?”   萧乾苦脸道:“正逢年节,车行里马车一辆不剩,皆借出去哩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们离萧府远些,再说话。”三人闷头快走,一口气走出两条街之外,方才慢下来。   小眉忍不住问:“我们怎么办哩,没马车,走到天明,也走不到姑爷祖家。”不待天明,她们先冻死了。   萧乾愧疚道:“全怪我办事不利。”   林婵也不知怎么办好,避在一家铺面屋檐下,絮雪渐似鹅毛,密密如幕帘,封锁前程,亦无退路。   忽闻车轱辘滚响、马蹄踏碎雪声,林婵抬眼望,三个锦衣卫骑马在前,后随一辆马车,驰骋而来,至她们面前停住,一锦衣卫厉喝问:“你们乃何人?凛冬暴雪,不回家去,在此做甚?”   林婵福了一礼,说道:“禀官爷,我们这就回去。”领了小眉萧乾,欲往前行,听马车内,传出男声,不紧不慢道:“萧府可不在那边。”   林婵惊诧回头,见车帘用绣春刀柄撩开,现出人来,盯紧她,他面如雕刻,漆目似墨,浓不可测,却曾有过一面之缘,乃锦衣卫千户魏寅,因相貌生得好,是而记忆深刻。   林婵见礼道:“我不回萧府,往我亡夫祖家去。”   魏寅问:“在何处?”   林婵道:“椿树胡同。”   魏寅挑眉问:“走去?”   林婵咬牙道:“走去!”   魏寅笑出声,锦衣卫们也笑了,其中个道:“从这骑马,到正阳门半个时辰,往西至宣武门,需半个时辰,再往南行半个时辰,才至椿树胡同。你还未走到正阳门,已冻死街头了。”   林婵道:“死就死罢,是我的事儿,与官爷们无关。”   魏寅荡下帘子,不理睬她了,锦衣卫们甩鞭,大马仰头嘶鸣,甩踏弛去,转瞬销声匿迹。   林婵顿住步,斗篷冷透了,浑身没丝儿热气,用力搓手,哈气成烟。她问萧乾:“最近的寺庙在何处?”   萧乾道:“再过两条街,有座观音庙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们去那歇一宿,明早再想办法。”话音才落,又听得轱辘蹍雪声,竟是那千户的马车,不知怎地折回,那三个锦衣卫并未跟来。 第86章 雪途   接上话。林婵因萧乾未雇得马车,被困雪地,一时寸步难行,正盘算往观音庙暂宿,前时离去的魏寅,竟又折返回来,招她到帘前,说道:“我送你去椿树胡同。”   林婵婉拒:“谢过大人好意,大人乃锦衣卫千户,秩品五品,我不过商户之妻,地位低等,不说男女大妨,官商同车已为律法所禁,如何敢谮越。”   魏寅暗忖,她端端正正行万福,态度不卑也不亢,不愧是前詹事的女儿。说道:“你亡夫牵扯一桩旧案,我若是问案,便不受律法约束。”   林婵道:“既然大人问案,我岂能推脱。”由小眉扶进车里,小眉同坐,萧乾在外,车夫扬鞭赶马,轱辘声响,直冲夜幕雪中。   魏寅自吃茶,肆无忌惮打量林婵,确比旧年再见,新添媚色,先前哭过,眼梢描红,楚楚可怜之姿,愈显动人。   林婵被他看得心底不自在,蹙眉问:“大人尽看我做甚,不是要问案么?”   魏寅道:“你今日往顺天府认尸,真认出那是你夫萧云彰?”   林婵道:“这还能做假不成?”   魏寅道:“人死如灯灭,不几天面目全非,萧云彰溺亡捞起,运尸回京,已有不少时日,虽天寒地冻易保藏,但还能认出是他,实难可信。”   林婵道:“外人难认出可谅,但如我这般,与他朝夕共室、同床共枕一年载,就算他只剩一根骨头,我亦能有所感应。”   魏寅道:“红口白牙,皆是鬼话,你看我可信。”   林婵道:“字字肺腑,大人爱信不信。”魏寅淡笑。   林婵问:“大人说我亡夫牵扯旧案,不知指得哪桩?”   魏寅道:“十三年前白塔寺灯油案,你可知?” ⑧ ○ 電 孑 書 w W W . T X t ○ 2. c o m   林婵回道:“略有耳闻。”便不再多话,小眉觉得冷,抱住她取暖。魏寅自顾捂了手炉,暖烘烘地,闭目养神,似昏沉欲睡,车内寂静无声,帘外风雪唰唰,没个歇止。   转至萧府九房院门前,福安等几露天冒雪站着,冻得拢袖跺脚,鼻涕肆流。   薛忠怨连连道:“这要命的营生,爷一点也不管我们死活,明早一排尸躺着,让他们有心过年。”   薛全道:“和那鬼丫头作伴,每晚在园里晃荡,吓死一个是一个。”众人都笑了。   福安笑道:“废话少说,想想怎么保命。”   薛诚扒门缝往里看。薛忠问:“看到甚么?”   薛诚道:“房里灯亮着,刘妈端了盆出来泼水,九奶奶应是梳洗过,准备安寝。”   薛全叹气道:“她里面熏香暖炉热被衾,我等冰天寒地薄衣裳。”   薛忠道:“既然九奶奶歇下了,想必不会乱走动,我们也回去睡,明儿早些过来。”   萧逸道:“不妥,万一出事,依大爷的脾性,你们不过挨顿板子,我和福安死路一条。”正商量对策,忽见一人打着伞走来,近了才认出是惠春,薛忠问:“你来做甚?”   惠春道:“小眉到厨房说,奶奶想吃白糖鹅油糕,她等不及先走了,我给送来。”瞟见福安,在和萧逸低语。   她问:“你们在这做甚?”   萧逸接过食盒,说道:“你赶紧回罢,这热糕我们替你递进去。”惠春只得离开。   萧逸道:“我们不用在这受冷了。”   薛忠等大喜问:“此话怎讲?”   福安上前叩门钹,咣当咣当响,许久后,刘妈来开了门,薛诚骂道:“你个老尸,在里面挺尸,百唤不迎,我等冻成僵尸,非找你索命不可。”   刘妈听笑了,说道:“我怕你们这些阎王小鬼,大晚上不钻热炕,跑我这站门神做甚?”   福安道:“我们替厨里,给奶奶送白糖鹅油糕。”   刘妈接过食盒,从袖里掏串钱儿给他:“拿去吃酒,天怪冷的,驱驱寒气。”   福安道:“每至年关不太平,老爷命我等轮夜值守,严加防范,今儿轮至你处守夜,能否给我等备个房间,避避风雪,守着火盆,吃盏热茶,明早就走。”   刘妈听这般说,便留他们耳房中向火,拿来一坛酒和筛子盏儿,还有白糖鹅油糕,因说道:“我家奶奶不喜这个,你们佐酒吃。”   萧逸问:“奶奶既然不喜,为何还让小眉往厨房讨来。”   刘妈恍然道:“是那小蹄子爱吃,借了奶奶的名儿,看我见到她,不撕烂她的嘴。”   福安道:“刘妈早去歇着罢,我们也好自在吃酒。”   刘妈骂骂咧咧走了,几人吃毕酒,东倒西歪的,睡一会醒一会,撩帘看一会,这般囫囵过了一夜。   再说林婵乘了魏寅马车,到椿树胡同已二更天气,眼看马车没了影,萧乾叩钹叫开门,守门的不认得他们,拦住不让进,萧乾生气道:“你们管事陈珀可在?命他来见。”林婵只是一言不发。   过片刻后,陈珀慌张张奔来,见真是林婵,连忙作揖见礼,问道:“说好明日一早,我往萧府去接,奶奶怎连夜自个来了?”   林婵嗓音儿打颤道:“我冷得很,寻个暖乎地儿再话不迟。”   陈珀连忙迎她们进到正房,抬来一个大铜火盆,炭燃通红,顿上铜铫煮茶,又命人拿热水来,林婵的斗篷被雪浸透了,脱解掉,内里衣裙亦湿一片,朝陈珀问:“月楼呢?”   陈珀道:“她在大理寺少卿谢府中做活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来得匆忙,甚么也没带,借我件月楼的衣裳穿,旧些没关系,干净净就可。”   陈珀道:“奶奶先向火,我这就去拿。”他提了灯笼,照路奔回房,取了月楼衣裳,经过后院,见萧云彰打着伞,站在院门前,忙近前问:“爷还未睡哩?”   萧云彰看他手里女人衣物,问道:“我听吵嚷嚷声,月楼回来了?”   陈珀禀道:“我也唬一跳,非月楼,是奶奶带小眉,萧乾到了。”   萧云彰吃惊,迅而神情微变,沉声问:“出甚么事了?”   陈珀道:“我还没来及问哩,奶奶衣裳湿透,没得换,命我取月楼衣裳给她......”   萧云彰打断道:“你等着。”脱下身上的黑色貂毛大氅,交给他,且道:“你问清楚原由,快些回来禀我。”   陈珀应承下来,提脚儿紧赶到林婵宿房,小眉接了衣物,他在明间等,半晌后,小眉撩帘请他进去。   再入房内,林婵披着大氅,坐在火盆边,面庞已不复初见苍白,透出血色,火光映照,眉眼如画。两人说了会话,陈珀才起身告辞,迳往萧云彰房来,萧云彰站在廊下,仅穿着宝蓝团花直裰,不晓等了多久。 第87章 绸缪   接上话。萧云彰见陈珀来,一道进了房,两人围火盆坐下,萧云彰先问:“阿婵怎会突然跑来?”   陈珀回道:“奶奶说,去和萧老太太及大夫人提及回陈家治丧,虽未阻拦,也不见真情意,后思忖爷突然身故,给她留下数万家财及众多铺面,若有人起觊觎之心,她无异羊入虎口,处境堪忧,必要未雨绸缪,早走早打算。”萧云彰想,还挺聪明,小看了她。   陈珀道:“果然出了院子,遇见六七个家丁,似冲她来,幸得福安放她一马,才得以顺利出府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若动用府中车马,她定出不来,若往车行雇车,临近年除、又值暴雪天气,早已一空,若徒步前行,未至正阳门,必冻死街头,最好法儿,是往观音庙宿一晚。她怎么来的?”   陈珀道:“皆被爷猜着了。奶奶先命萧乾去雇车,未雇到,欲往观音庙暂宿时,遇见锦衣卫千户魏寅,搭他马车而来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吾朝有规,禁官商同车,更况男女大防。”   陈珀道:“可不是说,奶奶婉拒,那厮道若是问案,便不受此约束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魏寅非善之辈,我猜是对我死生疑,想套阿婵的话。”   陈珀道:“确实如此,奶奶回了两句,他也没再多问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确是无可问。”他面色渐缓和,斟盏酒吃。   陈珀问:“奶奶今晚遇险之事,爷早有预判,为何不想对策,反而置之不理?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看她能有多大能耐。”   陈珀吃酒道:“爷就不担心?”   萧云彰没言语,眉目被火苗映得黄堂堂。陈珀忍不住问:“奶奶现在宅里了,爷不去看看她?”   萧云彰过半晌才道:“明后才是重头戏,莫要打扰她心绪。”   陈珀笑道:“奶奶那脾气,日后知晓真相,我怕爷你招架不住。”两人吃了会酒,陈珀告辞走了,萧云彰在枕上难入睡,终是起身,提了灯笼出院门,身披风雪,经过园子,看见梅花绽放,被白雪衬得红压压的,索性折了数枝,抱着迳往林婵房去,远见还有亮光,他把灯笼熄了,悄步走近窗前,放下梅枝,用手指破了窗纸,朝里窥觑,见林婵披着他的黑色大氅,坐在火盆前,正吃烤熟的红薯,热烘烘的,颊似胭脂,除眼睛肿些,气色甚好,小脸愈发明媚了。   他惊觉竟比所想还想她。忽听她紧唤小眉,捏了喉咙要茶水,吃噎着了。小眉端来盏儿,愁苦着脸儿道:“小姐慢些吃罢。”   林婵赞道:“还得是京城的红薯,甜似蜜糖,你也尝尝。”   小眉难解:“小姐在衙门,看着爷的尸体,好伤心,食不下咽,这会怎变了个人?”   林婵笑道:“人死不能复生,我一想到爷留下的金山银山,就难过不起来了,阿弥陀佛,罪过,罪过!”眼梢瞟过窗纸一抹暗影,气死你!萧云彰冷嗤一声,好个官家女,还有这等心思,果然人走茶凉。   小眉流泪道:“小姐呀,钱财哪儿有爷的命要紧,没有爷,要金山银山有何用?”   萧云彰想,好丫头,重情重义。林婵撇嘴道:“没了爷,我再寻个更好的,但金山银山,可就难寻了。小眉待你日后出嫁,我给置办十车嫁妆。”   小眉顿时不哭了,接过红薯道:“那魏千户好人才,有模有样,小姐若嫁他也不错哩。”   林婵笑出声儿:”可不是。“   萧云彰沉脸想,有甚么主就有甚么仆,一对忘恩负义,我尸骨还未寒哩。甩袖走了。   林婵红薯吃毕,小眉打水来,又抱进数枝梅花,说道:“不晓谁放在廊下的。”   林婵让她插进汝窑瓶里,赏了会儿,嗅过香气,才觉得疲倦,和小眉一起上床,对脚各自睡了,心思放下,不知夜深人静,直至天亮,雪霁日出,也还未起来。   却说福安先醒,起身见他几个睡得横三竖四,窗外透进清光,火盆的炭未燃尽,铜铫里茶水温热,他吃了一盏,忽听帘外有走动响,出门看,刘妈肩背包袱要走,他张手拦阻,大声嚷嚷:“你要往哪里去?”萧逸几个也忙奔出来,团团围住。   刘妈道:“我往姑爷祖家办丧去!”   萧逸道:“九奶奶未走,你走甚么!”   刘妈笑道:“小鬼头,奶奶早就走哩。”   众人大惊失色,薛全抓住她胳臂问:“何时走地?”   刘妈道:“昨晚走地。”   福安问:“昨晚甚么时辰走地?”   刘妈道:“戌时三刻。”   萧逸问:“九奶奶昨晚走了,怎地跟我们只字未提?”   刘妈道:“你们何曾问来哩!”   众人又气又怕,一时手足无措,薛诚问福安:“哥啊,该如何是好?”福安不响。   刘妈骂道:“贼奴才,忘记我昨晚领你们进屋,好炭好酒好菜招待,否则现儿就是门外一排尸,一群白眼狼,还不让开。”冲撞要走。   薛全不敢放,只扯嗓问福安:“哥啊,你快拿主意!”   福安一跺脚,说道:“你们把这老货按住,勿要让她挣脱了。”众人得令,薛忠薛全,猫腰半跪,各抱住她一条腿,不肯撒手,萧逸薛诚一边一个,抱住她左右手,刘妈动弹不了,气得脸红脖子粗,一通乱骂,福安进房,寻了一根麻绳出来,将刘妈结结实实捆了,抬进房内,放椅上坐着。   他几个则回耳房商量对策。福安先道:“此趟祸闯大哩,九奶奶从我们眼皮子底下逃了,一顿毒打跑不了,就怕爷气头上,往死里打,我们小命休矣。”   薛全捊起袖管,遍布伤痕,痛哭道:“大爷总拿我出气,我再经不起打哩,我这趟是真的要死了。”众人听得心底惨凄凄。   福安一咬牙道:“你也逃吧!”   薛全哭道:“我逃哪里去!”   福安道:“天大地大,出了京城,走得越远越好,大爷到哪里缉你去。”又朝薛忠道:“薛全逃了,你是他亲兄弟,大爷必拿你撒气,打得更狠,你也一起逃罢。”   薛忠道:“不肖哥说,自然要一起的。”   薛全道:“我们没有盘缠哩。”   福安道:“九爷房里有些值钱好物,拿些赶紧走罢。”薛全薛忠转忧为喜,在橱柜桌屉内,收拾了些玉器,又找到二十来两银子,回宿房收拾包袱,出了萧府,迳出城门,直往码头奔去,乘官船南下而去了。   薛诚见他兄弟俩逃走,惊慌道:“哥啊,我也逃了罢!”   福安道:“你逃甚么,你娘老子皆在此,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。”   薛诚道:“打死我怎么办?”   福安道:“只要听我和萧逸的,不能保你免受皮肉之苦,但一条小命可留下!” 第88章 保命   接上话。却说福安等几厮童,接萧肃康之命,监守九房院子,禁锢林婵外出,意在夺财之谋。哪想得林婵先一步逃之夭夭。萧肃康对下人视为草芥,必怪他们监守不利,严加惩戒,众人唬得战战兢兢,各谋出路。   薛全薛忠两兄弟,搜刮几样玉器,找出二十两银子,肩背包袱,出萧府自谋生路去了。留下福安、萧逸与薛诚三人。   薛诚道:“我听两位哥哥的。”   萧逸朝福安道:“我只有一身武艺,无大智慧,还得哥你拿主意,保我们性命。”   福安道:“接下来我兄弟三,一根藤上结的瓜,苦在一起,甜在一堆,谁也别撬谁的墙,否则天打雷劈,永世不得超生。”薛诚萧逸起誓。   福安与他二人,来见刘妈。刘妈骂道:“小兔崽子们,还不放了你老娘,捆得了一时,捆不了一世。待我禀告奶奶后,非打断你们手脚不可。”   福安赔礼道:“是我等错了,未多想,就将妈妈不由分说捆了,现着实愧悔,还请妈妈见谅。”给薛诚使眼色,薛诚忙解了绳索。   刘妈揉着手腕,萧逸端上茶水。刘妈正口舌干燥,接过吃尽。福安道:“我有几句话,要与妈妈说知。”   刘妈说:“不听不听,王八念经。”起身要走,福安笑嘻嘻道:“那只能把你再捆了。”   刘妈回头欲骂,却见他面容带笑,但眼神锋利,心底发怵,手拢进袖里,坐下道:“且听你说。”   福安让萧逸薛诚到房外守着,四下无人,他道:“妈妈只知我们捆你,却不知为何捆你,若是无主子之命,我们哪里敢放肆哩。”   刘妈迟疑问:“大老爷?他下命捆我做甚?”   福安道:“我不杀伯仁,伯仁却因我而死。妈妈乃替罪之羊。”   刘妈问:“伯仁为何杀羊?”   福安道:“大老爷只想禁住九奶奶,不出这院子,未料九奶奶逃得快,我们没守住,只能得罪妈妈了。”   刘妈问:“大老爷禁住九奶奶是何说法?”   福安道:“九爷死了,九奶奶身上担子重了。”   刘妈又问:“甚么担子?我听得糊涂。”   福安道:“高门大宅之内,妯娌互斗,多为情难解;兄弟阋墙,因钱财作祟。不必我说破,妈妈聪明人,静心想想,就不糊涂了。”   刘妈细思极恐,暗悔昨儿没跟林婵走,叫苦道:“硬留我一个不中用的老仆在此做甚?”   福安道:“可赌一个主仆情深。”   刘妈咬牙道:“我宁死了,也不能害了小姐。”要往墙上撞。   福安忙道:“还不至于以死明志。只要妈妈答应与我、萧逸薛诚同进退,我们保你性命无忧。”   刘妈问:“我怎能信你?”   福安道:“你如今还有别的法子?若无的话,不妨死马当活马医罢。”   刘妈想想道:“我念你从前是九爷的长随,姑且信你一次,你说,要我做甚?”   福安道:“九奶奶昨晚何时走的?”   刘妈道:“戌时三刻。”   福安道:“错,九奶奶戌时二刻走的。”刘妈怔了怔。   福安道:“我们三人,我、萧逸与薛诚,是戌时四刻来的。无论谁问,都这么回。”刘妈应诺了。福安又嘱咐两句,告辞出房,再和萧逸薛诚对了口供,走出院子不远,遇见萧生,萧生道:“老爷命我寻你们去哩。”   福安三人匆忙到大房里,萧肃康在用早饭,李氏坐旁针指。萧肃康见他几个,瞪眼骂道:“狗奴才,还敢站着?”福安三人忙扑通儿跪下。   萧肃康道:“甚么时辰了,还要我遣人寻你们。”   福安道:“不是不来,是不敢来!”   李氏骂道:“这里有豺狼虎豹不成?你这奴才最坏,满肚鬼心思,带的这些个奴才有样学样,没个好的。”   福安道:“夫人错怪了小的,小的在老爷跟前当差,起的比鸡早,睡得比狗晚,跑得比马快,做得比牛勤,萧逸薛诚等也一样,我们忠心耿耿,天地可鉴。”   李氏骂道:“我说一句,你顶回三句,我竟说不得你了......”   萧肃康打断道:“狗奴才,你且说为何不敢来。”   福安道:“我们原在九房院外守着,刘妈请我们进房,想着内外都是个守,便进去了。早起时,撞见刘妈拎包袱要走,拦住问过,才知九奶奶昨儿戌时二刻已离了府。”   萧肃康大怒道:“我昨晚命你们,在九房院门首守着,你们好懒怕冻,躲房里吃酒耍钱,让人给跑了。”令萧生:“叫薛全薛忠带棍子来,与我狠狠的打三十棍。”   萧生领命而去,一地儿寻不到人,回来禀道:“宿房里衣物一件没剩。帐房管事说,他俩一早来结了月钱,要回原籍家过年去,口称老爷同意的,便没多想。”   萧肃康怒不可遏,问福安:“昨晚他俩,可与你们同往当值?”   福安回道:“昨晚我没见到他俩哩。”萧逸薛诚亦说也未见着。   萧肃康心里恼火,随手拎起椅子,朝他们身上用力砸。福安三个不敢动,咬牙硬生生接,奈何椅重,萧肃康没砸几下,反累的喘吁吁。   福安趁势哭道:“昨晚受老爷命后,赶到九房已是戌时四刻。就算我们守在院门首,九奶奶也早出府了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我信你们鬼话。”吩咐李氏:“你去审那九房的婆子,听她怎地说。”又命:“你三个狗奴才,脱了裤,院里跪着不得起。”用过饭后,自往书房而去。   却说惠春打着伞来大房寻李氏,走进院门,见福安、萧逸及薛诚,赤条条两腿跪在雪里,皮肉红里泛紫,浑身瑟瑟发抖。笑道:“怎地?你们又犯事了?好可怜见的。”   福安、萧逸不语,薛诚哭道:“姐姐救我,两条腿要废了。”   李氏恰带丫头雪鸾出房,见她问:“你怎来了?”   惠春回道:“老太太请夫人去哩。”   李氏没再多话,随惠春走了。   一刻时辰后,雪鸾回来道:“你三个起来罢。”   福安哆嗦道:“没老爷之命,哪里敢起?”   雪鸾道:“你们爱跪就跪,我可传过老太太的话了,年除即至,理应和和乐乐的,罚他们做甚么,又无大错。”她再道:“你们要好好谢过惠春,若不是她给老太太求情呀,你们得死在这里。”   福安他三人这才搭肩站起,跌跌撞撞进房,穿上裤子,围火盆边取暖,也不敢多留,恐李氏早回,待缓过劲来,彼此搀扶着往外走,风吹雪紧,落梅满地,薛诚悄悄问:“这事儿可算过去了?”   福安微笑:“没错儿。”   萧逸叹道:“侥幸捡了一条命。” 第89章 心机   话说林婵好眠一宿,红日三竿方起,洗漱用过早饭,出得房来,天气晴朗,雪封天地,玉辗乾坤,陈家是个五进五出的大宅,因久无人居,颓败虽显,但依稀能见从前风光。   林婵命小眉去请陈珀,自在廊下站了会儿,待陈珀入了门,方进明间内,陈珀过来作揖问:“奶奶寻我?”   林婵道:“陈管事坐下说话。”陈珀谢坐,小眉看茶。   她开门见山道:“昨儿你领回九爷的尸身,怎么安置的?”   陈珀回道:“先伺候九爷穿上新裁的里衣裤,外套宝蓝福寿团纹直裰,脚蹬玄色韦陀银滚边薄底靴,再白布束身,绑系麻披,抬了停至前堂,上盖纸被,灵前的帷幕、帐子,桌围、灯笼、灵牌,蜡烛纸马、长明灯,几筵香案、烧经幡钱纸的火盆,檀木棺材,皆备妥当,阴阳先生也请到,白云观李道官儿正设坛场,只等奶奶来,择日大殓入棺。”   林婵讽道:“你真是面面俱到,做得齐全活。”   陈珀悲伤道:“爷生前待我宽厚,如今人故去了,自要好送,岂容一场马虎。”   林婵斜眼睃他,心底暗忖,原以为我来了,九叔会立刻与我相认,说明原委,求我理解,我还要思量是否谅他哩,但看陈珀在装模做样,不知还要瞒骗我到几时,算罢,休怪我日后无情。她问:“阴阳先生可推算出入殓时辰了?”   陈珀道:“爷的卒日按抬进宅里算起,记于万昌丙午十二月廿九日未时。入殓定于七日后,当日与狗、兔、羊、鼠、马生人犯冲,须得回避。”   林婵道:“七日太长,按俗礼,死后三日便可入殓。”   陈珀道:“正值年除喜庆佳节,忌惮见白,七日后得松缓,便于众亲友来祭。”   林婵道:“诚意者、有求者,心怀鬼胎者,上刀山下火海也来,违者不来也罢。”   陈珀微怔,一时无话说。   林婵道:“你去问阴阳先生,三日后入殓可行,再择吉日破土安葬。”又道:“倒无所谓行不行、吉不吉,从根儿就乱了。”   陈珀不知是做贼心虚,总觉她话中有话,陪笑问:“奶奶还有甚交待的?”   林婵道:“陈管事随九爷身边多年,他熟识的、攀交的远亲近友,现可发帖报丧去了。再往爷的布行,取漂白的缌麻熟布丝绢来,雇裁缝制孝衣孝巾孝鞋,宅内上下、和来往宾客,要保每人一件白深衣、一条白大带、一条头巾,一双孝鞋,若是女眷,则发放裙袴衫袜。黄纸金银锭,香花灯烛万不可断。”又道:“大棚可搭了?素食流席、造饭的厨役不能缺;端茶倒水的、迎客跑堂传话的小厮不得少,还需机灵世故识眼色,我一时只想出这么多,不过陈管事比我年长,更通人情礼俗,无须我多说,也能办妥当。”   陈珀道:“奶奶年纪虽轻,却遇事沉稳,考量有序,顾及周全,非我能及哩。”   林婵道:“陈管事赞我可发自肺腑?”   陈珀道:“绝无半句虚言。”   林婵话锋一转:“既然陈管事觉得我周全,那爷留下的银库、田地房产、商铺及各项帐册等,是该交还我了?”   陈珀怔住道:“爷的财产甚多,容我理顺后。”   林婵打断道:“你交还我便是,我自会理顺。爷的丧葬事,桩桩要费银子,一刻缓不得哩。”又逼问:“难道陈管事想做主不成?”   陈珀苦笑道:“奶奶冤枉我了,我纵有天大的胆儿也不敢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信你为人,你快去罢,我在此等着。”   陈珀只得告辞,出了院子,迳往萧云彰房来,萧云彰坐火盆前看书,见他就问:“青天白日,也不怕被人瞧见?”   陈珀道:“我被逼而来。”将方才与林婵的话,一五一十说了。   萧云彰先听还皱眉,再展颜微笑,听毕大笑。陈珀咬牙问:“爷笑甚么?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你自幼随我身边,经过风浪,也算老成有谋,怎反被个小丫头将了一军。”   陈珀道:“小丫头?八百个心眼子,跟狐狸一样。”   萧云彰笑着起身,拉开桌屉,取出一串黄铜钥匙,再拿个麻袋,走到书架跟前,一本本帐册往里掷。陈珀问:“爷这是做甚?”   萧云彰道:“还能做甚,全给她。”   陈珀大惊道:“爷不可!你多年攒下的基业,是你自己钱财,怎就全给了奶奶?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我若不给,她必会往衙门告状,你得吃官司,身背侵吞主子家财的恶奴之称,日后倾尽三江五湖水,你难洗这满面羞。”   陈珀道:“奶奶和声和气地,不至于对我斩尽杀绝罢!”   萧云彰看他问:“你真这么想?”陈珀被问得心一慌,倒不确定了。   萧云彰道:“画虎画皮难画骨,知人知面难知心,凡事切勿心存侥幸。”足装了两麻袋才毕,陈珀连拖带拽到林婵房里,连同钥匙一并递上:“奶奶院子右侧是库房,爷的家当皆在里面。”   林婵接了谢过,取了一册账本翻看,陈珀试探问:“我若不交还奶奶,奶奶如何打算?”   林婵头也未抬,说道:“衙门见。”   陈珀道:“我随爷和奶奶,一路南下,数月相处相伴,无功劳亦有苦劳,奶奶怎如此绝情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无义在先,倒来怪我绝情,若非念你是九爷跟前老仆,我定将你撵出门去。”   陈珀自讨了没趣,灰溜溜走了,后讲给萧云彰听,被他狠狠取笑一番,不在话下。   林婵听阴阳先生说,三日后也可大殓,初六破土,元宵节出殡,正五七过完。命他写了殃榜,贴在前堂墙上。小殓后,林婵戴白巾,穿白裳裙,腰系大带,穿一双白袜白鞋,自坐灵前有哭没哭地,小眉、萧乾、陈珀及宅中仆子,皆带白巾,穿白服或裙,系大带,各有各的用处,各有各的职守。   晌午时,仆子通传有个矮奴来见奶奶,林婵忙命领进来,果然是齐映,他作揖行礼,颇为哀伤,烧了纸,让他至厢房,林婵先问:“你怎没和九爷一起?这些日你在哪里为生?”   齐映回话道:“那日在船上,突遭暴雨,官船倾覆,我落入水中,幸得漕军搭救,捡回一条小命,却和九爷他们失散,我只得风餐露宿,一路沿街乞讨,前日才到京城,往萧府去寻奶奶几趟,几趟被驱撵,今早我再去,遇到个厮童,他给我指的方向,我才找到这里,哪想得九爷竟故去了。”一时悲伤不已。   林婵道:“故去便故去罢,不值得你流泪。”   齐映问:“奶奶怎说此话!”   林婵只道:“你是我的跟随,与九爷有甚交情。”打量他衣衫褴褛,浑身脏污,命萧乾领他去净房沐浴更衣,再吃了饭,吃饭后,亦穿一身白孝,专事在灵前伺候,点烛燃香打磬、递黄纸给吊客烧盆,也忙得没歇时。 第90章 丧葬   接上回,陈珀领林婵的命,置办丧葬诸事,年除这日,风雪停歇,千门万户爆竹声声,喜乐飘飘,合家欢愉,唯陈宅内外银装雪砌,窗门黑幛,弥漫哀愁之色,无人高声言笑,唯请来的大雄寺和尚,除歇息茶饭,皆在敲木鱼诵念大悲咒等经。林婵白日守在灵前,晚间回房,挑灯翻看帐册,把萧云彰抛到九霄云外去了。   次日元旦及初二,多是铺面掌柜带伙计来吊丧,陈珀萧乾陪待,分发白巾、白服及大带,众人穿上,先给林婵跪拜见礼,再至灵前放声大哭,悲痛难表,哭毕,接过齐映递来的黄纸金银锭,烧完盆后,陈珀领到棚内坐桌席,吃茶和素食。其间有人问:“九爷故去了,接下来谁掌店铺经营权?”   陈珀答:“自然由奶奶接手。”一众惊疑不定。   有人问:“奶奶乃后宅妇人,青春年少,哪里懂得经商门道?”   陈珀答:“待丧葬落定,我会宣九爷生前所拟文书,自会给你们交待。”无人再多言。   初三大殓,天黑着,林婵已早早起了,往灵堂来,命人在棺内四壁糊黄纸,棺头贴太阳月亮北斗剪画,棺底铺褥被,头脚搁元宝枕,再将穿戴好的尸体装入棺内,盖棺,用皮带纵两道、横三道箍严实,跟前只有府内人、铺面掌柜、寥寥数几陈姓远亲,到堂观礼上香,跪听铭文祭告,皆痛哭不止,萧家无一人至。   萧云彰则立于暗室,隔窗,将灵堂上一切尽收眼底。见林婵一身白绡,分外惹人爱怜,待入棺时,更是哭的梨花带雨,万艳同悲,心底受用,感叹道:“虽夫妻不过一年余,阿婵对我已情深至此了。”   陈珀道:“是哩!讨要爷的财产一点不手软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她总要为自己后半生做打算,想来可谅!”   陈珀道:“是!带了爷的金山银山,想着再嫁个好的,譬如魏千户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但你看她现这副模样,之前所言,不过口是心非,强颜欢笑,否则如何排解失我之痛。你趁时劝她两句,把心放开,勿要太悲伤了,身骨要紧。”陈珀不忍听,转身走了。   灵堂前祭毕,回礼毕,陈珀领众到棚内吃席。林婵也起身,小眉搬过椅来,她坐下吃茶,窗外大亮,已是晌午,听萧乾禀报:“怡花院的乔云云吊告来了。”   林婵淡道:“谁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,还是有念旧的,快请进罢。”   片刻后,乔云云已换白衫裙和袜鞋,带了香烛酒果,纸扎明器进来,见已大殓,抚棺落眼泪,号哭道:“我那多情多义的恩客啊,你咋不带我一起走哩,我们黄泉路上也好结伴做夫妻。”   小眉嘀咕道:“奶奶在跟前哩,没羞没臊。”   乔云云边哭边烧纸,再到林婵面前见礼,哭道:“留下年轻貌美的奶奶,可怎生活呀。”   林婵装模作样哭了。二人对哭一通,到后房歇坐吃茶,乔云云道:“我现还不信九爷殁了。昨晚酒吃的多些,睡在床上,三更时分,一阵冷风起,我浑身动弹不得,听得门开,却是九爷来了,他坐我床边,摸我脸儿,说他未死哩。我说奶奶去衙门认领你的尸了。他说那不是他,他大仇未报,怎会轻易就死了。我说奶奶怎会认错哩。他就不理人了,只看着我笑,那样清俊潇洒的爷,他后来走时说,会跟奶奶讲,还每月二十两包银包我。”   林婵心内有气,表面不显道:“我昨夜也做个梦,和你恁一样,洗漱睡下,应是二更时,听得帘响,撩帘一看,竟是九爷一肩白雪,抱了数枝红梅进来,我披衣去迎,问他:‘我让和尚每日念经,请佛祖引你走冥途、好早日往生去,你怎回来了?’九爷道‘我念我们是正经夫妻,也没留下一儿半女,心底愧悔,忍不得回头来看你,从前我宿柳眠莺,戏娼狎官,是我错了,幸得留下些家产给你,日后好生过活,自顾自罢,旁人的事一概不要管了。’我还想与他多聊两句,他却说完,急匆匆走了,原来是赶着往乔姑娘那去,哄这个,又哄那个,怪会花言巧语,两边瞒骗,这世间薄幸男子十之有九,剩那一个,早就坟头草青,乔姑娘应比我更清醒才对,莫再坚信男子鬼话。”   乔云云一时哑口无言,半晌后才问:“奶奶日后有甚打算?”   林婵道:“爷留下的铺子,就够我忙了。”   乔云云吃惊问:“奶奶要经商?”   林婵点头道:“那是自然,总不能让九爷留下的产业,败在我手上。”命小眉取来五两银子,一对宝莲花金簪儿,与她回礼。   午后,萧乾来报:“萧家大爷来了,马车停在宅门门首。”   林婵略思忖,吩咐萧乾,萧乾得了话,也不急通传,往棚内吃了两只素饺,才不紧不慢走到门外,见萧肃康已下马车,等得不耐烦,上前作揖道:“我家奶奶说了,阴阳先生写过殃榜,大殓之日,忌狗兔羊鼠相人,若有来,告知与九爷犯冲,请自回去。”   萧肃康沉脸道:“亲人不避,她可懂?”   萧乾道:“我家奶奶还说,陈姓是真亲,假得亲不了,还请爷择日再来。”   萧肃康叱道:“愚妇之言岂能听任,我偏进去,谁敢拦阻。”抬脚要往门内走,十数白衣仆子提棍,围簇立于门槛前,面不善。街坊邻舍闻听动静,远站观望。福安近到萧肃康身前,低声道:“俗言说,人死为重,死者为大,入土为安。又是阴阳先生写的殃榜,外人听来,总归爷的不是,再有理也亏三分,传扬出去,毁爷声誉,不妨由小的代劳吊丧,爷觉如何?”   萧肃康想想,冷哼一声,转身进了马车,驶离而去。   林婵听萧乾禀道:“萧家大爷遣长随福安,带了礼来上祭。”   林婵道:“请他进来罢。”   福安换上孝服,带了十担香烛纸马、三牲祭品到灵前来,与林婵作揖,再看向棺柩,跪下不住叩头,泪水汤汤,痛哭一场,只是不肯起。林婵终是看不过眼,命齐映递上香和黄纸,福安哭着插香,再双膝跪在火盆前,哭泣烧纸,烧了许久,眼睛肿成两颗大桃儿,涕泪交加,难以言语。林婵命萧乾搀扶起他,领到后房坐了,小眉打水请他洗把脸儿,洗净手,斟茶与他吃,见他终于冷静下来,先感谢道:“那晚若不是你相助,我只怕现还困在萧府。”   福安道:“奶奶不必谢,不过举手之劳。”   林婵问:“刘妈迟迟未来,她如何了?”   福安道:“她虽出不来,也无性命之忧,奶奶顾紧自己为重。”   林婵问:“大爷怎想着来了?”   福安道:“世人来往,图个利字。有利可图,自然百般谋算。过些日后,年味渐散,人来祸至,奶奶需心底有数。”   林婵盯着他问:“你的这些话,不怕我告诉他们?”   福安道:“奶奶随便说去,我既然说出来,必有应对之策。”   林婵默会儿道:“我从前小瞧了你。”福安起身,作揖告辞。   林婵道:“我听萧乾说,大爷的马车已走了,车行也无车可雇,你不妨在此过夜,明早宅里马车有空,送你往萧府去。”   福安看天色暗了,彤云密布,大雪将至,称谢留下。林婵命陈珀来,领他往客房,两人出来,一路穿堂过院,越走越偏,近至一处院子,推开门,树歪枝乱,墙倒石碎,满目疮痍,残败不堪。   福安问:“带我来这里作甚?”   陈珀忽然笑了,使劲推他一把,笑道:“还不快进房去?有人等你许久了!”   福安愣住,忽然心热突突的跳,直冲喉管,言语不得,想问又胆怯,恐是自己臆想,正这时,房里有人掀帘出来,带笑叫了声:“福安。”   他回身望去,这正是:人生到处知何似?应似飞鸿踏雪泥。 第91章 百态   接上回。大殓翌日,福安用过早饭,与林婵作别,回萧府去了。四七晌午,林婵在后房吃茶,萧乾到跟前禀:“锦衣卫千户魏大人来上祭。”   她诧异,不及多想,忙到灵前接迎。齐映捧了香烛黄纸等候,魏寅先进来,后跟四五手下,抬了坛酒蜡烛及三牲祭品。他们只在腰间系白色大带,林婵收礼谢过。   魏寅接香时,看了齐映几眼,不多在意,上香烧纸毕,林婵命陈珀领他们往棚内吃斋食,魏寅朝她道:“不忙,我有话问你。”   林婵请他往后房坐,魏寅进了打量,很是简陋,桌椅半新不旧,古玩架覆有落尘,显见平日鲜有人住,地央黄铜大盆燃着火炭,他解下腰间大带,丢进火里,噼啪作响,窜起一股浓烟,林婵推开窗寮,惊飞松枝上的寒雀。   她先道:“多谢大人那晚送我回陈家,有话请直说,我定当据实相告。”   魏寅盯紧她,吃茶不言。   林婵不自在道:“看我做甚?好生无礼?”   魏寅笑问:“做戏也做的如此齐全,我小看萧娘子了。”   林婵道:“这话怎讲哩?”   魏寅道:“萧云彰真死了?舍得抛下美娇娘?”   林婵皱眉道:“愈发无礼了,好走不送。”   魏寅道:“我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?”   林婵道:“这话说给谁听?”   魏寅道:“说给想听的听。”丢下盏儿,起身大笑走了。   第二日,京中商贾,有典当行掌柜沈苏群,工艺铺掌柜郭守银,焕金珠掌柜庄全安,万隆粮店掌柜白江等十余人,结伴来吊告,灵前上香,皆流泪嗟叹,沈苏群看见齐映,怔了怔问:“怎恁般眼熟?何曾见过?”   齐映道:“小的长随奶奶身边,未与你见过。”   沈苏群道:“我一时想不起,但一定哪儿见过。”   齐映不睬他,去端水盆来伺候他们净手,净手毕,陈珀领他们往棚里吃茶,沈苏群仍在嘀咕,郭守银道:“这些年,不少矮奴自道州进京谋生,因身材量小,面容相似,而记忆深刻,所见皆以为是他。”   沈苏群说:“算罢!”   午后,来了两个官儿上祭,一个是刑部侍郎韩秋荣,一个是大理寺少卿谢京,林婵收了祭礼,过来道万福,韩秋荣劝慰几句,谢京站边上,自顾看铭文,不言语。林婵以为他未瞧见自己,特意至他面前道谢,谢京皱眉,仍不吭一声。   林婵自讨没趣,走开了,想起当年谢京随他兄长,也曾到府里听父亲讲学,那会儿,她都不屑多瞧他一眼,真可谓:年光似鸟翩翩过,世事如棋局局新。   她暗窥他,谢家小郎已成龙凤,身材颀长,面白透红,目如墨玉,高鼻薄唇,神情倨傲,净透世族勋贵子弟不易亲近的味儿。   他一瞥眼儿,和林婵四目相对,她避开,他皱眉,冷哼一声。   上香烧完毕,林婵谢过,陈珀请他们往后房吃茶,韩秋荣指还有事儿,陈珀便不留,一路送出大门,两人上马车驶离,韩秋荣才叹道:“云彰没福气,抛下娇妻巨财,撒手人寰去了。”   谢京问:“他那娘子是何来历?”   韩秋荣问:“你竟不知?”   谢京反问:“我为何要知?”   韩秋荣想想也是,京城多贵女将他钦慕,也未见他高看两眼。笑道:“她乃前詹事、现任浙江知府同知的林光道,林大人之女。”   谢京想想问:“那个杭州抗疫有功的林光道?”韩秋荣颌首称是。   谢京不以为然:“那又如何,我看这娘子,青春年少,有些姿色,但目光淫邪,举止轻佻,怕是守不住几时,便会另嫁。”   韩秋荣笑不接话,只问:“长明灯灯油的佥商买办,可有定下了?”   谢京厌恶道:“自皇上下旨后,有些个背靠大树好乘凉的京商,上窜下跳,各展手段,明面递帖请席,暗地送银拉拢,还怎指望日后买卖公道,不失良心,只走正途,只怕是行贿贪墨,见利忘义,重复当年灯油案的旧路。”   韩秋荣问:“该如何是好?”   谢京道:“经议,元宵节后,在奎元楼办一场商会,由他们各展才能,看谁能拔头筹,讨我等欢心,佥商买办就给谁。”   韩秋荣问:“魏公公肯的?”   谢京道:“那老贼有甚不肯的。”   韩秋荣悄道:“听闻前日他去了公主府。”   谢京睨他道:“你消息倒灵通!”韩秋荣哈哈一笑。   闲言少叙,再说林婵。六七那日,萧家来人,萧旻及其母李氏,二房蒋氏、三房赵氏、五房曹氏,七房卢氏众女眷携丫环十数吊丧,带了各式纸扎葬品,童男女一对,金银二斗,金银二山,摇钱树,聚宝盆,引路菩萨及打道鬼,挽幛香烛灵花祭器,数不胜数抬进,谓为壮观。   一众到灵前上香烧纸,李氏哭得泪涟涟,甚是动情,蒋氏等也用帕子擦眼角,萧旻面色冷淡,无悲无喜。林婵陪着哭了一场,方眼睛红红的,请她们往后房坐,已备下一桌斋席。叙礼按序坐了。   李氏拉林婵手,说道:“不过些日不见,怎憔悴至此了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未曾经历这样大阵仗,事事操持,样样顾全,心力交瘁,岂能不憔悴!”   李氏道:“你也是见外,让丫环来府里讲一声,我们还会坐视不管么?”   林婵道:“正值年节,我身带白孝,怕冲撞了府中祥瑞,不便前往叨扰。”   李氏道:“一家人谈何叨扰!老太太一早要来,我劝她天寒地冻,路滑难行,她身骨受不住,劝半天才止了念头。”   林婵道:“老太太若有半点闪失,我们皆不要活了。”   李氏道:“可不呢,还是你最明事理。”   萧旻冷笑道:“假不假,满嘴的虚情假意。”   李氏沉脸道:“你若不想听,可往花园里消食散心。”   萧旻道:“我偏不走,听你们还能讲出甚么恶心的话。”   李氏问林婵:“听闻前日大爷来吊丧,被挡在门外了?回去好一通脾气。”   林婵惶恐道:“阴阳先生写的殃榜,属相有忌犯冲,我不过听令行事,惹恼了大爷,绝非本意。”   李氏道:“那怪不得你!我回去和老太太说一声。”林婵称谢。   蒋氏插话进来:“你出萧府往陈家,怎招呼不打就走了?大爷大嫂把小厮呼来喝去的,恨不得掘地三尺,好一通翻找。”   李氏听出嘲讽之意,只道:“关心有何错处。”   林婵道:“怪我年轻不经事,遇事就懵了慌了,顾头顾不了尾,只想早些来夫家置办丧仪,把旁得都忘了,还请大嫂回府为我多美言几句,莫再怨怪我。”   萧旻讥道:“小婶愈发有小叔的风范了。”   卢氏道:“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,倒不奇怪。”林婵用帕子抹泪。   卢氏道:“你也不必太难过,小叔留下的金山银山,够你富足一生了,夫复何求。”   曹氏看她不惯,撇嘴道:“这话说的,钱财有人重要么。”   卢氏道:“我说的大实话,偏生没人爱听。”   萧旻道:“我爱听,七婶可多说两句,撕破她们伪善的嘴脸。”卢氏噗嗤笑了。   林婵问李氏:“旻哥儿婚期定得何时?”   李氏道:“二月初十乃嫁娶吉日,他与徐家小姐当大婚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这带孝之身,不能前往,先恭贺旻哥儿了。”萧旻冷笑,起身走了。   李氏问:“过了头七,你好回府了罢?”   林婵推脱道:“先把九爷的身后事一切打点停当,再考虑日后何去何从,烦劳大嫂回府后,知会刘妈一声,让她立刻快来,莫要再躲那偷闲耍懒,否则我要生气了,以后没好日子过。”   李氏含糊应了。   用过斋饭,已过黄昏,萧书进来道:“少爷问何时走,天也黑了。”   众人起身告辞,林婵和陈珀亲自送到大门首,看她们驾车离去,直到没影儿,方回走,绕照壁后,林婵要走老路,陈珀道:“还有另一条路,回前堂更近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带路。”   经过松墙,陈珀道:“奶奶这几日辛苦。”   林婵道:“哼!”   陈珀道:“奶奶再心情不好,保重身骨要紧。”   林婵道:“嗬!”   陈珀道:“奶奶不妨到花园儿,散散心再回去。”   林婵道:“不去。”   陈珀道:“花园里的梅花,开的正盛哩,奶奶去罢!”   林婵想会儿才道:“看看去。”   陈珀暗松口气,到花园门前,他拉闩推开,等半晌,见林婵只站了不动,说道:“奶奶请进罢!”   林婵想,怎地你们让我来我就来,让我进就进,我偏不如你们的意。她道:“我不进去,远观即可。”   里面红压压一片,如云似雾,煞是好看,且见天边挂月,林婵不禁赞道:“寻常一样门前月,唯有梅花才不同。”   陈珀道:“奶奶不如进去,我取火盆烧酒来,热热的赏梅,不更惬意。”   林婵沉脸道:“你这厮,休得胡言,爷正丧祭之时,我悲痛不及,哪来的惬意,再听到这样疯话,我打你十棍子。”   陈珀冷汗道:“我见奶奶烦恼,言语虽冒失,却是一片好心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这好心,从未用到点子上。”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。 第92章 暗处   接上话,日暮时分,魏寅骑马,迳往仁庆楼。仁庆楼乃京城最正店,雕梁画栋,飞檐逶栏,明暗相通。   他在店首下马,早有人迎,领他穿廊过院,尘嚣远于身后,至一处房,甚幽静,珠帘绣幕,窗透灯火阑珊,门前侍卫把守,见他来,先通报,得允后方撩帘请进,魏寅入房,一男人站窗前,赏雪后之梅,他戴翼善冠,穿红色盘领窄袖袍,龙在两肩,束玉带。魏寅上前跪拜,那人道:“起来罢。”   魏寅谢过直身。那人问:“萧云彰真死了?”   魏寅禀道:“我派人潜在陈宅周围,暗察其家人行踪,并亲自灵前吊祭,观萧娘子言谈举止,并无破绽之处,显是已死了。”   那人沉吟道:“萧云彰身怀家仇,未昭雪前,岂容自己有闪失,他心思密,擅谋略,若非天意,必有蹊跷。”   魏寅道:“我倒有一想,观陈家治丧,皆按礼俗渐次递进,裹尸,设灵,搭棚,阴阳批书,重金买棺,小殓,大殓入柩,撰铭文,接引宾客,烧香上纸,一样不缺,寺僧念经响乐,日日不落。用足心思,非敷衍了事。但越是面面俱全,毫无差池,越令人觉得有刻意之嫌。”   那人片刻后道:“不论萧云彰有何考量,他若错过奎元楼商会,可谓愚蠢至极。”   魏寅道:“魏泰初二那日,去了公主府。”   那人道:“他乃奉旨前往,送承御赐之物。俩人说了甚么,可有密谋甚么,需你详查,不可掉以轻心。”魏寅称是。   那人道:“你退下罢。”魏寅出了房,上马,看天色尚早,往怡花院去,途经国公府,恰见福安下马车。   福安进门,至书房院子,见萧生在扫雪,福安道:“扫它作甚,明日就化完了。大爷可在房里?”   萧生道:“不在,出府去了,哥你从哪里来?”   福安道:“我往九爷祖家上祭,耽搁了一日,大爷可有寻我?”   萧生笑道:“大爷忙去贺节,或见来贺的官爷,哪有时候寻你。”   两人又聊了会儿,福安打算回宿房,走到门口又顿住,掏出两只梨子,一盒素点心,送他道:“方才尽顾说话忘记了,九奶奶给的,我没舍得吃,带回给你。”   萧生十分欢喜,跑来接过道:“现这天气还有梨吃?”   福安道:“怎地没有,有钱能使鬼推磨,何况梨子。”正说着,雪鸾和惠春抱着梅枝经过,雪鸾看到梨子,骂道:“哪里偷来的?”   萧生道:“我吃我的梨,又没偷你的,你少废话。”   雪鸾道:“你休多嘴,只说哪里来的?”   萧生道:“我偏不说。”   惠春道:“老太太屋里有一盘。”   雪鸾道:“好呀,被我俩逮个正着,走,随我见官去。”   福安道:“世上的官儿,都封印休年了,唯有地府阎王判官儿全年无休,要不要见。”   惠春道:“他俩拌嘴,你掺乎进来做甚?”   雪鸾生气道:“那日若非我俩,在老太太面前求情,你们早往地府报到去了,还能站在这儿?好了伤疤忘了疼,可没下次。”   萧生福安一时无话讲,福安作揖笑道:“好姐姐,倒是我无礼,这梨子和点心,是昨日我往九奶奶家上祭,她送我的。”   雪鸾道:“早说不就得了。”   惠春朝她道:“还不快走,回去迟了,大奶奶又要训人。”俩人不再多言,匆匆离去,待背影远了,福安问:“惠春不在旻少爷房待着,怎一会伺候老太太,一会伺候大奶奶。”   萧生道:“旻少爷不待见她。”   福安问:“这是甚么话?”   萧生道:“旻少爷谁也不待见,他心里只有九奶奶,可惜被府里上下给算计了,也是个可怜人。”   福安拍他脑袋道:“你醒醒,旻少爷有吃有穿,官服加身,将娶首辅家女儿,要你个跪雪地里差点送命的奴才可怜。”   萧生笑道:“我不过随嘴一说。”   福安道:“祸从口出,好自为之。”不在话下。   再说林婵,待七七过,这日一早,她抱牌位,陈家远亲及店铺掌柜随行,陈珀萧乾齐映小眉和家仆们,抬棺的、举幡的,持纸扎的,奏细乐的,念经的,洒纸钱的,直往西山坟头去,一路看热闹的百姓,在窗前门檐张望,孩童随后奔跑,到了西山坟头前,念过祭文后,下葬安棺,掩土抚平,烧了纸扎冥器,再回到陈宅,拆棚拆灵堂,洒扫收器,由陈珀主持,林婵则回房,这数日劳心费神,事了了后,才觉浑身气力抽尽,不胜疲倦,洗漱后即上床,睡得昏天黑地,不知明日在何处。   萧云彰在房中,等到陈珀来,皱眉问:“让你领奶奶来见我,怎地一直不见人?”   陈珀暗喊冤啊,说道:“我前两趟领奶奶到院首,她死活不进,后连园子也不来了,不是在房里看帐册数银子,就在前堂守灵。”   萧云彰微怔,略想想,缓缓笑了。陈珀问:“爷笑甚么?”他忽然反应过来,诧异道:“难道奶奶她.....”   萧云彰只问:“她现在哪?”   陈珀回道:“在房里歇息着。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她不肯见我,我去见她便是。”朝陈珀交待两句,陈珀去了,他则洗漱更衣。   小眉在明间吃茶,听廊上有人唤她,走出来,见陈珀月楼站在院央,萧乾齐映也在,她近前,惊喜问:“月楼姐姐,何时回来的?”   月楼笑道:“我才回。”   陈珀道:“这些日你们辛苦,我在畅春楼包了座,有京城众名角唱曲,你们悄悄去,莫让人发现。”   小眉想去,又担心道:“万一奶奶寻我哩?”   月楼道:“你尽管听戏,我替你在此守着。”   小眉喜上眉梢,随萧乾齐映而去。   林婵一觉睡醒,睁开眼儿,灯捻暗了,安静无声,朝外翻个身儿,却见萧云彰坐在床沿,眉眼温和地看她。   她也愣愣看他,看了会儿,伸手摸他的额头,指尖顺高挺鼻梁而下,抚柔软的唇,再移至面颊处,摸了摸,忽然使力拧掐了一把,萧云彰痛得皱眉,未待开口,林婵倒松开手,冷笑道:“我让僧道日日念经,请引路菩萨领你走黄泉路,过奈河桥,好早日超生投胎去,你还来做甚?”   萧云彰说:“我并未死,你知道的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怎做了鬼,反倒胡言乱语起来,你死没死,我还不知?衙门里认得尸,陈家设得灵堂,大摆葬礼,亲友相继来吊唁,今日掩土落葬,真真切切,哪里有假来。” 第93章 坦白   接上话。林婵早知萧云彰假死,如今他才出现,心底恼火,偏不相认,翻身朝里面壁,骂道:“死鬼,哪来的,滚回哪去,勿要扰我眠,否则明儿个,我请张天师来做法,用那柄三五斩邪雌雄剑,叫你魂飞魄散,永世不得超生。”   萧云彰凑近,摸她乌油发髻,微笑道:“你这娘子无情,对为夫那样狠的,世间不出其二。”   林婵道:“种甚么因,结甚么果,不自省,一味怪他人心狠,就莫怪无情了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我要自省甚么?”   林婵听了,心中大怒,一翻身儿,瞪眼看他道:“我舟车劳顿进京,才至萧府,便听你死了,如晴天霹雳,打得人神魂俱无,不敢歇息,匆忙往顺天府认尸,再回去给老太太请辞,恐夜长梦多,不敢多待,与小眉逃出萧府,大雪纷飞,天寒地冷,差点冻死街头,亏得魏千户相助,才到了这里,再没日没夜、无眠无歇给你办丧事,迎吊客,这些天我哭的眼泪,比孟姜女哭倒八百里长城,只多不少,皆拜你所赐。”   萧云彰听得笑了,林婵道:“竟还笑得出,我恨你一生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把万贯家财给你,还恨我做甚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这奸商,将钱财看得恁重,好叫人瞧不起,我白白地讲,此恨若要消解,除非你真死了。”她翻个身儿,用被子蒙脸,不再睬他。   萧云彰扳她肩膀,笑道:“我死了,你不成了寡妇?”   林婵被里道:“我年轻有貌、有财,有家业,想寻个英俊少年郎,岂非难事,不过指日可待。”   萧云彰一时也不知怎么哄她。林婵哪里睡得着,等许久未有动静,暗想,怎地寂静无声?难道被我骂得狠,恼羞成怒走了。她悄探出被头,差点和萧云彰的脸贴上,不晓何时离得如此近的,不待反应,被他亲了个嘴,林婵气得伸手推开,一骨碌坐起,沉着脸理鬓。   萧云彰哄道:“你要我以死谢罪不可能,旁的皆答应你。”   林婵问:“真的?”   萧云彰道:“君子一言。”   林婵指着床踏道:“你去那儿跪着,我何时要你起来,你再起。”   萧云彰想,小娘子刁蛮可爱,算罢,是我对她不起。真个下床,撩起袍摆跪了。林婵微愣,暗想他倒是爽快,说跪就跪。我若让他立刻起来,倒显得我软弱,日后更好拿捏我,也不言语,主意一定,躺倒闭眼假寐。   且说月楼和陈珀,自萧云彰进到房里去,躲在窗寮外偷听消息,隐隐听得妇人高骂声,男人陪笑声,陈珀低道:“奶奶气性恁大,放狠话让爷去死哩。”   月楼道:“从没见爷这样好性儿,不过奶奶被欺瞒的惨,叫我也生气。”听里面说话小了,再听不见,灯火仍亮着,陈珀问:“怎没声了?”   月楼道:“问我我问谁去?”   陈珀道:“你进去送茶水点心,瞧瞧动静。”   月楼真个泡了壶茶,取一碟绿豆糕,用漆盘拖着,站门首道:“我给爷和奶奶送茶点来。”撩帘进房,唬了一跳,问道:“爷这是.....”   萧云彰打道道:“回去歇罢,不用来伺候了。”   月楼应声退下。陈珀站在廊头,见她出来,忙问道:“里面如何了?”   月楼恐被萧云彰听见,拉他走到院门前,方道:“爷在给奶奶下跪哩。”   陈珀不信道:“你可看清了?”   月楼道:“看得清清楚楚,爷笔直跪在床踏上,一动不动,奶奶倒头睡着了。”   陈珀听得怔怔地,半晌才道:“爷果然大丈夫,能屈能伸,欲成大事者,是要如此。”   月楼道:“我只知,爷现如今,被这位奶奶拿捏死死地。”   不说他俩,单表林婵与萧元彰,林婵听得月楼进来,又出去,想了会儿,坐起道:“我口渴了。”   萧云彰起身斟茶,把绿豆糕一并端来,林婵接过,慢慢吃茶吃糕,见他撩袍要跪,说道:“罢了,男儿膝下有黄金,你羞不羞。”   萧云彰笑着上床来,欲搂抱她,林婵避道:“我虽不要你跪,也并未原谅你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怎样才肯原谅我?”   林婵道:“假死的主意何时有的?你实说,若有半句虚言,我明早就雇马车,回杭州去,一生不谅你。”   萧云彰敛笑,正色道:“在苏州时已有主意,因你而犹豫,阊门码头上,我们分道扬镳,那时主意方定。”   林婵问:“在苏州、在码头、在我进京、在顺天府、甚在这儿数日,你随时可亲自、或遣陈珀告知我真相,为何迟迟不说?非等到今日,下葬安棺后才现身?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想看你有多聪明、有多能耐,能应付眼前乱成麻的处境。”   林婵气笑道:“你这样穷极无聊么。”   萧云彰摇头道:“非我无聊将你耍弄,实因日后要你做的事,险象环生,若非足谋多智,擅应变,够英胆,否则生死一线间,我惟恐害了你,若你言行有半分不妥,我必不能让你冒险。”   林婵问:“你要我做甚么事?还得看我允不允哩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你应知我身世,京中四族,谢、萧、陈、韩。我陈家以文章传世,,四代仕宦,家风严谨,声誉远播,无奈十四年前,白塔寺长明灯灯油案,我父亲及长兄,遭人构害,以贪墨之罪,行刑西市,族中老少,近亲流徙烟障之地,远亲隐没不敢来往,我则改姓换名,寄生萧府,从此弃文从商。数年来,我暗调追查,妄想找出真相、还父兄清白,如今虽稍有眉目,却如雾里看花。幸在天有公道,皇寺长明灯油,十四年后,又将重用山茶油,因其利巨,定生风波,构害我父兄之人,想来如今已身在高位,贪婪之心难以遏止,是揪出他的最好时机。我若出面,必引其警觉而防范,我若死了,可令其放松戒备、现出原形。而我需一人替我出面。”   他看着林婵道:“你就是我需的人。”   林婵思虑半晌,才道:“我爹爹提起过你家的案子,让我多劝你,莫再查了,恐查到最后,非你所愿。”   萧云彰追问:“非我所愿,是何意思?”   林婵道:“我哪里知,爹爹说话,一向点到为止,不肯多说半句。但他睿智,劝你不查,定有不查的道理。”   萧云彰苦笑道:“唯这理由,难以心服。阿婵,你也不想我查?”   林婵不言语,萧云彰当她默认,说道:“陷你于险境,也非我意愿,你不肯也好,我另做它法。”   他倒松了口气,展颜问:“这绿豆糕好吃么?”   林婵道:“没有苏州的香甜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你若想吃,我传信让他们捎些来。”   林婵没答,吃尽盏里茶,突然道:“你怎不问,我是如何回爹爹的?”不待他开口,她道:“我说,若爹爹蒙冤被刑,我也咽不下这口气,定要查出真相,还爹爹清白。我现为你的娘子,你的父兄,便是我的爹爹和阿兄,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管,定当与你协力,令沉冤昭雪,大白天下。”   萧云彰听得眼窝发热,胸口似被狠捶,思绪难以言表,伸手一把将她搂进怀里,唇抵她额头,半天才道:“听你这样说,爹说甚么?”   林婵道:“爹说,‘我对牛弹琴。’”   萧云彰一下笑出了声,林婵斜眼睨他道:“你明明能直说的,偏以考验我能耐为借口,令我受了许多苦,我还是气,甭想我轻易原谅你。”   萧云彰却欢喜无尽,接过她手中茶盏,放到小几上,抱着她一翻身,轧进软被里,捧了她的脸,亲吻嘴儿,咂其丁香舌,又香又甜,湿软似蜜,他只觉怎么也亲不够,不晓过去多久才放开,哑声低问:“可想我不曾?”   林婵气咻咻答:“哼,想你个鬼哩!” 第94章 和好   接上话。林婵萧云彰终相见,听得他一番解释,嘴上说不谅,心底气倒底化掉大半。   俗说小别胜新婚,他俩应算长别,这会儿团圆了,你看我俏丽,我看你清俊,越看越情迷。忍不得亲亲抱抱,欲念快似出笼猛兽,你解我玉花扣,我松你斜交领,褪掉贴肉纱裤儿,扯脱束腰革带儿,一个咬含不松口,一个探握不撒手,一个掰腿狠入,一个抻腰力凑,但见她杏面粉腮星眼朦胧,但见他蹙眉粗喘浑身火热,但见她雪肌赛鹅脂,但见他腰绷胜紧弦,他爱她如韧丝,盘曲好打造,她爱他如磐石,强硬不松懈。   他问:“乖肉,想我不曾?快说,说给你夫听。”   林婵此刻也不犟嘴了,回应道:“想九叔哩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甚么九叔,该叫我甚么?”   林婵的手扶拢盘髻,唤道:“好哥哥,我的发摇散了。”   萧云彰喜她叫他好哥哥,说道:“你求求我。”   林婵依言叫:“好哥哥,实在受不住了,你莫逮了这一夜使劲儿,来日方长,歇歇罢。”   萧云彰听得欢娱,伸手拔了她髻间玉簪,乌油发散落,更是媚相天成,看得眼热,喘吁吁道:“你忍忍,我有使不完的劲儿。”   林婵哼唧道:“好难忍呀,你饶了我罢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就爱你求我。”   林婵索性一迭声儿颤声怯怯,娇语嘤嘤,把他听得心火烧,拽她调过身来,索性将两条雪样的腿儿一扛,捧着股儿,愈发肆意张狂,听外打更四声过,他粗声道:“快说,你是我陈明嘉的老婆,此生只有为夫我一个。”   林婵说了,他又道:“只欢喜为夫一人。”   林婵瞪着水汪汪眼,依他说了,他方餍足,重重俯压她之上,喘声如牛,不得动弹,浑身更似水洗过般,只觉销骨蚀髓,精透力竭,平生至此,从未如此畅快过。林婵倦极,偎他怀里睡了,他亦搂抱她不放,直至鸡叫惊醒,忍不得再亲热一番,后恐被小眉撞见,才起身穿衣走了,林婵继续熟睡,待睁眼时,已日上三竿。   小眉换了火盆,林婵穿衣梳洗,顺口问她:“昨儿听的甚么戏?”   小眉回道:“曲名叫《刘行首》,唱的实在好。”   林婵道:“讲的甚么故事。”   小眉道:“讲的王重阳度化鬼仙,一会儿喷火,一会儿放烟,热热闹闹的。”再多说不出。   齐映来送早饭。林婵坐桌前问:“你也去了?戏文讲得甚么?”   齐映道:“不过是被度者执迷不悟,不肯出世。度她的却三番两次,定要度她。终于度人者如愿以偿,被度人恍然觉悟,一念之转,便得证果朝元,立地成仙。”   林婵道:“听来倒与《度柳翠》相似。”   齐映道:“大差不厘。其中曲词甚妙,颇有马致远、李寿卿之雅韵。”   林婵好奇问:“你唱一段我听。”   齐映真就唱其中一折杨柳青:天淡晓风明灭,白露点苍苔败叶,断址颓垣,荒烟衰草,汉家陵阙,咸阳陌上,行人依旧,名亲利切,改换容颜,消磨今古,陇头残月。   林婵听后赞道:“你怎这般能耐,”   齐映还未答,听萧乾隔帘禀:“陈管事来了。”   陈珀入房,作揖见礼后问:“方谁在唱?”林婵给齐映个眼色,齐映领会走了。   林婵自顾吃甜粥,不言语。   陈珀讪讪道:“唱得不输那些个名角儿。”仍是寂静,听窗外几声鸟叫。小眉过来斟茶,请他坐,林婵道:“陈管事忙哩,说两句话就走。”   陈珀道:“这趟有重要事儿,非两句话说的清。”请小眉避让。   小眉看看林婵神情,放下茶壶,退到帘外。陈珀撩袍朝她面前一跪。林婵不动声色问:“陈管事这是做甚?”   陈珀道:“我特来请罪,隐瞒奶奶爷还活着,害奶奶这段时日,伤心痛苦不得安生。我看在眼里,疼在心底,我也有苦衷。”   林婵撇嘴问:“爷还活着?我怎不知?”   陈珀道:“昨儿爷在奶奶房里待了一宿哩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当他是鬼,不好好往生投胎去,死来缠我做甚?我让萧乾去请张天师来,用他那柄三五斩邪雌雄剑,斩他!”   陈珀道:“啊!还请奶奶见谅,爷有他的苦衷。”   林婵话锋一转问:“爷有苦衷,那陈管事的苦衷是何?”   陈珀微愣,反应过来道:“我自幼随爷身边伺候,忠心侍主是我之职,爷让我往东,决不往西,让我朝左,决不朝右。”   林婵打断道:“你既无错,来向我请罪做甚?”   陈珀道:“奶奶嫁给爷,成为一家人,奶奶也是我的主子。”   林婵冷笑道:“你原来知我是你主子呀!你生份我和爷的事儿,可没见少做一样!”   陈珀心底敲锣打鼓,硬起头皮问:“奶奶这话何意哩?”   林婵道:“勿要装糊涂,爷皆告诉我了。”   陈珀暗叫苦:“我从前若有怠慢奶奶之处,是我不对,请奶奶责罚。”   林婵这才语气缓和道:“从前种种,譬如昨日死;从后种种,譬如今日生。从前不可追,我再不提,从后,爷晓得的、不论大小事儿,你不许瞒我,你不说,我若知晓了,你没得好日子过。”   陈珀道:“是。”   林婵道:“日后你陪随我在外行走,要像待爷那般,忠心待我,我若察觉你有异心,多的是手段弄你。”   陈珀道:“是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起来说话。”陈珀谢过站起。   林婵问:“月楼哩?怎不来见我?”   陈珀回道:“月楼一早回大理寺少卿谢府了。”   他不待她问,坦白道:“京中太庙皇寺,将购买山茶油点长明灯,其利可观,又能耀名,官商皆盯了这块肥肉垂涎欲滴,但十数年前,灯油案惨烈,皇帝为防旧案重演,命内库魏公公主办,又命内阁首辅徐炳正、大理寺少卿谢京监督,月楼回京后,通过人牙进了谢府,如今在谢京母亲身边伴随,颇受重用,只为探得些风声儿,好早做应对。”   林婵想想问:“徐首辅家可有爷的人?”   陈珀道:“奶奶要问爷了。”   林婵盯紧他,陈珀道:“奶奶再看我也不知。”   林婵笑道:“不知就不知嘛,我信你。”   又说了会话,陈珀告辞出房,马不停蹄来到萧云彰宿房,萧云彰才沐浴过,换一身黛青团花纹棉直裰,神情气爽,坐在院央赏梅吃茶,脚边搁大火盆儿,燃炭正旺。   陈珀原有一肚子话,突然又不知从何说起。   萧云彰看他两眼,问道:“怎地,有话说?”   陈珀把方才同林婵的话,一一学给他听。   萧云彰听后,大笑不止。 第95章 福安   接上话。萧肃康用过早饭,在书房和郭铭密谈,待郭铭走后,方叫福安进来,吩咐:“你去怡花院知会乔云云,我在西榆林巷等她。”   福安领命,抬了轿径往怡花院,乔云云没多话,请他坐了吃茶,自去梳洗妆扮,涂抹胭脂,收拾齐当后,也不带丫环,披了斗篷,自抱琵琶,坐乘轿子,福安跟随,摇摇晃晃,一路市井桥道,进了西榆林巷,至第三家门首停住。   等候的阎婆,搀扶乔云云往里走,福安不进去,见个乡人,挑了一篮蒸糖饼来卖,他正腹饿,买了一块,咬一口,嚼两下吐了,恁难吃,恰有个讨饭老汉经过,随手舍了他。   阎婆过来,说道:“爷命你回府一趟,往账房取二十两银子,你不必着急慌忙赶,里面吃酒听曲,再耍一阵子,一个时辰总要。”   福安问:“我回去取银子,总要有个由头。”   阎婆道:“爷说了,账房问,就说给白塔寺的香油钱。”   福安答应,回府去了,经过厨房,腹鸣一声接一声,索性走进厨里,过了饭时,灶台摆数盘残羹冷炙,七零八落,无处下口,一个厨婆拎水桶经过,他逮住问:“有甚么可吃的?我饿昏了。”   厨婆笑问:“哥儿想吃甚么?”   福安道:“可有现成能吃的?”   厨婆回道:“现成的没有,我替你下碗面,再蒸两块猪油软香糕,可好?”   福安道:“无旁的法子,不好也得好。”他坐在灶前边烤火边等,忽闻得鸡汤味儿,一缕鲜过一缕,说道:“不是讲现成的没有?这味是甚么?”   厨婆悄悄说:“惠春的娘,一早往菜场,自掏钱买了一只肥鸡,回来割喉放血,炖上了,给惠春补身子。”   福安问:“惠春病了?”   厨婆笑道:“昨晚往少爷那处行房。”微顿又道:“巴望生个一儿半女,万事不愁。”   福安没接话,走到惠春娘面前,说道:“给我来碗汤吃。”   惠春娘忌他如今身份,拿碗揭盖,舀了一碗给他,福安不接,只问:“怎是清汤?”   惠春娘道:“哪儿清汤,一层黄油浓浓的。”   福安道:“需挟个鸡腿点缀。”   惠春娘心里骂他祖宗,添了个鸡腿。福安这才接过,面条和热糕也熟了,他坐到桌前,狼吞虎咽。不过片刻,惠春走进来,看见福安怔了怔,有些不自在。   惠春娘将一碗满满鸡肉给她,笑道:“快吃完它,多子多孙。”惠春道:“油腻腻的,吃不了。”   惠春娘惊喜问:“莫不是?”   惠春皱眉道:“不是。”为自证,只得接过碗儿,坐到福安对面,低头慢慢吃起来。   福安不言语,自顾把碗里吃干净,一抹嘴儿,起身就走,才走进账房,叫了声曹伙计,一眼瞟见李氏也在,缩回迈槛的左腿儿,李氏已看到他,冷笑道 :“怎地?我是瘟神厉鬼不成?见我就逃?”   福安只得上前作揖见礼,说道:“小的想夫人在账房,应为收支用度而来,岂是小的好听,是而想退下,择时再来。”   李氏问他:“你这狗奴才,我问你,老爷现在何处、做甚么?”   福安道:“老爷去了白塔寺会福觉方丈。”   李氏怀疑道:“会他?年除日才见过,怎得又见?你不必替老爷遮掩,如实地说来。”福安道:“给小的天大胆子,也不敢在夫人面前扯谎。”   李氏道:“若被我晓得你扯谎,老爷护着也无用,必要撕烂你的狗嘴,打折手脚丢出府去。”   福安不敢吭声。李氏又问:“老爷在白塔寺,你来账房做甚?”   福安道:“老爷命小的来取二十两香火钱。”   李氏听了大怒,骂道:“不当家不知油盐柴米贵,动辄就二十两,哪来的银钱,如今府里处境,可不比九叔在的时候,那会儿有他撑着,如今让我寻谁讨去。”   福安道:“小的这样回老爷,还不得抽筋扒骨,甭想好活。”   李氏道:“我管你活不活。”   福安想想道:“小的要么寻老太太去,老太太平素吃斋念佛,十分虔诚,听说是香油钱,理应不拒。”   李氏道:“你倒聪明机灵,惯会想法子。”   福安道:“谢奶奶夸奖。”   李氏道:“狗奴才,少在这儿装疯卖傻,老太太是你能随便见地?你是个甚么东西。”福安道:“佛法面前,人无高低贵贱之分。众生平等。”   李氏气得手抖,指他道:“我说一句,你驳两句,你这刁钻的奴才,仗着老爷还用你,鼻孔朝天,连我也不在眼里了。”   福安道:“奶奶这话说的,我哪里敢哩。”   李氏道:“你还找不找老太太了?”   福安道:“小的不敢了。”   李氏道:“老爷那,你怎么回?”   福安道:“小的就说,夫人说老爷你,不当家不知油盐柴米贵,如今府里没了九叔帮衬,拿不出二十两银子来。”   李氏大骂道:“你一肚子坏水,想引老爷来骂我,可是?”   福安道:“不过实话实说,小的不晓哪里错了。”   李氏道:“狗奴才,你张口便是错。”   福安道:“那小的见着老爷,就装哑巴,不讲话了。”告辞退下,才走到帘子处,又被李氏叫住,李氏命曹伙计取来十两银子,丢在地上,沉脸道:“还不捡了去?”   福安面不改色,作揖谢过,蹲身捡起银子,出房来,躲在梅树后,挨冷受冻半晌,等李氏也走了,又走进账房,曹伙计见他返回,并不多说,包十两银子递过来,福安谢过,回宿房,见萧勤薛诚萧逸,边吃酒,边吃一盘驴肉。   薛诚问:“哥哪里来?”   福安道:“白塔寺,立刻要走了。”   萧勤道:“哥快吃盏酒,驱驱寒气。”   福安一饮而尽,吃了两片驴肉,问道:“哪来的酒肉?”   萧逸笑道:“新买进几个小厮,有两个颇懂人情世故。”   福安瘪嘴笑,换了身衣裳,复回西榆林巷,阎婆来开门,福安问她:“老爷好了没?”   阎婆道:“还在耍哩。”领他到明间,端来酒菜。   福安道:“我刚吃了饭来,有些乏困,在椅上歪会儿,你爱哪哪去。”   阎婆道:“乔娘子要吃百花酒,我出门打酒,爷若有吩咐,你帮我招呼着,我快去快回。”   福安应承,待她走了,蹑手蹑脚走至窗下,凑耳听觑,听得一阵乱响,喘息不住。萧肃康问:“你怎地又添新伤?虔婆恶毒,待我寻人给她个教训,让她以后不敢打你。”   乔云云有气无力道:“你错怪了人哩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那你说是何人?”   乔云云道:“不说罢,说了爷你也无能为力。”   萧肃康不悦道:“这甚么话!我堂堂二品官儿,除皇上外,还有谁奈我何?”   乔云云仍旧道:“还是不说为好,万一爷哪天儿把我供出去,我死劫难逃了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你愈这般说,我愈要你说,快些,我不供出你就是了。” 第96章 考问   接上话。且说萧肃康招嫖乔云云,福安趁阎婆打酒去,蹑手蹑脚,躲在窗寮外偷听,听乔云云道:“是魏公公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他平白打你做甚,定是你不听话,惹他恼了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哪里怪我,是他有毛病,每把我叫去,命我脱光衣裳,马趴榻上,用条长鞭子,使劲儿抽打,打得我活也不得、死也不得,越叫他抽得越凶,还有数种手段,把人不当人,我实难启口。”说着嘤嘤哭了。   萧肃康听后,大骂道:“老骟驴还有此等怪癖,我竟不知,把你这白净的皮肉糟蹋不成样。你莫哭,我现要用他,奈他不得,待事成了,我呈奏皇上,治他个罪,替你出气。”   乔云云问:“爷要用他甚么?”   萧肃康道:“机密之事,岂能说得。”   乔云云愈发啜泣道:“原来你也诳我,又何必哄我说哩,落得里外不是人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 这般,你不用接客了,我每月送二十两银子与虔婆,若老骟驴来请,自让她挡回去。”   乔云云不哭了,说道:“二十两只怕不够,爷真待我有心,再添十两才行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不过三十两银子,我自会命小厮送去。”   乔云云喜笑颜开道:“我晓得爷最心疼我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今日难得见,我们多耍一回。”   福安听得床榻咯吱作响,萧肃康气喘吁吁,娼妇娇吟连绵。他觉无趣,重坐回明间,阎婆打酒回来,两人吃了片刻,听房中要水,阎婆自去伺候,待萧肃康出来, 福安近前递上银子。   萧肃康道:“你给乔云云,回府后,再问曹伙计讨三十两,送到怡花院虔婆处,只说我包下她,不消接客了。”   福安道:“只怕曹伙计不给哩。”   萧肃康问:“为何不给?他吃了熊心豹子胆?”   福安趁机道:“我不敢说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你尽管说。”   福安就把在账房遇李氏、添油加醋说一遍:“大夫人问小的,爷在哪里做甚,小的回爷在白塔寺听经,大夫人骂小的一肚子坏水,张口胡诌,定是替爷在遮瞒,她听小的要银子,骂爷不当家不知油盐柴米贵,如今没了九爷相助,府里哪有闲钱。好说歹说,才扔给小的十两,小的只好等大夫人走了,再问曹伙计讨了十两,他向我诉难处,看情形下次要就难哩。”   萧肃康大怒道:“待我回去骂她!”   福安道:“爷万不可把我供出来。”   萧肃康不答,乘上轿先走了,福安等乔云云出来,给了二十两银,她接过称谢,赏他一两银子,也自回去,不在话下。   话分两头,林婵这边棺材落葬后,打发各路人马去了,该拆的拆,该换的换,洒扫清理,耗了几日,她休了几日,仗着年轻,精神养足。   一日早晨,用过饭后,她乘上轿子,陈珀、萧乾及齐映跟随,迳往奎元楼来,到了楼首,她下轿,已有伙计来迎,走进上房,桌席已备,煤、布、骡马市及其它杂市的总管事,均已到了,皆站起作揖,再叙礼依次坐。   陈珀先开门见山:“九爷亡故,留下商铺众多,群龙不可一日无首,此番召各位前来,是要把这个‘首’给定下,众人也可心定。”他指向林婵道:“日后商铺的经营,大小决策及帐目明细,全交奶奶处置,我从旁监督相助。”   一众面面相觑,再打量林婵,祭吊时见过,一身缟素,多在灵前跪坐垂泪,是而不曾在意,此刻再看,穿桃夭色棉布袄裙,发髻高梳,刻意打扮老成,但相貌难骗人,又是好颜色。煤市总管李青开口道:“奶奶乃官家之女,如今接手九爷的铺面,行行商之事,只恐辱没了奶奶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嫁九爷起,便自认下商妇的身份,并不以为耻,何谈辱没。”   布市总管姚广问:“奶奶常居深宅,无行商过往,如何管理商铺,查看帐目,督促我们经营?”   林婵道:“我随九爷南下行商,经其言传身教,后在姑苏城布铺,做了半年掌柜,得唐掌柜倾囊相授经商之法,所谓名师出高徒,我受益匪浅,虽经验不足,还有待磨炼,但该知的行道,已烂熟于心。”   骡马市掌柜冯建问:“唐掌柜可安好?”   林婵微笑道:“甚好呢!”   冯建颌首道:“唐掌柜女中豪杰,有她相授,应差不了。”   李青道:“话虽这般说,但九爷数年打下的江山,亦是我们心血,来之不易,奶奶太年轻,言语过于自信,反显浮躁自大,我心生忐忑。陈珀,此事不可轻率。”   陈珀一声不吭,林婵道:“周公不避嫌疑,尽力辅佐君主,而召公则害怕遭非议,孔圣不避见郑国美人南子,子路则主张避嫌,是以我早知各位管事,对我经商才能存有疑虑,也是人知常情。我效仿周公孔圣坦然面对,并不如召公子路退避。明知你们对我诸般猜疑,仍要前来,只因我觉得,我是九爷的正妻,他不在了,我理应挑起大梁,这是正确的决定,就该去做,至于日后成功失败,时也,命也,运也。更况,九爷生前多将你们夸赞,有胆有谋,忠心耿耿,得你们相助,我如虎添翼,有甚好怕。”   冯建笑问:“奶奶打算如何用我们?”   林婵不动声色道:“我将各位当老师看待,与各位当朋友交往,遇事待各位当盟友相商,钱财待各位当亲人相分,有福共享,有难同当。” 一众听后,神情渐肃然。   李青端酒站起,说道:“我敬奶奶一盏。”   林婵亦不推辞,以袖遮面吃尽。   李青问:“奶奶可否自评,是甚样的人?”   陈珀咳嗽一声道:“过了。”   林婵道:“无妨!我为人处事,识时务,晓进退,诚实可信,行事公正,若谁欺我弱小,私行苟当,必睚眦必报,实在眼里容不得沙子。”   李青问:“奶奶方才说,有我等相助,如虎添翼,若此刻我等一齐请辞,奶奶该当如何?”   林婵道:“踩住虎尾,它便不能伤人,鞭打龙躯,它会吐出宝珠,能者无需神仙相助,懂得运筹谋略即可。你们若请辞,来去自由,我先从内部选拔,能者居上,再外部招贤,奉以厚金相引,也可苏州布庄调遣解围,办法总比困难多,我并不惧。”无人再说话。   陈珀拿出一个锦盒,揭盖取出纸笺,展开道:“此是爷生前所写,留下遗愿,他若遭逢变故,商铺一切经营,交吾妻林婵掌管打理,陈珀相助,各铺管事掌柜,理应忠心辅佐,待她如待我,见她如见我,无有区分。若有违心逆心者,可自行离开,若有生出祸乱者,论情节轻重,施以严惩。”陈珀念毕,传于众人看,果是九爷萧云彰的笔迹无误。   李青冯建持酒盏,带头起身,再撩袍跪下,余者纷纷跪下,共举盏齐声道:“我等定不负九爷意,一切如昨,誓与奶奶同生死,共进退。”   林婵举盏吃尽。   气氛渐热闹,陈珀叫了伶人五六个,带琵琶月琴,进来弹唱助兴。林婵亦不离开,与他们同乐,陈珀悄悄道:“奶奶勿要责怪李青冯建多话,他们其实......”   林婵打断道:“我晓得他们苦心,这点眼力见儿我若没有,怎当这群龙之首?”   陈珀微笑道:“是我小瞧奶奶了。”   林婵哼了一声,抬下巴尖儿问:“那可是柴市的主管陈胜?”   陈珀道:“从前是,如今柴市归了五爷,他没了用处,平日只记记闲帐而已。” 林婵没再问了。 第97章 密谈   接上话,且说林婵与众商铺管事吃席毕,皆作谢起身,各自散去。林婵借故留下陈胜,随轿回到陈宅,至垂花门处,林婵吩咐:“萧乾,你往菜市口,买只八斤重的老鸭回来,齐映往酒庄买一坛羊羔酒,煨鸭子吃。”他二人应诺走了。   林婵与陈胜、陈珀走至花园深处,到一处院门首,陈珀先叩门钹五下,再推开,走至正房前,陈珀隔帘禀:“奶奶和陈胜来了。”   里有人道:“还不快进来。”   陈胜听得声后,大为惊骇,嘴唇抖颤问:“这,这是......不是说九爷故去?”   陈珀微笑道:“你去瞧瞧不就大白了。”   林婵已掀帘入房,陈胜忙跟在后,萧云彰迎来,摸摸林婵的面颊,一片冰凉,皱眉欲说,陈胜已跪下,喜极而泣道:“爷啊,你还活着,瞒得我等好苦啊。”   萧云彰扶起他,温和道:“为查清当年灯油案,沉冤昭雪,唯有置死地而后生,我们才有活路,委屈你了。”   陈胜道:“只要爷活着,我便是死也甘愿。”   林婵脱了斗篷,听这话道:“甚么死不死的,大过年也不晓忌讳。”火盆儿在床沿,她坐到床上,陈胜道:“奶奶说的是。”   萧云彰摇头笑。陈珀搬条长凳过来,与陈胜并肩坐了,萧云彰上床坐。一个年长的仆子进来,端了桌子,放火盆上,摆几样小菜,酒温好了,林婵瞧那仆子从未见过,但观陈珀陈胜表情,显然熟识许久了。   陈珀斟酒,陈胜擎盏在手,敬道:“晓爷还活着,我实在高兴,请九爷奶奶满饮。”   萧云彰林婵举盏饮了。陈珀斟满,陈胜说道:“今儿奶奶在诸管事面前,昭显大才,好事成双,请九爷奶奶再饮。”两人无二话,饮尽了。   陈胜说道:“好事连三,请九爷奶奶再饮。”两人依旧饮尽。   林婵打个酒嗝儿,萧云彰瞟她两腮白里透赤,眼生涟漪,挡住陈胜,笑道:“慢慢吃罢,不必再敬。”   林婵好奇问:“你随五爷经营柴市 ,如何了?”   陈胜愤懑叹气,说道:“当初爷将柴市交萧任游时,正当兴旺时,负责整个京城、连同宫内惜薪司的柴炭供应。哪成想萧任游来后,重用亲信,驱撵旧人,他不思经营,终日只知勒索帐上银两,供其吃喝嫖赌,不过半年,败相已显,其他柴炭铺面,如雨后春笋,抢占商机。尤以一家名为南山柴的,来势汹汹,日益扩大,铺里出走数人,皆投靠他处。”   陈珀笑道:“你猜猜,那南山柴的铺子,是谁开的?”萧云彰笑而不语。   陈胜看他们,顿时恍然:“原来是爷。”   林婵捏萧云彰的脸问:“你何时布局的?”   萧云彰道:“去年娶你时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这老狐狸,太坏了。”陈珀闷笑。   陈胜道:“奶奶这话,有些不敬。”   林婵抽手,用指头戳萧云彰胸前,连声问:“你自己说,你是不是坏。你瞒天瞒地瞒大海,你瞒妻瞒友瞒死敌,让亲者痛,仇者快,这还不坏,简直坏透了。”   萧云彰顺势攥住她的手指,问陈珀:“她在奎元楼吃酒了?”   陈珀还未答,林婵道:“小酌了两杯,我没醉。你说你坏不坏?”   萧云彰无奈道:“坏,坏透了。”   林婵看向陈胜,得意道:“爷承认了。他令福安和你,那样伤心大哭,我都没眼看,定要让他给你俩道歉。”   陈胜唬得连连摆手:“奶奶折煞我了,成大事者不拘小节!只要能还陈家公道,一切不过微尘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们都是好人,可惜跟了一只老狐狸。还是跟我罢,我决计不令你们受这委屈。”   萧云彰弹她额面,笑道:“当着我的面,挑拨离间,蛊惑人心,挖人墙角,该当何罪。”   林婵听了,怔怔地,再嘻嘻笑,萧云彰叹息道:“没酒量还要饮。”问陈胜:“十日后,魏公公在奎元楼办商会,争灯油采买佥商名额。萧任游可有消息?”   陈胜回道:“听他同亲信隐约提过,定去参加,大有胜券再握之势。猜度萧家大爷萧肃康在暗处使力,他原就和魏公公交好,还有徐首铺,与萧府是姻亲。爷有何打算?”   萧云彰不待答,林婵道:“大好机会岂容错过。我必当竭尽全力争一争。”   萧云彰睨她问:“怎地,又清醒了?”   林婵道:“我没醉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西城南有个油坊胡同,里边有十数家,都是开油坊营生的,其中有家叫‘百门’的油铺,是我八年前开的,只卖灯油,为掩人耳目,经营的不死不活。如今将派上用场,阿婵以百门油铺掌柜身份,前去参加奎元楼商会,势必拿下灯油佥商一缺。”   陈胜道:“能竞争者,唯萧任游不可小觑,终究大树底下好乘凉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已有法子,让他在商会上不体面。”林婵倚他肩膀上,要睡不睡,嘀咕道:“真是坏。”   萧云彰忍俊不禁,陈珀陈胜也笑了。   萧云彰低声道:“官商勾结,以‘利’字为重,我之法不过为横生枝节,是否能撼动大树,我实难拿稳。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,还需气运。”这番一说,陈珀陈胜心中也没了底,面色凝重,不言语,火盆里燃炭赤红,烘得桌腿暖呼呼。   萧云彰怕林婵受凉,拿过大氅将她裹住,抱在怀里,问他俩:“阿婵今日与众主事相见,表现如何?”   陈珀陈胜皆赞不俗。陈珀道:“不愧是林詹事教养出的女儿,饱读诗书,讲话引经据典,侃侃而谈,态度更不卑不亢,唬得一帮爷们无话可驳。”   陈胜道:“他们是吃了没念书的亏。”   萧云彰饶有兴致问:“阿婵说了甚么?”   陈珀故意道:“爷自问奶奶去,定比我们讲来精彩。”皆笑了。   萧云彰道:“奎元楼商会,来的魏公公不谈,内阁首辅徐炳正,大理寺少卿谢京,萧肃康多数会到,这几人满腹学问,在朝堂纵横捭阖数年,各有各的阴谋算计。我不由忧心,恐阿婵难以应付。”这正是:打鱼人难躲狂风巨浪,打猎人难避虎豹豺狼。   陈胜道:“能应付他们的,唯爷自己。但爷既下了这盘棋,选定了奶奶,理应疑人不用,用人不疑。”   萧云彰拍桌道:“好个疑人不用,用人不疑。”他亲自为陈胜陈珀斟酒,三人饮过一盏,再叙聊许久,眼见天色昏沉,陈胜起身告辞。   萧云彰道:“陈珀送陈胜出去,阿婵醉睡了,待她醒后,我送她回房。” 第98章 旧人   接上话。待陈珀陈胜走后,林婵直起身,抬手理发鬓,说道:“我要走哩,免得小眉担心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今是元宵节,我让陈珀领他们逛灯市去了,你酒饮的脸红,吃几盏浓茶,和我说会话儿,再走不迟。”   林婵接过他递来的盏,一口一口抿着。萧云彰只觉可爱,揽她到怀里,她也趁势倚他肩膀,一时都没说话,房内静谧,隐隐听得外有鼓响,放烟火声。萧云彰看月光洒花窗,说道:“我陪你看灯去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才不去,年年皆一样,猜灯谜,跳百索,放烟火,击太平鼓,听戏文,走百病。人烟凑集,车马轰雷,无甚大意趣。”   萧云彰心知是她体量,俯首亲她额面道:“等这事儿过后,我特为你办一街灯市。”林婵听得眼睛一亮,喜笑颜开。   萧云彰问:“讲讲今儿在奎元楼,你如何应付他们的?”   林婵放下茶盏,一梭溜下床,站那道:“我学给你看。”她先学李青,拈髯粗声道:“奶奶乃官家之女,你来行商,恐辱没了身份。”她学自己道:“我立志嫁九爷,便认下商妇身份,并不以为耻,何谈辱没。”萧云彰看她分扮角儿,凝神细听,笑而不语。   听她说至“周公不嫌于居慑,孔子不嫌于见南子,居嫌而不苟免,其惟至明乎。”点头赞道:“说的甚是。”   听她说至:“我以师相待,以友交往,事发为盟,钱分若亲,有福共享,有难同当。”赞道:“阿婵德足以怀远,主事者定心悦诚服地归顺。”   听她说至自己:“识时务,晓进退,志诚守信,疾恶如仇。”更为赞道:“道德仁义礼皆全了。”   待至最后,听她道:“各管事们撩袍而跪,齐声表心意,誓与奶奶同生死、共进退。”   萧云彰喜不自胜,拉她坐腿上,揽住颈子,用力亲了个嘴,夸道:“乖肉,我没看错你,果然能耐。”   林婵冷哼一声:“我不稀得说你。”   萧云彰笑容满面,抱她上床,压至身下,含口茶水,喂她嘴里,喂得兴起,扯开衣襟,唇舌顺颈而下,停至河山锦绣处,林婵嗯呀不绝,哥哥乱唤,主动褪裤,露出白莹莹腿儿,萧云彰看得销魂蚀骨,大掌箍住腰肢,足儿搭上肩头,一时管不了许多,恨不得死她身上。   林婵青春年少,欲念旺盛,承得住他的狠戾,面红耳赤,粉汗滚淌,身骨摇摆不歇,萧云彰听她叫声甚高,恐被院外仆子路过听去,抓来肚兜覆她面上,一个眼前无所见更彷徨,一个得新趣愈发肆意张狂,纠缠难分的影儿,婆娑窗寮纸上,无个休止,不在话下。   话分两头,且说萧府,元宵节次日,福安和萧逸薛诚几个,坐在府门前大长凳上晒日阳,盯着新来的仆役扫洒。忽见远远过来一个乞丐,衣裳褴褛,乱发沾满污垢,至他几个面前,也不说话,只是哭泣。   福安闻着恶臭,自袖中取出一个银角儿,丢给他道:“你赶紧走罢。”   乞丐扑簇簇流泪道:“我能去哪儿,这便是我待的地方。”   薛诚骂道:“臭叫花子,讨打不是,可不好乱认祖宗。”   乞丐道:“薛诚你个小厮,如今长本事了,敢朝我吠。”   薛诚唬一跳道:“他竟知爷爷我姓名。”   福安打量他道:“你撩起头发。”   乞丐撩发露出全脸,福安跳起道:“萧贵,怎落到这般田地?”   萧逸问:“萧贵是何人?”   薛诚细看,惊骇道:“果真是萧贵。皆说你拐了九爷的银子走了,可是真的?”   萧贵道:“我的冤屈堪比窦娥,现不是说话的时候,领我进去洗个澡,换身干净衣裳。”   萧逸薛诚皆看向福安,福安道:“看我做甚!薛诚领他去净房,我和萧逸仍在这守着,等大老爷的官轿。”   薛诚领萧贵走了,萧逸问:“他是何来历?”   福安道:“这萧贵,原是老爷的近身长随,后与我互换,他去了九爷身边,我来伺候老爷。九爷行商,遣他往南方松江雇布匠,带到苏州,九爷在那有布庄,结果这厮从此无影无踪,人间消失。九爷告了官,请求缉拿,天大地大,去哪缉拿,也就不了了之。”   萧逸恍然道:“原来如此。他今儿跑来,看情形,大抵银子挥霍光了,活不下去,又腆脸回来找东家。”   福安道:“等老爷回来,且看他怎么圆!”   晌午时分,萧肃康乘官轿归府,吃酒醉了,由福安萧逸搀扶进书房,躺矮榻上昏昏睡了,至日落时方醒,梳洗毕,坐桌前,翻看邀帖,上写道:“二十日奎元楼起商会,内库总管太监魏泰,内阁首辅徐炳正,大理寺少卿谢京,共同择选皇寺太庙灯油佥商名目,敬请吏部尚书萧肃康前来旁观。”   福安递热茶到他手边,萧肃康指帖问:“谁送来的?”   福安答道:“魏公公手下小太监送来的,我与他一两银子。”   萧肃康颌首,命他研磨,执笔写回帖,嫌字写不周整,废了两张纸,又嫌福安墨磨的不浓,踢了两脚,待写毕,墨迹晾干,萧肃康洗手,福安递巾时道:“还要禀爷一桩事儿。”   萧肃康问:“何事?”   福安察言观色道:“萧贵回来了。”   萧肃康问:“哪个萧贵?”   福安道:“老爷从前的近身,后遣到九爷身边,拿了九爷的银子,往南方办差,此后杳无音信,遍寻不着。”   萧肃康这才忆起,问道:“现人在何处?”   福安道:“在廊上等爷召见哩。”   萧肃康吩咐:“让萧贵进来,你往魏公公府送回帖,命萧逸去请郭铭来。”   福安应诺,接过帖退到廊下,告知萧贵:“爷要见你。”   萧贵一身干净棉袍,面庞乌黑,沧桑许多,撩帘入房,福安待萧逸走了,躲进明间僻角,透过缝隙往里偷觑。但见萧贵,往萧肃康面前一跪,大哭不止。萧肃康先还劝慰,须臾不耐烦起来,皱眉道:“哭甚,好没出息的样子。”   萧贵不敢再哭,只道:“见到老爷,一时喜极而泣,故而失态了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你且说这一年余,去了何处,怎不回来,长话短说,误耽搁我正事。”   萧贵道:“我前年十月中旬,拿了九爷五十两银,往南方办差,雇马车出城,至清平县,寻客栈住下,只待翌日往渡口,乘船南下,哪想那晚,我在小食店用过饭,回客栈途中,遭遇三个蒙面劫匪,将我击晕,捆绑手脚,塞入麻袋,劫了我的银子,把我卖给人牙,那人牙好不凶残,驱撵我至山东临清,卖入官窑砖厂,自此不见天日,终日碎土、澄泥、熟土、制坯、晾坯、验坯、装窑、焙烧,苦不堪言,起得比鸡早,睡得比狗晚,吃得猪食,动作慢了,非打即骂。一直至今年秋,我寻个时机逃出来,恐被抓回,佯扮乞丐,一路沿街乞讨,今日才到京城。” 第99章 交换 八_ 零_电 _子_书_ w _ w_ w_.t _x _t _ 0_ 2. c_o_m   接上话。萧肃康听萧贵一番哭诉,问道:“九爷使唤你往松江去,给了多少盘缠?”   萧贵老实答:“整五十两。”   萧肃康又问:“你可向谁透露了?”   萧贵道:“未曾与谁说过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奇怪来哉!如今九爷也死了,亦是死无对证。”   萧贵听言唬了一跳,说道:“好端端怎会死了?”   萧肃康皱眉道:“府里规矩忘光了?”   萧贵不敢多嘴,恰郭铭掀帘而入,萧肃康道:“萧贵,你先回宿房歇息去,明日过来听差。”   萧贵大喜,千恩万谢退下。   郭铭问:“这是何人?”   萧肃康道:“我从前的长随,萧贵。”   郭铭吃惊道:“怎地如此憔悴,我一时没认出来。”   萧肃康请他坐下吃茶,将前因后果大概说了。   郭铭唏嘘:“在官窑做苦工的,多是坐牢犯,打死人不用偿命,窑役凶狠,看管极严,若非菩萨显灵保佑,他插翅难逃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我疑是萧云彰陷害他。”   郭铭问:“怎么地?”   萧肃康道:“萧贵受我指使,潜在他身边探听行踪,他那样精明,岂会心里不知,自然要想法摆脱。借故支萧贵往南,再途中下手,神不知鬼不觉,也无从查证。”   郭铭颌首道:“爷说的有道理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他已死,再提无甚意义。”   郭铭问:“奎元楼商会,爷有何打算?”   萧肃康道:“五弟前去参加争选,我给魏泰多番明示,他无二话。徐阁老与我将成姻亲,定会留情。那谢京与我不睦,纵然再反对,不过是孤掌难鸣。”   郭铭问:“爷怎如此笃定,魏泰会帮你?”   萧肃康低声道:“公主寻过他。”   郭铭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不在话下。   且说福安,袖揣回帖,乘轿来到魏公公外府,到门首叩铜钹,来接迎的,正是门人魏贤,福安与他熟识,笑问:“哥哥过得可好?”   魏贤道:“甚么好不好,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。你也不来瞧我。”   福安道:“我来送过三回帖儿,不见你哩,接迎我的面生。”   魏贤道:“我有两月往乡下见亲去。”   福安道:“我说不是。”   魏贤问:“你来何事?”   福安道:“我来回帖。”取出递他。魏贤接过,领他到客堂吃茶,自去送禀,不过一盏茶功夫,魏贤回来,给他魏公公赏的一两银子,福安不收,只道:“哥哥拿去买酒吃。”起身要走,魏贤拦道:“陪我吃两钟酒再走。”   福安笑道:“你当值还吃酒,被魏公公瞧见,打你几棍子,勿要怪到我头上。”   魏贤道:“他房里有人戏耍,一时半刻管不到这里。”   福安复坐,魏贤端来一碗十来颗赤红大枣,一碟盐煎肉,用以佐酒。福安吃了口问:“魏公公房里来的谁?”   魏贤道:“怡花院的娼妓,乔云云。”   福安暗诧,表面不显,再问:“她可是常来?”   魏贤道:“十天半月,至少一趟。”   福安说:“倒是跑的勤快。”   魏贤道:“老骟驴喜欢她,旁的娼妓入不得眼。”   福安没再多问,吃了几盏酒、两颗大枣,方告辞走了,出府门后,立在不远处,等足一个时辰,才见府门大开,一顶小轿晃悠悠抬出,朝街市路方向,福安紧步跟随,至轿帘前招呼,乔云云撩帘见是他,笑问:“你从哪儿冒出?要哪去?”   福安道:“我往魏公公府送帖子,这会儿偷得浮生半日闲,四处乱走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我原当你勤奋,却是个惫懒行货,大爷可晓得你两张面孔?”   福安道:“这世间人,多得是两张面孔,不差我一个,也不差姐姐你一个。”   乔云云笑问:“甚么意思?”   福安道:“大爷出三十银子包钱包的你,不消再接客了。你却十天半月、出没魏公公外府,是何道理?我若告诉大爷,他最要脸面,怕不是姐姐难做。”   乔云云仍笑,说道:“我好怕呀!你要甚么好处,尽提就是。”   福安道:“我一时无所想,先欠着罢。”   乔云云冷哼一声,荡下轿帘,不再理他。过半晌,福安问:“怡花院里,我记得有个妓儿,眉心有颗红痣,叫甚么花名?”   乔云云回:“一点红。你怎还不走?”   福安道:“谢姐姐告知。我两条腿正有劲儿。”   乔云云一把撩起帘,说道:“你问她做甚?”   福安道:“九爷从前身边有个陪随,名唤萧贵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我管他萧贵还是萧贱。”   福安道:“你莫心里筛豆子。萧贵常随九爷来怡花院,一来二去,和一点红打得火热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勾栏本就风月场所,专事男女勾当,不足以提。”   福安道:“麻烦姐姐同那一点红说,失踪一年余的萧贵,回来了。”   乔云云问:“他怎会失踪哩?”   福安道:“谁晓得。前年秋末,九爷给他盘缠,往南方办差,一去便无了音信,劳官府张榜寻找,也是徒劳。后猜他定是见财起义,贪了爷的银子自谋生路去,哪想得他今日出现府门首,不像个人样。”   乔云云默有须臾,忽然笑道:“我倒晓得一桩秘事,你听也不听?”   福安道:“姐姐说来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我说可以,你休在萧大爷那嚼我舌根,我俩两清。”   福安想想道:“你勿诳我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必是你爱听的。”福安这才答应了。   乔云云让他凑近,附耳畔道:“我同你说,这般那般。”福安听后,喜不自胜。   乔云云道:“莫同旁人说是我说的。”   福安道:“这是自然。”行到十字街口,两人分道扬镳。   乔云云乘轿回到勾栏,已是天色将晚,一轮白月当空。她上楼进入房内,丫头不晓哪去了,铜盆生着旺火儿,桌上摆杯盏,茶吃了半壶,绕到里间,果然魏寅躺她床上,头枕熟睡。她蹑手蹑脚坐到床沿,一错不错瞧着他的脸,见他眉头紧蹙,不禁伸手欲抚平,又顿住缩回,神情阴晴不定,渐渐流露出伤悲颜色。   魏寅猛得睁眼,她忙背过身去。魏寅坐起问:“甚么时候回的,怎不叫醒我?”   乔云云道:“难见你睡得这般沉,不忍叫醒。”她起身去更衣。   魏寅趿鞋下床,向火吃茶。乔云云过来,坐他身边问:“用过饭没?”   魏寅给她斟茶,回道:“吃了一碗元宵。”   乔云云问:“甚么馅儿?”   魏寅道:“还能甚么,不是芝麻,就是花生。”   乔云云突然笑了。魏寅问:“为何发笑?”   乔云云道:“你还记得,在宝山县,有一回上元节,你娘包了野鸡馅的汤圆,又咸又鲜,我恁爱吃,足吃了八颗,腹胀如鼓,爹爹熬山楂水,喂我饮下,折腾一夜,才渐消停。”   魏寅道:“我娘内疚了好些日。”两人相视,火光在眼里跳跃,笑着笑着,倏得不笑了。 第100章 暗事   接上话。两人俯首看向铜盆,燃炭发红,忽明忽灭。   乔云云轻道:“我同魏公公说,日后他再叫,我也不来了。他问我为甚。我说,萧大人出三十银子包钱包了我,不许我再接客了。他还有些不信,使了小公公把妈妈叫到府里,妈妈先还瞒着,挨了几板子才吐露实情。魏公公十分恼怒,我说,‘我听他还说了些话,算罢,还是不说罢,你们素来交好,不必为我一个娼妓伤了和气,心生罅隙。’他说,‘你不说,我反要打你板子。’我说,‘萧大人看到我鞭伤,问哪来的,我不肯说’,他说,‘不说我也晓得,魏公公抽的,有怪癖的老骟驴,我现要用他,奈他不得,待事成了,我呈奏皇上治他的罪。’魏公公听了,又气又恨,大骂,‘画虎画皮难画骨,知人知面不知心,我当他道貌岸然是个人,他倒处处想我死。’我说,‘我问萧大人待甚么事成了,他不肯答。’魏公公说,‘奎元楼佥商会。’我怕他生疑,不敢再多问了。”   魏寅道:“怎不与我说,就自作主张?你自诩貂蝉,他俩非董卓吕布,一个宦官,一个重臣,原就利益交互,沆瀣一气,断不会为你撕破脸面,更甚者,吾朝律法对官吏宿娼有明令,轻杖责,重者罢官且不再叙用,你知他俩隐秘太多,以其阴狠禀性,除你指日可待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我知晓!”   魏寅问:“既知为何还要以身犯险?”   乔云云泪目道:“你一直说,要等,要忍耐,时机还未到,我皆听你的,可这一等,一忍耐,就是数年。我不要再听你得了,纵然是个死,我一条贱命,何以为惧!”   魏寅无言以对,半晌后道:“皆是我的错。”   乔云云揩帕拭泪,平静心绪,说道:“你又何错之有,我们都没错。只是天道不公,奸臣弄权罢了。”她又问:“萧肃康、魏泰所提的事儿,到底是甚么?”   魏寅道:“太庙皇寺的灯油,将改用山茶油,需指定采买佥商,二十日在奎元楼,有几家商户争夺采买权,以魏泰为主,徐炳正、谢京附从,在商户中择选其一,给予采油重任。”   乔云云问:“哪几家商户?可有名目了?”魏寅道:“萧府五爷萧任游的薪火庄,灯油商李启的启记灯油铺,西城南百门油铺,木头商周守礼的木材铺,秦重的秦家油铺。”   乔云云听后,难掩失望道:“除薪火庄最有盛名,旁的皆从未听说过,萧家看来势在必得。”   魏寅只是吃茶,沉默会儿,乔云云叹息一声:“原还寄望萧云彰,他却死了。”   魏寅道:“他之死颇蹊跷,或许还活着。”   乔云云问:“官府走过的,还怎么蹊跷?还能活着?”   魏寅道:“我正在查。到那日你前往旁观。”   乔云云问:“与我有何干系。”   魏寅道:“就算灯油采买权,终落萧家,你往那儿一坐,让魏泰想起萧肃康的话,心中生刺,眼底钉钉,也是好的。”乔云云应诺,两人又说了会话,魏寅才离去,不在话下。   且说福安回萧府,往书房来,不见有人,问站在凳上点灯笼的萧勤:“老爷哪去了?”   萧勤道:“老爷前时命萧逸备轿,与郭先生出府吃酒去了。哥,替我稳稳凳子腿,摇晃晃的,摔下来可疼。”   福安替他掌凳道:“你这点出息。”   萧勤点亮灯笼,跳下来谢过。福安问:“萧贵哩?”   萧勤道:“惠春姐姐来寻过他,老太太要见哩。”福安听进心里,走出书房,往老太太院子去,走近门首,门半掩,轻推开,往内张望,安静静的,无半个人影,他有些纳罕,走到游廊,看房外窗寮处,惠春、雪鸾、玉翠及红玉围簇在那偷听。   福安拍了记雪鸾肩膀,雪鸾唬得回头,骂道:“你个冒失鬼,来做甚,贼眉鼠眼准没好事儿。”   福安道:“我寻萧贵哩,遍寻不着,过来看看。”   雪鸾朝窗寮内呶呶嘴:“在里头哩。”   惠春道:“我往房门前守着去,若哪个主子来,好歹有个招呼人。”说完走了。   福安占据她的位儿,凑耳细听,听老太太问:“你到了砖窑,没向窑役说明身份?你是京城国公府萧家的仆子?”   萧贵道:“去就说的,没人信,以为小的要跑,说一次打一次,打得狠了,后再不敢说了。”   老太太问:“这砖窑是谁管的?”   李氏道:“临清产的都是贡砖,由宫中内库太监管的。”   老太太问:“萧贵,做窑工很苦罢?”   萧贵哭道:“岂是苦字了得,可谓生不如死。”   李氏道:“你细说说。”   福安取下玉翠头上一根簪子,戳破窗纸,往里偷窥,除老太太李氏外,二房蒋氏、三房赵氏、七房卢氏,还有三四个姨娘也在坐,共听萧贵倾诉,比听戏文儿还有兴致。   卢氏问:“你说砖厂管得甚严,三步一岗,五步一哨,蚊子飞进去也难逃,你如何逃出来的?”   萧贵道:“小的有一晚,偷了窑役的衣裳穿上,恰有车送莲花土,厂门大开,小的趁旁人不备,就逃出来了。”   卢氏道:“你这处说的含混,窑役的衣裳能随便偷的?”   蒋氏道:“你说了,窑役待你们凶残,岂容有近身的机会。”   萧贵支吾道:“也有一两个善的。”   李氏道:“你这厮定是瞒了甚么?”   萧贵满额生汗,只道:“确是机缘巧合。”   卢氏噗嗤笑道:“我倒是猜了些。”   李氏道:“你说来听听。”   卢氏道:“定是叫你到房里干营生儿,你才偷到衣裳,我说的可对?”   老太太叱道:“我当你要说甚么好话,却来污我们耳朵,连小厮也晓得避讳,你倒大剌剌说了,没个高门媳妇该有的谨言慎行样儿。”   卢氏撇嘴道:“是大嫂非逼我说,我见她想听,才说的。”   李氏道:“你这淫妇,先说你猜着了,语气板板正正,把我们全骗过,却是狗嘴吐不出象牙,鸡窝里飞不出凤凰。”   卢氏立刻道:“可听好了,大嫂说这儿是妓窝哩。”   李氏察觉失言,脸儿腾得红如抹布,朝老太太道:“母亲最知我,我没这心思,只是嘴笨罢了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晓得自己嘴笨,就少说两句,不开口没人当你哑巴。萧贵你退下罢。”   雪鸾玉翠等几,听得萧贵出来,皆做鸟兽散,福安候在院门外,须臾萧贵出来,福安上前,一把搂住他的脖颈,笑嘻嘻道:“你随我走,老爷寻你。”   萧贵推开他道:“走就走,你动手动脚做甚。”   福安偏要搂他,嘲道:“窑役要不搂你,你能逃得出砖厂?他搂你可以,我怎就不行。”   萧贵奋力挣脱,一路疾走,一路大骂,福安只笑,不紧不慢跟在后面。 第101章 风前   接上话。萧贵走进书房,瞧着无人,晓得被戏耍了,转身指福安骂道:“你个贼奴才,假传老爷的话,骗我到此,想要做甚。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,我定告知老爷,打你板子。”   福安往火盆前一坐,烤手道:“随你去告,且看老爷信你,还是信我?”   萧贵道:“今儿老爷可说了,命我明日跟前听差。”   福安笑道:“还不得恭喜你。”   萧贵哼一声欲走,福安道:“我们打个赌如何?”   萧贵问:“赌甚么?”   福安道:“待老爷回来,我禀一桩事儿,看明日可还用你!”   萧贵道:“你有话直说,缩头缩脑龟孙子。”   福安看他,笑嘻嘻道:“老爷问你,九爷给的盘缠五十两,可向谁透露了?你怎回的?”   萧贵眼皮猛跳,佯装镇定道:“干你何系,狗拿耗子多管闲事。”   福安道:“你不敢跟老爷说,你告诉过怡花院娼妓一点红。”萧贵惊住。   福安道:“那娼妓见钱眼开,动了邪念,你走后,她寻来市井泼皮一合计,尾随你至清平县,趁晚把你绑了,抢夺银子,再发卖官窑砖厂。你这是木匠戴枷,自作自受。”   萧贵问:“你怎知的?”   福安道:“我福安能讲出来,自然手里有证据。倒是你,我若告诉老爷,有你好果子吃。”   萧贵扑通跪下央求:“好哥儿,好祖宗,千万莫跟爷说。”   福安骂道:“这会装孙子了?方才的横劲哩?”   萧贵道:“早丢爪洼国去了。”   福安道:“要我替你瞒着,先答应我桩事儿。”   萧贵道:“莫说一件,十件也应。”   福安想想,改变主意道:“待我想好了,再找你说。”   萧贵站起,作揖谢过,讪讪出了房,没走多远,遇见玉翠,玉翠道:“贵哥儿,我正寻你,夫人叫你去见。”   萧贵问:“有何事哩。”   玉翠道:“我哪里晓得,你尽管跟来。”   萧贵不敢怠慢,迳至李氏的房里,作揖见礼,李氏命玉翠给他搬条凳子坐,又命斟茶,再撵玉翠退下,方温言细语道:“你在砖厂的事,老太太她们皆当笑话听,唯有我晓得,你遭大罪了,受尽欺凌,着实可怜。”萧贵呜呜哭了。   李氏道:“你失踪后,老爷与我急得很,替你报了官,张榜寻拿。你晓得衙门做派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先还做做样子,后就无为了。好在你自个找回来,从前种种,譬如昨日死,不要再去想了,好好地在老爷跟前当差,日后有你的福气。”   萧贵道:“良言一句三更暖,夫人日后有用到小的,尽管吩咐便是。”   李氏道:“你这样说,我倒真有事拜托你。自你走后,福安那狗奴才,野心勃勃,妄想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。我疑薛京的死,他也逃脱不了干系。”   萧贵失声问:“薛京怎会死了?”   李氏道:“说甚么薛京与匪徒勾结,二更天翻墙入室,欲行劫盗,被巡夜的福安等撞上,薛京死在乱棍之下,其它匪徒皆逃了。”   萧贵道:“薛京一身武艺,对打十人不在话下,怎反被打死。”   李氏道:“可不是说。但到底是一条人命,又死在府里,若传扬出去,官府严办,查出个甚么好歹,有损老爷颜面,只得匆匆结了这桩糊涂官司。年除时薛全薛忠两兄弟,拐了府里钱财跑路了,若说福安一点没得风声,我是不信的。”   萧贵道:“薛全薛忠跟随老爷跟前多年,他们走了,萧勤萧画薛诚那几又愚笨,福安便可一人独大,专得老爷器重。”   正说进李氏的心眼里,李氏道:“可不,果然还得是你,最聪明伶俐,一点就透。府里的奴才,皆看那厮脸色办事。他现在在老爷那,跟前顾后,欺上瞒下,满嘴没一句实话,瞒得我跟铁桶一样,老爷也被他往邪路上引,比从前坏了数倍。我想着老天有眼,可算让你回来了,如今只有你治得了那厮。”   萧贵暗想,福安握有我把柄,日后必受尽他拿捏,倒不如一了百了,拼个你死我活,问道:“夫人让我做甚么,直说便是。”   李氏道:“老爷每趟回府后,常被我闻到衣裳带脂粉香,也审过福安几趟,他咬死不应,我疑老爷有了外室,或更见不得光的事儿,你帮我好生查查,但有结果,我必重赏。”萧贵拍胸脯应诺下来。   李氏大喜,掏出五两银子给他,微笑道:“这些拿去用,不够尽管朝我开口。”萧贵千恩万谢地接了,此处暂不表。   再说魏公公,一路小跑至文华殿,侍卫通禀后,方撩起帘子。他急步入房,一股龙涎香袭来,但见太子端坐桌案看书,听得动静,头也未抬。魏泰跪拜,半晌后,才听得道:“起来说话。”   魏泰谢过站起,太子问:“可知我寻你来,所为何事?”   魏泰道:“咱家愚钝,还请太子解惑。”   太子看他问:“奎元楼商会,定在何日?”   魏泰道:“定在二十日,既明日。”   太子问:“有哪些商铺参会?”   魏泰回道:“薪火庄,百门油铺,启记灯油铺,周氏木材铺,秦重油铺。”   太子沉吟问:“听闻薪火庄,是萧尚书五弟的商铺?”   魏泰道:“正是。”   太子道:“我还听闻,你与萧尚书走得颇近,常在外府开筵做席,欢聚一堂,可是真的?”   魏泰满额冷汗道:“岂敢岂敢,不过偶尔相聚,还有旁的官儿在座,并非与他独处。”   太子道:“你莫慌张。父皇如今龙体欠安,皇寺内众僧日夜念经祈福,那燃亮的长明灯,亦是续命灯,定要经久不灭,不容半点闪失,桐油烟熏火燎迎风不稳,我因而向父皇奏请,更换山茶灯油。你应心知,十年前白塔寺灯油案,因贪墨惩治了一批官员十数人,受牵连者百人,你与萧尚书未曾波及其中,乃行得正坐得端之果。此次商会,你可得加倍用心,仔细甄选,否则逃得过初一,逃不过十五。”   魏公公汗如雨下,双膝跪下道:“明日佥商之选,非咱家一人做得了主,须与徐阁老、谢少卿共同定夺,咱家定将太子的话,带与他俩共知,以示警训,万不可大意。”   太子淡道:“甚好!退下罢。”   魏拜辞退下,待没了影儿,一人从屏后闪出,不是旁人,正是魏寅。   太子低声道:“你快暗随他去,看他要往何处?”   魏寅领命出殿,随了魏公公的轿子,不紧不慢远远跟着,走过巷陌路口,桥门市井,一轮白月渐出,元宵节各色灯笼还吊在檐下枝间,黄昏昏透亮,数家铺子仍旧热闹。   魏寅望向公主府,门首死暮沉沉,笼一片黑暗中,轿子停住,小太监上前叩门,很快门开了,轿子抬了进去。   魏寅在食摊处,买了两块肉饼,一盏酒,边吃边等,半个时辰后,还未见有轿出,他便不再等了,起身往回走,路过油坊胡同,不经意朝内望了眼,忽见个妇人,站在铺前,正和个男人说话,瞧着有些眼熟,再细量,竟是林婵,他不动声色往里走,与她擦肩而过,抬眼看那店铺招牌,写着字号,百门油铺。 第102章 鬼影   接上话。且说二十日至,不过卯时,林婵听得隐约鸡啼,睁眼见萧云彰在看她,目光炯炯。捏他脸儿笑问:“何时醒来的?怎不走了?前时小眉还同我说,看见九爷的鬼影子,在廊上游荡哩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瞒恐瞒不住,还是早日告知她罢。”   林婵斟酌道:“小眉尚小,心性单纯,怕她走漏风声,惹来祸端。”   萧云彰没再多劝,只攥握她手指,说道:“今日奎元楼商会,各路人马齐聚,你要多加小心,提防暗箭伤人,事有三思,谨言慎行,勿中了他们的圈套。”   林婵道:“放一百二十个心,我一定将佥商名额拿下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勿用勉强,收起好胜心,免生火急燥,淡定从容,权当去见世面。这条路不通,我还有旁的路可走。”   林婵想,你还有甚么路,穷途末路。她道:“我明白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猜测今日奎元楼,除魏泰、徐炳正、谢京,几大商铺掌柜外,萧肃康及别的官员、太庙皇寺的僧官住持,甚还有宫里的人。随你前往的,除陈珀、百门油铺掌柜陈山,萧荣萧华也会暗中保护。”   林婵道:“萧乾小眉我不带了,齐映可随去。”萧云彰想想,没说甚么。   林婵坐起,萧云彰侧身看她穿衣,出了会神,忽然道:“将你牵连进来,实非我愿。我本应将你护至背后,衣食富贵,相夫教子,自由惬意。现却要抛头露面,为我抵挡风刀霜剑,实非担当承责的男子做派。”萧云彰想,她但有一丝犹豫,我定阻她去。   林婵想,这男人好生婆妈,我还得哄他。她道:“你实在迂腐,谁说女子只能安在后宅,生儿育女一生的。北魏木兰代父从军,安能辨我是雄雌;唐人谢小娥手刃盗贼,为替父夫报仇;唐人樊梨花,协夫薛丁山登坛挂帅;宋有梁红玉,与夫南征北战抗击金军;她们各个巾帼不让须眉。家父乃前詹事,教习时从不避我,与男儿同待,是而我虽肩不能挑、手不能担,除年长经历,我不如九叔,但论才谋、论胆识,我未必输你。”她撇嘴道:“我晓你瞧不上我,嫌我不能干。”   萧云彰听得欢喜不胜,拦腰抱住她,说道:“我是关心则乱。”   林婵心一动,难得扭捏道:“那你,那你.......”   萧云彰等着下文,见她支吾,窗纸透进清光,映红她的脸,他终笑着道:“那是必然。”   林婵怔怔看他,不晓他是否懂她问甚么,萧云彰颔首,她嘴里如含蜜糖,甜化心底,不由脸颊发烧,猛得捧住他的下颌,用力亲他的嘴。   萧云彰笑出声,小眉进房问:“奶奶起了么?在和谁说话哩?”   林婵唬一跳,忙道:“我一个人,能和谁说话。”捞起被头蒙上萧云彰的脸,小眉挂起帐子,不经意瞟见一条男人的腿,显露被外,再揉眼看,又没了,不由吓白脸,浑身哆嗦。   林婵道:“你去打水来,伺候我洗漱。”见她慌慌张张走了,跟见鬼似的,疑问:“莫不是发现了?”   萧云彰只笑,穿衣趿鞋下地,又嘱咐了几句,恐小眉回来撞见,先行一步。   小眉去厨房拎了热水,走到门首,见萧乾在洒扫院子,扬手招呼:“哥哥你来。”   萧乾走近问:“有事?”   小眉落泪道:“可怎么办好?”   萧乾安慰道:“莫哭,你尽管说与我听。”   小眉道:“奶奶被鬼缠上了。”   萧乾问:“何来此说?”   小眉害怕道:“自九爷落土为安后,先还无事,近些日里,待到子丑时分,我隐约听到打门开门,原以为是守夜婆子,那日我困不着,听到声响,隔窗寮往外偷觑,瞧我看到了谁?”   萧乾问:“谁?”   小眉道:“竟是化成鬼的九爷。”   萧乾道:“你可看晃了眼?”   小眉道:“一次算我看晃眼,难到两次、三次也看晃了?”   萧乾还是不信,笑问:“他怎生模样?浑身皮肉可在?还是吊着一根红舌头?”   小眉斥责道:“你竟说出这种话来?爷便是死了,也不能大不敬,更况.....”她朝四周环顾,打个寒颤道:“爷鬼可能在哪处,正盯着我俩哩!”又道:“爷鬼衣裳齐整,披件大氅,行走自如,面庞与生前无异。”   萧乾道:“未曾来唬你,害你,伤你性命,你就权当看不见。”   小眉哭道:“他不来害我,却去害奶奶了。”   萧乾问:“你莫哭,讲讲怎么害奶奶了?”   小眉啜泣道:“这些日,日日三更半夜来,径往奶奶房里去,天清鸡啼时走,我待他进去,壮胆隔帘悄听,奶奶被他狂缠,吸摄精魂,欢娱无限。我怕得很,不敢进房,但每早伺候奶奶梳洗,见她披头散发,面倦神疲,卧床懒起,心底说不出的惶恐,再这样下去,奶奶怕是命不久了。”   萧乾道:“早不见你提,怎现才说哩。”   小眉道:“今日鸡啼时分,我又听他在房中,与奶奶嘻闹,我壮胆冲进去,问奶奶与谁说话,奶奶说无人,我撩起帐子,分明看见了爷鬼一条腿,搭在床沿。好哥哥,你一定要想个法子。”   萧乾由不得不信了,他问:“你同奶奶说过没?”   小眉道:“说过,奶奶总不信。”   萧乾沉思道:“这陈家老宅,曾生变故,冤魂作祟,徘徊不肯往生,入夜摄人精魂,亦有可能。我抽空问问陈管事,可否请天师来开坛做法。”   小眉道:“陈管事这些日神龙见首不见尾,难寻的很,远水不解近渴,上趟我们出去看戏,经过一处道观,你去求些黄符咒来,我们先贴了罢。”   萧乾道:“待奶奶出门了,我再去。”   小眉这才稍心定,回房伺候林婵梳洗打扮,半字不提。   林婵用过早饭,天已大亮,带上面罩,乘轿出门,陈珀、陈山、齐映跟随,萧荣萧华远远在后,一路穿街走市,迳到了奎元楼,但见门首人山人海,轿马围簇,拥挤不堪。   陈山先去排队递名帖,林婵听得锣鼓声由远及近,撩起轿帘一条缝儿,先见八抬大轿浩浩荡荡,轿停住,下来个太监,身材矮瘦,鹤发鬓白,眼突嘴红,笑与不笑,皆令人汗毛倒竖。一众避让,由他先行。林婵想,他是内库总管太监、魏泰魏公公了。   不过片刻,又来大轿,后跟十数侍卫,下来一男子,四五十年纪,精神矍铄,头戴乌纱帽,身穿绛红圆领官袍,胸前补绣仙鹤。林婵想,他定是内阁首辅徐炳正。   后又见到谢京,亦一身红袍,胸前补绣云雁,面容清俊,神情倨傲,目不斜视,自往楼里走。   陈山与一个公公过来,那公公在前引路,眼见近到楼首,忽往边避让,却又是一顶大轿自旁而过,林婵看得分明,萧肃康无疑。 第103章 商会   接上话,且说福安,往五房院来,春早料峭,满地银霜,快至门首时,忽听得拉闩声,退后躲到墙根,见门推半扇,一妇人探头出来,四顾张望,不见人迹,方下踏垛,一溜烟走了。福安瞧得分明,正是七房奶奶卢氏。   待走没了影,福安才上前叩门,片刻功夫,小厮萧石开门问:“哥怎来了?”   福安道:“老爷命我,来请五爷往书房,有要事提点。”   萧石为难道:“爷昨晚醉醺醺回府,已半夜三更,现正睡得熟哩,我若唤醒他,不得劈头盖脸一通骂。”   福安道:“这通骂你逃不了,若不禀,还得讨老爷一顿打。你点明为奎元楼商会的事,他自明了。”   萧石只得进房,一歇会儿出来,走他面前道:“爷说晓得了,稍后过去。”   福安问:“骂你没?”   萧石笑道:“照哥的话说了,未曾骂我。”   福安拉他到腊梅树后,悄悄道:“我看到七奶奶从门里出......”   萧石捂他的嘴,说道:“要命,隔墙须有耳,窗外岂无人,莫教人听去。”   福安道:“我问你讨的东西哩。”萧石从袖笼里掏了递他,福安接过,并给他一张银票。萧石收起道:“切勿把我出卖。”   福安道:“我是何等人物,你还不放心。”   萧石道:“就是看哥的好品性,旁人给金山银山,我也不敢哩。”   福安不再耽搁,迳回到书房,萧逸守在廊前,萧肃康与萧贵说话,看到他,大声叱问:“狗奴才,从这儿往五房院落,不过一射之地,你现才回,说不服我,打断你的腿。”   福安斜眼睃到萧贵面上一抹得色,晓中了他的招,心中起怒,表面不显,跪地道:“五爷长随萧石,只推说爷半夜三更才回,酒吃的酩酊大醉,睡得正熟,不敢叫。他怕挨板子,在我面前推三阻四,我好话歹话说一箩筐,他才去禀了,告我五爷稍后便到。回来时,门房寻我,问我老爷稍候可需用轿,我说需的,五爷也需。门房说昨晚儿五爷回来,吐了一轿,还未清理,用不得,也没闲的轿子。我让他赶紧去雇轿,莫耽误了主子大事。”   萧肃康神色渐缓,听萧逸隔帘禀报:“五爷来了。”吩咐进来,福安起身,与萧贵前后退出房,萧贵道:“福安不知,你一直未回,爷急得乱骂,我替你美言几句,还被踢了一脚。”   福安笑了笑,不多话,自进明间吃早饭,半碗面条刚下肚,萧肃康、萧任游走出,要往奎元楼,萧肃康指了福安萧逸跟轿,萧贵留书房洒扫,不在话下。   兵分两路,再说林婵,她与陈山陈珀齐映,被领至厅内坐定,再观四周,呈回字格局,魏泰、徐炳正、谢京坐东向西,林婵坐西向东,右手依次序为启记灯油铺掌柜李启、木材铺掌柜周守礼、薪火庄掌柜萧任游,秦家油铺秦重,各带管事随从不细表,萧任游来得迟,众皆向他作揖、陪笑寒暄,他神情倦怠、爱搭不理,陈山前去见礼,林婵坐了不动。   再看南向,萧肃康落座,另有两位着红袍、两位着绿袍的官员,林婵不认得;瞟往北向,坐了太庙皇寺的僧官、住持方丈,有十余众。   林婵问陈珀:“你可认得他们?”   陈珀道:“有些面熟,有些面生,需得仔细辨认。”   齐映道:“我能认些。那两位老公公,乃神宫监的太监,一位是主官廖顺廖公公,一位是佥书李大海李公公。住持们来自京城九庙。   林婵问:“白塔寺住持是哪位?”   齐映道:“右手二座、白塔寺住持临惜,还有一位僧官,也常住白塔寺,右手三座、福觉方丈。”   林婵早已认出他,虽是剃度,身披袈裟,眉眼与萧肃康甚像。外围或坐或站、皆是来瞧热闹的商户,黑压压如乌云一片。怡花院的乔云云也来了,她抬头往楼上望,帘幕低垂,内有人影绰约,挡得密密实实。   陈珀忽站起,只说要如厕,转身往外走,恰与福安擦肩而过,俩人左右手相碰,迅速分开。   魏寅收回视线,太子朱宁煜起身,但见太监引路,宫女拥一女子至,朱宁煜上前见礼,口呼“姑姑。”   魏寅暗观她,穿一身水田衣,指握佛串,面容温柔沉静,她乃当朝长公主,名朱孝德。魏寅随太子行走,宫中对这位长公主讳莫如深,太子亦三缄其口。只知她待在公主府,常年深居简出,不问世事,一心向佛。   朱宁煜微笑问:“姑姑今儿怎有兴致到此?”   朱孝德淡道:“我向佛数年,宣经礼卷,只为保江山社稷,国泰民安。如今皇上龙体欠安,我欲往太庙皇寺,为他日夜祈福。听闻长明灯油要换山茶油,关乎寺庙香火,龙命延展,兹事体大,我来看看。”   朱宁煜道:“姑姑有心。”朱孝德不再多话,自去坐了。   眼见时辰不早,商会开始。   仪官张公公先介绍诸人。魏泰,内库总管;徐炳正,内阁首辅;谢京,大理寺少卿,三人掌最终决断权。   张公公道:“择选的五家商户,分由六部五寺推举。薪火庄,开铺八年,主营柴炭煤油,且供宫内惜薪司柴炭,生意兴隆,掌柜萧任游,乃国公府萧氏族子弟,排行第五。由户部推举。”   林婵见萧任游起身作揖,满面得意,萧肃康皱眉,再看福觉方丈,眉眼低垂,如老僧入定。   奎元楼外,亦有赌徒摆场设局,有人嘀咕:“薪火庄大有来头,势力强劲,背景雄厚,谁能与他抗衡,我看佥商之职,必是他了。”一众纷纷下投。   张公公接着道:“木材铺,开铺六年,主营梁、柱、家具、箱笼、车、轿,漆、油等,物美价廉,掌柜周守礼,京城人氏,世代为商。由工部推举。”   林婵见周守礼起身作揖,他胖胖乎乎,胸前挂大如棋子的佛珠串,以示心诚。   谢京插话问:“你一个卖木头的,和山茶油有甚关联?”   周守礼回话道:“我在江西袁州有个山头,除种树外,还有百里油茶林,长势甚好,足够京城寺庙长明灯油全年供应。”   林婵心底暗惊,果然大有来头,不敢小觑。   奎元楼外,有人高喊:“不得了,那位周掌柜,自有百里油茶林,无人能及哩。”一众纷纷下投。 第104章 商会2   接上话。且说奎元楼商会正式开始,仪官张公公,介绍秦家油铺及启记灯油铺,分由神宫监及礼部推举,原供长明灯所用桐油,相较薪火庄及木材铺,实力略逊。   张公公接着道:“百门油铺,开铺八年,专事生产芝麻油及山茶灯油,其窨清的油纯透,渣滓细微,价格实惠,名声在外,由户部推举。”   众人议论纷纷:“甚么名声在外?从未听过还有这家商号。”   木材铺掌柜大声问:“张公公怎不介绍、这家掌柜是何人?”   张公公道:“户部推举未曾提及。”   众人哄笑一片:“还有这等不着调的事儿。”   张公公流汗,望向魏泰,魏泰瞪了瞪他,开口道:“可交百门油铺掌柜自我表荐。”   一众望来,这个戴面具的妇人,穿一身霜白棉布袄裙。林婵不惧,只简短道:“百门油铺乃夫君经营,去年夫君身故,如今由我主事。”   张公公问:“掌柜如何称呼?”   林婵道:“唤我陈娘子即可。”听来普通,是而无人在意,乔云云想,五户商铺掌柜,唯她一个妇人在此,已是可敬。   张公公道:“先时木材铺周掌柜,明述其优势,在江西袁州有百亩油茶林。萧掌柜你可有更甚之处?”   萧任游微怔,他以为长兄与魏公公早说好了,这场商会不过是走个过场,也没准备,现被问起,一时不知所答,扭头看两个管事,低头不敢对视,可谓:溜须拍马擅长,临危受命短板,他骂道:“废物,这也不晓。”   张公公等半晌,催问:“萧掌柜怎地说?”   萧任游只得道:“我也有山头,周掌柜百亩,我有千亩。”   张公公问:“在何处哩?”   萧任游猜一个:“北直隶。”一众皆怔,想笑不敢笑。太子朱宁煜自顾吃茶,魏寅余光暗扫过长公主,见她神情平静,掰着手中珠串。   奎元楼外,已有人传:“薪火庄掌柜说,在北直隶有千亩油茶林。”皆拍手道:“投他准没错。”   一老者冷笑道:“无知鼠辈。油茶树宜植疏松潮透土壤,喜光怕晒,喜暖怕寒,喜湿怕涝,乃南方佳木,岂能种到北方去。与橘生淮南则为橘;橘生淮北则为枳,同等道理也。”   萧肃康脸色阴沉,不得不道:“五弟勿要信口开河,仔细想过再说。”   萧任游再愚钝,也晓错了,忙道:“方才我说玩笑话,是南直隶。”   萧肃康叱道:“何等场合,岂容儿戏!”   张公公笑道:“一字之差,谬之千里,若再相问,还望萧掌柜谨言慎行。”   谢京冷笑道:“既知是何等场合,岂容儿戏,萧大人为何插话?旁的掌柜若说错话,我是否也可提醒?”   徐炳正不语,魏泰道:“不可,不可。”   谢京道:“众位听着,只五位商户掌柜可答,若再有旁人插嘴,当即取消其名,杖责二十,撵出奎元楼。”萧肃康晓他羞辱自己,欲拂袖而去,想想还是忍下。   张公公问秦家油铺及启记灯油铺,仍以桐油种植为主,油茶树附带,实力更逊。   张公公问:“陈娘子的油茶来自何处?是收购所得,还是也有山头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也有山头。”张公公问:“现在何处?”林婵回道:“浙江承宣布政使司下辖常山县冯家镇。”此话一出,如投石问路,亦可谓敲山震虎。   魏泰、萧肃康脸色微变,乔云云面孔白煞,魏寅俯首紧盯妇人,朱宁煜问:“姑姑可听闻过这常山县冯家镇?”   朱孝德道:“我不知。”   朱宁煜道:“十三年前,白塔寺灯油案,长明灯所用的山茶油,就出自常山县冯家镇。其中牵涉官员甚多,刑得刑,拘得拘,发配得发配,闹得轰烈,也自那后,禁了山茶油,以桐油替代,延续至今。不曾想,这场山茶油佥商招会,常山县冯家镇重卷而来,倒是巧了,姑姑深谙佛法,其中可有甚说法?”   朱孝德淡道:“一切皆有因果,万事皆有定数。世间万物,皆由因缘离散而灭,因缘和合而生。”   朱宁煜颌首道:“我解知为,所谓的因果定数,如四季轮回,春种秋收,皆有其时,种善因结善果,种恶因得恶果。我只是不知,十三年前的灯油案,种的是善果,还是恶果?”   朱孝德道:“那要问你的父皇了。”   朱宁煜朝魏寅道:“你去告知魏公公,姑姑与我皆好奇,这陈娘子是何许人,想个法揭了她面具,一睹其真面目。”   朱孝德道:“莫要提我。”魏寅应诺退下。   张公公朝南向坐的官员问:“常山茶园乃官营之所,何时归了油户?请大人解惑。”   林婵这才知,与萧肃康同坐的两位红袍官儿,一位是户部尚书沈庭,一位是工部侍郎房春鸣。他二人道:“八年前便撤了官营。”   张公公问:“陈娘子,你那油茶林又有几亩?”   林婵道:“不敢妄大,千亩总有。”一众皆惊。   房春鸣不信道:“陈娘子勿要信口开河,我旁处不知,常山冯家镇茶园倒是知之甚详,去过数次督查,也就百亩,树农懒惰成性,不事稼穑,终成废园,正因如此,才撤了官营,何时成就千亩?你倒是说个明白。”   林婵道:“大人有所不知,官家撤出后,茶树尽毁,冯家镇镇民世代以山茶油为生,官府一走,民不聊生。我夫君本就行商之人,恰路过那处,想往日繁盛之景,如今满目疮痍,不胜唏嘘。是以自掏银两,购置油茶树籽洒种,雇镇民精心栽培,油茶树长势缓慢,用足八年,终成千亩,漫山遍野,郁翠葱笼,去年冬至后采摘,每亩收百斤油茶籽,再榨籽窨清,五斤出油一斤,窖藏在库,满满当当,正愁如何出售,忽闻皇上下旨,太庙皇寺启用山茶油点亮长明灯,真乃喜从天降,苍天不负有心人。”   众人听得动容:“倒是好命!”   奎元楼外,已有人传:“百门油铺陈娘子说,在常山县冯家镇有千亩茶园,去年喜获丰收,窖藏上万斤鲜茶油,足够京城的寺庙所用。”   那老者说:“常山茶油,油清味香,声名远播,非桐油麻油之类可比,若不是十三年前灯油案,岂会埋没至今无人睬!” 第105章 商会3   接上话。且说这奎元楼商会过半,态势明显,启记灯油铺与秦家油铺见已无望,不再恋战。现主为薪火庄、木材铺及百门油铺之争。张公公道:“你们三户商家,可自夸优长,可互相揭短,以便魏公公、徐大人及谢大人,做最后的评判。”允暂歇半刻后开始。   福安走近萧任游,作揖道:“大爷请五爷过去。”   萧任游朝乔云云抛眼儿,见她偏过脸,自觉无趣,起身到萧肃康面前,问道:“寻我何事哩?”   萧肃康低叱:“今日商会何其重要!你却半夜三更喝得酩酊大醉,半点不在心上。才会说出油茶树种北直隶这种无知可笑的话。我的老脸也被你丢尽了。”   萧任游冤屈道:“兄长说过,早和魏公公谈妥,我来只是走个过场,怎地又要骂我?”   萧肃康道:“虽是谈妥,到底私下相商,上不得抬面,否则开这商会作甚,就为堵悠悠众口,以显公平之选,你成为灯油佥商,方来得名正言顺。”   萧任游道:“我懂,又当婊子又立牌坊。”   萧肃康怒火中烧,大庭广众不便发作,咬牙道:“你身为薪火庄掌柜,行走三街六市,整日与人交道,理应或机警,或善辩,或通晓世故,或精于算计,我原想经了这一年余历练,你应有些长进,但看今日表现,仍是扶不起的阿斗,糊不上墙的烂泥,连那个妇人都不如。”   萧任游五毒不侵,由他骂去。萧肃康骂累了,吃口茶,压低声道:“稍后你们三个口舌争辩时,你与周掌柜联手,先将那妇人逼退。也不瞒你,周掌柜乃我找来帮你的,后面自会指个由头退出。”   萧任游大喜道:“兄长宽心,我旁的本事不行,对付个妇人绰绰有余。”   萧肃康挥挥手,让他滚。福安站在后,隐约听到些,连估带猜,已是八九不离十,暗自担忧,不知林婵要如何应对。   奎元楼外,亦是议论纷纷,老者道:“此法子甚不公道!那商妇要吃大亏。到底是个女人,柔弱可欺,萧朱两户掌柜,定会先拿她试炼,再行龙虎斗。”一众觉得有道理,有人请教:“萧朱哪家胜算?”   老者道:“这还用问!秃子头上的虱子,明摆着哩。”给萧任游下注的愈发多了。   林婵和陈珀陈山说了会话,正吃茶时,瞟见魏寅不晓哪里冒出,迳到魏公公面前,不晓说了甚么,那魏公公神情大变,抬眼往上瞧,林婵也随望去,二楼帘幕重遮,看不清动静,她暗忖,能让魏公公惶恐的,来历定不简单,难道......。不待细思,张公公敲锣,众人复坐,齐映过来,凑近林婵,悄悄道:“福安让我告诉奶奶,萧朱联手,让奶奶早想法子应对。”   林婵还未说话,已听萧任游道:“我有话讲!列位听着,这位百门油铺的陈娘子,先前自述过,油铺由男人经营,去年男人身故,她才接过营生。一个无才便是德的妇人,居于后宅四方天地,堪比井底之蛙,哪懂甚么经商之道。我敢断言,不出半年光景,她的油铺,必定经营不善招牌摘。”众人嗬哟一声,且看妇人当如何。   林婵笑道:“一个把油茶树种到北直隶的掌柜,我倒要看看,半年光景,是你摘招牌,还是我摘。”   众人笑。萧任游道:“我不过一时口误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看萧掌柜是宿醉未醒,尽说胡话。明晓得今儿的商会,非比寻常,列位大人皆严阵相待,我等亦专心备选,你却在娼馆寻欢作乐,乐不思蜀,这般浮世浪荡之态,列位大人怎放心,将城中祀殿九庙的灯火之任,交于他手中。”   萧任游恼羞成怒道:“你是跟在我身边,还是亲眼见着了?”   林婵问:“你自己说去没去?”萧任游抵死不认。   林婵冷笑道:“这好辨认,把甜水巷妙音阁的虔婆招来,一问便知。”   萧肃康闭目暗骂,蠢货,蠢货。忽听那妇人道:“你个蠢货,你若认下,再表个歉,还算有担当,知错能改善莫大焉。却敢去不敢认,要当缩头乌龟,想来采购灯油重任交你手中,日后有个三长两短,必是推诿扯皮,落得一地零碎。”   萧任游道:“你怎骂人哩。”   林婵道:“平生爱骂人,只为长快活。”众人哄笑。   魏公公端盏吃茶,徐炳正皱眉,谢京道:“妇人之言虽俗,却字字落在痛处,不可小觑。”   萧肃康仔细打量她,为何并未一眼认出,一因林婵此来戴了面具,另因在萧府时,女眷安隅后宅,与林婵偶有照面,亦匆匆而过。是而只觉似曾哪里见过,却想不起来。萧任游何曾受这气,脸皮紫涨,大骂道:“你这娼妇,怪不得男人早死,一准被你骂死的。”   林婵佯哭道:“我夫君才过头七,魂儿还未走远哩,待我到他坟上,烧支回头香,晚间寻你去,替我解冤。”   张公公道:“可互相揭短,但不可漫骂。”   楼上太子朱宁煜听得直笑,朱孝德面无表情,不说甚么。木材铺掌柜周守礼,朝林婵作揖道:“见过陈娘子,若我的话多有得罪,还请勿怪。”林婵还了福礼。   周守礼道:“方才萧掌柜有一问,陈娘子一直未答。”   林婵道:“何问?”   周守礼道:“陈娘子安于后宅,不管前堂事,今夫亡故,如何打理油铺,想听听陈娘子的经营之道。”   有人嘀咕:“问的好。将了陈娘子一军。看她如何答,若答的浅薄,便是自曝其短,立下见输赢。”   林婵沉默,稍顷有人喊道:“陈娘子,你骂人倒是起劲儿,这会儿怎不答了?”   有人笑道:“不会是外强中干,就一个灯人儿。”周守礼面露得色。   再说萧云彰,自林婵陈珀等几走后,独自在房中看书,奈何字不入目,难定心神,终是站起身,换了衣裳,披上大氅,往门外走,老仆拦路问:“爷去哪里?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往奎元楼去,看看情形如何!恐阿婵受欺负。”   老仆道:“奎元楼人众多,爷若被认出,怕是要生祸端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戴上眼罩,只远远相望,得了消息便走,不多耽搁。” 第106章 商会4   接上话,萧云彰坐轿,一路赶至奎元楼,远见门处,把守众多,锦衣卫四巡。他不敢冒近,略思忖去了赌场,寻靠窗位儿坐,伙计送来茶点。   这伙计,甚么人没见过,早练就一双火眼金睛,打量他一身布衣,却气宇轩昂,多数是行商。主动问可要投注。   萧云彰问:“我才来,不懂形势,你可与我说说?”摸出一串钱儿赏他。   伙计接了,笑嘻嘻道:“老爷听我的,投注薪火庄的萧掌柜,多多益善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你怎这么笃定?”   伙计道:“萧掌柜可是国公府五爷,他长兄吏部尚书,亲家内阁首辅,侄儿在翰林,弟弟铺子甚多,把持京城各市。可见他官道商道,道道享通,谁能争得过。”   萧云彰微笑道:“你说的在理。”   伙计问:“老爷打算投多少银子?我替你记名帖去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投一百两。”   伙计怔住道:“老爷大手笔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给百门陈娘子。”   伙计骇异问:“莫不是我听错了?老爷要么再思思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不用再思,我喜反其道行之,且我钱多。”   伙计想,钱多人傻。他接了银票道:“你开心就成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莫声张,悄悄地。”   伙计道:“好哩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投陈娘子的有几位?”   伙计道:“一个拳头。”正说着,忽见一人奔进来,大声道:“陈娘子要败。”有人问:“怎地说?”那人回:“周掌柜让她说掌铺的经营之道,她答不出。”   有人说:“这掌柜不厚道,何苦为难个妇人。”转头再加注十两给萧掌柜。   萧云彰问伙计:“奎元楼把守森严,你们怎么传递消息?”   伙计笑嘻嘻道:“龙飞天,鱼游海,蛇穿林,鼠钻洞,各有各路,各行其道,爷就不问罢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你帮我传个消息进去,我给你十两银子。”   伙计心动问:“要传甚么?”   萧云彰道:“你拿纸笔来。”伙计照做。   萧云彰写毕给他,他接过看了,无字,寥寥几笔画。伙计问:“传给何人?”   萧云彰道:“陈娘子。”伙计摸摸后脑勺,收起银子走了,不在话下。   且说林婵,听得周守礼问后,暗忖何为经营之道,我说得好不好不重要,评判在他人,如今他们沆瀣一气,本就老商人,总能寻到我话里错处,再加打压。我若不说,显我无知,那魏公公、徐阁老及谢少卿,与萧家牵扯甚深,更不会帮我,怎么看都是死棋,满盘尽输,不由心绪浮躁,脑中发乱。   林婵正思对策,陈珀递来一张纸笺,她问:“这是甚么?”   陈珀低声道:“不知,只说给陈娘子。”   林婵接过,拆开看,画了一只木鱼,一树花柳,一盘针线。略思即懂了,暗喜想,九叔竟然来了。莫名心定。她开口道:“有僧问大梅法常,‘如意可是佛法大意?’大梅法常答,‘蒲华柳絮,竹针麻线’。周掌柜,这便是我要说的。”   周守礼问:“是何意哩?我不甚明白,还请陈娘子明示。”   林婵道:“但凡聪明点的,略想想便意会了,你竟还不甚明白,不妨问问旁人。此也算经营之道的一种,不耻下问,虚心求教。”   周守礼问众人:“陈娘子的话,你们可都意会了?”众人笑而不答。周守礼忽然意会了,惊出一身冷汗。   魏泰给张公公使个眼色,张公公忙道:“到此为止。最后请三位掌柜自述,萧掌柜你先。”   萧任游问:“自述甚么?”   张公公道:“甚么都成,譬如你被推举为灯油佥商,有何打算?”   萧任游想半天道:“我一切听魏公公的。”   魏泰唬得出冷汗,微笑道:“此言差矣。我不过个收灯油的,萧掌柜听我的做甚,要听也听你自己才是。”他瞟过萧肃康,又看见乔云云,想起前时那番话,旧怨新仇涌上心,顿时恼火想,老贼胆敢陷我与不义,休怪我翻脸无情。   张公公无奈道:“周掌柜你哩?”   周守礼不敢表态,只道:“定当不辱使命。”   林婵倒详说了,从常山冯家镇的千亩油茶园,到当地最盛名的冯十八油坊、是自己的标行,再到自己有两条标船,可随货随行,不用因官船时限受阻。   待她说毕,魏泰、徐炳正及谢京退至后房商议。   太子朱宁煜笑问:“陈娘子提的大梅法常禅语,姑姑如何悟的?”   朱孝德道:“怎地,太子不曾意会?”   朱宁煜道:“我想听听姑姑的。”   朱孝德道:“我且问你,佛中三宝是何?”朱宁煜道:“佛、法、僧。”   朱孝德道:“总印禅师答,禾、麦,豆。我却说,权、欲、利。”   朱宁煜问:“这是何意?”   朱孝德道:“佛、法、僧、乃佛陀度化大臣后的感悟。总印祥师所答,乃对日常生活感悟。我所答,乃替太子答的感悟。”   朱宁煜微怔问:“怎是替我答?”   朱孝德淡笑反问:“你不想么?”   不待朱宁煜开口,她起身道:“大梅法常这道禅语,仁者见仁,智者见智,各有所想,未有定案。”欲离去。   朱宁煜问:“姑姑不等结果了?”朱孝德不睬,迳自走了。   萧云彰慢慢吃茶,赏窗外风景,忽见一穿水田衣,手拈佛串的女子,匆匆入了轿辇,两个小公公并四个宫女跟随,轿夫抬起滑杆,很快隐没街市之中。萧云彰知她是谁,他的百门油铺,就开在公主府对面的油坊胡同,陈山已盯守八年之久。   一壮汉奔进赌坊,高呼道:“有消息哩。容我吃口茶。”   一众催促道:“吃甚么茶,先说为快。”   壮汉故意卖关,接了茶一饮而尽,方道:“薪火庄与百门油铺,各有一选。”   有人问:“不是三人么?还有一个选谁?”   壮汉道:“未明宣哩,我恐你等焦急,先来报信,有加注、或增投的,这是最后时机。”   有人道:“你莫耽搁,赶紧去罢,没准已经宣哩。”壮汉奔走。   有人道:“我觉非萧掌柜莫属。”   有人问:“你如此笃定?”   那人道:“魏公公一选定乾坤,他无根之身,本就痛恨女子,又与国公府萧大人交好。”众人觉得甚有道理,加注的加注,增投的增投,热闹非凡。   伙计过来添水,好言力劝:“看情形,陈娘子大势已去,爷若想改投萧掌柜,给我五两银子,可替你求情,通融一回。”萧云彰摇头不改。   伙计惋惜,世间真有此等人,不到黄河不死心,不见棺材不落泪。   半刻后,魏泰、徐炳正及谢京自后房出,复坐后,张公公收他们手中所选名号,先揭徐炳正的,张公公念道:“薪火庄萧掌柜。”   再谢京,张公公念道:“百门陈娘子。”   林婵看向谢京,行福礼表谢意。   张公公欲揭魏泰的,忽听魏泰道:“且慢!”同时,听得有人道:“且慢,小的有话禀。” 第107章 商会5   接上话。林婵听得有人道:“且慢,小的有话禀。”随声望去,是个年轻男子。张公公皱眉问:“你是何人,有甚话要禀?”   那人跪拜,作揖道:“小的乃菜市巷豆腐坊李家长男李培实。要揭穿萧任游的真面目,他不配当任灯油佥商。”   张公公叱道:“配不配岂由你说了算!在此公然叫嚣、成何体统。拉下去杖责二十。”   三五侍卫过来拖拽,李培实边蹬腿,边高声道:“你们不允小的禀告,可是早已内定好了?又何必在此脱裤子放屁,多此一举?”   谢京皱眉,命侍卫退下,问道:“李培实,你要禀告萧任游甚么罪名?”   李培实道:“萧任游与弟媳通奸罪。”一众哗然。   萧任游面红耳赤,骂道:“哪里来的无耻之徒,胆敢陷害与我,打死你这个没娘养的猪狗货。”扑上挥拳便打,李培实捂头鼠窜,谢京一声拍案,大怒道:“你等休言,若再争吵不止,藐视公堂,先各打十板以儆效尤。”萧任游方才罢手,被强按跪地待审。   萧肃康暗感不祥,说道:“今日商会主为推举灯油佥商,并非来此审案断判。豆腐坊的粗鄙商贩,此时来闹,显见动机不良。谢少卿不妨稍后将他二人收押,交由刑部处置,不必在此兴师动众,伤我国公府声誉。”   谢京冷笑道:“萧任游乃灯油佥商人选,其若品德败坏,罔顾人伦属实,怎好委已重任,辜负了圣意,我等亦难逃任人唯亲的罪名。”   萧肃康还待说,魏泰阴阳怪气道:“谢少卿所言在理,萧大人若晓甚么,不妨提前告知,免得稍后审出甚么来,怪气人地。”   萧肃康发狠道:“若审不出甚么,此等奇耻大辱,我定当不罢休。”   萧云彰吃了半盏茶,几片云片糕,见已至晌午,日阳当空,叫来伙计结茶点钱,那报信的壮汉飞奔进门,众人连忙高声问:“佥商之任给了何人?”   壮汉道:“竹子长杈,节外生枝。现断起案来。 ”   众人着急问:“审甚么案?”壮汉道:“有人告薪火庄萧掌柜,与弟媳通奸。”   众人惊呆问:“可属实?”   壮汉道:“正审着哩,我哪里知。”   一时炸开了锅,伙计收了钱问:“爷不等结果出了再走?”   萧云彰摇头,笑笑走了,出门上轿,迳回陈家。   再说谢京,问李培实:“你详细说来,若有半句不实,大刑伺候。”   李培实告道:“小的发妻,在菜市巷有豆腐西施之名,前些日被这厮撞见,生起邪念,送她衣服首饰笼络,也怪那淫妇见财眼开,一来二去勾搭成奸,世间没有不漏风的墙,被我无意撞见,越想越气,想给他个教训,昨晚一路跟他进了妓馆,原想待他吃得大醉,趁其不备,捅他一刀。哪想却听他吹嘘,与自个弟媳有首尾,同桌纨绔只是不信,他竟从袖笼里,拿出个汗巾子,和一枚簪子,说是弟媳所赠。”   谢京问:“那物证可在?”   李培实道:“我趁他们喝的烂醉,偷拿了出来。”从怀里取了,呈给侍卫。谢京从侍卫手中接过,对亮细看,见是一枚并蒂莲簪子,簪儿上写着:“在天比翼鸟,在地连理枝,同生死,共情关。卢可儿赠游郎。”在看那汗巾子,绣一对戏水鸳鸯,落字仍为卢可儿赠游郎。   谢京让萧肃康先看,一并问:“这卢可儿可是萧大人府中女眷?”   萧肃康脑里嗡嗡地,说道:“容我问问他。”谢京允了。   萧肃康近至萧任游面前,将汗巾子与簪子与他过目,低问:“这物从哪里来?可是淫妇与你的?”   萧任游冤屈道:“那李贼所言不实,我昨在妓馆未曾说过那些话。”   萧肃康问:“你只肖说,这可是你的?”见他不吭声,眼神露怯,神情发虚,顿时明了。他回身至谢京面前,低声道:“此桩公案牵扯府中家丑,其中是非曲直,还得自查清楚。谢少卿给我几日,必给你个交待。今日就到此罢,给我国公府留存些颜面,日后必当重谢。”   谢京略思忖后,说道:“我虽暂放过令弟一马,但这灯油佥商之任,他是无缘了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事已至此,我还有甚可说。”   谢京点头,朝李培实道:“你这证物还需查验,若有结果了,再知会你。”   李培实谢过。他又命侍卫:“带萧任游回大理寺问话。”萧肃康也走了,萧逸与福安跟随其后,福安朝陈珀陈山看了两眼,不在话下。   张公公揭了魏泰所写名号,念道:“百门油铺陈娘子。”   林婵大喜,起身行福礼。众人心底发酸,交耳嘀咕:“倒让个娘们得了势。”   魏泰道:“陈娘子既得佥商之任,怎还不露真颜示人。”   林婵晓得躲不过,索性揭了面具,众人不由呆了,皆赞道:“竟是个年纪轻轻的美妇人。”   谢京蹙眉道:“你竟是萧云彰之妻,怎唤自己陈娘子?”   魏泰问:“你认得她?”   林婵简短道:“我夫家原本姓陈。”   谢京朝魏泰道:“她亡夫乃萧府九爷,在世时,掌京中煤、柴、布及骡马市,商铺众多,生意十分兴隆。”   魏泰道:“萧九爷的名号,我恁熟,只是未曾碰过面。”   谢京道:“她父亲乃前詹事,现任浙江知府同知的林光道,林大人。”   魏泰失声道:“林光道,竟是他之女!”将林婵上下审视后,说道:“你今日与萧任游之争,倒是大水冲了龙王庙,自家人不认自家人。”   林婵道:“生意场上无父子,亲兄弟也要明算帐,这无可厚非。”   魏泰道:“你乃官宦之女,为何要自降身份,走上行商之路?”   林婵感伤道:“亡夫留下众多商铺,我不出面打理,还能指望谁呢?”   魏泰观她楚楚可怜之姿,抬手之间,露出袖笼中一截臂膀,欺霜赛雪的白嫩无瑕,不由滋生快意,目透淫邪之光,皆被乔云云尽收眼底。   谢京则冷哼一声,暗忖,此妇人心机深沉,怪会做戏,绝非等闲之辈,今日一场商会,枝节横生,屡生变故,未尝与她无关,待我回去,细细盘剥一番再说。   太子朱宁煜,站楼上,俯看各路人马作鸟兽散,留一片狼藉,店内伙计开始洒扫、整摆桌椅。他突然问:“你觉得萧云彰真死了?”   魏寅一时也迷茫,只道:“我如在云端,此身不知处。”   朱宁煜笑了道:“我曾说过,不论萧云彰有何考量,若错过奎元楼商会,便愚蠢至极。”   魏寅道:“确是说过。”   朱宁煜道:“现我明了了,他很聪明,智谋过人,又有这位娘子相助,可谓如虎添翼,且看他俩接下来当如何!” 第108章 夜谈   接上话。且说林婵出了奎元楼,正要上轿,乔云云走近见礼。林婵问:“你可好么?”   乔云云道:“我个烟花寨讨生活的女子,能好哪里去,续条命罢了。”   林婵问:“你有甚么要与我说?”   乔云云道:“听你提及常山县冯家镇,触我心怀,满腹感伤,不晓能与谁说。”   林婵道:“能这般动容,必是近乡情怯了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奶奶聪慧,我乃常山冯家镇人氏,后家生变故,堕入风尘,漂泊流离半生,尝尽人情冷暖,午夜梦回时,尽是那满山的油茶树,红染猩唇艳艳花,如血色一般,浓烈也诡异。”   林婵急了回去,只问:“你来有甚话说?”   乔云云抿唇道:“我还没恭喜奶奶哩,九爷终于得偿所愿。”   林婵镇定道:“待我回去,烧香告知与他。”   乔云云低声道:“奶奶不用演,我晓得九爷未死。”   林婵嘲问:“又是九爷梦里告你的?”   乔云云笑了,说道:“我有真凭实证,奶奶若想知,明儿午时,来怡花院寻我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个妇人身,岂能往那里去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奶奶真以为成了灯油佥商,就万事大吉?若这样想,便是大错特错了。前面的路只会荆棘满地,步步生险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很懂似的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我一定比你懂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懂甚么?”   乔云云道:“想知,明儿来寻我。”   林婵道:“换个去处不成么?”   乔云云摇头道:“奶奶如今四围,明里暗里皆有眼睛,唯我那处,最是安全。”不待林婵再问,转身离去。   林婵环顾,人潮涌动,不远处小贩在卖吃食,柜台上盘里盛了鸡鸭鱼肉,清蒸的、红酱的、煨炖的、煎炒熘段的,香味四窜,锅里蒸着高庄馒头,水汽烟笼。   她让陈珀买了馒头和酱肉,坐在轿内,边吃边往帘缝外看,总觉有人瞧她,不由疑神疑鬼。回到陈宅,一进院里,唬了一跳,但见雕梁画柱、门楣窗棂,贴满各式黄纸符咒,悬挂桃木小剑。问小眉:“这是怎地?”   小眉道:“我听人说,老宅易生鬼怪,擅摄人精魂,被缠上的,渐渐面黄肌瘦,浑身无力,至后卧病不起,一命呜呼。我便求乾哥儿去了最近的道观,问天师讨了这些符来。以保奶奶长命百岁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无事的。”   小眉几乎泪目道:“奶奶瘦了许多,精神也不似从前了。”   林婵摸摸脸儿,暗忖,要怪只能怪九爷没节制。不再多话,命小眉端来盆水,洗漱后,她要往花园玩儿,小眉拦阻道:“奶奶也不看甚么时候了?快近黄昏,天色渐暗,景色迷糊,兼寒气晚来生,房里热乎乎待着不好嘛。”   林婵无话可讲,坐火盆前,拿本书,心不在焉地翻看,小眉则在旁做针指。片刻后,林婵道:“我突然想吃酥油饼,你往厨房说去。”   小眉道:“奶奶才吃过两只大馒头、一盘肉,又饿了?”   林婵嗔问:“怎地,我还不能吃了?”小眉哪敢忤逆,只得照办。   林婵待她走后,略等了等,起身穿了斗篷出房,才到园子,竟和小眉迎面碰上,小眉问:“奶奶怎在这儿?”   林婵不答反问:“不是让你往厨房去?”   小眉道:“也巧了,厨房正在煎酥油饼,刚出锅哩,厨娘说要趁热吃,我挟了几个装盒里,赶紧回来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先回去,我四处走走。”   小眉急得跺脚:“园里黑黢黢的,万籁俱寂,正当百鬼夜行时,奶奶勿去凑热闹罢,明早出日阳后,再来玩儿不迟。”   林婵见她这般,想若我执意,她必跟随,也成不了事。心底无奈,只得悻悻随她回房,饼吃半块,觉得腻喉咙,不再吃了,听得窗外窸窣作响,问是甚么声儿,小眉去看说道:“淅沥沥的是雨声。”   猛然看到一条黑影恍过,唬得忙放下帘子,心窝怦怦跳。   林婵问:“怎地,脸都煞白了?”   小眉道:“无事,冷风吹得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今日疲乏,想早些睡了,你去罢。”小眉伺候她睡下,放了帐子,添炭、燃香,捻暗灯芯,阖门退下。   萧云彰左等右等林婵不来,待天全黑,方往她宅院去,才近门前,忽听咯吱一声,避之一边,见小眉端了一碟酥油饼,急匆匆出来,从他身旁过去,也未察觉。   他待她没了影,提起脚儿迳到了房里,撩起帐子,林婵半侧身子,手撑着腮,目光炯炯朝他笑,早等着他来。萧云彰踢靴上床,一把抱住她,用力亲个嘴儿,低问:“乖肉,事可成了?”   林婵点头,顺势坐他腰上,捧他脸儿问:“那纸条可是你送进来的?”   萧云彰背倚床柱,心情轻松,笑道:“纸上有甚么?”   林婵道:“画的木鱼,蒲华柳絮,竹针麻线。你莫赖,我晓得是你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你可知是何意?”   林婵道:“此乃大梅法常教导弟子之言,解说甚多,观点不一。我以为九叔提点我,经商之道,人不同,道相异,各有各得法子,难有定论,倒不如不说,免得被抓话柄,反被他们害了。”   萧云彰想说甚么,又咽回去,盯看她半晌,林婵问:“难道我解错了?”   萧云彰摇头道:“不管怎说,你拿到佥商之任,便是对的。”   林婵道:“那甚么菜市巷豆腐坊李家长男李培实,也是你安排的?”萧云彰笑着默认。   林婵道:“错漏百出。待谢少卿回去细想,定能悟出味儿。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那又如何,定局已成,其它不必多管。”   林婵道:“魏泰、徐炳正、谢京、魏寅,萧肃康,还有另几个官儿,皆不是等闲之辈,怎地都糊涂了?”   萧云彰道:“萧任游之事,七分真三分假,涉伦理纲常,岂非儿戏。又是那等场合,说甚话、行甚事更需谨慎,何必为萧肃康兄弟,惹得自己一身腥。”   林婵恍然道:“九叔之法能胜,胜在人心向私。”   萧云彰握住她的手,正色道:“成为灯油佥商,是最易的一步,再往前行,只会更凶险可怖,阿婵,我很忧你。”   林婵抿唇道:“你拉我入局,现说这个,已是晚了。”   萧云彰抱紧她腰肢,叹气道:“是我的错,陷你与危地。”   林婵想,哼,男人,事后诸葛亮。她道:“今儿乔云云也跟我这样说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乔云云?”   林婵道:“怡花院,你花三十两包银包的那个娼妓,莫要说你已忘了!” 第109章 误会   接上话。萧云彰听了笑,林婵咬他耳朵,咬出红红牙印儿,萧云彰喜她骄横,笑道:“让我怎好见人。”林婵道:“你现是死了的人,还想见谁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陈珀总要见罢。”林婵哼了一声。   萧云彰道:“我包乔云云,非看重她的姿色,而是她常往官家走动,能打探消息,我们行商,需与官家往来密切,有他们照抚,可谓事半功倍。譬如旧年,若非钞关大使范大人提前告知,户部商税将提至三十而取一,我得及早部署,赶在新政实施前,将各处囤积货品,紧着运往京城,得以省下近万两税银。”   林婵听得咂嘴儿,萧云彰问:“乔云云还同你说了甚么?”林婵讲了一遍。   萧云彰想想道:“她越笃定我没死,越是心虚,你勿要被她诈了。我想她也并非因我死没死寻你,只是借个由头诱你去,是有旁的话说。”   林婵好奇问:“她想说甚么?”   萧云彰问:“她确同你讲,她乃常山冯家镇人氏?”林婵称是。   萧云彰道:“她曾说,她本名沈娇,父亲作官,获罪流放,她被卖进妓院为娼。开油店的冯十八探听到,十三年前,白塔寺灯油案所受牵连者,亦有常山县县令沈文良,他有个女儿,便唤沈娇,其父问斩后,她先发卖富户为奴,被家主看上,收进房中,却被大婆不容,家主死后,大婆把她卖到满春楼为妓,待不得三年,被人赎走,自此没了消息。”   林婵道:“这般看来,是同一人了,我只不明,她既被赎身,怎到了京城又重操旧业?”   萧云彰道:“你可问她。不过要换个地儿。”   林婵道:“乔云云不答应,我扮成男子可行。”   萧云彰微笑道:“没见过这样女相的男子。”   林婵道:“虔婆有银子拿,管得你男女。我倒要看看,那令九叔乐不思蜀之地,到底有甚妙处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何曾乐不思蜀,不过为生意往来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勿要不认。是个男儿就敢做敢当。”见他只笑,有些上头,去拉了抽屉,取出条软毛鞭儿,细细抽他一记,叉腰问:“到底认是不认?”   萧云彰见她衣襟半敞,露出大红绸抹胸,再看脸儿,杏眼桃腮,眉梢带春刀,嘴角挂笑剪,他说道:“明明没的事儿,还要屈打成招?”   林婵又抽他一记道:“不挨几鞭子,不认是不是?”   萧云彰一手抓住她的腕儿,取了鞭子,将她两手系紧,箍到背后,扯脱抹胸,搂进怀里,皮贴皮,肉碰肉,一瞬儿欲火狂燃,嗓子微干道:“我最厌刁蛮不讲理,不听话,认死理,爱打人、咬人、胡搅蛮缠的官家女,贤良淑德,温柔和顺去哪了?爹就是这样教你的?”   林婵道:“原来这才是你的心里话。那你休了我呀!瞧我这记性,你已经死哩,何需你休,明儿我就找人嫁了!”   萧云彰问:“怎地,想魏寅了?”   林婵微怔,说道:“魏千户仪表堂堂,年轻有为,行走街市,引多少女儿偷窥,我和她们心性一样的,这样的不想,难道想那又老又丑,罗里吧嗦,不会哄人疼人的?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在你心里原是这样的,那勿要怪我下手狠了。”   林婵问:“你要做甚?我好怕呀!”   小眉走到前边房,只见萧乾和齐映坐着,在吃晚饭。见她端着一碟酥油饼,萧乾称谢接过。小眉道:“你们快些吃,吃完随我捉爷鬼去。”   萧乾与齐映面面相觑,齐映先道:“我曾在寺庙中借宿,也随老和尚习了解冤往生咒,待我晚间夜深人静时,诵念百遍,助宅内幽魂投胎是了。”   小眉道:“你又不是真和尚,念再多也无用。”问萧乾:“让你借的斩邪剑哩?”   萧乾从柜里取出一柄剑道:“那些个道士哪里肯借,让我掏银子买了一柄。”   小眉问:“几钱?”   萧乾道:“五两银子。”   小眉惊道:“道士不老实,诳你的罢,哪需这些银钱。”   萧乾道:“说这柄剑斩过一条白蛇精,十分灵验,还教了我念咒。到时我边念咒边刺出,还怕爷鬼不逃。”   齐映道:“阿弥陀佛。”   小眉道:“你个假和尚。”   萧乾饭毕,拎剑要随小眉走,想想朝齐映道:“你也来,给我们壮胆儿。”齐映摇头不去,便也没勉强。   小眉和萧乾走着,经过园子时,朝内张望。萧乾问:“看这做甚?”   小眉道:“今儿奶奶三番两次要进园子,黑黢黢还往里闯,被我力劝住。我想定是被爷鬼迷去魂了。我们要么先往园里兜一圈儿,遇着就给他一剑。”   萧乾想也有理,两人进了园子,也没提灯笼,借着月光前行,满地树影晃动,宿鸟偶几声梦啼,走着,忽听窸窸窣窣不晓哪儿声响,两人皆害怕,萧乾力喝壮胆:“斩邪剑在此,不怕的来试。”一条黑影窜过,细看原是只猫儿。走没多远,见梅树花仍开着,小眉欲开口,树后钻出个人来,唬得她与萧乾尖叫,那人道:“是我。”原来是陈珀。   萧乾问:“陈爷在这做甚?”   陈珀道:“我进来溺尿,你们哩?”   萧乾道:“小眉说宅里有鬼,缠了奶奶不放,特让我往道观求来斩邪剑,今晚送他往生去。”   陈珀道:“这宅里哪有鬼。”   小眉道:“陈爷莫不信,我亲眼见的,哪会有假。”   陈珀问:“你在哪儿见的?”   小眉道:“近些日常在房里看见,我们快走罢。”   陈珀笑道:“我看你们捉鬼去。”   他三人进了院,悄悄走到林婵卧房前,贴门板细听,半晌后,陈珀道:“哪有甚么鬼,你们多心了。”话音才落,就听得内传一声笑,显然不是林婵在笑。   林婵浑身是汗,鬓发潮雾生,萧云彰解了马鞭,林婵抬手搂他颈子,他俯首含她舌头,手掌攥住她的腿根,肆意大动,林婵只觉今夜不同往昔,筋骨酥麻,皮肉如绵,心尖都颤了,忍不得求饶道:“好哥哥,要了我的命了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说谁又老又丑的?”   林婵道:“没说你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那说的是谁,总有个名号。”   林婵胡诌道:“说的是陈珀。”   小眉在外听着,惊恐道:“奶奶说爷鬼在要她的命。乾哥儿还不快进去?”   萧乾道:“再听听,若是奶奶说梦话,我进去太唐突。”   陈珀心如明镜,正想法劝他二人离开,忽闻萧云彰那样问,林婵那样答,竟然指姓点名说他又老又丑,太欺负人了。他闭嘴不劝了,爱咋样咋样罢。 第110章 告知   接上话。且说萧云彰直起身,将林婵推倒,拉过枕头垫她股下,攥住白生生腿肚儿搭上肩膀,狂兴大动,只撞得林婵泪眼汪汪,桃颊满红潮,更兼乌鬓撩乱,簪子欲坠,几朵珠花散落四处,她亦春情四溢,欲火焚心,两手攥捏褥被,迎前近凑,这正是:一种风情,两处多忙,个中谁更殷勤?   萧云彰喘吁吁问:“说谁罗里吧嗦的?”   林婵乖觉道:“是陈珀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说谁不会哄人疼人的?”   林婵道:“还是陈珀。好哥哥慢些个,我没气力了,心也一点一点被你吃尽了。”   萧云彰听得销魂,只觉灵犀透顶,骨酥体麻,晓要来事,咬牙说:“乖肉,把腰挟紧了。”   帐内二人不胜欢娱,门外陈珀冷脸道:“怎地,奶奶心都被吃了,你们还光听不动?”   小眉听了鼓动,自己不敢进,使劲推了萧乾一把,萧乾跌进房,退无可退,一把抽出斩邪剑,直指床榻,厉喝道:“哪儿来的妖魔鬼怪,不好生投胎去,在这里祸害我家奶奶,速速现出原形,受我一剑。”瞟那帐内,已无动静。   等有须臾,他问:“奶奶可安好?”   林婵有气无力道:“我好的很。”   萧乾道:“听奶奶声气,被爷鬼摄了精魂,待我拿他......”话音还未落,却见帐子一撩,一男人仅着布裤,赤了上身,趿鞋下地。   萧乾顿时大骇,往后退数步,举剑挡身前,唬得浑身哆嗦,直看这爷鬼,怎如此鲜活,身后还有条影子,待近了,再细看,不由怔住,简直不敢信自己眼睛,抬袖使劲揉揉,可不就是已故去的九爷嘛。   他结巴叫:“九,九爷,九爷你是人还是鬼?”   萧云彰懒理他,斟了盏茶,一饮而尽,再斟茶,擎了去喂林婵,回来才问:“门外还有何人?”萧乾不觉答道:“小眉,陈管事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你让小眉打水来,伺候奶奶梳洗。你随陈管事去,稍候我会到。”   萧乾应诺退出房,两腿仍稀软,走两步差点跌倒,小眉拉住他,担忧问:“怎打起摆子来?也被爷鬼摄了精魂不成?”   萧乾顺口气道:“哪有甚么爷鬼!奶奶命你打水来。”   小眉道:“我明明听见。”   萧乾打断道:“耳听为虚,眼见为实,明明甚么也没有,你还不快去。”小眉狐疑走了。   陈珀道:“不愧是爷和奶奶的身边人,尽得真传,睁眼说瞎话。” ㈧_ ○_電_芓 _書_W_ w_ ω_.Τ_ Χ_t_零 _ 2 .c_o _m   萧乾道:“爷让我随你去。你早知爷没死,还把我瞒得似铁桶。”陈珀转身就走,他甚么话都不想说。   林婵洗漱过,虽疲累,仍叫小眉身前坐,说道:“我一直念你年纪小,心性单纯,经不起哄骗,有些话便不与你讲。但现看来,你一年年的大了,心思多起来,想瞒是瞒不住的,除非把你送走。”   小眉顿时面如土色,跪下求道:“奶奶勿要送我走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起来,你可听我的话儿?”   小眉起身道:“我不听奶奶的话,还听谁的哩?”   林婵道:“还听九爷的。”   小眉怔住,想想问:“奶奶找来新的爷了?恁快了些!”   林婵噗嗤笑出声,伸手指戳她额头:“我这样水性杨花么。还是原来的九爷,他没有死。”   小眉糊涂了:“没死?那棺材里是何人哩?”   林婵道:“你莫管许多,爷没死之事,极为秘密,万不可告知第二人。这宅里也是有些人晓,有些人不晓,平日里关于九爷,半字不提,可记牢了?你若在外瞎说,被我打听出来,莫怪我不念主仆情谊。”   小眉终于明白,连忙道:“奶奶知得,我这张嘴最严实,拿针也戳不开。”   林婵打呵欠道:“我信你。”起身上床去睡了,在下不提。   兵分两路,再说福安,和萧逸跟随萧肃康的官轿回府,一路不敢言,默默到家,门人凑近轿禀:“白塔寺福觉方丈到了。”   萧肃康问:“何时到的?现在何处?”   门人道:“与老爷前后脚到。福觉方丈说先给老太太宣卷,再往老爷书房去。”   萧肃康吩咐:“见到萧任游,让他立刻来书房见我。”   门人应下,萧肃康一甩帘子,轿夫听音得令,忙抬起滑杆,进了府门,穿园过院,在书房停下,福安撩帘,萧肃康面色铁青下轿,走进房,萧贵迎门口,接了他的大氅,萧肃康坐下,取了冠帽,萧贵为他系带巾帻,福安斟茶,摆他手前。萧肃康吃茶,越想越恼怒,命福安:“你去门首守着,萧任游那厮泼皮无赖,门人拗不过他,你带他来。”   福安应承退下,经过花园,沿松墙走时,瞧见七房奶奶卢氏,和她的丫环喜儿,鬼鬼祟祟的,喜儿肩背鼓囊囊大包袱。   他避走另一条石子甬路,到了门房,问门人:“五爷回了没?”   门人道:“早回哩,和大爷前后脚进的府。”   福安问:“你告他去见大爷没?”   门人道:“告哩,仔仔细细说了。”福安嗯了一声,欲走又辄回来,笑道:“你欠我份情,要记住。”   门人问:“这话从何说起?”   福安道:“一会儿七奶奶和她的丫头喜儿,要从这里出去,你定要拦住,若是放了,有你的罪受。”门人晓他能耐,连忙作揖谢过。   福安来到五房院子叩门,萧石闻声问:“哥有事么?”   福安问:“你家爷回来没?”   萧石道:“回来洗把脸儿,径往大爷书房去了。”   福安手搭他肩膀问:“你妹妹病如何了?”   萧石道:“多亏哥哥的银子,买了名贵药材调理,现好起来。”   福安低声道:“谢甚!不过一物换一物。”   恰惠春、雪鸾经过,雪鸾扬声道:“你俩勾肩搭背的,在出甚么坏主意哩!”   萧石道:“唯小人与女子难养!更况女子还长了小人心。大爷命福安哥来寻我家五爷,我告他五爷去见大爷了。”   雪鸾道:“我随口一句,你急死了。”   萧石给惠春作揖,问:“姐姐去哪哩?”   惠春道:“老太太要见七奶奶,命我们去请。”   福安开口道:“你们去吃闭门羹,七奶奶不在房里。”   雪鸾问:“那在哪了?”   福安道:“要我说可以,先回我个话儿。”   雪鸾问:“甚么话?”   福安问:“福觉方丈可在老太太房里宣卷?”   雪鸾道:“前时在,我们走时,他也走了。”   惠春说道:”你问这做甚?”   福安不答,只道:“七奶奶带着喜儿要出府,你们往外门寻罢。”他说毕,不再多留,匆匆往书房方向奔去。 第111章 解惑   接上话,且说福安迳走到书房,萧逸萧贵在廊前守着,福安悄声问萧逸:“内里有谁?”   萧逸道:“五爷,还有福觉方丈。”   萧贵瞪福安,骂道:“狗奴,叫你请五爷去,五爷自己来了,你跑到哪躲闲逍遥,看爷稍后不打断你的狗腿。”   福安不睬他,欲往窗寮边偷听,萧贵两三步阻他面前,问:“要做甚?”   萧逸道:“听听讲甚么又怎地?”   萧贵板脸道:“爷们说话,你们好偷听?无法无天了都,看我不禀明大爷,撕烂你俩的耳朵。”   福安道:“谁听了?我进去斟茶也不行?”   萧贵道:“不行。”   福安道:“行,你行,我不进去,爷骂起来,你担着。”自蹲在台阶前,掏出肉干,喂小猱狮狗吃。半刻后,听得萧肃康大骂声、壶盏摔碎声、桌翻凳倒声,声声一片。又听萧肃康高喊:“萧贵、福安。”福安迅速站起,三两步奔至门口,萧贵也往里挤,福安一胳膊肘将他拐到身后,率先撩帘而入,但见狼藉遍野,萧任游跌坐地,萧肃康骑坐他身上,挥拳在打。   福觉方丈坐窗前吃茶,并不劝阻。   福安抬桌摆凳,将掉落的笔墨纸砚捡起重置,萧贵不甘落后,取来笤帚簸箕,将茶壶杯盏碎片扫走。福安去柜里取出新的紫砂壶,打开装茶叶的瓷瓶,慢腾腾撮茶往壶里放,眼睛暗瞟,萧肃康打累方罢手,喘吁吁起身,朝萧任游腰间狠踢两脚。萧任游已是鼻青脸肿,鲜血淋漓。   福安去搀扶萧任游,坐到椅上,萧肃康骂道:“我好好一盘大棋,被你个小卒子尽毁。你还活着做甚?不如一头撞死。”   萧任游啐口血,大喊道:“我何曾有错,一步步皆按兄长的主意来的。”   萧肃康大怒问:“明知今日商会,你昨晚还在娼馆酩酊大醉,是我的主意?你勾引市井贱妇,是我的主意?你与老七媳妇通奸,还拿证物四处炫耀、明露机关,被有心人拿去,也是我的主意?”   萧任游道:“哥说的我都认,唯一样不认。我何曾将卢氏的汗巾与簪子、拿与人旁观,我虽浪荡不羁,却也懂廉耻。”   萧肃康冷笑道:“你还配廉耻二字,你说那些玩意,怎落入李培实手上,难道有人陷害你?”   萧任游道:“就是有人陷害我,我真冤枉。”   萧肃康忍不得踢他一脚:“你算个甚么东西,需得人陷害。”   福觉方丈慢慢道:“你自诩在下一盘大棋,他人也在下,萧任游成为你的败卒,却是他人的嫁衣。萧肃康,你平日骄傲自大,目中无人,却不知,山外青山楼外楼,强中更有强中手。你此趟大意了。 ”   萧肃康听得他这几句话,反思道:“是我一时气极不过,冲昏头脑。此番看来,倒像是蓄谋已久。”他命萧贵:“你请郭先生来。”萧贵领命而去。   福安至火盆前,拎起铜铫,往壶里冲水,再摆桌上。萧肃康道:“你也出去。”福安退下,躲进明间角落,悄悄听觑。   萧肃康道:“老五若没将汗巾簪子拿出招摇,李培实又如何拿到?难道府内有人捣鬼,干吃里扒外的勾当?把相关奴才们捆起来,剥下裤子往死里打,总有受不住实说的。”   福觉皱眉道:“现甚么时候!大理寺刑部在墙外虎视眈眈,巴不得府内自乱阵脚,万不可冲动行事。”他问萧任游:“你昨晚在娼馆,确定未曾带那两物在身?不用逞强,实话实说便是。”   萧任游又心虚了,只推赖道:“我酒吃醉了,不记得那许多。”   萧肃康怒从心头起,恶向胆边生,大骂:“废物!成事不足,败事有余。”上前猛踹他几脚,萧任游唉哟唉哟痛唤。   福觉叹气道:“事已至此,拿他撒气有何用。”   萧任游骂道:“你个和尚,说甚风凉话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蠢货,再说我割了你舌头。”   福觉道:“通奸之罪可大可小,现唯有以静制动,切忌府中闹乱,待风头过去,再商下策。我今个冒险而来,日后当避,若有事寻我,遣小厮来告知。”   福安还待要听,院内传来脚步说话声,他忙走出明间,见郭铭与萧贵匆匆而来,也无需通传,郭铭大步进房,福安随即在后,去提壶斟茶,郭铭作揖后,喘粗气道:“你们可知,灯油佥商为谁所得?”   萧肃康道:“应是木材铺周守礼罢。”   郭铭道:“非他,非他!百门油铺的陈娘子所得。你们可知陈娘子又是何许人?”福安将滚茶摆他手前,退下走至帘前,听得身后话:“陈娘子乃萧九爷萧云彰的妻。”正此时,萧贵朝他挥手来,福安猝不及防,生生挨了一巴掌,骂道:“做何打我?”   萧贵道:“你这溜须拍马的贼货,郭先生我请得来,理应我进去斟茶倒水,你屁颠颠的抢甚头功,我打死也应该。”   福安心情好,懒与他废话。不知何时落雪了,薄薄覆地面一层白盐,他使了笤帚清扫,萧贵躲进明间烤火,萧逸守在门前。半刻后,萧逸朝福安道:“老爷命你送福觉方丈出去。”   福安丢了笤帚,在游廊守候,待福觉走近,忙撑起大伞,随在右侧。出了书房院子,两人不紧不慢走,福觉先问他:“在大爷身前多久了?叫甚么名字?几岁了?挨过打没?大爷脾气燥,不过来得快去得快,你需更机灵些,要学会察言观色。”态度甚是和蔼,满脸慈悲。   福安也一样样回应了。   福觉又道:“九少奶奶,你可见过,说过话,她是怎样的人?”   福安回道:“九少奶奶是前詹事林大人之女,幼时与旻少爷订过亲,去年年除上京来履婚,由老太太、大老爷大夫人作主,退了这门婚约,她转而改嫁九爷,成婚翌日,就随九爷往南行商去了。”   福觉颌首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几片雪花飞至额面,点点沁凉,他叹息道:“道人无事发狂心,涉水登山海外寻,一拜起来还一拜,不知屋里有观音。”   福安道:“我们凡俗子弟,不比大师有一双慧目,能识真佛金身。”他又道:“我有一禅语不明,想请教大师解惑。”   福觉道:“你且说来。”   福安问:“今日奎元楼商会,百门油铺陈娘子提到‘有僧问大梅法常,如意可是佛法大意?’大梅法常答,‘蒲华柳絮,竹针麻线。’小仆愚钝,百思不得其解,还请大师指点。”   福觉淡道:“有僧问赵州禅师,学人乍入丛林,乞师指示。师问他,吃粥了没?僧回,吃粥了。师说,洗钵盂去。赵州禅师所言,与大梅法常所训,乃异曲同工。”   福安道:“我愈发糊涂了,请大师明说罢。”   福觉道:“常以为困守寺庙修行才能领悟,却是错的。领悟、修行与俗世生活无异,生活就是修行,领悟也需在生活中领悟。周掌柜问陈娘子营生之道,陈娘子所答,营生之道,不过就像蒲华柳絮,竹针麻线般寻常,在口舌之中,行动之间,人人得见,有甚可多说的。”   福安道:“谢大师解惑,小仆受教。”两人相聊间,已至大门前,福觉头也不回走了,福安待他影踪没于人海,问门人:“七奶奶哩?”   门人回道:“七奶奶和喜儿,被惠春雪鸾拉扯走了。”福安道声知道了,不在话下。   再说林婵一早洗漱,正吃饭时,萧云彰掀帘子进来,脱了大氅,湿乎乎的,小眉近前搭手上,她现已不怕了,还抿嘴笑。林婵问:“外面下雨么?”   萧云彰坐到火盆前,说道:“岂是下雨,外面飘雪花哩。”   林婵道:“两月份还飘雪花,实在稀罕。”吩咐小眉:“取一副碗筷来,请九爷用饭。”   萧云彰坐过来,问道:“何时往怡花院?”   林婵道:“用过饭赶早去。”小眉盛了碗稠粥,摆他面前,递来筷子。萧云彰接过,挟起油糕,一口粥一口糕吃着。   林婵饭毕,吃了香茶,穿上男子内衣裤,外罩一件樱草色直裰,在镜前照来照去。萧云彰看了笑,林婵问:“你笑甚么?”萧云彰不答,放下碗筷净手,再叫她到面前,拉过矮凳背坐他腿间,拿了小眉手中网巾,将林婵乌油发绾起,拢于网内,网巾上下口有束绳,下口遮住额头,拉至与眉齐。上口露出髻顶,再束紧,问小眉:“簪子呢?”   小眉忙去寻妆盒,萧云彰索性取下自己髻上的翠绿蘑菇首玉簪,横插进她的髻中。   林婵扭过头来给他看,趴他腿上,笑问:“好看嘛?”   萧云彰端她像一根青葱般水嫩,有些愁道:“去那种地方,要甚么好看。”   林婵赞同:“也是,只要银子够多,癞蛤蟆变金蟾。” 第112章 探查   接上话。且说林婵乘轿,萧乾跟随,出宅往向怡花院。隐在暗处的魏寅,带六七锦衣卫直奔门首而来,其一拿绣春刀敲门,高声叫道:“可有人在?”   看户开了门,见是穿飞鱼服的,作揖问道:“官爷有何要事?”问:“你家主子可在?”   看户回话:“奶奶才出门。”问:“你家爷可在?”回道:“我家爷已故去了。”   锦衣卫道:“我们沿路追一逃犯,眼见翻墙进了你家宅子,务必进去搜捕。”就要往里闯。   看户忙拦阻道:“小的一直把守院前,未见有人翻墙而入。”   锦衣卫道:“狗也有耳背打盹时。”   看户道:“一大早上,小的耳清目明哩。”   魏寅道:“阻我等搜捕,莫不是他的同伙?”   看户只得道:“官爷稍慢,先往前堂吃茶,容小的去禀管事。”   魏寅斥责道:“我们来此缉凶,追逃分秒之间,岂能耽搁,再废话,杖责二十,严惩不贷。”命兵分三路,细细搜查,众卫领命各散,看户眼见形势不对,暗抄一斜径近道,给陈珀通风报信。   陈珀走进房里,拿个帖儿交给萧云彰:“内库总管魏贤差小公公送来。”   萧云彰看帖儿,陈珀忍不住问:“写得甚么?”   萧云彰道:“明日午时,邀阿婵往白塔寺共商灯油采办一事。”   陈珀皱眉问:“为何选在白塔寺?”   萧云彰道:“白塔寺不可惧,惧的是僧官福觉,此人佛口蛇心两面刀,比萧肃康难应付百倍。更况十四年前,他身为白塔寺住持,与本慧方丈圆寂、悟净和尚毒死,多数脱不得干系。”陈珀道:“明日我随奶奶去。”萧云彰点头道:“萧荣萧华会在暗处保护。”   他坐桌前修书一封,递给陈珀:“央驿差加急、送往常山冯家镇冯十八处。”   陈珀接了,正欲说话,听得院里脚足急奔声,忙掀帘出去,萧云彰走到窗寮前,见是守门的看户,听他告道:“锦衣卫千户魏大人,借口缉拿逃犯,带数人闯入宅内,小的阻拦不及,赶忙前来通报,现怕是已过二门了。”   陈珀道:“你勿要自乱阵脚,还去院门守着。”打发了他,再进房来禀,萧云彰摆手道:“我已听见,魏寅司马昭之心,假借缉凶之名,实来探我生死。”   陈珀问:“爷怎么打算?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待要会他,却并非今朝。”略思忖,叫过陈珀,低声交待几句,陈珀应诺,出了房往前堂,远远见魏寅,拾了条凳子,坐在雪地里吃茶。他走近前作揖见礼,吩咐看户:“快去端火盆来,再温一壶酒,给官爷驱驱寒气。”   魏寅问:“你家奶奶去哪了?”   陈珀道:“奶奶往油铺了,这不得了灯油佥商之任,责任重大,万事得亲为。”   魏寅斜眼看他:“你怎未跟去?”   陈珀陪笑道:“奶奶是个有主意的人,用谁不用谁,皆在她一念之间。”   魏寅问:“听闻你们宅子里闹鬼?”   陈珀反问:“大人怎会晓得?”   魏寅道:“道观里的王天师,告我宅里小厮,去他那处求黄符,并买一柄斩邪剑,如何?可斩到鬼了?”   陈珀道:“实不相瞒,十四年前,陈家因灯油案,旧主被刑得刑,发配得发配,早已家破人亡,剩下几个无处可去的、在此傍身,寻个依靠,宅中经年失修打理,四处破败,尽显阴森诡谲之气。奶奶来为爷办丧葬之仪,暂居此处,随来的小厮胆小怕事,疑神疑鬼的,我也睁只眼闭只眼,由得他们闹去。”   魏寅笑道:“原来如此!”   陈珀也笑道:“当不得真!”   魏寅慢慢道:“总有人会当真!”   陈珀微怔,恰看户送来火盆、温热的酒,魏寅吃了两盏,锦衣卫陆续来报,未曾有发现,其中一人道:“花园门大锁把持,进入不得。”   魏寅起身:“陈管事,请罢!”   陈珀没多话,随他们往花园去。穿堂过院,很快近至花园前,园门未锁,虚虚掩着,先前禀的那人道:“怎又开了?”   魏寅笑问:“陈管事,真有鬼不成?”   陈珀道:“应是老仆在里洒扫。”   魏寅不应,锦衣卫推开两扇门,果听笤帚刷刷声,众人涌入,陈珀远远站在门外,但见数株梅花,黄腊腊开得正盛,一老仆弯腰驼背,正细细在扫雪,最尽头一排四门房,倒是紧锁着。欲往去,才走至地央,老仆将路拦下,抬头问:“做甚?”   锦衣卫道:“房门打开,我等进去搜查逃犯。”   老仆道:“此乃祠堂,供奉陈氏列位先祖,不得入内打扰清静。”   锦衣卫道:“老家伙,还不让开,休怪我刀剑无眼。”那老仆纹丝不动。   锦衣卫挥刀迎面而向,魏寅忽感一缕暗风掠过耳鬓,眼前尽是纷飞花瓣,由柔渐锋,似数枚刀片划来,魏寅脸色大变,厉喝:“撤!”   众人迅疾退至园外,两扇门呯得一声,重重紧阖。彼此相看,心有余悸。   魏寅觉得脸颊刺痛,用手一抹,指腹沾血,他问:“陈管事,这老仆是何来历?”   陈珀近前道:“只知从前是老爷跟随,老爷被刑后,他一直在这守祠堂。”   魏寅冷哼道:“走!”   陈珀问:“魏大人不等我家奶奶回来了?”   魏寅道:“改日我再来。”   陈珀道:“明日午时,我家奶奶受魏公公之邀,往白塔寺商灯油采买一事,恐回得晚,魏大人若来,提前递帖儿,免得再空跑一趟。”魏寅没言语,率众离去。   林婵到了怡花院,下轿来,因是白日间,门首冷落,三两护院袖手在槛内站着,见她和萧乾进来,忙接入堂中,稍顷,虔婆过来见,林婵新奇,打量她道:“这位妈子胖胖地。”   虔婆先道万福,再拍手道:“这位贵人,男生女相,好是清俊啊!”   再看萧乾道:“这位哥儿怎生眼熟,似曾哪里见过?”   萧乾道:“我打你这老虔婆一拳,你就认得我了。”   虔婆笑问:“瞧我这记性,可不是乾哥儿,哪阵风儿把你刮来了?”   萧乾道:“萧九爷死了,我跟在陈二爷身前当差。”他指林婵道:“二爷贩药材生意,打南边来,旁的不多,只有银子。”   虔婆听得喜不自胜,忙殷勤迎进厅内,寻个靠窗台坐了,命上茶点,置酒席,且问:“想寻哪样姑娘作陪哩?擅弹琴吹箫的?吟诗作画的?擅双陆骨牌棋的?还是擅房帐媚术的?我这应有尽有,包陈二爷合心意。”   林婵想,怪不得九爷欢喜常来,果真大开眼界。 第113章 妙处   接上话,且说林婵来到怡花院,看甚么皆觉得新奇,听虔婆说毕,笑道:“先来弹琴吹箫的。听闻你这里有位叫棠红的妓子,唱南曲在行,我不曾听过,今日你叫她来,我一饱耳福。”   虔婆说好哩,忙命人去叫,丫环端来精致酒菜,摆放桌上,林婵各式尝尝,不由道:“美味。”   虔婆道:“我们这儿,有京城最有名的两样,一个姑娘,一个酒菜,旁处没得比。”   萧乾道:“妈子吹牛。姑娘不谈,酒菜再好,比得过宫里御膳?”   虔婆道:“宫里御膳不好浑说,但为官的大人先生们,十天半月不来吃酒菜,心痒痒跟蚁爬似的。”   萧乾道:“说得太过了。”   虔婆道:“你别不信,工部给事中姚大人,就喜食我这里一道菜,王太守八宝豆腐。每趟来,只点豆腐,吃完抹嘴便走,下趟再来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尝尝看。”用调羹舀了送嘴里细嚼,惊为天人,赞道:“妙呀。”   正此时,丫环禀:“沉香姑娘来了。”   林婵见她姿色动人,一把杨柳小腰,摇头道:“这位沉香,非我慕名要寻的棠红。”   虔婆压低声道:“她便是改了名的棠红。”   林婵问:“为何改名?”   虔婆吞吐道:“被一场官司所累,贵人不问罢。”   林婵道:“不问不问,扫我雅兴。”袖里取出六两银子,放在桌上,虔婆与沉香称谢收下,道万福后,乐师弹起月琴,沉香手捏汗巾,歌唱道:【幺篇】榆散青钱乱,梅攒翠豆肥。轻轻风趁蝴蝶队,霏霏雨过蜻蜓戏,融融沙暖鸳鸯睡。落红踏践马蹄尘,残花酝酿蜂儿蜜。   林婵拍掌叫好。萧乾凑近,轻轻提醒:“正事要紧。”   林婵翘脚吃酒道:“嗬,不忙。”听沉香继续唱:偶然间两相窥望,引逗的春心狂荡,今夜里早赴佳期,成就了墙头马上。(白朴)唱毕,林婵听得高兴,持壶斟酒请她,沉香道谢,双手接过,仰颈吃了。   林婵笑道:“怪道萧九爷欢喜你,声若箫管,清音婉转,连我也心动了。”   沉香道:“可怜萧九爷英年早逝,我闻噩耗后,哭过几回,偷偷烧了纸给他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倒重情重义,是他没福气。”   沉香感叹道:“想当初他要娶我,我还拿张致哩。”   林婵道:“还有这事儿,你详细述来。”   沉香道:“陈年旧事,早忘了。”   林婵取了一两银,掌心掂掂问:“想起没?”   沉香叠声儿道:“想起了。”萧乾翻个白眼。   林婵听后,打发了她,叫来虔婆:“吟诗作画的哩?”   虔婆命人去叫,片刻后,来了两姐儿,带了笔墨纸砚,即兴作画题诗,林婵赏了半日,又叫擅棋牌的来,打了一回双陆,林婵占上风。问虔婆:“擅房帐媚术的哩?”   虔婆道:“贵人随我去。”林婵兴致勃勃要跟她走,萧乾无奈拦道:“爷不可了,说来找乔云云的,已耽误不少时辰。”   虔婆恍然:“怪道云姐儿说在等人,原来是等你俩。”   林婵遗憾道:“妈子,我下趟来再寻你。”赏给虔婆一两银子,虔婆笑嘻嘻道:“我这里有位扬州瘦马,功夫了得,凡入她帐中的,竖着进,横着出。”   林婵惊道:“玩死了?”   虔婆道:“销魂噬骨,浑身没了气力。”   林婵道:“原来如此。萧九爷可入过她帐中?”   虔婆道:“记不清了。”林婵又取一两银子,在她眼前晃道:“仔细想想,有还是没有?”   虔婆迟疑道:“有......”看萧乾神色又道:“没有。”   林婵道:“骗罢,终归有没有?”   虔婆问:“你们想听我说甚?”   林婵哼一声,收回银子直上二楼,随萧乾所指,到乔云云门首,立一丫头。萧乾道:“你去通传。”   丫头问名号,萧乾道:“她心知的。”   丫头进去,须臾过来,请她们入房。林婵到房中,但觉温暖如春,香气怡人,环顾四围,布置分外清雅,乔云云出来迎接,乍见到林婵这副装扮,有些怔住,缓过神笑道:“竟有些认不出了。”邀她坐到火盆前,碳上顿着铜铫,乔云云亲自斟茶,林婵接过浅尝,沁入心脾,她命萧乾守到门外,四下无人,才问:“你昨日提点我,成为灯油佥商,前路愈发凶险,话说一半,吊人胃口,现我来此,你且说罢,怎得凶险了?”   乔云云盯着簇簇燃烧的红炭,说道:“那位掌管内库的魏公公,你觉得如何?”   林婵道:“不曾接触,只昨儿奎元楼商会得见,样貌平常,不苟言笑,还算和气,言谈无出格之处。”   乔云云沉默会儿道:“人不可貌相,万勿以貌取人。他能从十四年前那场灯油大案全身而退,足见其的厉害。”林婵笑笑。   乔云云见她不以为意,一咬牙,迅速解衣宽带,展其裸背给林婵:“你看!”   林婵瞧去,顿时脸色大变,惊骇问:“谁如此残暴,不把人当人?”   乔云云面无表情穿回衣裳,回道:“你口中还算和气,言谈无出格之处的魏公公!我给你看伤疤,非博你同情,不过警醒你,魏公公生性凶残,有虐打女人的癖好,你与他交道,需严加防范,小心落入他的圈套。我残花败柳之身,还能隐忍硬捱,你受不了的。”   林婵浑身打颤,心生恶寒,吃口茶问:“你我不过偶见几面,难谈相熟,为何要帮我?”   乔云云道:“这世间最苦的女子,唯妓女与商女。同是天涯沦落人,我能提点你些,也算今生积德了,来世能求个好归宿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谢你了。”   乔云云抬眼看她问:“你承了萧九爷万贯家财,本可在后宅安度一生,为何要抛头露面出来行商,还去争灯油佥商之任?”   林婵道:“九爷这些年行商不易,好容易打下的基业,岂能在我手中败落!十四年前白塔寺灯油案,九爷的父兄遭刑斩,家破人亡,他没了姓氏,屈居国公府门下求庇护,看人眼色,日子不好过。我父亲乃前詹事,亦因此案牵连,被贬浙江知府同知,迁任途中,母亲染瘟疫亡故,实在痛心。九叔与我,皆为灯油案受害者,此次太庙皇寺换用山茶灯油,我争佥商之任,只为重蹈旧路,探查当年之案。” 第114章 谈心   接上话。乔云云听了林婵一番话,想想道:“人都说,戏子无义,婊子无情。你我素不相熟,此时聊了两句,怎就将掏心窝子的话讲了,不怕是魏公公命我来套你的话?你得了灯油佥商之任,可晓多少人眼红嫉恨,欲除之而后快!”   林婵道:“旁人不敢讲,你定不会。”   乔云云讽道:“就因我一身的伤?或是施得苦肉计!”   林婵道:“因我知你是谁。”乔云云愣住。   林婵接着道:“你原名沈娇,父亲乃常山县县令沈文良,十四年前因灯油案问斩,你被发卖,几经周折,堕入风尘。你聪明淑秀、精通琴棋书画,非愚钝麻木,同为天涯沦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,你怎会出卖我哩。”   乔云云问:“可是萧九爷告你的?他现在何处?”   林婵道:“确是他告我的,但他已死了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我不信。”   林婵道:“昨儿在奎元楼,你说有九爷未死的真凭实证,我要听听看。”   乔云云沉默半晌,忽然一笑道:“我诈你的。”   林婵也笑:“我想也是。”   乔云云笑会儿,心中迷茫,低低道:“九爷死了,我们还有甚么指望呢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可以指望我呀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你?”不说话。   林婵皱眉问:“怎地?瞧不上我?”   乔云云道:“你倒是直言不讳。”   林婵不高兴道:“男子瞧我不起罢了,女子可不兴,就该互相抬举,彼此帮衬。奎园楼商会,我一个女商,不照样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。俗说天下无难事,最怕有心人,未曾听过有男女之分。”   乔云云看她,微笑道:“你说的,倒未尝不是这个理儿。”   林婵道:“日后你若需我相助,递帖儿到我家里便是。”   乔云云点头道:“若用得我处,遣乾哥儿来告,他熟门熟路。”   林婵道:“熟门熟路?”   乔云云道:“你不知么,从前九爷,带了他,还有个叫福安的,常往这里来,尤其那个福安,贼精贼精的。”   林婵问:“九爷常宿哪个姐儿?”   乔云云道:“斯人已逝,还问这许多做甚。”   林婵道:“让自己绝了念想。”   乔云云叹道:“你竟不知,这有个花魁妓儿,名唤棠红,九爷出三十银子包钱包着她,隔三岔五来。”   林婵想,言之凿凿,九叔可恶。她问:“棠红可改名儿叫沉香了?”乔云云称是。   林婵问:“她好端端的,为何改名儿?虔婆说因一场官司所累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说来话长,牵连到白塔寺、一位叫福觉的方丈。”细述与她听。述毕,林婵不解问:“棠红改名沉香,重回了怡花院,刑部为何不重审?”   乔云云道:“未有确凿证据,那方丈又得百姓敬重,易引民愤,刑部的官儿,明哲保身,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,不了了之最好。”   林婵没吭声儿,过片刻问:“九爷头七时,你来祭拜,说他每月二十两包银包你?”见乔云云点头认了。她冷笑道:“他怪忙的,又是棠红,又是你,不怕腰酸背痛腿脚软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九爷包我后,一并与棠红拗断了。你话儿也莫酸,九爷在我房里,只吃酒听曲会客,待不得三五日就走了,往南行商去,此后再不曾见。”林婵哼一声,斟茶吃,吃半盏,忍不得问:“听妈子说,这儿有位扬州瘦马,擅房帐媚术?”   乔云云道:“确是有。”林婵问:“九爷入她帐过没?”   乔云云道:“这我不知,要我帮问问么?”   林婵道:“等你的信儿。”又说了会话,萧乾隔门催道:“时辰不早了,奶奶快回罢。”   林婵起身告辞,乔云云伺候她穿了大氅,送出房外,林婵走楼梯儿,下到半腰,一人拦面前,她抬眼,不是旁人,竟是大理寺少卿谢京,他穿宝蓝团花直裰,戴忠靖冠,眉目漆黑,定定盯她。萧乾上前作揖,请他让路。谢京开口问:“陈娘子?”   萧乾回道:“爷认错人了。”   谢京道:“竟不是陈娘子,那是萧云彰的孀妻?”萧乾还待要说,谢京先道:“想清楚再答,欺骗朝廷命官,杖责惩戒。”   林婵让萧乾退后,作揖道:“我的小厮未骗谢大人,今日确不是陈娘子,而是陈二爷,来此地谈营生,正要回了。倒是谢大人,朝中规治,官员不得进出青楼嫖娼,你现在这里,不合适宜罢。”   谢京道:“我有公务在身。”林婵想,甚么案子需得正四品官儿亲自出马,当她傻啊。也不戳穿,说道:“谢大人好好查罢。”侧身要走,谢京却道:“你能成灯油佥商,乃我向你。”   林婵道:“谢大人实在英明。”   谢京道:“既然要谢,进房敬我三盏酒罢。”   林婵欲推脱,谢京道:“怎地,一点情面不给?”   林婵只得道:“大人先请。”   谢京淡道:“还算会察言观色,否则我有百种法子治你。”   林婵想,真是个活阎王。随他再上楼,走进一间房,萧乾守在外,内已坐三人,正吃茶,见他来,起身见礼,其中个她认得,是刑部侍郎韩秋荣,另两位听介绍,一位大理正,名唤姜岩,一位寺丞,名唤邱化成。问林婵来处,林婵只得道:“我名陈二爷,开油坊的。”   几人怔了怔,韩秋荣笑道:“还有叫这名儿的。”   姜岩轻视商人,不悦道:“占口舌之利,令人不齿。”   林婵忙道:“既扫各位大人雅兴,容我先行退下。”转身要走,谢京一把握住她胳臂,说道:“酒还未吃,走甚。”林婵惊得挣开,谢京亦放手,叙礼围桌而坐,几人也不谈公事,只闲话家常。   韩秋荣先问:“谢大人年二十五岁,打算何时娶亲?”   林婵举盏道:“谢大人我敬你。”   谢京问:“敬我甚么?”   林婵道:“敬大人早日喜得良缘。”   谢京冷笑道:“承你吉言。”举盏一饮而尽。   姜岩问:“大人可有中意的名门贵女?”   林婵举盏道:“谢大人我敬你。”   谢京问:“又敬我甚么?”   林婵道:“敬大人早生贵子。”   谢京道:“无知!我还未娶妻,哪来得贵子,加罚一杯。”林婵只得吃尽。   邱化成笑道:“大人家的门槛,快被官媒婆子踩断了,但得想娶,还不尽得大人挑拣。”   谢京吃了酒,颧骨发红,乌目波动,也笑道:“非是我不娶,乃少年时被一恶女戏弄,一遭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。”   林婵眼皮子狂跳,想起一桩事来。 第115章 盘问   接上话。林婵在怡花院巧遇谢京,遭他刁难,直至敬满三盏酒,方得起身告辞,走出门首,彤云渐散,雪停了,一个妓儿,掰手里的粉糕,无聊喂寒雀。萧乾掀起轿帘,伺候林婵坐稳后,轿夫抬起扛子,摇摇摆摆走到路口,逢上骑马的锦衣卫千户魏寅,让其先过。   魏寅在怡花院下马,惊飞三四只雀儿,妓儿过来搭讪,他不理睬,将马递给护院,迳自上楼找乔云云。推门进房后,脱去貂裘,递给丫环,与乔云云围火盆坐了。接过她温热的酒,一饮而尽,问道:“陈娘子来过了?”   乔云云点头,把两人的话细细述了。魏寅思忖道:“陈娘子的灯油产地,竟是常山县冯家镇,想来萧云彰早探清你的底了。”   乔云云问:“你的哩?”   魏寅道:“萧云彰探你的底,若是为暗查十四年前灯油案,受牵连的,除你父亲沈大人,便是灯油铺户买办范楚山,我写封信,捎给冯山镇张仵作,问问他便明了了。”   乔云云问:“你今儿往陈家搜捕,可有找到萧九爷的影踪?”   魏寅道:“未曾,但存蹊跷。我原以为陈家早以人去楼空,却不想仍藏龙卧虎。”   乔云云恍惚道:“陈娘子也说萧九爷死了。”   魏寅微笑道:“她的话你能信,十言九假。”   乔云云看他问:“你为何笑?”   魏寅摸摸脸道:“有么!”乔云云抿唇不语。   魏寅吃过三盏酒,站起道:“我得走了,往东厂胡同去。”乔云云也未留,他出房,在过道里,谢京几个也正往外走,皆有些诧异,但表面不显。   魏寅作揖问:“各位大人怎在此地?”韩秋荣道:“我等在此公务。”姜岩邱化成附和,谢京则一脸冷淡,不屑与他言谈。   魏寅嘲道:“在此地公务,想来必是大案了,可否说来一听。”   韩秋荣道:“因是秘查,不便外泄,待有了眉目,再告魏千户。”   魏寅道:“我拭目以待。”不在话下。   林婵乘轿回家,沿途人多行得慢,她叫萧乾到帘前问:“乔云云说,你和福安常随九爷,去怡花院可是真?”   萧乾道:“这要问福安,他是爷的近随,跟进跟出的,我多在家中服侍。”   林婵问:“九爷包了棠红,这你知么?”   萧乾笑道:“奶奶不早知了,还有乔云云,去年初就晓了,现还问我做甚?”   林婵道:“除了她俩,可还有人?”   萧乾道:“我是没见过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可出息了,说话滴水不漏。”   萧乾道:“是奶奶抬举。”   林婵再问:“稍后回去,爷若问你,我在怡花院做了甚么,见了甚么人,说了甚么话,你打算怎么禀告啊?”   萧乾警觉问:“奶奶想让我怎么说呀?”   林婵道:“怎地问我,如实说呀。”   萧乾想想道:“我这样说,奶奶到怡花院,吃了酒席,在去见乔云云,走时遇见谢大人几个,再无旁的。”   林婵道:“倒无错。”又指路边食贩道:“给我买块梅花糕来吃。”   萧乾去买来,林婵吃了一路,直到门首,方下轿,进房命小眉打水沐浴。   萧云彰听闻林婵回了,过来见她,萧乾道:“奶奶在洗浴哩。”领他在明间坐了,一并斟茶。   萧云彰问:“奶奶今日在怡花院做甚么了?”   萧乾道:“奶奶晓得爷要问,让我如实答,在怡花院吃了酒席,见过乔云云,临走遇见少卿谢大人、大理正姜大人,寺丞邱大人,刑部侍郎韩大人。再无旁话可讲。”   萧云彰吃口茶,慢慢问:“吃了甚么酒甚么菜?”   萧亁道:“饮得是果子酒,甜甜的,吃的是烧鸡、酱鸭、五香肉、醉白鱼,八宝豆腐、盐水虾,各色时蔬,一大碗肉骨鲜汤,还有一碟定胜糕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还挺能吃。光吃酒菜不美,还能不听个曲儿?”   萧乾道:“请了花魁沉香姑娘,唱了一折裴少俊墙头马上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沉香姑娘是何人?闻所未闻。”   萧乾道:“虔婆坦白,沉香就是棠红,前时为躲官司,偷偷藏起来,现风声过了,改了名继续接客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奶奶可有问我和棠红的事儿?”   萧乾道:“问哩,棠红还将当年,爷向她求娶的事儿,一五一十地说了。”   萧云彰皱眉问:“我何时向她求娶过?”   萧乾道:“爷你忘啦!你娶奶奶前,与几位掌柜在那听曲,棠红偏要吃你手里的酒,庄掌柜提议,你何不将她娶回家去。爷问她可愿意,那棠红找了诸多理由,死活不肯哩。爷还气得断了包银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不过玩笑话,岂能当真。”再问:“吃完酒还做了甚么?”   萧乾回道:“和妓儿们吟诗作画,打了一回双陆。再要跟虔婆去见扬州瘦马,被我出声阻了。”   萧云彰想,竟比男人还会玩。遂问:“她见扬州瘦马做甚?”   萧乾压低声嘀咕,至后说:“若不是我,那虔婆不晓怎地胡说。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你还算机敏。”正说着话,小眉来寻萧乾,一道去抬木盆倒水。   萧云彰起身走进房里,林婵穿着粉青洒花袄裙,坐在火盆边,拧着发梢连串水滴,萧云彰接过干棉巾,要给她擦发。林婵索性趴他腿上,先问:“听闻魏千户带锦衣卫进来搜了一圈,没寻到你走了?”萧云彰“嗯”了一声。   林婵娇嗔道:“你轻点,扯得头皮痛哩。”   萧云彰放缓手劲,想想笑道:“谁敢这样使唤我?还嫌弃!”   林婵笑问:“你躲在何处?”   萧云彰道:“祠堂里,靠祖宗庇护。”林婵叹口气不语。   萧云彰问:“你见过乔云云如何?”   林婵道:“她认下是常山县县令沈大人之女。且解衣给我看,满身鞭痕累累,旧伤未愈,新伤再添,实在可怖,那魏公公竟有虐打女人的癖好,提醒我万事小心,严加提防。真是个命运多舛的女子,若非父亲被斩,理应一生顺遂的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受当年灯油案牵连、被迫改命换运的,又何止她一个。”   林婵沉默会儿问:“你很想走仕途当官么?”   萧云彰淡道:“怎会不想。自少时受陈府家训,修身立志,以父兄为榜,登科入仕,誓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出自北宋思想家、教育家、理学家张载所著《横渠语录》。”   林婵转脸瞧他,伸手摸他脸颊,暗想,他父兄出事后,不得不寄国公府门楣,弃仕从商,定也历了弥久的痛苦岁月。她道:“我心疼你。”   萧云彰怔住,俯首看进她眼里,她满眼是他。心底愈发柔软,微笑道:“你不心疼我还能心疼谁,我是你的夫。”   林婵收回手,撇嘴道:“是,心疼你的人多哩,棠红、沉香,乔云云,还有我不晓的,皆是你的露水夫妻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耍小性子,棠红沉香也能拆成两个人。”   林婵立刻问:“审过萧乾了?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何来得审,你在房里洗浴,我若进来,只怕现还没洗好!”林婵扭他腿肉一记。   萧云彰问:“谢少卿做甚为难你?我了解他些,生于名门望族,性子孤傲,又颇有才学,是而眼高于顶。在朝同僚里,志趣不合者,都懒得搭理,更况你这行商的女流。”   林婵噗嗤笑道:“韩侍郎问谢少卿,为何还没娶亲。谢少卿说,乃少年时被一恶女戏弄,是而一遭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难道那恶女,是你不成?” 第116章 告密   接上话。林婵听他问,说道:“十四年前,爹还在京任詹事,空闲时教上门弟子读书,允我旁听,常能见着谢京与他长兄,谢京体弱、胆小,不爱说话,遭人嫌弃,便常跟我身边。我也不喜他,为支开他,没少诓骗他。有一趟诱他上了树,我就跑了,哪想他下不来,夏季片云致雨,待天黑想起,才去寻他,遭了场大病,后就再不来我家了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爹没狠狠地罚你?”   林婵道:“怎会不罚?爹爹盛怒,我挨了十板子,后气不过,去寻爹爹讲理。”   萧云彰捏她脸颊道:“做错了事,还理直气壮?”   林婵道:“那晚爹爹和个哥哥在书房,我趴在游廊上赖着不起,爹爹无办法,那个哥哥上树,替我捉了一瓶流萤方罢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你不记得他是谁了?”   林婵道:“我只顾与爹爹斗气,哪曾在意他。”萧云彰无语。半晌才道:“今魏公公遣人送帖来,邀你明日午时往白塔寺,共商灯油采办一事。”   林婵道:“也好,早日签定合同,看他们要做甚么妖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僧官福觉方丈,常住白塔寺,狡诈多思,你要多提防,他若问甚么,能答则答,不能答便装傻充楞,不给他实据。”林婵说知晓了。   萧云彰道:“我让陈珀随你去,萧荣萧华暗随。”   林婵道:“齐映也随我去,他熟通寺庙。”   萧云彰想想道:“也好,你且记牢,魏公公定会向你索利,你六分,他三分。给福觉一分。”   林婵不解问:“给福觉做甚?”   萧云彰道:“僧官不可小觑,他除统辖寺僧外,与礼部、户部、太常寺、光禄寺及宫内内库及神宫监等,皆有联系。若他想扳倒你,易如反掌。”   林婵道:“他若想使绊,给再多利也无用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话如此说,表面还得做。”   林婵看他问:“你就天天躲着,不烦么?”   萧云彰道:“躲不太久了。”又问:“今在怡花院如何?”   林婵道:“有的好酒好菜吃、好曲儿听、有美娘吟诗作画,打得好棋牌,还有擅房帐媚术的,难怪九叔对那儿乐不思蜀哩。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又给我设陷,皆为生意应酬。”   林婵问:“虔婆说,你入过扬州瘦马的销魂帐。”   萧云彰戳穿道:“萧乾给我说了,虔婆也拿不稳。”   林婵抬手,搂他脖颈笑道:“虔婆说那瘦马可了不得,凡入她帐中的,竖着进,横着出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这样神奇?”   林婵问:“甚么叫竖着进,横着出?你晓得吧!”   萧云彰想,我不上当。只看着她笑,林婵道:“笑得人心慌慌的。”   萧云彰大笑,一把抱起她道:“我虽不知那瘦马的手段,但我亦可以让你尝尝,竖着进横着出的滋味。”   陈珀在帘外道:“爷你是竖着出,还是我竖着进,有要事禀告哩。”   林婵面孔刷得红了,挣扎下地,一把将萧云彰推开,自上床歇息去了。   闲言少叙,再说萧府,福安才回书房,见萧贵送郭铭出去,忽听萧肃康叫他,忙进房问:“老爷叫小的何事?”   萧肃康吩咐:“你去见夫人,问她,旻哥儿与徐府的婚事到哪一步?再来禀我。”   福安应诺退下,走出院子没多远,与回来的萧贵撞上,萧贵问:“你去哪里?”   福安道:“大爷叫我去问夫人,旻哥儿的婚事如何了。”   萧贵道:“我正有事禀夫人,你回去罢。”   福安道:“你禀你的,我问我的,各干各的,互不相干。”   萧贵冷哼一声,一起进了夫人院子,玉翠出来倒水,见到他两个,笑道:“来得早不如来的巧,夫人刚从老太太那回来,你们就到了。”   福安作揖道:“请姐姐通传。”   玉翠道:“暂且等着。”进房须臾又出来,说道:“夫人叫你俩进去哩。”   萧贵抢在前头,福安无谓,随他去,前后脚进房,一同给李氏见礼。李氏坐桌前吃茶,瞟眼看他俩,先问福安,冷笑道:“唉哟,瞧瞧这是谁,八十万禁军总教头,哪刮的一阵风,把你吹到我这阎王殿来了?”   福安道:“小的卑微,哪敢领总教头威名,夫人这也不是阎王殿,是三宝殿,佛祖待的地儿,小的无事哪里敢来叨扰。”   李氏道:“怪会说嘴,你来做甚?”   福安道:“老爷遣小的来问,旻少爷的婚事进到哪步了?”   李氏道:“定了四月二十日准娶。”   福安道:“便是下月了。其它哩,譬如下邀帖儿、厨役帮工、鼓乐队、喜轿、十全喜婆等这些,可都有备妥当?”   李氏怒道:“狗奴才,还说你不是总教头,你能耐的很哩,你来拿大,我给你当跟班儿可好?”   萧贵附和骂道:“你算个甚么东西。奸懒馋滑,作威作福,现还敢使唤夫人了。”   福安跪下道:“小的哪敢。老爷让小的来问,小的不敢不问,否则老爷问起,我一问三不知,老爷要杖责哩。”   萧贵道:“你还有理了。”   李氏骂道:“看看,就是这欺主求荣的货,我说一句,他能回三句,非要强压我半头不可。”   福安道:“小的哪敢哩。”   李氏道:“还不赶紧滚,给老爷邀功去。”   福安忙道:“是。”起身脚底抹油,一溜烟跑了。   李氏扶额道:“这狗奴才,气得我头皮森森地。”   萧贵给她斟茶,然后道:“奶奶和他置气,不值当地,日后寻个由头,把他撵走就是。”   李氏接茶,吃两口道:“就怕我还没把他撵走,自个倒要气死了。”   萧贵跪下道:“我有一桩事告诉夫人哩。”   李氏道:“你起来,坐着说话。”   萧贵谢过,搬来板凳坐了,说道:“我怕奶奶听后怪我。”   李氏道:“我的儿,怕甚,有话尽着说,我不怪你。”   萧贵这才道:“夫人可记得西榆林巷那处宅子。” ( 重要提示:如果 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. c o m 老域名,可以通过访问(t x t 0 2 . c o m ) , ( t x t 8 0 . c c) , ( t x t 8 0 . l a )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。 )   李氏想会儿道:“记得了,从前有位老姨奶奶住那儿,死后就废了,交阎婆打理着。”   萧贵道:“我前趟看福安鬼祟祟的,他随老爷轿子出府,就悄悄在后跟着,一路跟到了西榆林巷。”   李氏惊疑问:“老爷去那做甚?”   萧贵道:“我也好奇哩,就躲那等着,没多久后,又来一顶轿子,停在门首,福安掀轿帘,阎婆搀扶,夫人晓那是谁?”   李氏问:“是谁?”   萧贵道:“怡花院的娼妓乔云云,老爷与她在房内私会哩。”   李氏怔半晌,拍腿大叫道:“老爷糊涂啊!若被人晓得嫖宿娼妓,他官不要了?国公府声誉也一并不要了?”   萧贵道:“可不是说,我也吓着了。再看福安与那娼妓熟络样儿,不晓已替老爷安排多少回了。怪不到老爷,我在老爷跟前当差时,老爷从不这样。一定是福安为讨老爷欢心,尽着坏事干,要害死老爷哩。”   李氏骂道:“你说的恁对。福安那贼奴,往时跟着萧云彰,三天两日混迹青楼娼馆,一脸的淫邪浪荡,现将老爷害成了昏君强盗,这样下去,整个国公府早晚要被他祸害了。”   萧贵道:“夫人赶紧想个法子才是。”   李氏道:“你现去传福安,揭他一层皮也得审出来。”   萧贵道:“不可,福安的嘴,比死鸭子嘴还硬。更况这样的事儿,他哪里敢认,倒要怪夫人乱猜疑。老爷晓得了,也会偏帮他,局面对夫人不利。”   李氏问道:“那如何是好?”   萧贵道:“捉贼捉赃,捉奸捉双。待抓个现形,夫人还不得想怎样就怎样。”   李氏想想有理,恨恨道:“不除福安那厮,难消抵我怒愤!” 第117章 寺庙   接上话。福安晚间进宿房,只见萧勤在吃一碗面条。他放下灯笼,从袖里取出油纸包的半只烧鸡,再去拿瓶酒,斟满递他一盏,自吃一盏。萧勤谢过,笑嘻嘻道:“唯有哥想到我。”福安问:“萧贵哩?”   萧勤道:“大夫人赏他一两银子,带新来的几个出府吃酒。”   福安问:“你怎没跟了一道?”   萧勤撇嘴道:“他晓得我们老人,一心向哥你,自顾笼络新人去了。”   福安笑道:“甭理贱人。”   萧勤道:“哥,我有话说你听。”   福安道:“甚么话?”   萧勤道:“傍晚儿时,你与萧贵往夫人房了?”   福安吃酒道:“老爷命我去问旻少爷备婚的事儿,夫人瞧我气不顺,骂一顿撵出房了。”   萧勤道:“我提醒哥哥,防君子防小人,凡事要多谨醒。”   福安道:“有话直说,莫打诳语。”   萧勤道:“萧贵给夫人提起西榆林巷的宅子,要除你。”虽是只言片语,福安已心如明镜。他思忖会儿,笑问:“帮我个忙可否?”   萧勤道:“哥随便说。”   萧贵醉醺醺回来,园里遇玉翠,深深作一揖,问道:“姐姐怎还没歇息?”   玉翠不答,只抿嘴一笑走了。   萧贵回到住处,萧勤正往沟里倒洗脚水,见他道:“哥一身酒香哩。”   萧贵道:“你没福气。”   萧勤问:“我怎没福气了?”   萧贵道:“你给福安当狗没福气。”   萧勤笑道:“我不给福安当狗,我要跟贵哥吃香喝辣。”   萧贵斜眼瞟他:“你还跟着福安,但凡他有大小事儿,你告我就成。”   萧勤道:“我正有一事儿,要告哥哩。”   萧贵道:“你说。”   萧勤道:“福安今儿跟我说,他后日要往西榆林巷,那有家卖‘鸡包翅’的味道好。”   萧贵道:“西榆林巷?”   萧勤道:“我问他,西榆林巷可不近,若老爷寻你不着,要挨板子哩。哥晓得他怎么说?”   萧贵问:“怎地说?”   萧勤道:“他说无碍,爷也往那去。”   萧贵喜上眉梢,使劲拍他肩膀道:“日后有得你福享!”摇摇晃晃进房,福安在吃酒,萧贵上前问:“你后日往西榆林巷?”   福安皱眉道:“谁在背后嚼蛆,我去那做甚。”   萧勤掀帘而入,福安骂道:“定是你这厮胡言乱语,听风片雨,往后爷要打你,休指望我替你说一句好话。”   萧勤讪讪不敢言,萧贵心底愈发生疑。   再说林婵听得沐沥雨声,醒转见窗外透进清光,萧云彰已起了,坐在灯下看书。林婵穿戴齐整,洗漱后,俩人用饭时,萧乾走将进来,递来个帖儿说道:“萧府送来的。”   萧云彰接过细看,林婵问:“写得甚么?”   萧云彰道:“萧旻四月二十日准娶,请你去赴喜筵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有丧在身,哪好去得。”   萧云彰点头道:“可备一份厚礼,到那日遣萧乾送去。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。”   林婵问:“意在甚么?”   萧云彰道:“已知你就是陈娘子,自然想法使你回去,看在眼下,便于掌控。”   林婵没吭声儿,用过饭,吃了香茶,披起斗篷要走,萧云彰抱住她,林婵笑问:“怎地了?”   萧云彰嘱咐:“如今不同往日,诸事小心,莫要逞强。”   林婵喜他这般关怀自己,心暖暖地,忍不住踮脚亲他嘴唇,萧云彰一手扶她脑后,吮缠半晌,方才退开。   林婵轻轻说:“你放宽心,等我回来就是。”   萧云彰微笑道:“好。”   林婵走出房,马车上有齐映备好的礼,香烛纸札,米面粮油,鲜花油灯,数套僧服鞋履,林婵封了五两银子,交给齐映,到白塔寺一并给到住持。齐映应诺接了。林婵与小眉进到车里,陈珀齐映上了另辆,萧云彰站在窗寮处,车马没影了方罢。   一路不表。快到白塔寺山门,林婵撩帘遥遥相望,下小雨,湿烟迷蒙,年少时同母亲来祈福,似还在昨日,恍惚片刻后,才觉满目陌生,但见:山门高耸,殿宇层峦,松柏苍翠如水洗,铜鼎香火似烧金。马车停住,齐映将礼交给僧人,清点入册。   林婵,小眉及陈珀先进山门,但见:宝殿重重,龙鳞瓦层层,龟背砖块块,莲花镶嵌,各尊菩萨,各就其位。林婵过了钟鼓楼,再过浮屠塔,进到三重殿,两边门楹贴一副对联道:皇恩浩荡承天露,佛法慈悲渡世舟。两位小公公迎面而来,问道:“可是百门油铺陈娘子?”   林婵道:“正是。”   小公公道:“请随我来。”一行转过一重侧门,进入禅房,小眉陈珀待要随,小公公拦道:“只允陈娘子进。”   林婵看齐映来了,说道:“请禀明魏公公,我只带一矮奴进,若还是不允,就重择日期、选个敞亮地儿再约。”   小公公前去禀告,须臾出来道:“魏公公允了。”   林婵与齐映进入里边,果然魏公公、福觉方丈、临惜住持皆在,林婵上前道万福,魏公公上座,福觉方丈,临惜住持挨右侧渐次坐了,林婵坐到左侧,齐映坐她右后侧,一僧人奉来茶水,魏公公问:“陈娘子品品,这是甚么茶?”   林婵吃了两口,听得齐映低道:“松萝茶。”   林婵道:“松萝香重,必是此茶了。”   魏公公道:“陈娘子可喜这茶?"林婵点头称喜。   福觉方丈道:“南京秦淮边的歌姬,皆好饮松萝茶。”   魏公公笑着打量她。临惜低首不语。林婵暗想,这方丈坐莲花台上,宣读宝卷时,一副道貌岸然,而此刻话语淫邪,竟把我比做娼妓。   魏公公偏问:“福觉方丈怎地说?”   福觉道:“我曾往南京鸡鸣寺讲经,城中桃叶渡有处茶室,名为‘花乳斋’,茶室之主闵老子,与我有些佛缘,是而晓得,秦淮河畔勾栏院花魁王月,常往那里吃松萝茶。”   魏公公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   齐映低道:“松萝茶,由大方和尚创制。”   林婵心领神会,开口道:“松萝茶乃大方和尚,游走群山中,在徽浙松萝山寻得蜜蜂篷茶树,经过煎炒,才得松萝茶,因色味香重,且量少,而受世人追捧。《长阿含经》说,尔时无有男女、尊卑,上下,亦无异名,众生平等。大方和尚若知自己炒制的茶,却被门下高僧,分了高低贵贱,用来取笑世人,不晓会做何感想?”   福觉方丈脸色微变。 第118章 博弈   接上话。魏公公道:“陈娘子不必恼怒,商人本就低贱,又是妇人。”   林婵笑道:“魏公公怎地说,皆有三分理,我忍让着便是。”   魏公公也笑了:“你这娘子,红口白牙,长了一张利嘴。福觉你也莫往心里去。”   福觉方丈道:“阿弥陀佛,我佛眼看凡尘,心怀清风明月,岂与一介商妇计较。”   林婵嘲道:“是这个理,大方和尚能煎茶给歌姬品尝,更况福觉方丈与我哩。”   魏公公道:“言归正传。陈娘子现为灯油佥商,理应要知我的需量。”命小公公将帐册递她。   林婵接过,看得年需十万斤山茶灯油,仅白塔寺一寺,便需两万斤。她道:“还请福觉方丈赐教,这灯油用量恁可观。”   福觉方丈道:“白塔寺为皇家敕造大寺,因寺中有座琉璃塔而闻名,内有九层,窗罩明瓦,共设长明灯 146 盏,每盏灯芯 2 寸,排 100 名僧人轮值,给油灯添油、剪芯,确保夜夜通明。每盏每夜需 6 两 4 钱灯油,再加每个大殿禅房日常用度,每月灯油总耗 1600 斤,已是除去香客所赠灯油,苛算而得了。”   林婵道:“如此算来,1 两山茶油按 2 两银算,每月灯油用度 3 万 2 千两银子。”   魏公公道:“陈娘子价钱算贵了。”   林婵问:“怎地贵了?”   福觉方丈道:“往年所用桐油,1 两不过 500 文钱,你这女商,狮子大开口。”   林婵不慌不忙道:“山茶油岂是桐油可比,自古以来,寺庙用油,皆以山茶油为尊,用它点灯,不仅明亮持久,还散发缕缕香味儿,有赞它的,一点灵明三世外,十分妙净万机前,还有赞的,道人结屋云深处,自捣茶油供佛灯。若非十四年前灯油贪墨大案,现时哪有我在此说话的份儿。”暗观魏公公、福觉及临惜神情莫辨。   魏公公端盏吃茶,想想道:“从前用山茶灯油时,1 两也不过 1 两银。”   林婵道:“魏公公应知,常山县冯家镇的茶园,当年官家撤出时,茶树尽毁,我夫散尽千金,耗时八年,才得终成千亩,有所收成,这些前期成本,不得不算入。”   魏公公道:“你就算散尽万金,关我们何事,现只论此刻,不谈前后。”   林婵笑道:“魏公公这般说,我还有甚好讲的,若按 1 两灯油 1 两银算,这十万斤灯油钱,先给我五成。半年再结三成,年底一次结清,这样总行罢。”   魏公公道:“陈娘子,你未做过佥商,不懂规矩,也算情由可原。”   福觉方丈道:“灯油钱由陈娘子先垫付,半年后结三成,年底结两成,余的明后年结清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哪垫得出这许多银子。”   魏公公笑道:“陈娘子毋庸过谦,已查过你的资产,够殷实,承担得起这笔费用。”   林婵道:“话不能这样说,我虽有些钱财,但不止经营百门油铺一家,旁的柴煤布马店铺,采货备货、水陆运货、钞关付税,用人工钱,哪样不是开销,需得银子打点?我生生垫出数万两银子,魏公公呀,你可要了我的命了。”   魏公公看她容颜艳丽,语气娇嗔,竟比乔云云还得他意,不由色迷心窍,笑问:“陈娘子打算如何?”   林婵道:“我也不难为公公您,好歹先给我三成,半年结两成,年底至少再结两成罢。”   魏公公还未话,福觉方丈道:“你个商妇,怎这般奸狡滑溜,贪心不足,长明灯换茶油,是为皇帝安康祈福,怎容你在此讨价还价。”转而朝魏公公道:“不妨换掉她。”   魏公公问:“换谁?”   福觉方丈道:“木材铺周守礼,在江西袁州有个山头,种植了百里茶林,他亦可行。”   林婵道:“福觉方丈终日诵经宣卷,不知凡尘俗事。这木材铺周守礼,主营梁柱家具箱笼等,油漆之类不过附带,再讲江西民风彪悍,劫匪出没,一路运途艰险,再让他垫数十万银子,怕是也要了他的命了。”   福觉方丈道:“萧家薪火铺可行......”未讲完,一个和尚进来禀告:“锦衣卫千户魏大人来见。”   魏公公吃惊问:“他怎来了?”看向福觉,福觉道:“非我邀来。”   林婵摆手道:“我不认得他。”   魏公公吩咐:“请他进来说话。”   魏寅走入房内,径至魏公公跟前,作揖见礼,福觉及临惜唱喏,林婵道万福,礼毕后,重新排序而坐,林婵让出位子,由他坐侧席,再坐他右侧。小公公斟茶。   魏公公笑问:“甚么风把魏千户吹来了?”   魏寅道:“自是白云堆里古家风。”   魏公公道:“没想到魏千户双手沾红,却也懂佛法。”   魏寅道:“我不懂,我只知皇上龙体染寒,卧榻至今,太子欲要长夜在白塔寺、为皇上祈福,命我来问,灯油采办之事如何了?”   魏公公忙道:“正寻陈娘子商讨着。”   魏寅问林婵:“可有难处?”   林婵道:“不曾有难处。”   魏寅问:“灯油何时运进油库?”   林婵道:“魏公公今能付三成油钱,我回去捎信,请驿吏快马加鞭送到,常山镇的掌柜即刻运油进京,我有自家标船,不受官船时限,日夜兼程,一月之内,京城太庙皇寺皆可换用。”   魏寅道:“就这样办!”   林婵微笑道:“魏千户说的不算,还是要等魏公公一句话。”福觉及临惜不吭声,魏公公只得道:“我现所用其他佥商买办,皆先垫付货资,到后再分期支付。陈娘子有些贪了,破了规矩,我如何向他们交待。”   林婵道:“此一时彼一时。灯油耗费大、垫资高,又急用,责任颇重,若有半点闪失,我难逃其咎,这掉脑袋的差使,魏公公若还觉得坏了规矩,那就换掉我,交旁的商户接手罢。”   魏寅沉脸,大声叱道:“无知愚妇,你是经奎元楼商会、钦定的灯油佥商,怎能说换就换,置王法何处!若非在佛门圣地,我必将你杖责十棍,以示警训。”   林婵忙起身,齐映跟随,双双跪倒磕头,林婵道:“是我口无遮拦,冒失失地,还请魏公公、魏大人恕罪,饶我这一回。”魏公公无奈道:“你起来罢!无知者无罪。”   魏寅道:“看在魏公公份上,饶你这回,勿再犯我手上,绝不轻饶。”   林婵磕头谢过,坐回原处。魏公公道:“此时我亦骑虎难下。既然魏千户受太子之命、来责问此事,我只能特事特办,陈娘子,就按你所提,先付三成银子,一月之内灯油进京,不可延误,否则唯你是问。”林婵应诺了。   临惜取来纸笔,福觉拟合同,看过无差池,各签名按指印,算是达成。 第119章 试探   接上话。魏寅见合同签了,大局已定,指要向太子禀报,起身走了,临惜住持起身相送,待四周无闲杂,林婵道:“我虽行商时日不多,但常听亡夫教诲,做生意要懂投之以桃、报之以李,与人方便,自己方便。我能成佥商,皆因魏公公厚顾,日后还得仰仗魏公公与福觉方丈照抚,我甘愿让出四分利,魏公公三分,福觉方丈一分,微薄心意,还请笑纳。”   福觉方丈沉脸道:“陈娘子这是做甚?我乃佛门之人,身是菩提树,心如明镜台,岂容你来覆尘埃。”   魏公公也道:“我倒小瞧了你,这与收受贿赂有何区别。十四年前灯油惨案历历在目,我等惊弓之鸟,怎能再重蹈覆辙!”   林婵面孔涨得通红,说道:“怪我妇人家鼠目寸光,只想报答恩情,未曾想得深远,不知者无罪,还请饶过我此趟。”   魏公公道:“算罢,谅你无知,下不为例。”   林婵称谢,又虚言几句,告辞离去,待她与齐映没影了,福觉方丈不悦道:“我前时与你怎说地,抓住陈娘子错处,撤其佥商之任,改薪火庄接续,明明她错处百出,你倒慈祥宽厚起来, 是何道理?”   说这魏公公,听信乔云云谗言,心底忌恨萧肃康,奎元楼商会投选时,已反水,此刻更不会衬他意,推脱道:“这不魏千户来了?他有太子撑腰,飞扬跋扈,一席话无异敲山震虎,我哪敢轻举妄动。”   福觉方丈怒不言,魏公公道:“不过我看陈娘子,从商不多时,显见得愚蠢无知,心思浮浅,日后可任我等拿捏,也非坏事。”   福觉方丈想想有道理,不再执着,低言道:“公主命你我今日昏时进府,共商大计。”   魏公公称知道了,临惜住持置办一桌素斋,请他二人入席,魏公公看不过青菜豆腐面筋蘑菇之类,酒也是水酒,难下咽,囫囵吃了点,不再细话。   且说林婵,出了禅房,途经琉璃塔,朝上仰望,说道:“人赞此塔,昼如金轮破云顶,夜似银河耀月明,少时与母亲同游,今日想再登一次。”语毕即入门登塔,小眉,齐映,陈珀随在后,内里和尚不多,林婵上到九层已是气喘吁吁,忽觉风大,呼呼灌满袖笼,吹得裙袂偏飞,寒意逼人,但见天色阴沉,乌云游移,远望城郭如豆,河流似带,人行像蚁,紫雾青烟掩抹掉万古春秋,乌车白马载不动流光岁月,点点滴滴沁凉拂面,陈珀道:“奶奶回罢,下雨了。”   林婵说再等会儿,忽觉头上罩下阴影,一抬眼,魏寅打着大伞,站她身侧。   林婵行个万福,微笑问:“魏千户还没走呀?”   魏寅道:“这琉璃塔,每月灯油耗费上万银两,我不得来看看,层层上来,也不过如此。”   林婵道:“万花乱入眼,各人所见不同。佛见、别有天地非人间,香客见、散作人间引迷灯,奸佞见、尽照钱帛入权门,忠良见、只流清气满乾坤。”   魏寅问:“陈娘子所见呢?”   林婵道:“登高不胜寒,只想回家抱火炉。”魏寅听得笑了。   林婵道:“今日谢魏大人为我解围,你自顾赏罢,我先行一步。”转身要走,魏寅道:“我有话交待。”   林婵问:“甚么话?”   魏寅道:“萧云彰还要躲到何时?你转告他,若想见我,遣随从捎信至怡花院乔云云处,我定会来。”   林婵没吭声儿,迳自下塔,出了寺门,乘马车回陈宅,一路风雨渐大,刚进院门,就见萧云彰立在廊下,不晓多久了,拥她进房,坐火盆前取暖,小眉拿了水来,她洗漱更衣后,照旧坐到萧云彰身边。   他温了酒,备下五碟小菜,一碗鸡汤面条,林婵腹中饥饿,埋头吃了半碗,方缓过气来,萧云彰慢慢吃酒,这才问她与魏公公等相见情形。林婵一五一十说了。   萧云彰听后笑道:“魏寅确实机敏,我不过让陈珀随口一说,他倒心领神会,真个往白塔寺去了。”   林婵道:“是九叔自己泄漏天机,魏寅更信你还活着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他可有邀我见面?”   林婵点头道:“他说,九叔若想见他,请帖送往怡花院乔云云处即可。”萧云彰吃口酒。   林婵道:“你说给他们四分利,却义正言辞骂了我一顿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怎么骂你?”   林婵道:“福觉骂我给他佛身染尘,魏公公骂我贿赂,决不重蹈覆辙。你说为何哩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四分利根本看不上眼,他们想要全部。”   林婵不解问:“九叔既然早知,为何还要我说?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你不说,他们怎知你竟如此蠢笨。”   林婵哼一声道:“我才不蠢笨。”   萧云彰仍笑:“蠢笨好,能让他们放松警惕,你也得一时安全。”   林婵挟了块风肉吃,滋味甚足,越嚼越香,问道:“这是哪来的?”   萧云彰道:“风干的野鸡肉,是我手下从南边带来。”正说着,陈珀隔帘禀告:“冯十八来见。”   林婵微怔,萧云彰道快进来,帘子簇簇作响,只见一胖乎乎男子走近,生得慈眉善目佛面,笑容满面的拱手作揖。   萧云彰介绍道:“这是我娘子。这是常山县冯家镇冯十八油坊的掌柜,也叫冯十八。”   林婵打心底佩服他,说道:“我听九叔提过你,在冯家镇十年,千亩茶园你一手重建,立下了汗马功劳,想来定诸多不易,你还成了常山县最大的油户,十分的了得。”   冯十八笑道:“我不过听从爷的吩咐,让我朝东就往东,让我往南决不往北,有此收获,皆是爷睿智谋略所致。”   林婵惊叹:“还这样会说话。”又道:“你别把功劳往九叔身上撇,是你的就是你的,我们旁人眼睛雪亮着呢。”   冯十八有些不会了,挠头道:“承奶奶谬赞。”   林婵请他坐,亲自斟酒递他道:“金华酒,你吃盏儿。”冯十八忙谢了,双手接过,一饮而尽。   林婵又斟酒道:“吃酒吃双,冯掌柜再吃。”冯十八一饮而尽。   林婵再斟酒道:“三人相见,饮满三盏,冯掌柜再吃。”冯十八仍旧一饮而尽。   萧云彰见林婵还要斟酒,伸手阻道:"我们正事还未聊,你倒先把他灌醉了。"林婵这才算罢。   萧云彰朝冯十八道:“我在京城假死,外面的事儿,皆交娘子抛头露面打理。”   冯十八赞叹道:“奶奶不愧为女中豪杰,巾帼不让须眉。试问天下能如奶奶的,又能有几?”   林婵听得心花怒放,赞道:“好会说话。”   萧云彰忍不得笑了。 第120章 将计   接上话。且说这日,萧肃康沐休,在书房与郭铭待了半日,郭铭走后,叫过福安近前吩咐,准备轿子,往西榆林巷去。   福安领命,出房环顾四周,问洒扫的萧勤:“萧贵去哪哩?”   萧勤道:“方才说肚饿,往厨房讨吃的去了。”   福安略想想,搂住他颈子,悄悄道:“帮哥一个忙可行?”   萧勤道:“哥尽管说, 平日受你恩惠颇多,正无以回报哩,且说上刀山,还是下火海?”   福安耳语两句,萧勤拍胸脯道:“哥放心,这点小事,有何难的。”   福安称谢,自去备轿。   萧贵在厨房,指使婆子煮面条子吃,正等着,惠春、雪鸾、红玉、玉翠,嘻嘻哈哈也来了。惠春娘知道她们皆是主子身边得宠的姐儿,忙过来倒茶招呼,倒腾火盆,惠春问:“你们要吃甚么?”   雪鸾道:“这三月的天儿,怎还和年时一般冷,先吃点酒,暖暖身子。”   红玉道:“既然吃酒,鸡鸭鱼肉总得有一样。”   玉翠道:“我倒想吃点素的。”   惠春娘笑道:“我刚卤的猪头肉,还有半边烧鸡,玉翠姑娘要吃素,我有猪油煨萝卜,热热就可以吃,再蒸两样甜糕来。”   惠春道:“可以了。”她去取酒。   萧贵道:“我怎没如此好待遇?欺软怕硬了。”几人这才瞧向他,玉翠撇嘴笑道:“你如今是大爷的贴身答应,谁敢欺负你。”   婆子端来面条,萧贵接过吃道:“我可没酒没肉。”   雪鸾道:“你平日吃得还少了?我们难得吃一回,被你撞见,眼睛就要滴血了。”众人皆笑,惠春娘摆上卤肉烧鸡猪油煨萝卜。   玉翠挟块萝卜吃,赞道:“煨得烂烂的,满嘴油香味儿,青樱最欢喜吃。”   红玉低道:“过两日是她忌日,我打算去她坟前烧纸。”   玉翠道:“我与你同去。”   雪鸾道:“你们胆也太肥,被大夫人晓得了,全撵出去。”   红玉道:“我前儿还见到青樱的娘老子,朝我哭哩。”   玉翠愤愤道:“她哭甚么,拿大夫人二十两银子时,不喜滋滋的。”   红玉道:“说青樱老托梦给她,死得冤枉。”   雪鸾道:“生产死,一尸两命,只能怪她命苦。她娘老子想讹钱,才编出这种鬼话。”   惠春取金华酒来,每人斟了吃,萧贵面条子吃得嘴里寡淡,来夺玉翠的盏,玉翠不给,躲闪间,手一滑,盏连酒落进火盆里,火轰得半尺高,差点燃了雪鸾的裙袂。皆唬一大跳,雪鸾骂道:“萧贵你这厮,就是个泼皮无赖,被卖去砖窑,逃回来也没见有个长进,你看看福安,怎样的品性,怎样会做人,你给他提鞋也不如。”其她几个附和,句句剜心。   萧贵气得面条也不吃了,含羞忍辱回到书房,却见静悄悄的,透过窗寮窥觑,不见有人,找到明间吃红薯的萧勤,问道:“大爷哪去了?”   萧勤道:“出府去了。”   萧贵问:“大爷今儿沐休,也没收到请帖,会去哪里?”   萧勤嘿嘿笑,萧贵问:“笑甚?怪模怪样的。”   萧勤道:“我听福安哥跟轿夫说,去甚么西甚么林。”   萧贵道:“西榆林巷的宅子。”   萧勤道:“应该是。”   萧贵因方才遭雪鸾她们数落,对福安恨得牙痒,自觉报仇机会来了,急问:“何时走的?”   萧勤道:“走有一会哩。”   萧贵转头就跑,萧勤后面喊:“哥去哪啊?”得意地笑。   单表福安,跟轿到西榆林巷宅门首,萧肃康下轿,说道:“萧逸带轿回府去,若有人问,就说我去了徐家。”问阎婆可有备下鸡包翅,阎婆回道:“原想买的,无奈等的人恁多,恐误了大爷,匆匆买条鲜鱼回来蒸着吃。”   萧肃康皱眉,又吩咐福安:“你去买了来。”   福安应诺去了,走到巷口,巧遇乔云云的轿子,乔云云撩帘笑问:“你要往哪耍去?”   福安道:“爷吩咐我买鸡包翅哩。”乔云云没再多问。   福安出了巷,一溜烟儿地跑到油坊胡同,进了百门油铺,满头大汗问掌柜陈山:“奶奶可在?”   陈山道:“在后房对帐哩,你急哄哄地,有甚么事?”   福安道:“快领我去见奶奶。”想想道:“在遣个伙计,帮我买份鸡包翅。”陈山依言照做。   两刻后,福安拎了一袋鸡包翅,赶回宅子,阎婆接过问:“你怎去这许久,爷催有两回了。”   福安道:“等的人太多,我也无办法。”一时口干舌燥,坐下斟茶吃,阎婆去了,须臾回来道:“爷和妓儿正耍着,待后我再送进去。”   福安道;:“我今日眼皮总跳,感觉要出事儿,你在这,我往院门盯着。”迳自走到门首,打发了乔云云的轿子,立一会儿,再坐槛儿上,果不久,但见一顶轿儿,轿夫扛着健步如飞而来,萧贵及五六仆子紧随。   福安从内将门闩上,跑去告阎婆:“大夫人来了,万勿提及乔云云来过。”阎婆面如土色,只顾点头答应。   福安奔至卧房门外,听得里面儿地动山摇,隔帘禀道:“爷不好哩,大夫人带人来了。”   萧肃康喘问:“她怎会来?”一阵窸窣穿衣声。   福安道:“小的哪里晓得,若被大夫人逮住,小的没命无妨,倒是爷被拿住短柄,日后难得正气了。”一歇功夫,萧肃康与乔云云穿戴毕,出得房来,萧肃康道:“此处应有后门,你带她先走一步,我来应付那不贤良的愚妇。”   福安领着乔云云,到后门,拔闩打开,探头四望,未有堵守,催乔云云快走,再闩上门,依旧回卧房了。   乔云云行不过数步,已见萧贵带人迎面奔来,她反向而逃,环顾周围,皆是高墙,竟无可避之地,渐闻身后脚步杂乱,越离越近,正慌乱之际,一顶轿子自身前经过,忽从内伸出一只手来,用力将她拉了进去。   且说大夫人李氏,推开院门,福安蹲在踏垛前,给只猫儿梳毛,看她来,身后跟着阎婆,嘴脸青紫,肿得高高地。他忙起身作揖问:“夫人怎来了?”   李氏不答话,狠狠扇他两耳刮子,走近卧房,推门而入,见萧肃康围火炉坐着,边看书,边吃酒,听得衣裙响,抬眼不悦问:“你来做甚?”   李氏气汹汹道:“我还要问老爷来这里做甚么?”   萧肃康骂道:“我何时去哪里,还要给你报备?”   李氏不理,径自走到床边,一把掀起帷帐,内里空空,枕褥叠得齐整,并无睡过的痕迹,不死心的将房内边脚去屏风后找个遍,确实无人。   萧肃康将手中书,朝她狠狠掷来,书角砸中胳臂,一阵麻痛。听他怒冲冲道:“你若说不出原由,回去便以七出之名,休你出府。”   李氏有苦难言,求饶道:“万万不可,旻哥儿大婚在即,老爷这样做,抹煞众人颜面不说,也损毁国公府的清誉。”   萧肃康恶从心头起,近前猛踹她几脚,骂道:“愚蠢无能的贱货,敢在我面前弄鬼儿。”   福安见李氏进房,忙问阎婆:“你可供出来了。”   阎婆含混道:“打死也不敢。”   福安问:“萧贵他们哩。”   阎婆道:“堵后门去了。”   福安纵然镇定,也不由心生紧张,不过片刻,萧贵等人出现,看到福安,萧贵一拳砸他脸上,再拎起他衣襟问:“乔云云躲哪里去了?”   福安道:“你松手,我告诉你。”   萧贵松开手,福安吐掉嘴里血水,笑容阴沉,忽朝房内大声禀告:“萧贵带人来了。”   听得萧肃康暴躁道:“让那千刀万刮该杀的贼奴进来。”   李氏被萧肃康踹翻在地,唉哟直叫唤。见萧贵面如土色进来,显然无有收获,立刻指他哭道:“皆是这厮的主意,报我说老爷在此私会妓子,我恐老爷一时迷乱心窍,做下错事,断送了官场仕途,才来此劝诫,不曾想被他诓骗了。” 第121章 就计   接上话。且说李氏受萧贵挑唆,怒冲冲赶至西榆林巷捉奸,却落入福安圈套,捉奸不成,反遭萧肃康一顿打骂,场面甚是混乱。待回至萧府,竟闹到老太太房里。   老太太独留下萧肃康与李氏、惠春在旁伺候,各房媳妇看热闹不嫌事大,各站在窗下,门前、丫环小厮则避往软壁后,贴耳听觑,只见房中灯影恍恍,里边说话,隐隐约约透露几字,得猜半天。   老太太听了原委,只不信,反怪责李氏道:“大儿位高权重,熟通法典,又这般年纪,岂会知法犯法,断送自己前程。你偏听偏信小厮胡言,也不晓得和我说,就自做主张,带众人去捉甚么奸,丢尽了夫君脸面,置国公府的声誉何存,你呀!”老太太越说越生气,骂道:“亏你还是府中掌中馈的当家主母,理应贤惠淑德、深明大义,纵有委屈也应以大局为先,瞧你所为,竟与那市井贱妇无二。”李氏羞愧不语,低头垂泪。   惠春倒茶给萧肃康,萧肃康吃两口,骂道:“不贤良的愚妇,做出此等下三滥事,我要休了她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你这话不对。一日夫妻百日恩,百日夫妻似海深,你与她多少个百日了。你自己作为、自己心里有数,无怪乎不信你,得饶人处且饶人罢。更况旻哥儿结亲在即,谁这时闹事,我首个不答应。”一番话说的萧肃康没了言语。   老太太又道:“把那乱嚼舌根,挑拨离奸主子的萧贵带进来,我要审他。”   惠春出来,几房媳妇叫住她,问道:“里面甚么事儿,长话短说来听听。”   惠春道:“老太太在气头上,命我寻萧贵问话。”   萧贵跪在院央,听见寻他,如耳边响起炸雷,浑身浇透冷水,战战兢兢进房,“扑通”跪地磕头,只顾求饶。老太太骂道:“狗奴才,你从砖窑逃出,千辛万苦回到府中,皆同情你,好言相慰,赏你银钱,你却恩将仇报,蛊惑主子,嚼烂口舌,把丑名儿往主子额面贴,狼心狗肺的东西,给我乱棍打将出府去。”   萧贵哭道:“小的也是听信萧勤那厮的话,上了他的当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今儿我倒要一查到底,叫萧勤来。”   惠春出来,唤雪鸾快寻萧勤,其实也不用寻,萧勤站在门槛边,听风声。哪晓得惹祸上身,慌了手脚,问福安:“我该怎地说?”   福安教他,该说说,不该说打死也不说,无凭无据的,拿你莫奈何。萧勤吃了定心丸,进房见萧贵跪着,也跪下问:“老太太寻小的何事儿?”   老太太道:“是你撺掇萧贵往西榆林巷去的?如实说,否则剥了衣服,打烂你的腿。”   萧勤朝萧贵道:“晌午时,你气鼓鼓回书房,问我大爷哪去了,我说出府去了,你问我大爷今儿沐休,也没请帖,会往哪里去。我说福安哥跟轿夫说,老爷要去甚么林甚么巷。你说是不是西榆林巷的宅子。我说听得不清哩,你问我何时走的?我说走有一会哩,你就匆匆跑了。我可有一字胡编乱造的?你自个闯下的祸,你来赖我。”   老太太见他理直气壮,心中信了九分,遂命道:“传福安。”   惠春出来,见福安已站在门首,朝他道:“老太太寻你。”又低低道:“你好生回话,关乎性命。”   福安进到房里,与萧勤并排跪着,李氏见他如仇人分外眼红,先前慌张,现冷静下来,越想越多,总觉着了他的道,骂道:“最坏的是福安这厮,素日里奸懒馋滑,我看他不惯,常训斥他,对我心生愤恨,今日设下套儿,晓得萧勤嘴快,故意透信儿给他,他讲给萧贵听,萧贵忠心我、赶来报我,令我前往出丑,被老爷责骂,他此刻心底不晓怎么得意哩。”   老太太问:“福安,可是真的?”   福安磕一头才道:“老太太明鉴,大夫人太抬举小的了,小的哪有此等通天的本事,不过为老爷出府备轿,总得告诉轿夫老爷要去哪罢,平日里皆这样传话的,怎就成了阴谋诡计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那你实说,老爷平白无故地,去西榆林巷那处废宅做甚?”   福安两只乌溜溜眼珠儿,暗瞟萧肃康,萧肃康面无表情,只是吃茶。众人则盯牢他,房内一片寂静,李氏见他不言语,冷笑道:“贼奴才,圆不了谎了,得打三十棍儿,才肯吐真言。”   福安道:“小的恐说了,你们要笑话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但说无妨。”   福安道:“老爷要往亲家徐老爷府上,可不在翰林西巷么,走半途儿,有家京城闻名的戴六儿鸡包翅店,香味直往鼻里钻,老爷闻了嘴馋,命我去买,那儿排得人山人海,没半个时辰买不来,老爷总不能坐轿在路边等我,老爷说这里离西榆林巷近,巧那有一处外宅,由老奴阎婆看管,他往那处坐等,待吃毕酒菜,再往徐老爷府上去,哪想正伺候老爷吃着,大夫人兴冲冲进来,兜脸几个耳光子,扇得我找不到北。”李氏道:“这会儿还编排我一句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原来萧贵把翰林西巷,猜成了西榆林巷。”问李氏:“你可见着房里桌上有酒,有鸡包翅了?”   李氏想想确实有,点头道:“看见了。”   老太太暗松口气:“不就破了案了?”又笑问:“这鸡包翅真如此美味?”   萧肃康道:“乃是一绝。”   老太太笑道:“我倒想尝尝。”   福安马上道:“小的路熟,这就跑一趟去。”   李氏骂道:“这厮看人下菜碟,溜须拍马惯一套。”   老太太瞪她一眼,再道:“先莫慌,听我几句训!”   房内渐太平,房外不知情形,各种猜估不绝,正乱着,萧旻下朝,来给老太太请安,看此情形问:“因甚闹乱?”   雪鸾回道:“老爷往西榆林巷的宅子,萧贵告密,奶奶起疑,带人也去了,后面情形怎地,再不晓哩。”   萧旻听后,掀帘进入,见萧贵、萧勤、福安依次跪着,萧肃康坐床沿右首,李氏站着,老太太盘腿坐床上,正在训话,他靠窗坐了,惠春过来斟茶,他又问她,她附耳说了一遍。   老太太道:“在府里当差多年的随从,或死了、或私逃了、或出府了,你们现是府中随从的总教头,把我的话传下去,讲给新来的听,下月旻哥儿结亲,不容有丝毫的马虎,若再被我听到风雨之声,管你是主子还是仆子,也不会如今日这样耐心得审,莫怪我铁石心肠,该休得休,该撵得撵,没得情面可讲。”一众皆称是。   老太太看向萧贵,命道:“这厮留不得,打出府去。”就要叫人,萧旻突然开口道:“祖母勿忙,将他交父亲与我处置罢!” 第122章 相聚   接上话。且说老太太断过案后,众人见无热闹可看,也就各自散了。   萧肃康与萧旻回到书房,萧贵自觉在院央跪着,萧逸守在门前,福安进房斟茶,往火盆里添兽碳,萧旻命他退下,见四周无人,萧肃康问:“萧贵那奴才,由着老太太打发了,你揽他下来做甚?”   萧旻不答反问:“林婵往陈家办九叔的丧葬事,一晃三月过去,为何总不回?”   萧肃康皱眉道:“怎连名带姓呼她,现是你的九婶。”   萧旻嘲讽道:“好个有才干的九婶,化名陈娘子,成了山茶灯油佥商,想五叔,这许多人护他过河,竟还败下阵来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扶不起的阿斗,提他作甚。”   萧旻问:“我听郭铭说,父亲怀疑九叔并未真的死?”   萧肃康道:“死得蹊跷,不是天意,便是人为。更况林婵,奎元楼商会巧言舌辩,做足准备,菜市巷李商贩出现,显有预谋,这一环一环紧连,非她凭一己之力能成。”   萧旻道:“这也是我留萧贵的原因。”萧肃康问怎地。   萧旻道:“打发萧贵去陈家,只说他是九叔的长随,身契也换过,既然如今回来了,自然仍跟着旧主,林婵不得不留。若陈家有鬼,她不敢让萧贵进门,必定会回来。反之若不肯回,萧贵仍可做眼线。”一席话儿,说得正中萧肃康下怀,即命萧贵进来。萧贵听得萧逸传,两腿正跪得稀软,连忙站起跺几下,瘸拐着进房,又跪地求饶。   萧肃康面色阴寒,只不言语。   萧旻吃过茶,才道:“你这趟闯得祸大了,本要将你驱撵出府,转念想,你的身契在九叔那,我们倒奈何不得,索性你还回他那处。”   萧贵道:“九爷已故去了。”   萧旻道:“九爷死了,九奶奶不是还在么。”   萧贵哭道:“小的和福安调换,是领命暗中监视九爷,若有异向,禀报大老爷,何时真成了九爷的人?不如打死小的算了,小的生是国公府的仆,死是国公府的鬼。”   萧肃康转怒为喜,语气缓和道:“你虽脑子不如福安机灵,却胜他忠心。”   萧旻道:“你还照原来做,跟着九奶奶,监视她所为,再来禀报。”萧贵明白了,擦掉眼泪道:“我现就收拾包袱,赶往陈家。”   萧旻道:“不急,我先写个帖子,让人送过去,你候命就是。”萧贵磕头应诺了,不在话下。   再表乔云云,被一只手用力抓入轿中,惊魂未定,差点喊出来,再看是林婵,抚着胸脯问:“陈娘子怎在这里?”   林婵不理,撩一条帘缝儿往后望,见无人追来,转出巷口,走上大街,才放下心,说道:“我路过罢了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哪有这样巧合。”   林婵微笑道:“这世间事,不就图个无巧不成书么。”   乔云云也笑了,称谢道:“今日多亏陈娘子搭救,日后有用得我之处,尽管开口。”   林婵道:“会有的。”又问:“送你那处转交魏千户的请帖,可给他了?”乔云云道给了。  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,一阵凉风挟雨丝掀翻帘儿,乔云云看外面道:“你走的这条路,和怡花院背道而驰了,放我路边下罢,我雇轿子回去。”   林婵道:“不忙,随我走一趟,我会遣轿再送你回怡花院。”   乔云云狐疑问:“这是做甚?要往何地去?”   林婵道:“既来之便安之,到了自然会知。”乔云云没在多言。行不晓多远,终停住,走出轿子,她方恍然,竟是到了陈家门首。萧乾叩铜钹,很快从内开了门,林婵领她一路回房,进到明间内,请她坐靠近火盆的椅子。   小眉捧热水来伺候,乔云云洗了手,笑道:“这甚么天儿,三月明明该是穿薄衫出城踏春时节,怎地还要穿厚衣围火炉哩。我又是个特怕冷的。”   林婵坐她身旁,烤手道:“我收到南边铺子传来的信儿,苏州已满城碧色,暖律暄晴,春雨迷蒙,燕舞莺飞,探春的人儿折柳簪花,早出暮归,车轮碾滚湿泥清草香。”   乔云云听得入神,说道:“真是美极了,写这封信的,也是个妙人。”   小眉送来温热的百花酒,一碟野鸡肉,一碟腌鱼。乔云云吃了酒道:“好香甜的酒儿,也是南边捎来的罢?日后我若离开京城,便往苏州去,我欢喜那儿的春时。就不晓怎样讨生活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方才说的这位妙人,在我布店做掌柜,她身世凄凉,被嗜赌的丈夫卖进娼馆,誓死不从,差点打死了,幸得九爷救下,教她营生,现过得安稳,若真有那一日,你在苏州烦恼生计时,往锦绣布庄报我名儿就是。”   乔云云笑着谢道:“我一下子心定。”   正话时,萧乾隔帘禀告:“魏千户进二院门,朝这边来了。”   乔云云面色微变,不解林婵葫芦里卖得甚么药。林婵起身出门,等在廊上,雨落得大了,不多时,魏寅走近作揖,林婵亦道个万福:“这样雨天,魏大人守时来了。”   魏寅道:“陈娘子有请,岂能不守时。”   林婵请他入房,魏寅见乔云云迎到面前,心下惊异,表面不显,乔云云看他斗篷连肩至半袖都湿的,替他解了拿在手上,坐回火盆前,摊开烤干。   林婵道:“你们先坐会儿,我去去就来。”转身出房了。   魏寅自斟酒吃,吃一嘴放下,皱眉道:“太甜,腻口。”   萧乾送来锡酒瓶儿,是温好的金华酒。   魏寅边吃酒边佐野鸡肉,见四下无人,低声问:“你怎在这里?”   乔云云便把往西榆林巷会萧肃康,不巧他夫人带人来抓奸,她从后门逃出,恰遇追来堵门的仆从,正走投无路时,被林婵搭救,细细讲了一遍。   魏寅略思道:“定是福安送信给的陈娘子。”   乔云云想想道:“应是没错儿。”又问:“她邀你来做甚?”   魏寅道:“我也不知,静观其变。”   不过片刻,听得廊上脚步窸窣,门帘掀开,陈珀领了位男子进来,给魏寅拱手作揖,介绍道:“这位是锦衣卫千户魏大人,怡花院乔娘子。这位是常山县冯家镇冯十八油坊掌柜,名也叫冯十八。”   魏寅不语,只眯眼打量他,乔云云欲见礼,冯十八笑着阻道:“乔娘子还要烤衣裳,起起坐坐不便,就不必起身了。”   萧乾搬来椅子,伺候他坐下。 第123章 经历   接上话。且说京城内,有一家名为昌信的典当行,掌柜沈苏群,自坐后房,一面烤火吃酒,一面拨珠算帐,听前面伙计禀报:“有个小和尚,来赎一年前当的、一把金镶玉钥匙。”沈苏群立刻忆起来。忙吩咐:“你出后门,往东厂胡同寻魏千户,只说当金镶玉钥匙的正主来了,让他速到。”   伙计问:“魏千户若不在哩?”   沈苏群道:“不在你便回来,勿要告诉旁人。”伙计应承走了。   沈苏群到柜前招呼,果是那小和尚,他佯装不识,说道:“当票给我看看。”   小和尚从袖笼里掏出递他,沈苏群接过,慢慢细看,确认无误道:“去年当时,说好十日内赎讨,现一年多不见来,是何原因?”   小和尚道:“我那日当物后,就随师父出城游历去了,走遍大千江山,今日才得回。”取出二十两当银、及二两利钱一并给了。   沈苏群只好道:“你且等等,我让伙计去库房好找。”请他坐着,斟来滚滚的茶,一碟绿豆糕。小和尚吃毕茶和点心,伙计回来了,外面下雨淋得半肩湿。沈苏群拉他到后房,急问:“魏千户哩?”   伙计如实禀:“说巡城去了,具体去哪也不知晓。”   沈苏群急得搓手,小和尚在前面嚷嚷:“时辰不久了,找到我的钥匙没?”   他只得出面,拱手作揖道:“小师父莫忙,你且体谅我的难处,我这印子铺在京也算属一属二,进进出出当物者,每日没百也有十,当期短的,置显眼处,你这钥匙延取一年多,早不知塞在哪个边边角角,你明日再来,定交还手中。”   小和尚从袖里取出个铜制黑漆嵌螺钿花鸟纹方形盒,不大不小,不新不旧,递他道:“我急使银子,这可当多少?”   沈苏群接过细看后,问道:“怎地打不开?”   小和尚道:“我讨要钥匙,就为开这个盒。”   沈苏群道:“盒子配上钥匙,可当三十两银子,钥匙值钱,若单这方形盒,至多五两银子。”   小和尚收回盒子道:“我不当了,明日我来取钥匙。”唱个诺,出门撑伞走了。   言归正传,萧乾守在外门,雨已停,听叩门声,忙去打开,是福安与齐映。萧乾问:“齐映,你跑哪去了?今日客多,忙得我团团转,没人搭手。”只不过一句抱怨,转而又问:“福安哥怎来了?”   福安道:“奶奶让我来的。”   萧乾吩咐:“齐映,你在此看门。”引随福安往院里走,福安问:“这矮奴甚么来历?”   萧乾回道:“去年往南方时,奶奶在船上救得他,自那后,就在奶奶身边做了长随,一直至今。”   福安没再多问。进至院里,见林婵,陈珀站在廊下说话,他近前作揖见礼,陈珀朝萧乾道:“人已到齐,你往院外守着。”萧乾说知道了。   福安随林婵进房,微怔住,不曾想来这许多人,乔云云朝他招手,让他坐身旁,微笑道:“今日多亏你搭救,才免遭磋磨。”   福安道:“不必称谢,保你亦是保我自己。”   小眉要给他斟酒,福安道:“不敢吃,脸红着回去,被看见少不得一通责骂。”   小眉听了道:“我倒茶给你。”   福安道:“今日府里闹乱,我一直没用饭,你去厨房煮碗面条来,我压压饥。”   林婵扫视一圈,开口道:“我晓各位来此不易,索性长话短说。先让你们见个人。”就听廊外脚足声响,陈珀撩起帘,齐望去,道是何人进来,却是已死去的国公府萧九爷萧云彰。他身后随老仆与陈珀。   众人倒未显惊骇之色,起身作揖见过。叙礼而坐,萧云彰坐主首,林婵在侧。   萧云彰道:“皇上龙体抱恙,太子代理朝政,经上书表奏,太庙及皇寺,长明灯所燃灯油,由桐油换成山茶油。奎园楼商会,经过鏖战,陈娘子被指定灯油佥商,也是我假死的目的。为何要这样做,非图其间暴利,是为十四年前白塔寺灯油一案,此案牵涉众广,地方官员、佥商买办、户部、内务府、白塔寺等,皆有人陷落,经圆审,迅速定判,抄斩得抄斩,发配得发配,贬黜的贬黜,以致家破人亡,命运多舛。经这数年暗查,我心知此案有冤情,真正幕后主使,仍逍遥法外。我立志查清,沉冤昭雪,奈何身为商户,阶位低下,与士族朝官难建关连,我不过柴薪微火,需更多柴薪微火,抱团共燃,方可燎原。”   众人凝神听着,神情晦暗难明。   萧云彰道:“如有不愿参与者,现可离开,我绝不阻拦,只请出去保密,勿要生事。”无人行动。   他接着道:“既然如此,请各位擅明身份,以便彼此相熟,共商同谋。先由我开始。十四年前,我父亲乃户部侍郎陈显琰,兄长乃北平清吏司郎中陈清。皇帝往白塔寺行祭祀大典,值黄昏之际,众僧念经,梵唱不绝时,那高百尺、有 13 层、共燃 146 盏长明灯的琉璃塔,骤然熄灭,陷入一片黑暗之中。待僧人重燃长明灯,皇帝已离去,翌日三法司彻查,打开油库,内藏十万斤山茶灯油,掺杂大量鱼膏,倒入长明灯,遇风受潮气冷,易灭难燃。灯油产购常山县冯家镇,运油船车到清平县衙,由户部交接,再运送京城广积库,监管广积库的正是我兄长。”   魏寅插话问:“我犹记山茶灯油乃内务府掌管,行采买之任的,正是魏泰魏公公,运油船车为何不直运京城、而到清平县衙,为何由户部交接,而非是内务府?”   小眉提食盒从厨房出来,到院门前,见萧乾坐踏垛上,她揭开盒盖子,取出一碗鸡汤面条,再盖好递给萧乾,说道:“你拿到前门,和齐映一道吃去。”   萧乾道:“奶奶让我把守这里哩。”   小眉笑道:“我在这守着便是。”萧乾心喜,连声谢过,接过食盒,走到前门,见齐映站在凳子上、点门首灯笼,说道:“不慌忙,吃好饭再点。”   齐映下地,食盒里还有一碗鸡汤面条,一碗素面,四碟小菜,两荤两素。   萧乾赞道:“小眉细心,日后谁娶了她,有大福气。”   齐映接过素面,吃两口问:“今儿都谁来了?”   萧乾道:“皆是奶奶生意朋友,问他做甚。”   齐映见他不愿说,也没再追问,吃光面,正喝汤时,听得有人叩门钹,高声问:“这可是陈家宅子?九奶奶在罢?”   萧乾放下碗筷,一抹嘴道:“我去看是谁在喊魂?”抽闩开门,定睛一看,倒是个熟人来了。 第124章 身世   接上话,萧乾听得门响,前去查看,来人倒是熟识,正是萧旻身前长随萧书,萧乾问:“你来做甚?”   萧书笑嘻嘻道:“旻少爷差我给九奶奶送帖子。”   萧乾问:“送甚么帖子?”   萧书道:“我哪里知,爷写好就封了。”   萧乾接过拢进袖里,说道:“你好回了。”   萧书道:“怎地?也不请我进去吃盏茶、吃钟酒,叙叙话?”   萧乾道:“天色不早哩,莫耽误你回府复命。”取了十钱银子,给他:“你自个路上买来吃。”   萧书收起钱:“什么叫人走茶凉,萧乾你个小奴才,我认得你了。”嘀咕着去了。   萧云彰听魏寅问,说道:“如你所说,山茶灯油确是运往内务府,存放在太常寺的油库中。那趟是个特例,当时内务府内库由孝德公主掌管,她在祭祀大典一月前,忽说内库中有万两银子下落不明,要封库清查。恰运灯油的船车已过南京钞关,上朝时,皇上问谁来接下这批灯油,我父亲毛遂自荐,愿揽此任,待灯油到京后,存入户部广积库,供祭祀大典专用,户部尚书因病还家休养,由我父亲亲力监管。哪想灯油车经过清平县衙时,遭百名匪徒抢掠,幸得惊动衙府官兵前来助援,损失不大,但车马坏损严重,只得暂在清平县歇整,两日后搬运油桶上了新的车马,得以抵运京城。”   魏寅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   萧云彰接着道:“祭祀大典上长明灯骤然熄灭,查明使用劣质灯油所致,因是我父亲接管,我兄长储存,很快被安上与地方官勾结贪墨罪名,双双问斩,好在皇上念我祖父辈有功,未曾赶尽杀绝,没收家产后,府中女眷仆役死得死,散得散,各讨生活去了,我则被萧国公带回府收养,改名换姓,弃文从商。这便是我的过往。”   他接过林婵递来的酒盏,一饮而尽,环顾众人,问道:“下个谁来说。”   福安道:“我来说罢。我父亲夏应荣,原在户部北京清吏司度支科任员外郎,秩品五品,他精通计算赋税,厘金,公债,钱币收支等帐目,从未出过差池。内库出事后,陈大人晓我父亲才能,遣他进内务府,协助查账,追查那万两银子的去处,我父亲很快发现内官监、神官监账目有异,而这两监的主管正是魏泰魏公公,他不晓使了什么手段,构陷我父亲与陈大人勾结,收受贿赂,欲嫁祸与他的罪名,孝德公主大怒,将父亲打入大狱,不日问斩。我母亲气不过,持短刀当街行刺魏泰,被他捕住,那老骟驴有怪癖,母亲被折磨的体无完肤,回家后上吊死了。自那后我孤苦无依,沦落成乞丐,有幸遇见九爷,收我在身边当差,共谋复仇之策。”林婵倒不晓他还有这样凄惨的过往,,看他面无血色,神情平静,眼眶忍不住湿了。   冯十八道:“我原名冯锟,父母早亡,与兄长冯锵相依为命,十四年前,兄长任清平县县令,我则经营油铺,各管一摊。灯油案一出,他素敬重陈大人,书数封奏折递交知府,为其请命,哪想却因此被捕,罪名有三,一与匪徒同谋,欲劫灯油;二与陈大人勾结贪墨;三放走同谋的弟弟。不日问斩。兄长死后,我四处逃窜,仓皇度日,受尽流离之苦,这般过有三年,被九爷寻到,派往常山县冯家镇,包下茶园,重拾油户老本行,蛰伏数年,只为替家兄雪耻。”   小眉进来,给福安送一碗面条,福安称谢接过,小眉很快出去了。   萧云彰看林婵只穿薄袄裙,低声问她冷不冷,林婵摇头,他摸摸她的手,觉得凉,铲了兽炭添进火盆,点点红猩映进每个人眼底,魏寅凑近乔云云,低问:“魏泰可有那样对你?”   乔云云怔怔问:“哪样呢?”不待他说,她道:“我就是这样的命,早已惯了。”将盏里酒吃了,看向萧云彰、林婵、福安和冯十八,开口说:“幸福都一样,不幸各不同。我原名沈娇,我爹名唤沈文良,十四年前,乃常山县县令,此地以种植山茶树、采籽榨油为生,百姓安居乐业,对爹爹多有敬重,少时我是有一段好日子过的,我五岁那年,宫里内官监有个叫魏公公的,来到常山县衙,寻我父亲。因每年上供的山茶油,不足用度,他听闻这里茶油质优,要将采买之任,下放到爹爹手中。他自然心喜万分,指定铺户范楚山为佥商买办,按魏公公所需,备妥足量茶油,运往京城宫中,头一年,魏公公只要两万斤茶油,后几年买得多了,说太庙皇寺的长明灯灯油也用它,我爹晓得责任重大,他本就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,没少对范叔叔耳提面命,每趟运送前,他还要抽查相看,就怕生出事来。我九岁那年,值夏秋之时,突然官兵将县衙包围,刑部来的官儿读鞫,宣父亲买上通下,收受贿赂,山茶油以次充好,导致皇上祭祀大典,琉璃塔一百多盏长明灯齐齐熄灭,此乃重罪,即刻抄家问斩。”   她说的有些口渴,酒吃的头晕乎乎的,福安斟茶给她,她朝他笑笑,同是天涯沦落人。她接着道:“父亲连叫屈的机会也没,翌日斩立决。女眷卖掉为奴,自那次后,我再没见过母亲,也不晓她是否还活着。我在满春楼为娼时,魏千户找来,你们晓他是谁?他便是佥商买办范楚山的儿子,原名范春霖。”魏寅不言语。   乔云云道:“我俩仇恨满心,风雨一身,双双发誓,哪怕拼了这条性命,也要查出是谁,害我们家破人亡,受尽屈辱。我入了怡花院,行走官宦之家,探听消息,却也知了些事,听得萧九爷的身份,我与魏千户,一直想与你合谋,却又多顾虑,恐你认贼做父,已与他们沆瀣一气,惧你早将复仇遗忘,沉溺纸醉金迷之中,又听说你死了,不由得深陷绝望,仅凭我俩之力,亦是蜉蝣撼树。现好了!有了你们。”乔云云眼里有泪,却是笑着。   魏寅欲开口,忽听廊上有脚步声,立在门首,他大声喝问:“是谁?” 第125章 合谋   接上话。萧乾进来禀道:“萧府的旻少爷,差小厮来给奶奶递帖儿。”林婵接帖拆开看,又递给萧云彰。萧乾退下。   乔云云道:“我还有个叔叔,名唤沈牧,原是太常寺寺丞,因灯油案被革职流放,后再不知去向了。”萧云彰听后一声不言语。   众人望向魏寅,魏寅简短道:“我父亲确是范楚山,我原名范春霖,十四年前,家中突遭大火,无人幸免,唯我因在衙门玩儿,逃过一劫。沈大人得报后,颇为震惊,他有感大祸将至,命仵作伪造我的尸身,再给我一笔钱、一封荐帖儿,让我去投靠虎威将军魏清峰的神机营,魏将军替我改了姓名册籍,在营中效力,五年后选入锦衣卫。听闻沈大人助我逃生的翌日,即遭抄家问斩。我找到沈娇,立誓要查明真相,为枉死之人复仇。”   萧云彰听他言毕,说道:“还有三人,亦因灯油案命运多舛,他们不便来此,也不愿我透露身份。”   魏寅看向林婵问:“你不说说么?”   林婵道:“十四年前,我爹爹乃詹事府詹事,受灯油案牵连,被贬任浙江知府同知,亲娘途中染疫亡了。”   魏寅问:“以何罪名贬出京?”   林婵道:“爹爹一直讳莫如深,我女儿家,不便多问。”魏寅若有所思。   乔云云问:“九爷如今查出甚么眉目了?”   萧云彰道:“孝德公主、魏公公魏泰、萧肃康,白塔寺僧官福觉方丈,疑点最重。”   乔云云不解问:“孝德公主有甚疑点?”   萧云彰道:“白塔寺祭祀大典一月前,孝德公主要查丢失的万两银子,与常理及人性不符。祭祀大典彰显皇权威严,乃天下头等大事。孝德公主纵然察觉银子有异,理应暗压隐瞒,先保典礼顺利进行,而不是大张旗鼓封库清查,这是其一。其二灯油案出后,孝德公主不再掌内务府内库职,终日待在公主府,除往白塔寺烧香礼佛外,再无二出。我遣人常年盯住公主府,得出结论,孝德公主非自愿足不出户,而是被禁足。”   魏寅问:“因内库丢失的银子么?虽是监管不利,但不至于禁足的地步。”   萧云彰颌首道:“我能力尚缺,难窥宫中之事,一直视为谜团。”   魏寅道:“我去查探!”   萧云彰道:“因孝德公主封库清查,新到的灯油由户部接任,户部尚书职一直空缺,由吏部尚书萧肃康代管,他素日康健,却离奇重病,还家休养,监管之任由我父亲肩担,种下祸根。”   乔云云问:“那白塔寺的福觉方丈,又有何疑点?”   福安道:“十四年前,白塔寺僧官乃本慧方丈,福觉任住持。祭祀大典前,本慧方丈的弟子悟净和尚,也在白塔寺。案发后,悟净和尚毒死禅房,本慧方丈圆寂。福觉接任僧官,临惜和尚任主持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听着颇为蹊跷,没查出何人所为么?”   林婵忽然想起,问道:“你们可知,这福觉方丈的身家背景?”   魏寅道:“你讲便是。”   林婵道:“福觉方丈与萧肃康乃一母所生的双生子。”众人听后变色,唯福安平静道:“他俩容貌细看极像。”   林婵接着道:“国公爷听信术士相生相克之言,将长些的,暗中过继族中近亲,隐而不宣,他天资聪慧,却是多情种,十八岁时因男女之情,看破红尘,被本慧方丈收为弟子,白塔寺出家为僧,两年已能升堂说法,三年任住持,本慧方丈圆寂后,由他接任僧官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本慧方丈及悟净和尚之死,一直未查出因果,后不了了之。更蹊跷的是,灯油案卷宗原收在刑部案库,也不知何时丢失了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不知你们怎想的,我站在局外看,这更是一个毒辣的陷井,从孝德公主查内库丢银开始,一路随时会暴露,拼得天时地利人和,显然他们赢了。”   魏寅皱眉道:“动机是甚么?只为贪墨灯油钱,未免太过兴师动众。”众人沉默。   半晌后,萧云彰道:“与内务府魏公公的灯油合同签定,三成油钱已支付,山茶灯油需一月之内运抵京城,如今群狼环伺,恐生祸端,我在临清有处油库,靠京杭运河北岸,交通便利,打算与冯十八亲往,押油进京。我不在时,娘子的安危,有劳诸位关照。”皆道:“九爷放心!”   林婵不知他会说这个,一时愣住了。   魏寅问:“你们何时动身?”   冯十八道:“明日卯时。”   魏寅道:“最近进出查的紧,我明早去一趟城门。”冯十八谢过。   福安起身道:“我出府替老太太买‘鸡包翅’,恐回去晚了遭罚,先行一步。”   乔云云告辞道:“我也得走了。”林婵定要送她,俩人相携出房,往南角门方向走,雨停雾生,前路迷迷蒙蒙,小眉拎了盏灯笼,照亮脚下。   乔云云低声说:“今儿是这十四年中,最让我高兴的日子。”   林婵安慰道:“放宽心罢,会越来越好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陈娘子的话,我是信的。”   林婵道:“如今有这许多人合谋计策,怡花院你不必再待,明日我带银票去给你赎身。”   乔云云摇头道:“我要待在那里。”   林婵微怔道:“令你饱受摧残的地方,为何还要强留?”   乔云云道:“若离开怡花院,我还能做甚?我在那里,可出入官邸高门,周旋萧肃康魏公公之流间,探听消息,挑拨是非,我也只能做这些了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想法虽好,但靠身体取悦换来情报,代价太为惨烈,实在不必。”   乔云云冷笑道:“我这数年就这样过来的,残花败柳之身,又何所惧。你若不让我做,我闲思过往,哪里活得下去,倒是忙着,无暇顾及,还可苟活。”   林婵听了,泪目道:“你何苦这样说哩,你有甚么错,要用他们的恶惩罚自己?”   乔云云握握她的手,微笑道:“我玩笑话,你不必当真。爹爹母亲及我,因灯油案家破人亡,这场复仇,我要亲自来报,陈娘子就遂我心愿罢。”   林婵心知无法可劝,不再多话,临到角门前,小眉抽闩开门,轿子已在等候,乔云云迈槛而出,忽听林婵唤她:“沈娇。”   她心骤缩,止步回身,林婵走近过来,伸手猛得抱住她,再分开,说道:“有难事一定同我讲。”   乔云云感觉浑身都是她的热气儿,含泪笑着点头。 第126章 夫妻   接上话。林婵送走乔云云,回到房中,空无一人,小眉恰捧来热水,伺候她洗漱,林婵问:“九爷呢?”   小眉道:“和陈爷、冯爷往花园里去了。”林婵哦一声,又问:“齐映我怎没见人?”   小眉道:“我正要说哩,他晌午出门,近黄昏才回,我问他去哪了,他说往寺庙还愿去了。”林婵没再问,亲自为萧云彰收拾行李,毕后,洗了手,上床倚枕看账本,听得门帘簇簇响,萧云彰进来,小眉退下。   林婵看他发脚湿漉漉滴水,拿过棉巾,替他擦拭。萧云彰说道:“萧旻的帖儿,阿婵怎地想?”   林婵不以为然道:“萧贵来就来罢,你若在,我还有些担忧,你明儿走了,何足惧他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这家宅荒僻,仆从不多,萧贵进来,无异引狼入室,他若里应外合,阿婵防不胜防,我实在放心不下。”   林婵问:“九叔想说甚么?”   萧云彰道:“你不如回去。”   林婵没好声气:“回哪里?”   萧云彰道:“回萧府。”   林婵道:“这才叫羊入虎口哩。”   萧云彰耐心道:“你此刻回去,与前时逃出,处境已大不相同。你现是宫中指定的佥商买办,为太庙皇寺长明灯供给灯油,若在萧府有个三长两短,他们难辞其咎。”   林婵想想道:“这便是最危险之地,反最安全么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确是如此,更况还有福安,你们可相互照应,我在外也能安心不少。”   林婵觉得在理,见他的发已擦半干,想起道:“你昨儿说头痒,我帮你篦一篦。”   她下床取来梳篦,指尖拨过一溜篦齿,咝咝作响,说道:“这篦子是我娘自个做的,选的白甲竹,牛骨,一点点削磨而成。我一直留着,只帮爹爹篦过头,现轮到你了。”萧云彰听得心若炉上炖茶,咕嘟直冒热泡,搂过她来亲个嘴儿。   林婵笑着挣开:“你勿要动,划到脸上,一排血珠子。”跪他身后,仔细篦头栉发,想起问:“你们怎不往常山县运油,倒往临清去了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冯十八早将数万斤灯油,运往临清的油库储藏,临清傍京杭运河,标船繁多,装货即走,十分便利,一月内便能抵京。若从常山县运来京城,水陆交接,沿途易设埋伏,不敢冒险。”他问林婵:“若有人问你,灯油运送之事,你要怎么答?”   林婵道:“灯油从常 山县冯家镇运出,一行车马驶往杭州钞关,装货上船,直运京城。”萧云彰不禁笑道:“你性格随了谁?我看爹为官清正,禀性耿直,不是个张嘴即来的。”   林婵问:“你这话是夸我还是贬我?”萧云彰笑道:“夸你的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随我娘。”萧云彰只笑。   林婵箅完道:“好了,头皮这下干净了,青白色,可见九叔今岁必定一帆风顺,好事成双。”萧云彰笑了:“承娘子吉言。”   林婵放下篦子,趴卧床上,说道:“我今儿为救乔云云,一路狂奔,在轿里晃的浑身酸疼,九叔也帮我捏捏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你是愈发不怕我了。”   林婵撇嘴道:“我何时怕过你呢!”   萧云彰想想也是,怕没有,气他倒是一段一段的。握住她的腿肚儿揉捏。   林婵道:“九叔,十四年前的灯油案,不似表面贪墨简单,里面疑团重重,牵涉极深,我细思极恐。”   萧云彰何尝不是这样想,他道:“既骑上虎背,奔跑跳跃,已然难下,不如趁势而行,查个水落石出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与乔云云说,要赎她出来,不必以身饲狼,否则就算案子查明了,沉冤昭雪,我也高兴不起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她怎地说?”   林婵道:“她不肯,若是退出,不如一死。”   萧云彰沉默半晌,才道:“随她去罢。”   林婵五味杂陈,无奈被萧云彰按捏得浑身舒泰,有些昏昏欲睡,忽觉他两只手插腰间,再缓缓往上,掬握掌心,百般肆弄,忍不得喘气问:“这是做甚呢!明还要早起赶路。”   萧云彰覆她柔背之上,唇里呼出热烫之气,扑满耳朵,轻说:“我这一去一月,你可想我?”   林婵道:“一日不见,如隔三秋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容我给你个念想?”   林婵好奇问:“甚么念想?”   萧云彰抱住她腰肢,解衣脱衫,一通摆弄,以屈跪之姿,自后分开,迎凑大动。林婵先还咬牙隐忍,渐汗滴颊额,春心四溢,竟比先前他按捏感觉,更加舒泰万倍,听得萧云彰欲念狂炽,猛得抽离,将她翻个身儿,仰面而上,林婵正得劲儿,两条腿儿如蛇,自动盘绕过他腰侧,交缠脊骨之后,萧云彰俯首咂她嘴儿,无所不至,直咂得她媚眼如丝,脸若夭桃,再掐住她的腰提起,两人面对面儿,萧云彰喑哑道:“你来动。”   林婵乖顺地搂住他颈子,皱眉半晌,才在他腰间坐定,动了半天,总是不得劲儿,喘吁吁道:“好哥哥,你动一动。”   萧云彰听了,愈发销魂蚀骨,摁紧香滑皮肉在怀,床榻咯吱作响,锦帐晃荡,不觉夜深,月照华庭。   再说福安,拎了鸡包翅回到萧府,至老太太院子。惠春在廊前站着,见他来,接过道:“你快走罢,萧勤来两回了,问你来过没?我说老太太留你在这吃茶,你再晚些,我也救不了你了。”   福安作揖谢过,快步往书房奔,半途遇见郭铭,笑嘻嘻问:“郭先生哪里去?”   郭铭道:“老爷寻我哩,你从哪里来,这一头的汗。”   福安回道:“我给老太太买鸡包翅,老太太赏我吃茶,热滚滚的,吃得我浑身汗。”   郭铭笑道:“你这刁滑孙猴子,话也是半真半假。”两人一齐进书房,见萧勤跪在湿地,福安问:“你又惹老爷生气?”   萧勤苦把脸道:“我替哥你顶罪哩。”   福安不便多讲,随郭铭后面,进了书房,萧肃康见他,骂道:“你个狗奴才,躲哪里偷懒懈怠去了?”   郭铭笑道:“你莫骂他,去给老太太送鸡包翅,老太太赏他茶吃。”   福安从袖里取出油纸袋,说道:“老爷白日在西榆林巷,鸡包翅也没吃,夫人就杀到了。我给老太太买时,多买了一包,特给老爷下酒。”   郭铭笑道:“好个会看眼色的主。”   萧肃康转怒为喜,待他倒酒斟茶毕,取出个帖子,嘱咐道:“你送魏公公府里去。”   福安接过,退出书房,刚出院,遇见萧贵,萧贵问:“哪里去?”福安道:“老爷命我给魏公公送帖儿,你要去不去?我闹肚儿,正蹿稀哩。”   萧贵冷笑道:“你算甚么东西,我帮你?”   福安道:“魏公公可大方,每趟送帖去,总赏一两银子,我若不是蹿稀,会将此等肥差予你?爱去不去。”提着裤腰要走,萧贵眼馋心动,说道:“拿来!”   福安递给他,他往袖笼里一揣,迳自离开。   福安仍回院里,萧勤不解问:“哥怎又回来了?”   福安道:“你起来,去厨房再要一坛金华酒,老爷和郭先生在吃酒,恐是不够。”   萧勤巴不得的,起身颤颤两腿去了。   福安见四下无人,一溜烟躲进明间,仍至暗处,偷听壁角。 第127章 行事   接上话。且说福安在壁角听觑,郭铭道:“这是福觉给的回帖,我带了来。”萧肃康接过看了,郭铭问:“有甚么消息?”   萧肃康道:“陈娘子与魏公公,把灯油合同签了,先预支三成银子,一月内交货。”   郭铭道:“先预支三成银子,这不是魏公公作风。”   萧肃康冷笑道:“他有甚作风,见风使舵的小人作风。”   郭铭不解:“又是何意?”   萧肃康道:“福觉欲搅毁他们合作,老骟驴装聋作哑不说,更未料魏寅到了。”   郭铭问:“魏寅,那个锦衣卫千户,风头正劲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他是太子的人。”   郭铭沉默片刻,问道:“皇上的病究竟如何?”   萧肃康道:“太子近日蠢蠢欲动,或许时日不多了。”   郭铭道:“公主那边......”萧肃康咳了一声。福安听郭铭道:“这‘鸡包翅’味儿甚好。”没听见萧肃康答,心底一紧,忙抽身离开,随见一把笤帚,拿了便扫,不过须臾,萧肃康走进明间,见他在,神色阴沉地打量。福安放下笤帚,强自镇定问:“老爷有何吩咐?”   萧肃康反问:“我让你送帖子,怎这么快就回了?”   福安道:“萧贵去了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我交待你去,怎使那奴才去了?”   福安道:“出门遇见萧贵,他问我哪去,我说送帖儿,他要了去了。”   萧肃康骂道:“他要去,你就给了?我惯得你恁张狂,眼里没主子的贱奴。”抬脚狠踹他两记,福安吃痛讨饶,萧肃康道:“给我地里跪着。”福安丧着脸去了。萧肃康四处查看,未察有异,迳回书房,问郭铭:“可有遣人守在陈宅附近?”郭铭回道:“有的。”   萧肃康吩咐他:“陈娘子的灯油,应从常山县冯家镇发出,走杭州钞关,通运河至京城,你寻些人,去把灯油劫了。”   郭铭问:“在何处动手?”   萧肃康道:“镇江、泗阳、梁山若不得手,经临清到聊城,定要拿下。”   郭铭问:“若陈娘子的货,不从常山县发,改运旁道哩?”   萧肃康道:“福觉说,这陈娘子从前深居后宅,未经商过,虽有些小聪明,但无大智,心思单纯,没那么多弯弯道道,除非萧云彰未死。严守陈宅外围,萧贵只要进去,里应外合,还怕查不清楚,拿捏不住。”郭铭应诺了。   萧勤拎一坛金华酒进院,见福安跪着,近前问:“哥这是怎了?又罚你跪。”   福安道:“爷见我把你放走,怪罪我。”   萧勤内疚道:“害哥受苦了。”   福安笑道:“你领我的情就好。”不再话下。   翌日一早,窗外还见黑,隐有鸡啼,萧云彰轻轻起身,林婵揉眼坐起问:“你要走了?”   萧云彰嗯一声,温和道:“你接着睡罢,不必送我。”   林婵不听他的,穿戴齐整,小眉进来伺候梳洗,一起用了饭,走出房,冯十八,陈珀已在院外等候,林婵替萧云彰披大氅,轻声道:“上趟苏州一别,再闻是你死讯,着实吓倒我了,至今还心有余悸,九叔定要早去早些回来,再莫令我担惊受怕。”   萧云彰颌首,握她手道:“我已安排妥当,你出萧府走动,便有人暗中相护,但在萧府内,需你自保了,若遇难事,可寻福安、魏寅相商。”   林婵道:“爷都帮我想到了,我定好好等你回来。”解下腰间荷包,挂到萧云彰的革带上。萧云彰抱了抱她,才松开。   林婵不觉红了眼眶,还待要说,萧华奔来禀道:“宅门外有人暗伏。”   林婵心提到嗓子眼,忙道:“那就不走了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现不走,越拖越走不成了。”他率先往外走,冯十八,陈珀在后紧跟,他忽然回头,微笑朝林婵挥挥手,林婵咬唇看着,直到影儿不见,这才回房,闷闷坐半天,让小眉取来纸笔研墨,慢慢写好帖子,叫来萧乾,吩咐:“一封给旻少爷,一封交老太太。”萧乾拢进袖里走了。   林婵叫来齐映,问他:“你昨儿去哪了?也不知会一声。”   齐映道:“我往寺庙还愿去,奶奶寻我有事?”   林婵道:“我要回萧府了,你若不想跟着,我给你一包银子,自谋生路去罢。”   齐映道:“奶奶若觉我是累赘,我便去了。”   林婵道:“蝴蝶死于一双美翅,聪明修行者死于聪明。齐映你非俗人,你隐藏的秘密,还不愿与我说么?”   齐映道:“荒草寻幽径,岩松回布阴,几多玄学客,失却本来心。”   林婵问:“这是何意呢?”   齐映道:“此乃汾阳善昭禅师所言,谨醒众弟子。探寻真相的人,如在荒烟蔓草穿行,古松布下重重树影,晦暗不明,诱得他们迷失方向,忘记一切真相,就在自己心底。”   林婵问:“你可有忘记自己心底的真相?”   齐映道:“十四年间,一日不敢忘记。”   林婵紧盯他许久,才问:“你还是不肯讲给我听?”   齐映道:“桃栗三年,柿树八年,不是不讲,只是时辰未到。”   林婵听得头疼,说道:“罢了,你跟我往萧府。”   齐映作揖道:“我这就去收拾包袱。”   待他退下后,小眉道:“他个假和尚,满嘴儿佛经禅语,哄骗人。”   林婵笑道:“进了萧府,可不兴这样乱说,免生事端。”   小眉道:“我晓得。”   林婵走近窗寮,天边泛起鱼肚白,冯十八撩帘往后张望,再缩回头,萧云彰问:“还跟着?”   冯十八道:“是,有六人,一路快马紧随。”   陈珀道:“城中他们有所忌惮,但得出了城门,总是个麻烦。”萧云彰没言语,马车先还驶得快,渐渐慢行,却是近至城门口,他透过帘缝,望见魏寅带数锦衣卫,位墙前马上,淡笑道:“救兵来了。”   魏寅冷着面庞,手挚通缉要犯画像,将六位骑马大汉细细比对,其中为首的,见那马车过了城门口,着急道:“官爷拿错人了,我们乃国公府的侍卫,领命出城办事去哩。”   魏寅叱道:“可有腰牌?”   为首的道:“有,有。”从腰间摘下,双手递上。魏寅接过,黄铜所制,刻国公府萧四字。   他随手一扔道:“造假也有可能。我观你们与画像颇神似,带回细审!”   锦衣卫得令,团团将六人围住,打下马来,缚手拖拽而走。   魏寅则回首望向城门洞口,哪还有那马车的踪影,早一溜烟跑了。 第128章 回府   接上话。且说这日,林婵、小眉、萧乾及齐映,乘马车出了宅子,穿过椿树胡同,驶上大街,行过几座贞女牌坊,转到李家巷进去,再出来是座石板桥,轮子碾得咯吱作响,下桥对面便是白塔寺,空气里一股香烛味儿,直行半个时辰,看见国公府的门楣,乡里老汉推车累了,坐在石狮子脚下抽烟叶,一个厮童拿了扫帚,过来驱撵。   马车停稳,萧乾与齐映先下,上前叫门。那厮童走回问:“是哪里来的?”   萧乾道:“九奶奶回府。”   厮童问:“哪个九奶奶?”   萧乾骂道:“没眼力见的小奴,你说哪个九奶奶。你这有几个九奶奶。”   厮童平白招骂,窝火道:“且等着,我禀报去。”丢了扫帚,骂咧咧走进门,到二门,遇见福安与萧勤在挂红灯笼,他嘟嘴道:“这受气的营生,有个自称九奶奶的回府哩。”   福安微怔,跳下梯子道:“我去看看。”出门果然是萧乾齐映,笑道:“府里来了些新仆,不知者无罪。”转身朝厮童道:“这是正儿八经的九房奶奶,九爷故去了,她在老宅办祭葬礼,今儿才回。你不认得在情理之中,我替你说好话儿。”   厮童感激道:“谢谢哥。”   福安道:“我领他们进去。”   厮童忙开门备轿,林婵换乘了轿子,福安随轿窗前,低声问:“奶奶怎回来了?”   林婵道:“宅里没人了,我不回这里,去哪儿?”   福安问:“宅里没人了?去哪了?”   林婵道:“替我往南边运油。”   福安明白了,笑道:“奶奶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,尽管打发萧乾来说。”   林婵也明他意,说道:“我这矮奴齐映,你好生照顾他,莫叫人欺负了。”   福安还要说,瞟到萧贵提了桶水,泼泼洒洒在桥上走,也拿眼儿睃他。   林婵到院前,福安告辞离开,小眉推门,刘妈坐在廊下晒日阳,见林婵进来,不敢信自己眼睛,林婵近前笑道:“怎地,不认得了?”   刘妈这才扑她身上放声大哭。   李氏在花园里,看柳条儿抽芽,婆子往土里填马粪,转身打算回房,穿月洞门时,见萧贵提水从面前过,叫住他问:“怎也不来我院子了?”   萧贵放下水桶,作揖道:“后宅岂是小的这等奴才好进的。”   李氏笑道:“生我气了?”   萧贵道:“夫人说笑,小的只敢生自己的气。”   李氏朝雪鸾使个眼色,雪鸾取了十钱银子给萧贵,萧贵摆手拒绝。   李氏道:“你不收着,就是在生我的气。”萧贵只得称谢收了。   李氏好言道:“我那日在西榆林巷,也以为自己被你骗了,一时脑昏,才说的那些话,后来仔细想想,是上了福安那厮的当,他晓得你对我忠心,故意下好套儿,诱我与你往里钻,千刀万刮的狗奴才,莫要被我抓住把柄,否则定要了他的小命,才解我心头恨。”   萧贵道:“刚才小的提水,经过二门时,看见福安,跟在九奶奶轿子旁,有说有笑一道去了。”   李氏惊讶道:“她回来了?”生气道:“一个个把我瞒得跟铁桶似的。雪鸾,你没听惠春说?”   雪鸾忙道:“真不知哩。可能九奶奶谁也没告诉,冒冒然就回来了。”   萧贵道:“我这眼睛,是甚么皆能撞见。”   李氏笑道:“好一双利目。我想过了,你的月例,我再加一两银子,不过,日后但凡看见大小事儿,就来告我。”   萧贵心喜,跪下磕头道谢,李氏道:“你先去罢。”待他走后,越想越恼,骂福安道:“欺上瞒下、踩低爬高的狗东西,见得他人富贵,屁颠颠拜码头去了。待老爷回来,看我不说他。”   雪鸾一声不敢吭儿,李氏吩咐:“我去老太太院儿,这几日她喉痒痰多,你往厨房端碗杏仁茶来,要炖得稠稠地,不加糖,现就去,快些回。”   雪鸾应承,一路经过花园,感觉脚下绵软,低头看,不慎踩到了马粪,嘴里骂着,折根枝儿挑净鞋底,到河边蹲了洗手,恰见萧勤,正甩长杆钓鱼,她道:“你个天真童儿,他人个个汲汲为名利,就你不知人间春秋事。”   萧勤笑嘻嘻道:“待我钓几条大的,拿去厨房熬鱼汤,到时给姐姐端一碗。”   雪鸾笑了,朝他招手道:“我不白吃你的鱼汤,你近前来。”   萧勤跑她面前问:“甚么事?”   她凑耳嘀咕几句,再道:“讲前先问福安讨一两银子,不好白白告诉他。”   萧勤笑道:“福安哥不需我讨,他主动会给哩。”   雪鸾道:“他倒会人情世故。”不再多言,站起自去了。   刘妈打来热水,林婵洗漱更衣,对镜薄施粉黛,唇上轻点朱膏,领了小眉,去见老太太。但见游廊吊上簇簇新的红灯笼,槅窗画柱贴上双喜,雕梁缠绕红绸子,一顶喜轿摆在地央,红艳鲜亮,贴金涂银,轿帏绣满富贵牡丹麒麟送子等图案,十分得精致。   她虽瞟眼看,脚底却未停,老太太院门开着,走进去,惠春与几个丫头在廊上说话,听闻动静望来,见是她,忙命丫头进房禀报,自来相迎,微笑问:“九奶奶何时回来的?”   林婵道:“不过刚回,先来给老太太请安。”   丫头过来道:“老太太请九奶奶进房说话。”   林婵走着道:“你是桃花儿。”   桃花儿道:“九奶奶还记得我。”撩起竹帘子,林婵进了房里,萧老太太坐着,正吃杏仁茶,李氏也在。她一一见礼后,李氏道:“该先捎信知会一声的,我们也好做准备。”   林婵道:“大嫂言重了,我回自己家,熟门熟路的,还需做甚么准备。”   李氏接不上话,老太太笑道:“大媳妇你笨嘴拙舌,明晓得说人不过,还偏要去招惹,这不自寻其辱么。”让林婵坐她身边来。   李氏讪讪道:“我平日嘴皮还算利索,就见了她,舌头跟打结似的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你哪里是她对手,奎元楼商会,九媳妇能说会道,将那些个掌柜驳的无话可讲,独得灯油佥商买办之任,足见她的厉害,一点儿不输云彰。”林婵笑而不语。   李氏道:“虽是厉害,但一个寡妇,在外抛头露面,有损我们萧府的脸面。”   老太太低头吃杏仁茶。   林婵笑道:“可不是说!奎元楼商会,我原打算,暗中协助五爷夺任灯油佥商,不曾想,五爷上来就犯错儿,后又被个卖豆腐小贩,当场揭举.....”   老太太打断道:“后查实了,老五与七媳清清白白,是那小贩信口雌黄,害我萧府声誉。”   林婵道:“当时场面,五爷被免资格,我若不出来争,灯油佥商要花落人家了,还不照样要被笑话,我也是赶鸭子上架,被逼无奈呀。”   李氏道:“你如此不情愿,倒不如趁势让五爷替你做罢,你安心待在后宅,恪守礼制,本分度日为宜。”   林婵冷笑道:“大嫂也是官宦世族家出身的小姐,又进了国公府成了嫡长媳,掌中馈数年,本应兰资蕙质,才情兼备,通达事理,心思缜密。却不想竟讲出这等话来。”   李氏道:“我这话字字为你着想,何错之有。”   林婵道:“灯油佥商之职,乃皇上下旨,内务库魏公公操办,奎园楼商会昭告天下,乃我所得,若让给五爷,我、五爷乃至整个国公府,可是犯下了欺君之罪,要抄家问斩的,大嫂你不怕么?”   老太太骂李氏道:“混账东西,怎生得如此愚蠢,终有一日,国公府要毁你手里。”   李氏面孔胀得血红,自知理亏,再不敢多言了。 第129章 理清   接上话。林婵陪老太太坐了会儿,指还有旁事,告辞出来,带了小眉,才出院子,迎面竟与萧旻遇上,但见他身穿官服,刚下朝归家,闷闷不乐过来请安。四目相对,彼此都觉突然,又惘然。   萧旻先道:“想见你一面,可真不易。”   林婵万福后问:“你走你的阳光道,我走我的独木桥,非要见我做甚?”   萧旻淡道:“你冷心绝情,我却做不到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有个厮童,通些佛礼谒语,每常无事,便宣卷来听,我大受裨益。”   萧旻道:“也好。你死了夫,去做姑子罢,我寻个离你近的寺庙,剃度做和尚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活好好地,做甚么姑子,你要当和尚,你自去。”   萧旻道:“你当我说玩玩地?”   林婵微怔,掂量道:“我劝旻少爷,佛谒,执念如枷锁,束缚人心,放下如解脱,自在无碍。你又何必与自己过不去。”   萧旻冷笑道:“福觉方丈也劝我,世间万物皆因缘所生,缘聚则生,缘散则灭。”   林婵点头道:“你若能了达此理,便不为外境所惑,不为执念所困,如今你金榜题名仕途亨通,过几日迎娶娇妻洞房花烛,人生四大喜你占了俩,如你所愿了,出甚么家、当甚么和尚!”   萧旻面无表情不言语,见她欲要离去,叫住道:“你别忙走,自你嫁了九叔,匆匆南下行商去,我一直如云雾里,稀里糊涂的,你要我放下执念,总要助我理清才是。”   林婵环顾四周道:“总不能站在老太太院门前说。”迈步往花园方向走,萧旻跟在侧,林婵道:“你想问甚么?”   萧旻问:“你为何要匆匆嫁给九叔?”   林婵心底好笑,这人读书读傻了,这也想不明白。她道:“那时老太太、大爷大夫人给我三条路选,一选回杭州,赠百银。二选嫁九叔。三选做你的妾。我不能回杭州,令爹爹为难。不甘做妾,令自己蒙羞;我孤立无援,无处可去,唯有嫁九叔一条路。”   萧旻问:“我全然不知,你为何不告我?”   林婵道:“我托人传信儿给你,传回你的话,说事以至此,不便私下见面,怕损了我的名节,还说男子志在仕途,不溺风月,请我成全。”   萧旻皱眉道:“你托了何人传信?我并未收到,更不会说那些混帐话。”   林婵平静道:“现在追究有何用!”   萧旻咬牙道:“我再问你,你何时知老太太她们合着伙骗我的?”   林婵坦承:“你爬墙头来找我那次。”   萧旻道:“你既知了,我也在面前,为何不说?你也骗我!”   林婵反问:“说了又如何?你能争得过老太太、大爷大夫人?她们让全府上下、瞒你跟铁桶似的,暗度陈仓一次,便能二次。旻少爷,你争不过的。”   萧旻道:“你不让我试试,怎就知我争不过?”   林婵笑了笑。萧旻见她不屑,怒从心头起,冷冷道:“你笑甚么,为了你,我连死也不怕,为何不让我争一争?”   林婵不笑了,说道:“旻少爷,十四年前,我随父母亲离京时,年纪五六岁,你那会儿不过十一二岁,历经数年再见,感情何至深到你死我活的地步。你官家子弟,众星捧月,事事顺遂,未历过人生波折,忽遭国公府内自上而下的欺骗,深受打击,你实非为我,是为被欺骗,过不去这个坎儿。”   萧旻道:“我在你心底,竟如此不堪?”   林婵叹气道:“你何苦哩!过些日便迎娶徐家女儿,热闹闹的!”   萧旻道:“见你时是隆冬腊月,自那后,我心覆冰雪,难以暖回了。”不再多说,转身朝石桥儿走,林婵怔怔看他背影,莫名觉得可怜,终是扬声道:“尽日寻春不见春,芒鞋踏破岭头云,归来偶把梅花嗅,春在枝头已十分。旻少爷,春色已满园,你看不见么?”萧旻没回头。   不远松墙后,李氏和雪鸾悄悄听觑,眼见林婵也没影了,李氏骂道:“好个贱妇,死了丈夫,一回来,先再老太太面前辱我,再撩拨我的旻儿,辱我我忍,敢动旻儿一根寒毛,我弄不死她,她方才满口甚么春,野猫儿发春哩。”雪鸾不敢言。   萧旻回至书房,萧书忙迎前伺候,脱去官服,摘了冠帽,系带蓝帻,见他坐了,面色不善,忙斟盏滚滚的茶来,摆他手边。萧旻沉默半天,问道:“书儿,你做我长随多久了?”   萧书回:“十多年哩!”   萧旻问:“我待你可好?”   萧书道:“胜似亲人的好。”   萧旻冷笑一声:“那你还与她们合起伙骗我。”   萧书慌得跪下道:“小的以后再不敢了。”   萧旻又问:“我当时进宫撰书前,你可收过林小姐托人送来的信儿。”萧书赌咒发誓未曾收到。萧画隔帘禀告:“惠春来了。”   萧旻让进来,命萧书退下。惠春来送鸡汤,舀了一碗儿递上,萧旻接过吃了口,似随意道:“我今儿去见老太太,路上遇见九婶,聊了两句,倒提及你。”   惠春笑问:“九奶奶提我做甚?”   萧旻道:“她说当年带嫁妆刚进府,你待她最好。”   惠春笑道:“正是年除夜,天寒地冻的,她房里火盆熄了,炭也用光了,我跑几个院子,才在九爷那儿借到半袋兽炭送过去,否则冻一夜,非死即伤。”   萧旻道:“你倒心善的很呢。”话锋一转:“她托你交我的信,你交哪去了?你告诉她,我说的,悔婚之事以至此,不便私下见面,怕损了小姐名节,还说男子志在仕途,不溺风月,请她成全。”惠春脸色苍白,双膝跪地。   萧旻淡道:“事过境迁,你不必害怕,我问问而已。她那封信去哪了?”   惠春低声道:“我给了老太太。那些话儿,也是她让我骗九奶奶的。”   萧旻道:“你为何要这么做?”   惠春道:“老太太让我去她房里伺候。”   萧旻讥嘲问:“毁人姻缘,如拆十座庙,你就不怕报应?”   惠春含泪道:“我不过是个丫头,命如草芥,报应就报应了。但毁旻少爷姻缘这顶大帽子,不该扣我一人头上。”   萧旻笑起来:“你说的极是!”   惠春听他笑得碜人,硬着头皮劝慰:“九奶奶都放下了,爷也放下罢,往事不可再追,往前看才是真,新奶奶不日进门,听闻十分美丽贤淑,才艺名动京城,爷该开心才是。”   萧旻笑道:“你们皆让我放下,煞费苦心。”命惠春退下,不再多看她一眼。 第130章 端倪   接上话。且说魏寅,到仁庆楼门首下马,穿廊过院,隐隐听得曲声,侍卫撩起帘子,内房灯火通明,伶人弹琴唱歌,只见太子朱宁煜边吃酒,边饶有兴致听着,他上前半跪见礼,朱宁煜赐坐,笑道:“这伶官喉若箫管,逸响回风,你也来听。”   魏寅称谢而坐,正唱一出《断密涧》,两个伶官戏声抑扬顿挫,唱念做打颇为圆稳 ,听得:贤弟把话错来讲,细听愚兄说比方,昔日里韩信某家邦,未央宫中一命亡,毒死平帝是王莽,千刀万剐无下场,李渊也是个臣某主,他本是真龙下天堂,说什么真龙下天堂,孤王看来也平常,此去借来兵和将,带领人马反大唐。   其中个伶官忽然跃起,腾空走步,剑指朱宁煜面门而来。朱宁煜端坐不动,魏寅甩一把绣春刀,自伶官穿胸而过,朱宁煜镇定吃酒,侍卫进来将尸首迅速抬走,台上伶人唬得战战兢兢,皆跪地求饶。   朱宁煜开嗓唱道:你好比人心不足蛇吞象,你好比困龙痴想上天堂,任你纵有千员将,雪霜焉能见太阳。他问:“我唱得如何?” 伶人不敢开言。他觉无趣,摆手命退下,待无闲杂,问魏寅:“萧云彰还活着?”魏寅点头称是。   朱宁煜笑道:“我就知他,表面清风明月,满腹阴谋诡计。当年在老师家读书,独不受我戏弄的,便是他,现又在何处?”   魏寅道:“往临清运灯油去了。萧尚书的人在盯他。”又问:“殿下可知这伶人受谁指使?”   朱宁煜吃尽盏里酒,才道:“父皇龙体堪忧,恐已时日无多,自然有人蠢蠢欲动,要霸去吾朝的江山。”   魏寅道:“我有疑问,不知当不当问。”   朱宁煜道:“你问便是。”   魏寅道:“孝德公主为何被禁足府中不得出?”   朱宁煜道:“我也不知,万昌十三年,父皇在白塔寺祭祀先祖,那日天阴,才昏时已夜色朦胧,幸得琉璃塔 146 盏长明灯,映得亮如白昼,我随父皇后侧,因年幼又劳累,偷偷闭眼打盹,忽听惊呼声,琉璃塔的灯全灭了,我眼前黑黢黢的,四处人影乱晃,我抱住父皇后背,父皇伸手把我推开,侍卫架着他走了,琉璃塔渐渐又亮起来,我们匆忙被带回了宫。当晚宫人背着我议论,才知父皇下诏,将长公主圈禁公主府,出入需得他允肯,终日吃斋念佛,抄书诵经,以平心性。”   魏寅道:“如此说来,并非因库中银子丢失,才将她圈禁。”   朱宁煜道:“应是父皇之意,对那日祭典及长公主,宫中严禁谈论,有违者斩。三司结案迅速,以灯油贪墨罪,处置了相关官员,早早结案。”魏寅沉默不言。   朱宁煜低声道:“其间倒有一处蹊跷。”   魏寅问:“是甚么?”   朱宁煜道:“琉璃塔灯灭,我抱住父皇,他将我推开,我感觉手心粘腻,待灯亮后细看,满掌是血。”   魏寅心底惊骇,不禁问:“皇上遇刺,乃何人所为?”   朱宁煜摇头道:“我吓呆了,悄悄洗净手,隔了两日,告诉了老师。”   魏寅道:“可是詹事府前詹事林光道?”   朱宁煜道:“不错,他嘱咐我不可再和第二人说。不曾想,没过数日,他被谪降出京,远去浙江知府任了同知。”   魏寅道:“如此看来,十四年前皇上遇刺,今日伶人刺客,与长公主脱不得干系。”   朱宁煜神情凝肃:“父皇病重,时日不多,皇权飘摇,以萧肃康,魏泰为首的官员,近日出入公主府频繁,若无它事,必在密谋,你紧盯他们作为,若有异动,及时来报。”   魏寅拱手应诺,退出房来,见天色还早,忽想去见乔云云,骑马经过闹市,迳到了怡花院,上楼推开门,乔云云房中有客,一看不是旁人,竟是林婵,俩人坐桌前下棋。魏寅洗过手,斟茶吃,朝林婵道:“你胆儿真壮,此地岂是良家妇女来的去处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看我妆扮,现是陈二爷。”   魏寅笑道:“骗得了谁?若非我暗中调停,你能在此地出入自由。”   林婵恍然道:“多谢魏千户相助。”魏寅看着她笑。   丫环送酒菜进来,乔云云趁势把棋子糊弄一团乱,只说:“没兴致了。”   三人围坐吃酒。魏寅问:“萧九爷可捎信回来?”   林婵道:“我现住在萧府,若无万分火急之事,不便联系。”   魏寅道:“萧府遣派之人,虽被我在城门拦截,想来不甘心,多数会在运河标船上再度动手,但愿萧九爷早有预见,能一路警醒。”林婵听得担忧,表面不显。   乔云云冷笑道:“九爷是怎样的人,转世的诸葛孔明,最擅谋略,还会被旁人算计去。”林婵心情宽了宽。   魏寅问:“萧旻何日成婚?”   林婵道:“就在后日,略显仓促。”   魏寅道:“皇帝身体欠安,恐没多少时日,应是有这方面考量。”   林婵斟酌道:“太子继位却也水到渠成。”   魏寅道:“只恐有人要抽刀断水。”   三人沉默半晌,乔云云道:“过两日,魏公公别院要办宴席,以来帖儿命我作陪,我去探探口风,再告知你俩。”   林婵道:“不去罢!我与魏公公打过交道,十分凶恶狡诈,你没必要......”   乔云云打断道:“不必劝我,我自有主张。”魏寅没多话。   吃过酒后,林婵见月挂枝梢,起身告辞,魏寅也跟随出来,护院牵来马,林婵想想问:“你可欢喜乔云云?”   魏寅微怔,淡笑道:“陈娘子可真爱管他人闲事。”   林婵追问:“可想过沉冤昭雪,万事平定后,娶她为妻?”   魏寅翻身上马要走,林婵一把抓住他的腿,不悦道:“怎不理人呢?我要听个明信儿。”   魏寅俯首瞅她,她仰脸看他,他有些恍惚,仿若数年前,一个青葱般的女孩儿,双手掐腰,满面娇憨天真,冲他嚷嚷:“哥哥你去哪儿?不带我一道去么?”   他抬头,乔云云倚在窗前,也在瞧他。他忽然苦涩咽喉,扬鞭朝林婵甩来,林婵唬得松手,鞭子落在马腹,箭般窜了出去。   再说萧云彰,与冯十八、陈珀,带了萧荣萧华护卫,经魏寅相助,乘马车出城去,至清平县,暂歇一宿,翌日一早,恰有官船往浙江去,上了船后,四下暗探,未见可疑人物跟踪,方松口气,好在一路顺风顺水,抵达临清码头,便见临清油库管事及伙计,早等候许久,这时是四月中旬,与京城相比,已春和日丽,可穿单衣了。 第131章 反算   接上话。萧云彰不敢懈怠,按每桶五百斤茶油量,备了五百桶,足足装满三大船,寻个黄道吉日,辰时自临清码头启程,星夜不停,一路无词,一日行至沧州,眼看再过天津、武清与通州,便抵达京城。   萧云彰命停码头,交人看守,他则于冯十八、陈珀及萧荣,上得岸来,四处闲逛。因是四月半后,景致大好,寻了一家酒楼,临窗而坐,点了驴肉火烧、羊汤、肉圆、烧鸡、各种时令鲜蔬,一道茄子饼点心,一坛竹叶青酒。萧云彰边吃酒,边望窗外,不远有个仵清池,如碧玉透澈,听闻池内有白鱼,擅化龙形。   一对父女怀抱琵琶,过来问可要听曲,萧云彰点了一折鸳鸯楼。唱得尚可,唱毕,陈珀赏银子,父女俩千恩万谢去了。用过饭,去观音庙烧了香,眼见天边彩云齐飞,这才不紧不慢往码头走,忽见萧华迎面而来,看见他们,忙走近禀道:“有九个壮汉一个小娘子,要上我们的船,搭乘至天津下。”   陈珀道:“驱撵便是。”   萧华应诺要去,萧云彰想想说道:“让他们上船,我倒要看他们意欲何为!”几人上船,那群人过来作揖见礼,小娘子则道个万福。萧云彰盯了她看,看得她假意羞涩低头。   陈珀道:“我们在岸上买了五六坛酒,驴肉火烧,今夜月色清亮,不妨一起吃酒赏景。”   一众道谢,坐于船尾,把酒言欢。萧云彰则捏了酒壶及盏,一人坐船头,开始缓缓驶行,水烟升起,如煎盐叠雪般白茫茫一片。忽听身后有脚步窸窣,回首看,是那小娘子,穿件半新不旧的白布衫儿、一条水红裙子。萧云彰浅笑问:“你不与他们吃酒,跑我这里来做甚?”   小娘子坐他身侧,抚鬓扮风情道:“他们吃酒后言谈粗鄙,不如这儿清静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粗鄙起来,有过之而无不及。”   小娘子瞟他,挑逗道:“爷斯斯文文的,我不信哩。”萧云彰放下酒壶,一手揽她过来,小娘子欲拒还迎,萧云彰一把将她抱起坐在膝上,小娘子假意挣扎两下,就贴他怀里不动了。   萧云彰斟酒,喂她吃了口,笑问:“你姓甚名谁,家住何地,做甚么的,怎与那些鲁汉厮混一起?”   小娘子道:“我姓李名霞儿,天津李家镇人氏,做些丝线生意糊口,他们是我同乡,一路行走,有个依靠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你的夫哩?放心你一个美人儿在外行走?”   小娘子吃吃笑道:“那短命鬼,早转世投胎做人了。这位爷姓甚名谁?哪里来?又往哪里去?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姓冯名十八。”   小娘子道:“这名儿与爷不配。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名贱活得久。我从京城来,往京城去。”   小娘子问:“做甚么哩?”   萧云彰道:“讲出来吓死你。”   小娘子道:“那我也想知哩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们替宫内运送灯油,足足三大船,桶量上万斤。”   小娘子道:“原来爷是做的大买卖。”欲要起身,腰肢被胳臂箍得死紧,动弹不得,说道:“我想小解,爷让我去去再来。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就在这里解。”   小娘子道:“那成何体统,臊死了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无碍,你陪我春宵做一夜夫妻。”   小娘子道:“我发中的簪子要落了,容我整理。”却发现手腕被他抓握反剪背后,急了问:“你要做甚?我若喊叫,他们不饶你。”   萧云彰取出汗巾子堵住她的嘴,另一只手拔下她的发簪,丢进盏里,听得酒水咝咝声,清冽颜色变得乌黑。他笑道:“一杯毒酒断肠人。”小娘子身子乱扭,嘴里呜呜。   萧云彰愈发按死她不得动。一个大汉探头往外张望,见那小娘子坐男人怀里,二人紧紧相偎成一人,发丝散落男人半肩,举止不雅。遂缩回头,附耳另个虬髯大汉嘀咕,虬髯大汉面色铁青,陈珀又开了一坛酒,给他们盏里倒满。   萧云彰道:“我问你话,只管点头或摇头,若不肯说,把这盏酒吃了。”他问:“萧尚书派你们来的?”小娘子点头。   他问:“命你们劫油杀人,不留活口?”她点头。   他问:“油劫到哪去?天津?”她摇头。   他问:“武清?通州?”她皆摇头。   他忽问:“清平县?”她点头。   他问:“十四年前,运送灯油车在清平县遭匪徒劫掠,可是你们所为?”她大惊摇头。萧云彰端起酒盏,欲往汗巾子上倒,她忙点头。萧云彰冷笑,取出一根麻绳,将她五花大绑,抱起丢进中舱里,再走向舱尾,与陈珀冯十八同坐。虬髯大汉见他独来,问道:“小娘子哩?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被我折腾没劲了,实在无用,味同嚼蜡。”   虬髯大汉怒道:“你这贼人,得了便宜还卖乖。”   萧云彰微笑道:“贼喊捉贼,是甚道理?”   虬髯大汉问:“何意?”   萧云彰道:“小娘子经不起哄,吐露出一桩你们的旧事。”   虬髯大汉问:“何事?”   萧云彰道:“十四年前清平县劫掠灯油一案。”   虬髯大汉色变,拔刀欲朝他行刺,哪想胸中气血翻涌,四肢筋骨无力,竟是难以自持,另数大汉亦同。萧荣萧华等几拿来绳索,也将他们捆实,丢进中舱内,严加看管。此刻水烟散去,月光洒了一船,不在话下。   且说萧府这日,赶上萧旻迎娶徐首辅之女徐巧珍,大清早热闹非凡,林婵有丧在身,不便抛头露面,慢腾腾用完饭,天渐暖和,火盆子也收起,算了会账,时不时有鞭炮响声,吵得人不清静。   刘妈到她跟前,似有话在嘴边,要说不说。   还是林婵先问:“怎地了?”   刘妈道:“小姐可还记得当初的话。”   林婵问:“甚么话?”   刘妈道:“我送小姐进京嫁人后,要返乡回儿子家去。哪想后来生出许多波折,我不放心,一直待到今日,儿子近日频繁来信,催我归去。小姐若不肯,我回了他罢。”   林婵想了半晌,说道:“刘妈陪我多年,一心竭力伺候,尤其母亲故去,多亏你在身前,我才得安宁,虽百般不舍你去,但血浓于水,亲情大过天,我又岂能阻拦,应了你便是。”   刘妈眼含热泪,跪下磕头道谢。 第132章 婚间   接上话。林婵知刘妈生了离心,想想眼下处境,不再强留,叫过来萧贵:“你收拾衣服行李,赶后日四月二十二日起身,送刘妈回扬州去。”与他二十两银子,作为一路雇马车渡船食宿用度。   萧贵如闻惊雷,请求道:“小的前趟奉九爷之命出远门,被劫掠发卖砖厂,吃尽苦头。奶奶还是打发萧乾去罢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问过萧乾,他不肯。他曾是九爷的长随,跟在身边多年,不看僧面看佛面,我不好强逼他哩。”   萧贵道:“那就命齐映去。”   林婵笑道:“你身高体壮,又会来事。他个矮奴,肩不能担,手不能提,能成甚么事, 不及你半分有用。”   萧贵道:“府中还有旁的小厮,小的替奶奶寻个可靠的来。”   林婵道:“他们的身契不在我这,使唤不得。”见萧贵还在推三阻四,冷声道:“自古物听主裁,你怎话恁多。”萧贵不敢再多言,退出房来,往院外去,到处张灯结彩,鞭炮连天,仆子们走路脚底带风。   萧勤肩扛手提四条长凳,两腿直打摆子,见他忙喊道:“哥哥帮我拿两条到前厅去。”   萧贵道:“小奴才也敢使唤你爷爷。”萧勤见他骂,不吭声了,摇摇晃晃往前走。   萧贵转念一想,上前卸了一条长凳,端着快步到前厅,里面有不少来贺喜宾客,有坐有站,语笑喧阗。他放下长凳四处张望,见萧肃康正和人交谈,便在旁巴巴等着,好容易萧肃康聊完,见缝插针去作揖,喊了声老爷。   萧肃康皱眉问:“你不帮忙,来这里做甚?”   萧贵道:“九奶奶命我送她的婆子去扬州。”又来了个官儿寒暄,萧肃康不以为意:“你是她的仆子,受她差遣,去就去罢。”萧贵还欲说,萧肃康摆手。   萧贵只得退下,虽然阳光和暖,却身如置冰窖之中,有人喊他也不理。五六小厮打身边跑过,有个撞了他的肩膀,怒声道:“不长眼赶着投胎去。”那小厮作揖道:“哥哥勿怪,新娘子轿子进门了,我们凑热闹去。” 一溜烟跑了。   萧贵没精打采,不觉走至李氏院门首。雪鸾站在廊下嗑瓜子儿,瞧萧贵探头探脑,问:“新娘子跨火盆看了没?”   萧贵道:“有甚好看,我现就在火盆里。”   雪鸾噗嗤笑道:“甚么时候了?人人恨不得生出四条胳臂,你不帮忙,还有闲情乱逛。”   萧贵道:“你不也闲着,我来给大夫人传句话。”雪鸾待要问,李氏恰出房,要往老太太那去,听问:“传甚么话?”   萧贵跪下道:“夫人救小的。”   李氏道:“今儿大吉之日,不兴愁眉苦脸,站起说话。”   萧贵道:“小的来求夫人,不答应小的不起。”   李氏道:“你不说明白,不起我也不答应。”   萧贵道:“九奶奶的婆子刘妈,要返扬州去,命小的一路护送,小的若去了,日后还有谁给夫人当眼线哩。”   李氏笑道:“我当甚么事,明儿新媳看茶时,我同她说一声说是了。”萧贵大喜,磕有三头才站起来。   待半夜里,萧肃康酒气冲天回房,丫头伺候梳洗,李氏亲捧醒酒茶,萧肃康吃了半盏。李氏趁他清醒,说起萧贵要远行的事儿,萧肃康不耐烦道:“你个蠢婆娘,把心思用到掌中馈上不行?尽管这些闲事。萧贵的身契在人家手上,想怎地就怎地,你去多嘴,打你两耳刮子,你都无处说理去。”   李氏讪讪道:“我想萧贵原是老爷长随,没功劳也有苦劳。”   萧肃康大骂道:“那蠢奴才成事不足,败事有余,我交待他的事儿,没一样做成,更兼吃里扒外,两面三刀。”李氏知他话中有话,听他又道:“那个林婵,你有她三分聪明,这府里也不是现在光景。”   李氏不悦道:“我怎地了,她年轻轻的,我怎就不如了?我瞧老爷你,倒好长她人志气,灭自家威风。”   萧肃康冷笑道:“你莫看她年纪小,实则刁钻尖滑,软成水能淹死你,硬成石能砸死你。十个你也不是她的对手,反惹一身骚。如今非常时期,皇帝病重,新媳入门,需处处警醒,少给我惹事。”语毕,自顾上床安寝。李氏坐了半晌,一时帮萧贵的心淡又淡了,她起身到帘前,撩一条缝儿,只见红玉、雪鸾站廊上嘀咕。   红玉、雪鸾见卧房灯暗,红玉低声道:“听闻新来的少夫人出手大方,给房内喜婆和伺候丫头不少赏钱哩。”   雪鸾道:“玉翠不是遣去帮忙么,我们问问她去。”俩人一拍即合,拎了灯笼,出院往外走,过花园一半,迎面遇见惠春和玉翠。   红玉笑问:“正要寻你们哩!”   玉翠问:“寻我们做甚?”   红玉道:“听闻少夫人阔绰,给了你们多少赏钱?实话实说。”   雪鸾抬灯笼往她俩脸上照,惠春偏头躲,还是被看见面颊两条泪痕,她问:“惠春姐姐怎么哭哩?”惠春一语不发,径自先走了。   红玉拉住玉翠问:“谁欺负惠春姐姐了?”   玉翠压低声道:“少夫人晓得惠春和少爷......眼不是眼,鼻子不是鼻子,不给好脸色。”   红玉道:“这有甚么!哪个世家大族的爷,没个通房或妾室的,她也算官门高户的小姐,这点人情世故也不懂。”   雪鸾道:“她可是当朝首铺家的小姐,文才样貌名动京城,定然性子傲慢,自视甚高,一时难以接受也可谅,待久了就惯了。想想大夫人,虽暗地里使手段,表面不也得一副贤良大度模样。”忽见一点星火晃悠悠渐近,四下沉黑寂静,皆有些胆怯,玉翠拔嗓问:“是何人?”   听那人回答:“是我,福安。”待看清果是福安,皆松口气,雪鸾问:“这样晚了,你不回房歇着,跑此地做甚么?”   福安提了半坛酒,一串熏卤肠子,笑嘻嘻道:“忙碌一整天,往厨房寻了些酒菜,你们吃否?”红玉等摇头不吃。   福安问:“我远远见惠春一人走,你们怎不一起?”   雪鸾叹口气说了。福安一声没言语,雪鸾又道:“我与你说桩好事儿。”   福安问:“啥好事儿。”雪鸾道:“九奶奶命萧贵,送她婆子刘妈回扬州去。”   福安吃惊问:“何时走?”   雪鸾道:“后日起身。萧贵来求大夫人保他。”   福安问:“大夫人答应了?”   雪鸾道:“大夫人先还痛快答应了,晚间老爷回来,把她一通骂,命她少管闲事儿。”   红玉笑道:“老爷还说九奶奶精怪,软成水能淹死人,硬成石能砸死人,十个夫人也不抵她一个。”   福安笑道:“难得听老爷夸赞女人的。”又聊了两句,眼见巡夜的往这边来,便各自散了。   翌日天清,林婵正用早饭,老太太房的嬷嬷来请,她晓得是新少夫人行敬茶礼,在首饰匣里挑了一对翠玉扁口镯子,便带着小眉去了。 第133章 人情   接上话。林婵进了老太太院子明间,各房皆到齐,按序而坐,她坐最末。   萧旻携徐巧珍,先给老太太磕头敬茶,再是萧肃康夫妻。再挨座儿依次见礼,至林婵面前,萧旻道:“这是小婶林氏。”   徐巧珍笑道:“我听闻过你,虽说行商者位低,但奎园楼商会,你为我们女子争了口气。我心底敬你。”命丫头斟茶,亲手递上。林婵没说甚么,吃了茶,一并奉上镯子,徐巧珍称谢接过。萧旻自始至终神情寡淡。众人冷眼旁观。   待萧旻徐巧珍走后,又说了会话,才各自散了。走出院门,李氏叫住林婵,站在柳树下说话。李氏先问:“你那婆子刘妈要走了?”   林婵道:“她原在扬州有儿子,来信要她回家去。”   李氏道:“听闻你差了萧贵去送?”   林婵道:“确是如此。”   李氏道:“萧贵曾受九叔差遣往南边去,不曾想路上被人劫掠,颇受了一番苦,俗说一遭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,他这才回来多久,着实可怜。”   林婵笑道:“大夫人菩萨心肠。可惜他不是少爷,是个物听主裁的仆子。遭蛇咬不打紧,汲了教训再遇上,懂避开才叫长了智。”   李氏听言竟是半分脸面不给,心底有火气,冷冷道:“萧旻如今娶了新妇,总算收情纳性,稳走仕途,好好生活,说来你从前也是官家出身,偏要经商干这勾当,一个寡妇在外抛头露面,有辱门楣,奈何我们也管不得你,只提个醒,你到底年轻轻地,若想发春,尽往外面找去,莫要盯着府中爷们歪缠。”   林婵不怒反笑了,说道:“大夫人诫训的是。”   李氏哼一声径往前去,小眉不愤道:“奶奶怎不驳她几句!怕她做甚。”   林婵屈指弹她脑门:“你和齐映相处时日不短了,怎就没有点长进。”   小眉问:“我怎地没长进了?”   林婵道:“有弟子问大茅和尚,‘师傅的境界是何也?’和尚说,‘不露锋芒’弟子问,‘为何要不露锋芒?’和尚答,‘没有值得我露锋芒的人。’大夫人她不值当我费心思。”小眉没再多话了。   俩人穿过月洞门,徐巧珍与丫头在看桃花,显然也在候她。林婵上前见礼,徐巧珍感叹道:“今年春季来得迟,桃花也开晚了,稀稀落落的。”   林婵微笑道:“一年四季变换,或早或迟,该来总会来的,焦急的总是人心,侄媳不妨再多等些时日,桃花定会满园盛开。”   徐巧珍道:“小婶讲的在理。”   林婵指还有事,欲要走了,徐巧珍咬唇道:“我有事要同你说。”遣丫头散开,小眉也退下。见跟前无闲人,徐巧珍开门见山:“我早已晓得你与夫君订婚又遭悔婚的事儿。当时听闻后,我不愿嫁,但自古至今,女儿的婚事哪由得自己做主,总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我也听闻,你宁愿以官家女之身,下嫁行商的萧九爷,也绝不做妾。我佩服你的胆识,羞惭自己的懦弱。”   林婵道:“不必羞惭,既已选定前路,好生前行就是。”   徐巧珍道:“母亲让我提防着你些,我心底敬你,不愿眼里含针、嘴里叼刺,使那后宅的阴招,好没意思!只想听你说,对夫君可还有放不下的情思?”   林婵道:“我是个杀伐果断的性子,不喜拖泥带水,是我的、我视若珍宝;不是我的、我弃若敝履。现今我接手了九爷的十数铺面,又成为灯油佥商,每日里忙得腾不出空,哪有闲心想甚么情爱。”   徐巧珍道:“你说的,我信你。”   林婵叫上小眉,先走一步,待远了,才笑道:“这位首辅家的女儿,倒也算光明磊落。”不在话下。   萧贵去寻李氏讨信儿,被雪鸾拦在院外。雪鸾道:“大夫人为你、和九奶奶讨要情面,却失了脸面,正在房里生气哩。你寻旁人想办法罢。”   萧贵道:“我还能寻谁!能帮我的,唯有大夫人哩。”   雪鸾道:“不是我说你,堂堂七尺男儿,一趟出远门儿遭了难,难道这辈子都不出京门?吃一堑长一智,财不外露,事以密成,言以泄败,处处留意、步步小心就是了。”   萧贵破口大骂:“你个贱婢懂甚么!”   雪鸾生恼道:“狗咬吕洞宾,不识好人心,反正大夫人不见你。”转身哐镗将院门阖紧。   萧贵不死心,去寻老太太,面没见着,被几个丫头三言两语打发了。再去寻萧肃康的门客郭铭,那郭铭倒是客气,明暗要三十两银子才肯相助,他哪里有,只得不欢而散,躅躅经过园子时,听得有人唤他,却是萧勤躲在桃花下,就着半只烧鸡吃酒。   萧贵近跟前坐,说道:“你怪会寻地方偷懒。”   萧勤道:“我忙到现在哩,才歇会儿。”斟酒递他,他一饮而尽,萧勤再斟,观他神情问:“听说哥要送刘妈往扬州去,多美的差事,怎地不高兴?”   萧贵冷笑:“我换你去,你去么?”   萧勤道:“我的身契不在九奶奶手里,否则我愿意替哥去。”   萧贵叹道:“虎落平川任狗欺,背时的凤凰不如鸡,果然没错。危难见人心,难为你的真情。”闷闷吃酒。   萧勤道:“哥不必沮丧。此去一路跋山涉水,啸傲烟霞,听闻扬州富庶繁华,美女如云,你也算见过世面了。”   萧贵道:“你哪懂我心思。”   萧勤问:“哥是甚么心思?”   萧贵道:“我从砖厂死里逃生,回到萧府,老爷夫人同情我,对我尚且,但已感生份。若我此趟再走了,没个三月半载,怕是难回。待我再归来,这儿早成福安那狗奴才的天下,哪还有我插脚之地。想我从前在老爷身前当差,也算是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,好不风光,现却成了丧家之犬,人见人厌。”说着说着,嘤嘤哭了。   萧勤面露同情,心底暗道,可不是自作孽不可活么。   萧贵求告无门,翌日一早,不得不挑起行李,和刘妈上了雇的马车,直奔清平县码头,搭乘官船,往扬州而去。   再说魏寅,带五六锦衣卫,在昌信典当行门首下马,闻听嘶鸣之声,掌柜沈苏群及伙计,忙出来作揖迎接。魏寅率先进到铺内,环顾四周,挑帘进入后房,在桌前坐了,伙计送来茶水。魏寅问道:“那小和尚来取钥匙了?”   沈苏群道:“再未来过。”   魏寅道:“你把那晚的情形,再详述一遍。”   沈苏群一五一十讲了。魏寅皱眉听后不语。沈苏群问:“魏大人何时将钥匙还我?否则那小和尚来了,我无法交待。”   魏寅道:“不急,待小和尚来了,你就算绑也要将他绑住,我亲自给他。” 第134章 虎穴   接上话。林婵自铺子归家,才洗了手,坐桌前吃茶,萧乾来送邀帖儿,她拆开看,是魏公公请昏时入府吃席、顺谈灯油之事。   萧乾道:“奶奶推脱了罢,恐其中有诈。”   林婵想起那日在怡花院,乔云云提过会去作陪。思忖片刻,决意还是要去,命萧乾备轿,自坐镜前,薄施粉黛,换穿藕荷布衫,竹青裙子,浅云比甲。发髻高梳,簪两朵秋香绒花。   萧乾在外门遇见福安,问:“哥在此做甚?”   福安道:“大老爷要往魏公公府吃席,我来排轿。”   萧乾道:“奶奶也去,我也来排轿。”   福安心惊,低叱问:“你怎不拦她?龙潭虎穴之地岂可儿戏。”   萧乾道:“我也劝哩,嘴唇皮说干了,劝不住。”   福安恼怒,不多言转身回走,想了想,悄悄绕路经过九房院子,恰林婵从门内出,福安近前作揖,问道:“奶奶要往魏公公那去?”   林婵微笑道:“他来帖邀我赴宴,无事不登三宝殿,或有紧要事叙。”   福安道:“他狡诈凶恶,以残虐女人为乐,奶奶不该以身犯险,若有个闪失,我们如何向爷交待。”   林婵坦承:“乔云云也去,我如今既知她身份,眼见她要受难。实难坐视不理。”   福安道:“你去又能做甚!只怕赔了夫人又折兵,这般,我多加留意,尽所能护她。”   林婵皱眉道:“你连前厅门都进不去,怎么护她?勿要多讲,我心已决。”   福安见劝不住,只得作罢。   再说萧肃康乘轿,来到魏公公家,魏公公下阶迎接,进厅里见礼毕,两人同坐,侍从奉上茶水,萧肃康吃了口,四下无人,他低声道:“我已接密信报,陈娘子三船茶油,被我遣的人,在沧州行往天津途中成功劫掠。”   魏公公问:“船上人呢?”   萧肃康道:“斩尽杀绝,不留活口。”   魏公公问道:“三船应有五百桶油,运去了哪里?”   萧肃康道:“老地方,清平县内清平山,换调五百桶杂油,再进京城。”   魏公公笑道:“还是十四年前的法子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十四年前,因本慧方丈及悟净和尚,致使功败垂成。如今白塔寺由福觉掌局,万事俱备,焉能不胜。”   魏公公道:“孝德公主十数年闭门隐忍、卧薪尝胆,终有得见曙光之日。”正说着话,听侍从报:“怡花院的乔云云与乐工同来了。”   魏公公道:“快进来。”起身去迎,只见乔云云穿扮妖娆,风情满面,近到厅央欲要跪拜磕头。魏公公忙拉住她道:“不用拘礼,免弄乱发髻,脏污裙摆。”   乔云云谢过,不动声色瞟过萧肃康,萧肃康自顾吃茶,乔云云给他福身见礼,他亦一声儿不言语。忽侍从又来报:“陈娘子也来了。”魏公公即出到厅外等候。   乔云云给萧肃康斟茶。萧肃康道:“可恶,我用三十两银两包你,再不消接客,你怎阳奉阴违,又往这来?”   乔云云委屈道:“我柳絮浮花的薄命,哪由得我说了算。魏公公强势霸道,大人会不晓得,我拒了一次两次,哪敢再拒三次。”   萧肃康冷哼一声:“他的好日子快到头了。”   乔云云问:“这是何意呢?”   萧肃康道:“你暂且忍耐,守得云开见月明。”乔云云还待说,见魏公公与林婵迈槛进来。   福安和魏公公门人魏贤,已是老相识,躲进屋里,福安取出路上买的烧鸡,揭开荷叶,一缕白烟散开,香气四溢,又取出一瓶酒,斟了笑道:“我来给老哥贺生辰。切莫嫌弃寒酸!”   魏贤微怔,继而感动道:“我随口一说,安弟倒记在心底,至今时,还是首趟有人给我拜寿。”两人互敬,连吃三盏酒。   福安问:“今日宴还请了谁?”魏贤道:“不曾多请,就萧大人、陈娘子及乔云云。”   福安道:“那我俩可安心多吃几盏。”   魏公公见人到齐,先问林婵想听甚么杂剧,林婵推辞:“我怎敢再先,还请萧大人点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魏公公为主,主先请。”   魏公公笑道:“那我点《四声猿 .翠乡梦》一折。”乐工奏琴,乔云云不慌不忙,站地央,五指轻拈白绢汗巾儿,展喉唱道:【得胜令】不合得在青楼干这桩,免不得堆红粉将人葬。我记得那一年掇赚了黄和尚,我自来只折断了这桥梁。敢有个小秃子钻入裤裆,纸牌上双人帐。荷包里一泡浆。酸尝不久来,瓠犀子嚼梅酱。药方须早办,鲤鱼汤带麝香。   魏公公笑道:“这玉通和尚再怎么满口佛学禅语,也难逃色欲情关,被个妓儿三两引诱,便数点菩提水,倾将两瓣莲了。萧大人可要引以为戒。”萧肃康暗怒,表面不显。   魏公公问林婵:“你那几船灯油,已过半月,可有信了?”   林婵回道:“我和运油掌柜有约,若生变故,才来信儿,若无信儿,便是一路平顺,按约抵达。”   魏公公道:“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,陈娘子还是要多上心才是。”   林婵警觉道:“魏公公话中有话,可是得了甚么信儿?”萧肃康咳了两声。   魏公公笑道:“我不过随口一说,陈娘子莫当真。”   乔云云忽停了,只说嗓子痒,要嚼片薄荷叶再唱。魏公公道:“我听陈娘子颇有才艺,可否也来弹唱一折助兴?”   林婵道:“我也唱《四声猿.狂鼓史》其中一折。”   乔云云笑道:“这写得祢衡被曹操杀害,受阴间判官的敦请,面对曹操亡魂痛骂,历数他种种罪恶,词儿辛辣有劲,曲调高亢协律,可不好唱呢。”她接过乐工的鼓与槌 ,说道:“我来助你。”   林婵歌唱:【混江龙】他那里开筵下榻,教俺操槌按板,把鼓来挝。正好俺借槌来打落,又合着鸣鼓攻他。俺这骂,一句句锋铓飞剑戟,俺这鼓,一声声霹雳卷风沙。   乔云云一声声击鼓。唱的人义愤填膺,捶的人愤懑满腔,虽是红颜脂粉人间色,此刻倒也算追魂夺命玉罗刹。   林婵再唱:【葫芦草混】(你害生灵呵!)有百万来的还添上七八。(杀公卿呵!)那里查借(厂敖)仓的大斗来斛芝麻。恶心肝生就在刀枪上挂,狠规模描不出丹青的画,狡机关我也拈不尽仓猝里骂。曹操,你怎生不再来牵犬上东门、闲听唳鹤华亭坝?却出乖弄丑带锁披枷!   魏公公打断道:“好好的宴席,你等在这击鼓索命,大煞风景,还是风花雪月最动听。”   林婵额上落汗,抬手理鬓,笑吟吟道:“那我可不会唱了。”   魏公公瞧她动作,宽袖因臂膀抬举,而落至肘处,露出一截手腕,欺霜赛雪,疑似凝酥,不由想起那个女人,陈娘子香肌玉软,竟比她还细白一些,顿时目中起赤,热血翻腾,生出一股恶念来。 第135章 入局   接上话。魏公公亲手斟了盏酒,命侍从递给林婵,笑道:“陈娘子声若鹂唱,听得人心醉,请满饮此杯。”   林婵推拒不得,接过浅浅吃了口,只道不胜酒力,便放下了。魏公公并未强求,乔云云继续唱了全套的南曲《四季景》。   林婵渐感头晕目眩,有些体力不支。   魏公公见时机已到,朝萧肃康使个眼色,萧肃康会意,起身告辞。又听魏公公留乔云云,说道:“陈娘子酒吃醉了,天也渐晚,我这客房多,不妨留宿一夜,翌日再回,你也甭回了,留下与她作伴。”   乔云云还未话,萧肃康抓住她手腕道:“你留在这做甚,还不赶紧家里去。”连拖带拽到厅外,魏公公看尽眼底,只是吃酒冷笑。   乔云云挣开道:“陈娘子还在哩,怎好丢下她一人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你也是风月场打过几滚的娼妓,怎这点眼识也没。陈娘子吃了药酒,今晚抽身不得了。你不赶紧回去,想与她一齐留下双飞不成!”   乔云云道:“说来陈娘子是你弟妹,既为亲眷,怎地羊入虎口了,却还袖手旁观?”   萧肃康道:“可笑。萧云彰罪臣之后,也就我那糊涂老爹认他为儿子。我们心底不认。如今他早死了,这陈娘子更与我们八竿子打不到一处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陈娘子现为灯油佥商,若有个闪失,魏公公与萧大人,怕是不好交待。”   萧肃康笑道:“她这灯油佥商,不过是个替死鬼。”   乔云云惊疑问:“萧大人话里何意?”   萧肃康道:“无须我多说,且看日后,你看得到的。”   福安与魏贤酒兴正酣,一个侍从跑进来,吆喝魏贤:“你这汉子,怎在这里惫懒吃酒,大门也不开,待我禀明公公,抽你十鞭子不够。”   福安骂道:“你这狗奴才,口气恁狂,我把你舌头拔下佐酒吃。”   侍从道:“你也莫嚣张,你家主乘轿要回了,你还不跟上。”   魏贤起身,摇晃晃出房去开大门,福安跟在后,见萧肃康轿子已抵门首,后跟了林婵的轿子,萧乾见他,凑近身来,低声焦急道:“厅里传讯出来,奶奶吃醉酒了,要在客房留一宿,命我带轿回家去,明儿一早来接。我说要见奶奶,二话不讲把我赶将出来。”   福安冷汗透衣,有感大事不妙,问道:“和大老爷求情没?”   萧乾道:“求了,大老爷不管。”   福安咬得牙要碎裂,不及多想道:“你莫声张,跟在老爷轿子后面回府,奶奶我来护。”   萧乾也没它法,只能答应了。福安至萧逸跟前道:“老太太前日吃了‘鸡包翅’,命我有空再买些予她,趁今儿有闲,你随轿回去,我往西榆林巷方向跑一趟。”   萧逸道:“你尽管去,我在这哩。”   福安谢过,放慢脚步,看着两顶轿子一前一后远了,返回门首叩铜钹,魏贤开门问:“安弟怎回来了?”   福安道:“不瞒老哥,今来赴宴的陈娘子,乃萧府九奶奶,我原是九爷的长随,后才跟的大爷。”   魏贤恍然道:“还有这层渊源。”   福安道:“刚刚九奶奶的轿子,空轿而出,我问小厮原由,竟是九奶奶醉倒了,被扶去客房,暂宿一夜,明儿再回。”   魏贤大骂道:“老骟驴,入了他的房,还能有全尸出来。”   福安道:“从前我受九爷恩惠,他如今故去,我怎能眼睁睁见九奶奶受苦,总要将她救出来。”   魏贤道:“我帮不得你,只能当睁眼瞎子。”   福安作揖谢道:“这便是大大帮我了。”   魏贤道:“你也莫去客房,定不在那,往老骟驴卧房去。”恐他迷路,指点道:“绕过照壁,往南穿堂到底,左手有个角门,不到子时不锁,你迈进往东,过月洞门是花园,朝南直走,有个石桥儿,爬过石桥儿,有座太白石假山,面前有一条甬道,两边栽种竹子,走半央有条岔路,拐向南,走个数步,看到双扇朱红门儿,就到他卧房了,门内有两小公公把守,你进不去。往东绕到后墙,草丛里横倒一张梯子,你架起,翻墙可入。”   福安问:“平白无故怎备了一张梯子?”   魏贤道:“我无钱打酒吃时,翻进去顺点值钱货当了。”福安谢过,匆匆离去。   乔云云坐轿中,摇晃晃快至大门,忽命停住,下来交待乐工几句,让她们先回去,自己则穿堂过院,进月洞门,满园春色,桃花开了。她下石桥儿,看见两仆丛过来,躲进假山,待无人再出来,穿过竹林,拐向南路,前时落雨,还阴湿着,踩了一鞋底烂泥,走到双扇朱红门首,抬手叩门。   两小公公打开一扇,见是她,也认得,笑嘻嘻道:“你这妓儿来做甚,魏公公有人了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多我一个不多,你紧着告去。”   小公公去了,须臾过来笑道:“魏公公请。”   乔云云从袖里取了两百钱,给他俩道:“天色将晚,你等也累了,沽瓶酒,弄几盘卤菜吃着,这儿声响大,不听也罢。”两小公公也心跟明镜似的,见怪不怪,称谢走了。   林婵很快清醒过来,满眼鹅黄帐,迅速坐起,见衣裳齐整,暗松口气,听得有人问:“陈娘子醒了?”还道是谁,是魏公公魏泰,面朝床榻,坐在桌前吃茶。   林婵虽心底发慌,表面不显,下地趿鞋,遍寻不着,问道:“魏公公可见着我的绣鞋?”   魏泰眼神阴森,喋喋笑两声:“陈娘子要穿鞋做甚?”   林婵道:“我吃酒一时醉了,现已醒转,不便叨扰,得回家去。”   魏泰道:“我这地不好么?绫罗绸缎满房,金银珠宝成堆,佳肴玉酿、名品仙茗食之不尽,哪里不比你的家强百倍。”   林婵环顾四围,嘲讽道:“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狗窝,这儿好虽好,却缺一股子阳气。”   魏泰不怒反笑了:“我初见陈娘子,可谓一见倾情,二见倾心,三见魂销魄散。”   林婵道:“魂销魄散了,坐我面前是鬼么。”   魏泰叹道:“你说哩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管你是人是鬼,还是不人不鬼。我要回去了。”脚尖才要触地,就见一长鞭挟风带雨甩来,她眼明脚快,瞬间缩回,按在床沿的手背鞭及,一道血痕乍现,痛得她咬紧牙关。魏泰起身走近,一把抓住她胳臂,盯着伤痕渗出鲜血,顺着雪肤淌下,竟觉浑身汗毛贲张,兴奋难抑,手指头蘸血,张口含住,笑道:“陈娘子连血也甜甜地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是钦命的灯油佥商,你敢欺辱我,皇帝怪责下来,你不怕么?”   魏泰道:“我怕甚!要怕也是陈娘子你怕。”   林婵问:“我怕甚?”   魏泰道:“你该怕落得问斩之罪,一如十四年前的灯油案。”   林婵道:“魏公公话中有话,若我没猜错,那三船灯油恐是出了事罢。” 第136章 合力   接上话。魏泰听林婵这样说,喋喋怪笑道:“你当初何苦非要插进一脚来。有些钱财不好赚,会送人命。但你莫慌,把我伺候舒泰啰,我能救你。”   林婵道:“谁晓你是否故意唬我,你放我走,待查明了,真走投无路,再来寻你救命。”   魏泰见她油盐不进,终没了耐性,露出面目道:“不陪我好生耍一回,休想出这房门半步。大罗金仙来也不顶用。”他松开手,拉开床旁柜门,取出麻绳,蜡烛、太极丸、烈女鞭,白绫带,金刚钻等十多样物件,林婵见上面血迹斑斑,心底骇怕极了,正思忖法子时,听小公公隔门来报:“怡花院乔云云来拜。”   魏泰道:“快让她进来。”   须臾,乔云云撩帘进房,见林婵缩在床角,再瞟那一排刑具,不露声色,福身见礼,魏泰握住她手摸道:“小淫妇,我让你留不留,萧肃康一拉你就乖乖走了,这会儿又折返来做甚?”又骂道:“你以为攀上萧肃康,从此高枕无忧,那厮刚愎自用,欲壑难填,等着受死罢。”   乔云云笑道:“我才不攀他,我有魏公公撑腰,已是知足了。”   魏泰转怒为喜道:“算你有眼力见儿。怎么让我高兴,你最拿手,使出来让陈娘子也学学。”   乔云云话不多说,利落将上衫脱了,仅穿一件大红肚兜,半身往床沿趴倒,露出疤痕斑驳交纵的后背。魏泰嫌长鞭太长,随手扔了,择起烈女鞭,狠狠甩打过来,顿时皮开肉绽,鲜血淋漓。乔云云闭目,浑身抽搐,高声尖吟,魏泰又甩一鞭,竟止了,满脸厌弃道:“你这脊背,如涂画过的宣纸,乱七八糟的,实在不尽兴。”   随手拿起蜡烛点燃芯子,近前摁住乔云云,凑近伤烂处欲用火烧,林婵早已泪目,她抢先道:“我学会了,你放了她,我背脊雪白无暇,我让你鞭。”   魏泰听后,果真放下蜡烛,兴奋地搓手,催促道:“陈娘子快请。”   乔云云忍痛坐起,林婵仅着布袜下床,忽拾起魏泰丢在旁的长鞭,迅雷不及掩耳朝他甩去,啪得一声响,魏泰锦衣破裂,他不怒反笑,盯着林婵道:“打得好,再来。”   林婵啪啪又甩了几鞭,魏泰舔舔嘴,狞笑道:“该我了。”一把抓住鞭子,使劲一拽,林婵倒底是个妇人,顿时脚步趔趄,惯性往前跌,魏泰抓住她掀翻在地,面下背上,揪住衣领一扯,露出一片雪背,晶莹玉润,水光柔滑。他激动地来回抚摸,大赞道:“果是极品。我也算阅女无数,无人能及陈娘子。”   林婵甚是恶心,蹬踢抓挠,拼死挣扎,魏泰命乔云云:“拿麻绳来。”又笑道:“陈娘子,你乖乖的,我还轻些,你再不识相,勿怪我辣手摧花。”话音刚落,乔云云已至面前,他一抬头,乔云云手持金刚钻,狠狠扎来,他不及防,感到剧痛,松手捂左目,只觉如钢刀乱搅,血流半面。   林婵飞快爬起,拉过乔云云,扶着她往外走,快至门前时,听得身后飕飕风声,本能将乔云云往边上一推,一鞭子打在她身上,疼得直吸气。   她回头,见魏泰已用汗巾子包住伤眼,朝她俩扑将过来,甩鞭大骂:“小淫妇,今晚是你们的死期。”她俩被逼至墙角,已是退无可退,忽听门呯得被踹开,来者是谁,竟是福安。   福安爬梯翻过墙头,见院内并无守门公公,环顾四围,其中一间,窗纸透出烛火,隐约听有喊叫声,暗叫不好,疾奔门首,一脚踹开,见此情形,顾不及多想,抓起一根麻绳,三两大步窜至魏泰身后,套住他的脖颈,用力勒紧。哪想那魏泰,虽是无根人,却有些拳脚功夫,反手扼住福安喉头,脚踢他膝盖,福安吃痛,无法喘气,不由半跪,魏泰趁机用后脑,狠狠撞他额面,福安头晕眼花,手劲渐松。   林婵见情形不妙,抓起金刚钻,扎进他的右眼,魏泰放声哀嚎,浑身抽搐,展了手脚,乔云云捡起长鞭,捆住他的双腿,骑在他腿上。林婵再用白绫带捆他双手,使其动弹不得。   魏泰这才害怕起来,开始讨饶。   福安怒道:“老骟驴,可还记得十四年前,一妇人的丈夫因灯油案被斩头,她来寻你的仇,被你残虐整夜、体无完肤。”   魏泰道:“我不记得了。”   福安道:“她丈夫名叫夏应荣,原是户部北京清吏司度支科员外郎,后调入内库查帐,查到你的头上,你构陷他收受贿赂,被打入大狱问斩。这你可记得?”   魏泰道:“夏应荣治罪与我无关,是孝德公主下命斩首。”   福安道:“临死还在狡辩,死不足惜。”   魏泰哎哎两声,喘不上气,求饶道:“小爷放了我罢,府中的金银财宝全归你。”   福安道:“我只要你的命。”   魏泰道:“我与小爷无冤无仇,为何要我的命。”   福安道:“夏应荣是我爹,被你残虐的妇人是我娘,为着今日,我等足十四年,以你这条狗命祭我爹娘。”愈发勒紧,魏泰垂死挣扎,无奈手脚被林婵乔云云死死困住,不肖多时,出气多进气少,呜呼哀哉,身体一动不动了。   他三人这才松开手,见魏泰眼窝两个窟窿,血糊了一脸。林婵英雄气褪去,不由后怕,两腿发软,乔云云淡定些,搀她起来。   福安道:“你们赶紧先走,萧乾轿子就等在门外。”   林婵颤声问:“你哩,不走么?”   福安道:“这里我收拾下再走。”   乔云云见自己与林婵,衣裳皆有碎烂,打开柜子,内皆是女人衣物,拣两件斗篷,披上相携离去。福安则把衣袖卷起,拖拽魏泰的身体到床上,用被子从头到脚盖严实,将翻倒的桌椅摆正,捻暗灯芯,留一丝余火,方才走了。   魏贤见到林婵乔云云,一声不吭打开外门,放她们出去。   不远处,萧乾站轿前候着,探头伸颈,望穿秋水,见她俩来,忙掀帘入轿。   轿子开始摇摇晃晃前行,林婵与乔云云四目相对,皆有种劫后余生的恍惚感。   乔云云伸手,用帕子拭林婵的唇角,轻声道:“有血。”   林婵问:“你身上痛么?”乔云云摇头。   林婵道:“我痛死了,火辣辣的痛。”   乔云云微怔,不禁笑了。   林婵问:“你笑啥呀?”   乔云云道:“说来你也是官家小姐,养在深闺,不识风雨,却原来胆子恁大,敢杀人。” 第137章 众像   接上话。林婵听乔云云的话,摇头道:“我也怕的,手脚发软,浑身打颤,但那阵仗,不是你死就是我活,岂能再让恶人苟活,继续作恶,反倒心思坚定了。”   乔云云没再说甚么,从魏泰别院,到怡花院的路,她乘轿来往多次,闭目须臾道:“轿夫走的慢些,路恁黑了。”   林婵道:“哪里黑,亮堂堂地。”   乔云云睁眼欲辩,却见帘子挑起,春风吹过来,满街灯火,明月如霜,照得人如画。不由恍惚问:“何时这么亮?”   跟轿的萧乾听到,说:“这是条夜市街,两边十数商铺,许多年了,从未黑过。”   林婵朝萧乾道:“你回去,看能否迎上福安。”   萧乾道:“福安交待,不许走回头路。”   林婵听了,半日没言语。   福安仍旧与魏贤吃酒。魏贤看他问:“陈娘子与乔云云走了,你咋不走?”   福安道:“我不能走。”   魏贤问:“这为何?”   福安给他斟酒,平静道:“我杀了魏公公。”   魏贤手里杯子摔落地上,吃惊道:“恁糊涂,为两个妇人,搭上自己的性命,不值得。”   福安道:“不只为她俩,是为我自己。”   魏贤问:“何意哩。”   福安道:“十四年前行刺魏公公那妇人,是我娘。我等今日许久了。一人做事一人当,你报官罢,我在这等着。”捡起地上杯子拭两下,重新斟满酒。   魏贤站起,甩门出去,片刻后,回来坐下,端起酒盏一饮而尽,说道:“你走罢。”   福安微怔问:“为何放我走?”   魏贤道:“你娘的死,我也有份。自那后至今,眼睁睁看老骟驴残害女人无数,我因胆怯,一直助纣为虐,亏损阴德。今日你手刃仇人,亦为人间除害,我佩服你的胆识,你赶紧走,我自有办法。”福安跪下磕头拜谢,自去了。   乔云云回到怡花院,命丫头打水沐浴,仔细清理伤口,更衣后趴俯床榻,似睡非睡,月光爬过窗槅,有人进房,听脚步声是魏寅,她看他洗毕手,坐在桌前吃茶,便问:“这时怎来了?”   魏寅道:“顺路来看看。去过魏公公府了?都请得何人,聊些甚么?”   乔云云道:“你怎不问我好不好!”   魏寅微怔,才问:“你不好么?”   乔云云摇头:“我玩笑的。和陈娘子从府里出来,她被魏公公甩了鞭子,说痛死了,火辣辣痛。”   魏寅变了脸色,问道:“怎么回事?你细述来。”   乔云云待说,忽听隔门有人问:“魏大人可在?”魏寅起身出去,又进来,拿起搁桌上的绣春刀。乔云云问:“这就走了?”   魏寅道:“魏公公府出事了。”不待她多话,匆匆离去。   林婵乘轿到百门油铺,掌柜陈山走近作揖,林婵只问:“可有我的信来?”   陈山道:“没有。”她放下心来,命起轿回萧府,到院里,小眉正等心焦,忙过来搀扶,才碰到林婵胳臂,就听她一声惨叫,唬得忙问:“奶奶怎么了?”   林婵吸气道:“你勿要碰我,打水,再拿治瘀伤的药来。”   小眉领命。她入房,脱掉衣裳,对镜察看伤势。小眉捧水盆进来,骇得铜盆差点掉了,两行眼泪流下,嚷嚷道:“哪个杀千刀的,把奶奶打成这样?我去跟他拼了,我现要去问萧乾,就这样保护奶奶地?他怎么不去死?”   林婵原来痛得龇牙咧嘴,忍不得笑了:“你怎跟冲天炮似的,一点就炸。不关萧乾的事儿,莫错怪他。”   小眉跺脚哭道:“奶奶还有心情玩笑,这样深的伤痕,还不止一条,何时受过这罪哩。”   林婵趴倒床上,让她清理伤口,说道:“乔云云满背的旧痕新伤,她说不痛,我这又算甚么。”   小眉道:“她怎好与奶奶比哩,一个娼妇。”   林婵沉脸道:“怎地了?你看不起她?她原是官家小姐,蒙冤堕入风尘,遭了许多罪,她哪是不痛,是知道说了,也会被你这样的嘲讽。”   小眉惭道:“我错了。奶奶,我同情她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以为她希得你同情,呸,她最不需要这个。”心底一阵烦躁,赶小眉走。   小眉见她真个动怒了,不敢求饶,端了水盆退下。   再说福安,拎了鸡包翅回府,先往老太太房去,敲了半天门,来开的丫环竟是雪鸾,眼眶红红问:“你来做甚么?”   福安道:“我给老太太送鸡包翅来,你怎在这?”   雪鸾接过道:“我在这有甚稀奇,随大夫人来的,她和老太太正说话哩。”   福安笑问:“那你哭甚么?舍不得出府配小子去?”   雪鸾骂道:“你们这些个小厮,主子没个正行,你们也跟了走邪路,哪怕稍微等样些,谁甘愿和主子有首尾。”   福安问:“惠春怎么了?”   雪鸾道:“干你何事?滚!”把门阖上了。   福安回到书房,萧逸与萧勤在廊下下棋,见他来问:“鸡包翅哩?”   福安道:“送老太太房了。”   萧勤笑道:“也不晓多买点,晚间我们自在吃酒。”   福安道:“我钱没带够,老爷寻过我没?”   萧逸道:“老爷酒吃醉了,在书房睡到现在还没醒。”   福安问:“惠春见着没?”   萧逸摇头,萧勤道:“见她作甚?”   福安道:“好像受委屈了。”   萧勤道:“我倒听说一桩事儿。”   萧逸问何事。萧勤道:“新进门的少奶奶,脾气大,和旻少爷三天大吵,两天小吵,没个消停。”   福安问:“吵甚么,她又不疯。”   萧勤道:“首辅家的大小姐,要得是众星捧月。旻少爷那性子,是捧人的人?欢喜的没得说,不欢喜,随手就摔,管你是谁。”福安和萧逸听后笑了。   萧勤压低声说:“我听萧书说,有一晚儿,旻少爷做梦,直叫九奶奶的小名。气得少奶奶端起一盆凉水,浇了他满脸。”   福安啧舌道:“性子这么烈?”   萧勤叹气道:“怪谁哩,想想旻少爷也怪可怜的,被全府上下一齐算计,失了心爱之人,气到吐血晕倒。这事儿落我头上,我要砍人。”   福安道:“你少在这马后炮,那会儿也没见你偷风报信去。”   萧勤道:“我若偷风报信去,被砍的就是我了。”三人皆笑。   忽听哐啷一声,大门踹开,离得远瞧不清楚,萧逸拔嗓叱问:“是何人大胆硬闯?打扰老爷歇息,不怕吃板子。”   郭铭抬袖擦拭额上热汗,喘吁吁道:“是我。老爷可在?”   福安近前作揖问:“老爷吃酒吃醉了,正歇息哩,郭先生有事?”   郭铭急问:“今日老爷可是去过魏公公府吃席?”   福安应道:“正是,昏时我们跟轿去的,待足一个时辰就回了。郭先生问这做甚?”   郭铭道:“你莫再问,快去通传,我有大事要禀,耽搁不得。”   福安让他稍等,掀帘进房,萧肃康已被闹醒,坐起披衣,皱眉问:“谁在院里吵吵?让人不得安生。”   福安递茶道:“郭先生来求见,说有大事要禀,瞧他汗流浃背,慌慌张张的,应不是虚言。”   萧肃康吃口茶,命领他进来。 第138章 众像2   接上话。福安撩帘,郭铭进到房内,先是作揖,萧肃康请他坐,且问:“何事令郭先生慌急火燎来禀告?”   郭铭擦汗道:“魏公公府着火了,晚间风大,火烧得旺,官府带兵役到时,已呈摧枯拉朽之势,难再挽救。不多时刑部和锦衣卫的人也到了。”   萧肃康神情丕变,问道:“魏公公可安好?”   郭铭道:“未见到人,恐是凶多吉少。”   萧肃康高喊福安,福安入房问:“老爷有何吩咐?”   萧肃康急道:“你往九房院子,问那位奶奶可在,快去快回。”   福安应诺,转身大步往外走,穿庭过院,到林婵院门首,拍铜钹叫道:“可有人在?”   只见小眉开了门,问道:“这样晚了,哥来做甚?”   福安道:“我来和奶奶说几话就走。”   小眉迎他进门,再去通传,须臾出来,朝他点头。福安入房,林婵坐桌前,欣慰道:“还能见到你,我高悬的心,总算有了归处。”   福安跪地,磕下头去拜了三拜,说道:“奶奶以身入局,只为圆我复仇夙愿,此生甘效犬马之劳。”   林婵道:“非我一人之功,乔云云受伤最重。你也勿需愧疚,同为天涯沦落人,皆是我们心甘情愿的。”又问:“魏公公死在府中,该如何收场?”   福安道:“魏公公的随从魏贤,与我相熟,早不惯他残害女人的恶行,让我逃走,他想法子拾掇残局。”   林婵问:“他能有甚么法子哩?”   福安道:“方才我在书房,老爷的门客郭铭,匆匆来见,说魏公公府着了火,烧得一干二净,老爷急命我来看看奶奶回了没。”   林婵冷笑道:“那个坏肠烂肺的衣冠禽兽,巴不得我死呢,今日之事,要让他逃脱不掉干系。”   福安问:“九爷他可好?”   林婵道:“没有信儿传回就是好的。”   福安松口气道:“我得赶紧回了。”起身告辞,仍就原路返回,朝萧肃康郭铭禀报道:“问过九奶奶的婢女小眉,亥时回的,已寝下歇息了。”   萧肃康命他退下,思忖片刻道:“有蹊跷,依魏公公的品性,怎可能放她归府。”   郭铭问:“难道她杀了魏公公,再放火毁尸灭迹?”   萧肃康道:“不可能,她个妇人家,还被魏公公下了药,怎强得过他?除非有帮手。”   郭铭问:“会是谁?”   萧肃康道:“难说,我一时也理不清。刑部和锦衣卫不是到了,由他们查去,我袖手旁观即可。”   福安和萧逸在廊下走棋,萧勤拎了食盒回来,还拿了一封帖儿。福安问:“哪个府上送来的?”萧勤道:“看门的没说,送帖儿小官慌张张,要求务必递到大老爷手里。”福安拿起对月亮照照,瞧不出所以然来,说道:“我与你一起罢,这封帖儿来历不明,若老爷怪罪,我替你顶着。”   萧勤感激涕零道:“哥对我的好,阿弟全记在心里。”   福安笑笑,两人前后进房,萧勤揭开食盒盖,将五碟鸡鸭鱼肉端桌上,取出一瓶金华酒,两副碗筷杯盏摆妥当,退下了。福安递上帖儿,萧肃康接过问:“哪个府上送来的?”   福安回道:“看门的说,那小官丢下帖儿,没来得及问,就一溜烟跑了。”   萧肃康骂道:“尽是些酒囊饭袋,连个帖儿也接不好,你明日回管事,打断腿撵出府去。”   福安应诺出去了。郭铭斟酒,俩人对饮一杯。萧肃康拆开帖儿看,郭铭见他脸色有异,问道:“写了甚么?”   萧肃康低声道:“孝德公主府的帖儿,大抵知晓魏公公的事了,命我子时二刻前往,有要事相商。”   郭铭道:“我听女儿讲,皇帝病情加重,怕是撑不过中元节了。”   郭铭之女郭云,乃太医院御医范良的妾室。   萧肃康道:“时日紧迫,魏公公出事,是要与孝德公主好生布局前程了。”不在话下。   且说魏寅带领六七锦衣卫,在魏公公府门前下马,他提了灯往内走,四处断壁残垣,惨不忍睹,虽经兵役泼水抢救,仍有火星在灼烧,浓烟滚黑半边天,呛人鼻息。他用汗巾子捂住口鼻,四下查探一番,实在受不住,转身退出门外,恰刑部侍郎韩秋荣,带了属下急匆匆赶来,他上前见礼,韩秋荣问:“里面何等情形?天干物燥自燃?还是人为纵火?”   魏寅道:“我粗看看,烧了个精光,天色又黑,难以判断,待明日细查。”   韩秋荣问:“魏公公哩?”   魏寅道:“至此还未出现。”   魏贤搬来小桌椅子,韩秋荣坐下问他:“你家主子可有出门?”   魏贤回道:“今日魏公公在府里筵请,贵客走后,我躲在房里吃酒醉了,不晓后来,他有没有出去。”   韩秋荣问:“都筵请了谁?”   魏贤道:“有吏部尚书萧大人、百门油铺掌柜陈娘子,怡花院的乔云云带乐工来作陪,再无旁人。”   韩秋荣道:“你吃的酒还有剩?”   魏贤微怔道:“还有半坛。”   韩秋荣吩咐:“你家主子怕是出去了,这样,你把半坛酒端来,再拿两盏儿,我与魏千户边吃边等。”   魏贤应承走后,魏寅问:“你怎笃定魏公公会回来?”   韩秋荣笑道:“总要装装样子,才来就撤,对上面不好交待。”   魏寅冷哼一声道:“你在此装模做样罢,我疲乏了,先行一步。”按鞍上马,踩踏月光,径往怡花院来,下马到里面,护院接过马去喂粮草,他则大步上楼,进了乔云云房门,她趴在被上睡着了,欲伸手推她,却看她面无血色,嘴唇发白,颇为赢弱可怜,不由缩回手,只坐床沿边默想。   乔云云忽然惊醒,乍见有人,唬了一大跳,待看清是他,缓缓坐起,蹙眉道:“你帮我斟盏茶来,口有些渴。”   他去斟茶来,她接过吃了,问道:“你怎又来了?”   魏寅道:“魏泰府上一把大火,烧得面目全非。你定晓得来龙去脉,细述我听罢。”   乔云云一五一十讲了。   魏寅听后问:“这是谁的主意?”   乔云云道:“陈娘子的主意,她、我及福安合谋完成,杀死那老贼,这十数年间,我从未如此畅快过。”   魏寅沉脸道:“实在太冒险了,那魏泰有些拳脚功夫,稍有差池,你们三个性命难保。”   乔云云没言语,他又道:“这么大事儿,为何不事先与我商量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陈娘子让我不要告诉你。”   魏寅问:“为何?”   乔云云讽笑道:“告诉你,这事儿定做不成,她说的一点没错。” 第139章 审问   接上话。魏寅心生不悦,冷笑问:“怎地告我就做不成?魏泰难道与我无仇?我就不想手刃他?”   乔云云道:“你顾虑太多,我们不惧生死,想做就做了。”   魏寅怒道:“我何时成了贪生怕死之人,你可曾想过,我们死了无谓,却置陈娘子何地,九爷走时将她托付与我,若有个闪失,该如何与他交待。”乔云云低头,一声不言语。   魏寅道:“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,眼见时机将至,不可再生错乱。魏泰乃内务府总管太监,他的死非同小可,太子有命,我领锦衣卫与刑部协同查案,势必查出真相。你们几个皆需录口供,勿要露出破绽。刑部侍郎韩秋荣老奸巨滑,小心防他。”语毕,没再多说甚么,起身走了。   果然翌日,林婵一早还在用饭,捕头来捎口信,命她及厮童萧乾,午时往刑部一趟。林婵让萧乾去备轿,他应诺了,一路走到前门,恰遇见福安,福安揽他的肩膀避到角落处,问道:“可是要往刑部去?”   萧乾道:“是地,哥也去?”   福安道:“可不,昨儿在魏公公府的人,一个不落,皆要受审。”   萧乾问:“怎地,出甚么事了?”   福安从袖里掏出张纸条儿,塞他手里道:“给九奶奶的,勿要偷看。”   萧乾笑道:“哥当我甚么人。”   福安催促道:“你快回去,轿子我来备。”萧乾称谢,一溜小跑回房,将纸条交给林婵,林婵看后,凑近灯火烧了。   巳时,林婵才上轿,另一只官轿靠近,内里人伸出手,一把拉住轿扛子,说道:“弟妹,我有话问你。”   林婵见是萧肃康,说道:“大爷要问我甚么?”   萧肃康问:“魏公公府被烧,他凶多吉少,你可知晓?”   林婵回道:“听刑部来的捕头说了。”   萧肃康问:“昨晚我走后,你何时回的?”   林婵道:“大爷与乔云云一齐先走,我终究是个孀妇,独留他府中像甚样子,不顾自己名声,也得顾惜国公府的脸面,随后就走了。”   萧肃康狐疑道:“你可醉得不省人事。”   林婵笑道:“大爷眼花罢!我只有些头晕,腿脚发软,走还是能走的。不过大爷恁不仗义,既晓得我酒醉,宁挽着娼妓,却不顾弟妹的死活,居心何在哩?”   萧肃康道:“魏公公不是说了,他客房多,你醉了可留宿,左右是个阉人,能将你怎地?”   林婵道:“大爷勿要装糊涂,有些话说白了,可不中听。”   萧肃康凶蛮道:“少装张致,你倒是说哩。”   林婵道:“怪我为官家女儿,爹爹教养的好,话留半句,人让三分,免其难堪。大爷不领情,我也不与你说,我说给刑部与锦衣卫的大人听。”语毕,命轿夫抬轿出门,荡下帘子不理了。   萧肃康额前青筋直跳,骂道:“还官家女儿,不过是最低贱的商妇,若非我大度,定治她个藐视官员之罪,”福安与萧逸不敢言。   中间不赘述,相关人等到了衙门,各居一室,等候提审。   韩秋荣与魏寅共同坐厅。紧着萧肃康先问。韩秋荣道:“萧大人得罪了。需你将昨日往魏公公府的来龙去脉详说一遍。”   萧肃康袖中取出请帖儿,递于韩秋荣,只说:“我应帖儿前往他府赴宴,听曲吃酒,戌时天昏告辞回府,有长随福安与萧逸作证。”   魏寅道:“萧大人深谙律法,官员上到六部尚书,下至官府捕吏,均不得招妓宿娼,顶风作案,不该啊。”   萧肃康勃然大怒道:“你小小个千户,敢妄议我,谁给的胆子。”   魏寅面不改色问:“太子下令,指挥使杜大人亲派,我与韩大人合力查清魏公公府中大火一案,正当盘问,萧大人这般暴怒,不知为何?”   韩秋荣忙笑道:“萧大人误解了。我们身在其位,也是依命办事,若有言语冲撞之处,实属无奈,你大人大量,不与我们计较。”   萧肃康这才冷哼道:“魏公公招了怡花院娼妓来唱曲助性,与我何干?纵要问罪,且问他去。”   韩秋荣道:“他被烧死哩,还有两个小公公。”   萧肃康微怔问:“真烧死了?仵作可验尸了?”   韩秋荣卖关子道:“还未有定论,不敢胡言乱语,引萧大人想岔了,我罪过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还有何要问?若无了,恕不奉陪。”   韩秋荣魏寅起身礼送,萧肃康甩袖走了。再叫福安萧逸进来,只说昨日轿子进了魏公公府,身份卑微,只在外间吃酒等待,萧肃康确是戌时离开,乘上轿,萧逸跟随,福安则往西榆林巷,给国公府老太太买鸡包翅去了。听着并无破绽,让他们退下。   林婵听衙吏喊她名儿,起身跟着进厅,欲跪下磕头。韩秋荣忙道:“你站着说话就好。”林婵称谢,道了万福。   魏寅让她说明昨日赴筵经过,林婵也带了请帖儿来,先呈上,再道:“筵席开后,怡花院乔云云弹琴唱曲,魏公公关心灯油何时抵京,嘱咐我天有不测风云,这灯油是为皇帝安康祈福之用,事关重大,应该多上心,若有个差池,要送卿卿性命。他人还怪好地。”韩秋荣笑了。   林婵道:“他赏我酒吃,吃了几盏,头晕眼花,腿脚发软。眼看萧大人与乔云云要回去了,我也要走,魏公公殷勤留我客房住一宿,明日再走。我想万万使不得,我个孀妇,岂能独留他府中,折损名节,也舍了国公府的脸面,硬撑着告辞。幸得明智,保了一命。”   韩秋荣问:“你好歹是萧大人的弟妹,怎不介怀你留宿?”   林婵道:“可不是!我回去骂他哩。他说魏公公是个阉人,还能把我怎地?气煞我了。”   韩秋荣笑问:“你何时到家的?”   林婵道:“亥时回的。”   魏寅道:“火势亥时起的。”韩秋荣没吭声儿,命她退下,叫来萧乾,简单问几句,也放他走了。   乔云云进厅后,双膝跪地磕了三头。魏寅道:“你把昨日何时进魏公公府,又何时离开,在筵席上所见所闻,皆细细叙来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我有个请求,望韩大人成全。”   韩秋荣问:“是何请求?”   乔云云道:“我见这位魏千户面目冷峻,不如韩大人容颜亲善,心底骇怕,思绪易乱,前言不搭后语的。能否请魏千户暂行回避,我只与韩大人说。”   魏寅生气问:“你想做甚么?”   韩秋荣倒起了兴致,说道:“无碍无碍,我一个人审她绰绰有余。”魏寅无法,蹙眉离去。   见四下无人,乔云云才道:“我昨儿酉时到的,陈娘子在我之后,见人到齐,叙礼入座。魏公公点了《四声猿. 翠乡梦》一折,我边唱,边听他们说话,无非是些灯油运送之事。我唱完后,陈娘子唱了一折《四声猿.狂鼓史》,我持槌击鼓,好不尽兴。魏公公不爱听,觉得击鼓索命,有煞风景。陈娘子便不唱了。魏公公赞她唱得好,特赏她酒吃。我又唱了全套南曲《四季景》。已见陈娘子不支了。”   韩秋荣问:“如何不支了?”   乔云云道:“我风尘中人,酒醉不支与下药不支还是分得清的。”韩秋荣脸色凝重。   乔云云道:“萧大人起身告辞。魏公公说,陈娘子醉了,不妨留宿一夜,让我也留下陪她。萧大人把我带出厅外,我不肯离去,只说陈娘子还在哩,怎好丢下她一人。”   韩秋荣问:“他怎么说?”   乔云云道:“他骂我没眼识,说陈娘子吃了药酒,今晚抽身不得了,你想与她一齐伺候老骟驴不成。我说陈娘子是你弟妹,怎地羊入虎口,你却袖手旁观?萧大人说,萧云彰罪臣之后,他从来不认的,且又死了,陈娘子更无一丝瓜葛。”韩秋荣没忍住,骂了一声。   乔云云道:“我左思右想,前年萧九爷常在怡花院来往,用二十两包银包了我,免我受虔婆打骂之苦,过了大半年闲适光景,算得上知遇之恩,如今他娘子有难,我若置身事外,岂不猪狗不如,枉为人了。”   韩秋荣拈髯,大赞道:“萧大人位官权重,满腹诗书礼义信,却不如个妓娘有仁有义。”话锋一转问:“所以你与陈娘子合谋,将魏公公杀死后,放了一把火企图掩盖罪证?” 第140章 本性   接上话。乔云云听了,倒也不慌,说道:“请韩大人允我起来回话。”韩秋荣允了。   她站起身后,一声不吭解衣宽带。韩秋荣先是微愣,再要出言训斥,她却转身,以背示他。他顿时神情大变,惊骇不已。乔云云问:“大人可看清了?”   韩秋荣问:“这是何人所为?”乔云云未答,慢慢穿好衣裳,仍旧跪下道:“魏公公乃阉人,不能房事,生出淫邪之念,以残虐女子为乐,经他手死了的,不知多少,韩大人若有心去查,定有收获。我背上伤痕密布,新旧纵横,旁处的伤就不展了,免吓着大人。”   韩秋荣问:“既知他不善,理应躲避,为何还一再上门供其淫乐?”   乔云云道:“我不过是怡花院最低贱的妓子,只有人挑我,哪有我挑人的份。韩大人,我早晚是个死,若有杀人气力,早手刃他了,会等到这时?陈娘子遭他下药,精神恍惚,手足无力,怎么合谋联手杀他?更况他还会些拳脚功夫。”   韩秋荣问:“你说陈娘子被下药,你不是与萧大人先走了?”   乔云云回道:“我乘轿又辄回了。陈娘子原是官家女儿,萧九爷百般疼爱,身子格外娇贵,哪受得了魏公公的磋磨。我于心不忍,想着为她求个情儿,或替了她,这破败的躯体,再来一回也无妨。才走半途,见她摇摇晃晃逃出来,不顾多想,扶她出门上轿回了。”   韩秋荣只觉五味杂陈,细细端量她,她未施粉黛,衣裳简素,虽不如陈娘子相貌艳丽,但面如水墨,清淡却有韵致。看似柔弱却不软弱,如她虽跪着,一根脊骨却挺挺的。他痴活三十多载,不曾如此动容过,一时脑热,拿过披风,近前扶她站起,将披风搭她肩上,低声道:“先且回罢,本官定查明真相,予你一个交待。”   乔云云怔了怔,抬眼看他,面容清润和善,道了声谢,还了万福,告辞退下,沿走廊走时,远见魏寅迎面而来,她刻意避至暗处,待他过了,才显身继续前行,出了衙门,听得一声惊雷,狂风起,一阵大雨来,她慌忙乘上轿,轿夫跑得快,穿过三街两巷,一口气到百门油铺门首,她下轿走进铺子,问掌柜陈山:“陈娘子可在?”   陈山作揖道:“正在内房候着哩。”领她进了内房,林婵歪在榻上查账册,听得动静,见是乔云云,忙趿鞋相迎,披风沾半肩雨水,她接过手里抖了抖,衣料价昂,隐透一股麝香味儿,笑问:“魏千户送你来的?”   乔云云道:“不是他。”   林婵将披风搭架上,斟盏米酒给她,她接过吃了口,甜甜地。   林婵问:“可照我俩此前商量说的?”   乔云云点头道:“韩大人看着恁精明,不晓他信不信。”   林婵道:“这位韩大人,与九爷曾为国子监同窗,私交甚笃,我想,近朱者赤,他奸不到哪去。”   乔云云捂嘴笑:“我告你个秘密听。”   林婵道:“快说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那会儿,魏寅与我势单力薄,欲找九爷合谋,但想他认贼作父,进国公府十数年,与萧肃康兄弟们相处融洽,实怕他近墨者黑,已与他们沆瀣一气,把复仇之事丢到爪洼国去了。迟迟不敢接近,我与魏寅几番试探,九爷口风严得跟铁桶似的,白白废了多少光景。”   林婵道:“九爷是这样的人,我与他成婚后,可烦他的性子,恨得牙痒痒想挠他。”   乔云云打趣问:“现在还烦么?”   林婵托腮想了想,叹了声气。乔云云问:“平白无故的,又叹气了?”   林婵道:“九爷不在,想烦他都寻不到人。”   乔云云担心道:“听之前魏泰与萧肃康透露的只言片语,九爷这一趟运油不太平。”   林婵道:“无事。他死过一回了,阎王懒得再收他。”   乔云云笑道:“你心大。”   陈山端来两碗鸡汤面,三碟小菜,俩人边吃边聊天儿,待乔云云走出油铺,雨止云收,天边架起一弯彩虹,简直美极,她玩心起,又跑回铺子后房,见林婵歪在榻上打瞌睡,拉扯她到外面来,一起看彩虹,不在话下。   且说福安随轿回府,才进书房院,萧勤见他问:“哥,老爷没回哩?”   福安道:“老爷往白塔寺去了,由萧逸跟随,放我回来。”   萧勤道:“正好,赶上送惠春出府。”   福安问:“这甚么话哩。”   萧勤凑近附耳道:“少奶奶容不下她,让惠春老娘领她出府去。”   福安问:“旻少爷不管么?”   萧勤道:“旻少爷只说随少奶奶高兴。”   福安皱眉道:“也不必斩尽杀绝,让惠春仍回老太太跟前伺候就是。”   萧勤道:“不知老太太怎想地,惠春去求过,没答应。”福安半晌没言语,忽听有人叩门问:“福安哥在不在?”是惠春的声音。   福安上前开门,见她肩背个包袱,四目相对,沉默须臾,惠春轻轻道:“你现有闲么,想和你说两句话。”   福安道:“进来说罢。”领她到明间坐了,斟了盏茶递手边。   惠春不吃茶,说道:“我要出府了,来和福安哥道别,日后天南海北,再见皆倚缘份。”   福安道:“你把争强好胜的心性藏稳,莫让人瞧透,也不会是今日境地。”   惠春平静道:“我初进萧府,为大夫人房的粗使丫头,吃苦受累不怕,挨主子打骂不怕,怕得是被大老爷糟蹋,你看房内丫头,有几个清白的。我不给自己找出路哪里行,我笑脸迎人,对上阿谀,对下迎合,谁也不敢得罪,又能如何,不过是个虚面。我对不住旻少爷和九奶奶,我如今也报应了,但若重来一遍,我还会去告发,否则我怎办呢,至少我因此得去老太太跟前当差,暂得安全。老太太命我伺候旻少爷,我想为自己争取一回,若福安哥愿意和我好,我就改走旁道了。无奈落花有意、流水无情,我只好遵命,而现在,少奶奶不容我,旻少爷不管我,老太太不留我,这是我的命!你说我争强好胜,我不过是想在这个吃人的府中,保全自己,有甚么错呢!”福安听着,没吭声儿。   惠春道:“我本说,说两句话的,却说了这么多,福安哥,你保重,我先走了。”   福安道:“你稍等片刻,我有样东西送你。“他起身,奔回宿房,取出十两银子与一副金镯,用匣子装了,再奔回来,惠春已不在了。 第141章 案子   接上话。福安带了银两、金镯子回来时,惠春已走了。他追出去,赶到垂花门,见雪鸾、红玉,玉翠等丫头,正围着惠春泪别,顿住脚步,只远远看着。直至惠春走出外门,众人四散了,静悄悄地,天边还余残虹,地面被大雨打落无数烂花,几只雀儿跳着觅食。   他转身才走四五步,忽听有人道:“嗨,你个小厮,停一停。”   福安四顾,透过雕花墙窗的空槅,有个妇人,看不清全貌,眼珠子黑亮,他问:“是谁?”   她说明身份,竟是大房少夫人徐巧珍。福安作揖问:“少夫人有何吩咐?”   徐巧珍问:“你叫甚么名字?在哪房跟前伺候?”   福安答:“小的名福安,在大老爷跟前当差。”   她哦一声问:“你就是福安,可看见惠春走了?”福安答:“走了。”   徐巧珍片刻问:“她原是老太太的丫头,怎地老太太不留她?”福安道:“小的不知。”   又问:“大夫人宽厚,也没替她求个情?”福安答:“小的不知。”   再道:“夫君理应对她有些情义才是。”福安道:“小的更不知。”   徐巧珍着恼道:“那你知甚么?”   福安道:“小的只知勿要揣度主子的心思,听主子的话、顺主子的意,让做甚么做甚么,往南决不朝北。”   她道:“那不就是一根木头?”   福安道:“木头都不算,只能称为榆木疙瘩。”   她噗嗤一声笑了,说道:“倒也形像。”   福安冷冷道:“少奶奶若没旁的吩咐,榆木疙瘩告退。”   她道:“这就生气了?小气,明明是你自称的。”   福安要走,听她道:“府里上下一定恨死我了,长辈认为我量小善妒,夫君认为我不容人,丫头认为我骄横跋扈。”福安不吭声。   她又问:“你与惠春熟么?”   福安答:“尚可。”   她道:“我这有十两银子,你替我转交她。”   福安不接道:“少奶奶自个遣人给她罢。”   她道:“哼!我怕她们自个贪了,到底惠春走了,我也无处问去。”   福安问:“那你信我?不怕我贪了。”   她道:“府里皆夸你聪明机灵有仁义,才不会哩。”福安笑了,接过银子道:“千穿万穿,马屁不穿,小的帮少奶奶这一回。”作揖走了,不在话下。   过了七八日,太子朱宁煜,单独召见韩秋荣与魏寅,询问魏公公火烧一案。   韩秋荣禀道:“魏公公与五月二十日酉时在府里摆宴席,邀请国公府萧尚书、百门油铺陈娘子前往、招了怡花院娼妓乔云云作陪,乔云云带了两乐工前往。这几人乘轿准时赴约,席中所谈,皆为山茶灯油之事,乔云云唱了魏公公所点《四声猿. 翠乡梦》,唱罢,魏公公让陈娘子也展歌喉,陈娘子推拒不过,唱了一折《四声猿.狂鼓史》乔云云捶鼓助兴。”朱宁煜道:“四声猿中,我也最爱这折。”   韩秋荣道:“魏公公见陈娘子貌美,生起色心,敬她药酒,幸食不多,但仍感头晕目眩,体力不支。乔云云唱毕《四季景》,萧尚书起身告辞,魏公公留陈娘子宿客房,要乔云云一并留下。萧尚书将乔云云带离,乔云云终是放心不下,让乐工先回,又折返往前厅,遇见陈娘子,相扶离开。魏公公酒醉回房歇息,房外两小公公守候,亥时火起,三人被困,活活烧死。起因乃天干物燥,油灯倾倒,引发火灾。”   朱宁煜皱眉问:“就这般简单?”   韩秋荣道:“此案追查到这最合时宜。”   朱宁煜问:“怎讲?”   韩秋荣道:“娼妓乔云云主动交待,魏公公因是阉人,品性扭曲,有残虐女子的癖好,所施捆绑、掐拧、鞭打、火炙、冰塞等,同施十数种奇刑道具,手段可谓毒辣。我盘问魏府中的老仆,粗浅一查,死伤者已有五人,但魏公公的癖好,自十四年前就起端倪。这十四年中,又有多少女子惨遭残害,令人细思极恐啊。”   朱宁煜神情凝重,问道:“这些女子来自何处?”   韩秋荣道:“如乔云云这类的娼妓、狱中女犯,买来女奴,有求者相赠,也不乏公然抢掠。”   朱宁煜怒问:“长达十数年,就未曾有人告官?”   韩秋荣道:“魏公公所猎女子,皆身位低贱,不足为意,且他乃宫中内务府总管,深得皇上器重,更无人敢管。是而虽闻风声,却没一人敢告,难有实证,逍遥法外至今。若现在深查下去,必是惊天大案,恐引民愤,皇上龙体抱恙,太子代劳朝政,必遭迁怒,恐被有心之人利用,根基摇晃,皇权不稳,臣谏,现为多事之时,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,待秋后算帐亦不迟。”魏寅附议:“韩大人所言极是。”   朱宁煜沉吟半晌,才道:“韩侍郎想得周全,依你所言承办即可。”   韩秋荣与魏寅走出殿,天气热了,赤日当空,早蝉嫩鸣绿树,珍禽戏游活水,两人驻足桥上观赏,韩秋荣道:“魏公公案子有蹊跷。”   魏寅哼一声:“事后诸葛亮,多说无益。”   韩秋荣笑道:“我只是诧异你的态度。”   魏寅问:“我有何态度?”   韩秋荣道:“仵作尸检,虽烧得不成样,但颈骨折断显而易见。我知晓魏千户绝非敷衍之人,此案倒睁只眼闭只眼了。”   魏寅道:“颈骨折断,除人为,亦有数种可能,既非铁案,且无实据,我耗那精神做甚!我倒有一物,要向韩大人讨要。”   韩秋荣诧异问:“何物哩?”   魏寅道:“大人可记得两年前,一个小和尚,在昌信典当行,当了一把金镶玉钥匙?”   韩秋荣道:“记得,那小和尚的画像贴放告示栏,捕头带兵吏,与你们锦衣卫,将京中寺庙搜查个遍,像凭空消失一般,杳无音信,怎地转眼间已两年光阴过去。”   魏寅道:“上月那小和尚突然出现了。”   韩秋荣问:“可抓住他了?”   魏寅道:“不曾!他手里还有个盒子,此趟来赎钥匙,就为开那盒。”   韩秋荣道:“我倒惊奇了!钥匙与盒子皆是他的,左手右手的事,为何要将钥匙当掉,过两年再来赎回。”   魏寅道:“他似有意当盒子,但嫌掌柜银子给的少,又收回了。”   韩秋荣道:“话里漏洞百出。此番看来,当钥匙之举,有故意引我们注意之嫌,他后来可有再出现?”   魏寅道:“没了消息。暂不谈他,钥匙你先给我,若他再来,有个防备。”   韩秋荣道:“钥匙不在刑部。”   魏寅问:“那在何处?”   韩秋荣道:“我不瞒你,钥匙被孝德公主派人取去了。”   魏寅问:“她要那物做甚?”   韩秋荣道:“说钥匙是她的,还有个方盒子,十四年前,被人偷出公主府,流落民间。特给我看了宝物造册,确是当年太上皇赏赐她之物。”   魏寅一时无话可讲。 第142章 齐映   接上话。魏寅和韩秋荣告别,径往怡花院,下马入厅,虔婆近前拜见,笑道:“魏千户大白日来,稀罕。”   魏寅顿步问:“乔云云在魏泰那儿受的伤,你可知?”   虔婆不答,只道:“那又能怎地!妓子用身体取乐各位老爷,给足银子,就不是自个的了。”   魏寅沉脸上楼,乔云云房门首,丫头道了万福。他进房,静悄悄的,乔云云侧躺床上,面向里在睡午觉。魏寅坐在床沿不言。片刻后,还是乔云云转过身,说道:“你怎来了?”   魏寅问:“为何不告诉我?”   乔云云佯装不懂:“告诉你甚么?”却被按住肩胛,外衫扯下,脊背发凉 她微怔,晓得多丑,欲要遮挡,抬头见一向喜怒不动声色的魏寅,难得满目惊骇,她忽然不动了,任阳光透过窗槅,洒满一背。待察觉他的手松动,才缓缓坐起,整理衣裳,魏寅问:“为何不说?”   乔云云反问:“说了有用?”   魏寅道:“我为报仇不顾自己生死,但一定会顾你,遭这样折磨,我断不允。”   乔云云淡道:“可笑,这个仇不是你一人的,也是我的,但得沉冤昭雪,坏人严惩,再苦再险,哪怕被魏泰打死,我也无憾。”端起盏吃茶。魏寅沉默半晌,从袖里取出个瓷瓶,摆在香几上。她问:“是甚么?”   魏寅道:“治鞭伤的药,韩侍郎要我给你。”   乔云云不在意,只问:“案子可有定论了?”   魏寅道:“以意外火灾,魏公公三人烧死结案。”   乔云云有些恍惚,十数年日夜心念的仇人死了一个,感觉像妄想,却又是真的。   再说林婵,这日正做针指,听小眉来禀报:“齐映求见。”   林婵好些日不见他,忙请进来。齐映跪下见礼,看坐,小眉斟茶,林婵问:“你去哪了?”   齐映道:“白日在城中闲逛。夜里登高观星象。”   林婵笑了,说道:“星象观出甚么?”   齐映正色道:“我登香山顶,子时三刻,彗星出降,自北斗擦过,其尾绵延百丈,横贯紫微垣,扫过之处,星芒骤敛,帝星四周辅弼诸星明暗不定,帝星残留微光,这几日熄灭,将随彗尾通往幽冥之境。”   林婵脸色大变道:“我知你有些本事,但关乎天子气数,不可妄言,当心隔墙有耳,祸从口出。”   齐映道:“我今日来见奶奶,是与你辞行。”   林婵知终有这一天,并不意外,只问:“要去哪里?”   齐映道:“近日尚在城中,但不便再进萧府了。”   林婵道:“若逢难处,你可往百门油铺寻我,我若不在,尽管留话陈山,我会等你。”   齐映道:“奶奶菩萨心肠,日后必有好报。九爷也快回了,在帝星熄灭之时。”   林婵道:“提那故去之人做甚。”   齐映从袖里掏出只盒子,递到林婵手前,林婵细看,是只铜制黑漆嵌螺钿花鸟纹方形盒。十分精致,非寻常之物。她问:“这是?”   齐映道:“两年前,昌信典当行,一个眉心有痣的小和尚,当了一把金镶玉钥匙,引起刑部及锦衣卫全城追查,至今无果。那小和尚便是我。”   林婵听得糊涂,说道:“这事我知晓,你那会很缺银子?”   齐映摇头道:“奶奶可知那钥匙有何用处?”   林婵道:“开这个盒子。”   齐映道:“奶奶聪颖。这盒里装的账本及书信,乃十四年前灯油贪墨案,洗刷众位受牵连官员及佥商收受贿赂的证物。”   林婵问:“你到底是何人?既然有证物在手,当年为何不交出,救下他们的性命?现又是闹得哪出?”   齐映双手合十,唱诺道:“我乃白塔寺和尚,法名悟净,圆寂的本慧方丈是我师父。”   林婵想想,惊疑问:“我记得九爷说过,白塔寺的悟净和尚,十四年前被毒死在禅房了,难道不是?”   齐映道:“我自幼被遗弃在山野一隅的兰若寺,恰本慧师父游历至此,见我可怜,收为徒弟。因我有佛缘,对经书宝卷,看过一遍,即能参禅证悟,且胸怀慈悲,怜悯众生。不几年,可承师命,坐坛讲经宣卷。唯一难题,是我相貌,但凡得道高僧,面容皆天庭饱满、地谷方圆,慈眉善目,大耳垂肩,宽怀壮臂,身型魁伟,颇具佛祖七八分神韵,而我甚矮小瘦弱,相貌童稚,与他们大相径庭,初坐坛,香客见我相貌,无法认同,遭驱撵。”   林婵骂道:“世人惯以貌取人,竟殃及佛祖。却不知佛由心生、善由心养。”   齐映接着道:“师父难舍弃我,想出个法子来,由我师弟灵净相帮,在外,他以我法名悟净走动,坐坛论禅时,他人在前,我在帐后,他端摆佛貌,我讲经卷,倒也配合的天衣无缝。且我俩朝夕相处,彼此照护,感情深笃。万昌十三年,我俩听闻皇帝要在白塔寺举祭祀大典,不惜日夜兼程,在大典前抵达白塔寺。大典前日夜里三更,我与灵净和尚在宿房,正欲歇下,本慧师父突然寻来,将此盒与钥匙交与我俩,只说观得天象,日月并蚀,阴阳失序,乃帝大凶之兆,怕是大典要生异变,再后白昼晦暗,月华赤红,此显血光之灾,定有蒙冤问斩者,殃及百人,自此命运多舛。他大典之上,将随帝跟前,以命相护。而这盒中之物,能救下那百人。我俩一口应下。果然,大典近至昏时,千层塔长明灯全灭,我俩因要守住盒子,只在禅房中念经,听闻消息时,才知本慧师父身受重伤,不过两日便圆寂了。”   林婵问:“大典上究竟发生了甚么!”   齐映不言语,慢慢吃尽茶,方道:“正如本慧师父所言,大典后彻查灯油案,捕得捕,讯得讯,等我听闻户部侍郎父子不日问斩,不过数天光景。我与灵净商议,我往狱中见那位陈侍郎,他则守好盒子,若有变故,将盒子藏入佛龛隔层之内。” 第143章 相见   话说林婵听了齐映之言,顿悟道:“定是后来生出变故。”   齐映道:“奶奶一语中的,我想法混进诏狱,得见陈侍郎,讲明来由,他说会遣他二子去取,我便离开了。”   林婵问:“为何你不直接将盒子送至刑部?”   齐映道:“一则我等乃佛门皈依之人,不应掺合朝堂争斗。二则若所托非人,岂不罪过。”   林婵又问:“这盒中之物,是何人交给本慧方丈的?”   齐映摇头:“师父未提,我不便相问。”接着道:“我出了诏狱,行于大街,但见天色灰蒙,官兵出没, 民心惶惶,突见一缟素妇人,拦轿行凶,反被擒拿,围观者甚多,路途拥堵,我站了半日,方才挤出,回至白塔寺,才知灵净遭毒杀,悄去师父房中报信,师父大叫糟矣,原来他怕我与灵净有闪失,又将盒子一事告知了住持福觉,希他助一臂之力。如今灵净身死,我又不在寺中,定与他脱不得干系。师父本就重伤,兼满心愧悔,无了生存之念,当夜圆寂了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听闻福觉乃国公府萧家长子,因情遁入空门,他有神童之誉,没过两年,便能登坛讲禅,宣读宝卷,十分的风光。”   齐映道:“师父此生引为傲者,收了两徒弟,一个我,一个福觉。无奈福觉没有斩断是非根,抛不下财权色,引出杀戮之祸。幸得灵净将盒子藏得好,未被搜去。”   林婵道:“灵净师父不曾受福觉蛊惑,十分机敏矣。”   齐映垂目道:“灵净六根清净,最能识人心。”   林婵想想问:“福觉可知你才是真的悟净呢?”   齐映道:“他不知。师父一向口严,告知他盒子之事,应是慌中生乱,一时失了判断而致。”   林婵听得莫名难过。   齐映道:“我取出盒子后,离了白塔寺,眼睁睁看着师父预言成真,却是无能为力。只希有朝一日,旧案重翻,我必相助,使得沉冤昭雪,大白天下。不曾想这一等,竟十四年之久。我也知萧九爷、魏寅等人在暗查当年案,索性抛砖引玉,看能否打破僵局。”   林婵不解问:“你既知他们在暗查,为何不去找他们?”   齐映道:“十四年白驹过隙,人心不足蛇吞象,世事到头螂捕蝉。我不能重犯本慧师父之错,需得慎之又慎。”   林婵问:“那你怎放心给我哩?就不怕看走了眼?”   齐映道:“若这趟看错,悟净愿以命相抵。”   林婵忙道:“你可别了。但得放心,你给我没错儿。”齐映起身唱诺,迳自而去。   小眉进来问:“齐映来为何事?我方才叫他,他跟我阿弥陀佛,要走了。我问他哪去,他说大道无门,千差有路,随心而去。我问他出去能做甚么。他说好将一点红炉雪,散作人间照夜灯。我听得稀里糊涂,这个假和尚,真当自己是和尚了。”   林婵不言语,小眉问:“他告诉奶奶去哪了么?”   林婵道:“我也不知。”   小眉自信道:“奶奶等着,过不了三两日,准又跑回来,他个矮奴,在外面难讨生活哩。”林婵懒理她,自顾摆弄那盒子,想了各种法儿撬开,无奈固若金汤,只得作罢。   过了几日,赤日当空,蝉鸣不绝,林婵浑身发懒,账本也看不进,直打瞌睡。快近昏时,小眉送来饭食,有一盘蒸鲜鱼,她挟了块肉送到嘴边,只觉腥气重,闻着欲呕,放筷道:“这鱼臭了。”   小眉凑近闻闻,说道:“不臭,是这个味儿。”   林婵道:“那你吃了罢。”   小眉笑道:“我吃了,奶奶吃甚么?眼见都瘦了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也不知怎地,最近身子困乏无力,许是天热的缘故。”   小眉道:“奶奶要吃细索凉粉么?我见厨娘做了好些碗,洒了磨碎的花生和松子仁,浇了醋和芝麻油,酸溜溜,香喷喷,凉飕飕。”林婵也笑道:“别说了,我口水要流了,还不快去。”   小眉出去后,萧乾来递帖子,是掌柜陈山的笔迹,让她往百门油铺一趟,避开耳目。萧乾问:“听小眉说,齐映走了?”林婵嗯了一声。   萧乾闷闷不乐道:“既然要走,也不同我告别,他个矮奴,在外怎地讨生活?我好歹存了些银两,还有几件新衣裳,可分他些。”   林婵道:“不就怕你这样,才不敢告别。你准备轿子到后门,我从那里出。”萧乾领命去了。   林婵洗漱,换了件衣裳,待小眉回来,细索凉粉也不及吃,与她交待两句,独自出院,打开后门,她坐进轿里,轿夫肩抬扛子,萧乾跟随,径往百门油铺来。陈山早已等在门首,连忙掀帘迎她出。林婵问:“叫我来有何事?”   陈山作揖笑道:“奶奶尽管往里走。”   林婵道:“嗬,还与我弄玄虚。”想想吩咐:“去替我买一碗细索凉粉来吃。”陈山应下。   她走到后房,刚撩起竹帘,恰萧云彰听见脚步声,过来迎接,两厢撞上,四目相对,皆怔住,纵有千言万语,满腔思念,一时不知从何说起。   林婵不知怎地,哇得哭出声来。萧云彰搂她进来,放下帘子,低声轻哄,见她眼泪大颗大颗掉,取出帕子与她擦拭,急问:“谁欺负你了?这般的委屈!”   林婵捶他肩膀,哭道:“还有谁欺负我!我以为你又死哩。”   萧云彰松口气道:“我福大命大,死不了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也不捎个信来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当初说定的,有事儿才捎信。”   林婵没得说,赌气道:“你还哄我哩,你一点儿也不想我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怎地不想你,日夜不曾忘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起个誓,我才信你。”   萧云彰真个道:“我若不想你,让我.....”林婵道:“算罢!你莫学魏寅那厮就好。”   就听不知从何处传来个声音问:“莫学我甚么?”   林婵唬了一跳,定睛望去,靠窗处坐着个人,穿飞鱼服,握绣春刀,剑眉星目,似笑非笑,竟是魏寅。林婵脸红问:“你何时来的?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我请他来的。”   林婵小声道:“怎不早告我哩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你一进来就哭,泪珠子乱滚,我心中慌乱,顾不得他了。”   林婵道了万福,魏寅追问:“莫学我甚么!”   林婵挨萧云彰身边坐了,只道:“人前莫说人短,人后不论人非。”   魏寅道:“这话出自陈娘子之口,乃世间罕见。”   林婵不睬他,将萧云彰从头到脚,再从脚到头仔细打量,不由心酸问:“怎就瘦了一圈?”   萧云彰也道:“你也瘦了!没好生吃饭么?”   魏寅冷声道:“实在无事,我先走一步。” 第144章 商议   接上话。萧云彰道:“魏千户莫急,请你来定有事相商。”遂拉林婵坐身旁,斟茶与她,林婵先问:“此行一路可顺利?”   他道:“正要说此事,我前往临清,备足五百桶茶油,乘船沿运河来京,行至沧州河段,有十人要搭船往天津去,我见来者不善,必有图谋,索性将计就计,将他们擒下。审后方知,他们奉一位名叫郭铭的人之命,追我行踪,趁势杀人掠货,运往清平县。”   林婵惊道:“郭铭,不就是萧家大爷的那位门客?”萧云彰点头。   魏寅道:“郭铭幕后主使,定是萧肃康了。他此举意欲何为?”   萧云彰道:“这些劫匪只说不知,静待后面指令。到清平县后,我先去拜见衙门县令王大人,他曾是冯十八已故兄长的属下,为人正直清廉,听明我来意后,先将这十人收押,再审口供,张捕头带兵寻至他们落脚处、清平山山腰的法宝寺,将其一网打尽,也不过捕获方丈住持和尚十数。但搜出的粮草兵马,足够上千人使用。”   魏寅皱眉道:“可见并非乌合之众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请王大人定要将他们细审,且严加保密,不得向外泄漏半字。”   魏寅道:“审犯人我最拿手,稍后我便动身,赶往清平县衙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与你同去。”   林婵听后怔住,拽住他衣袖问:“我的心你还没捂热哩,怎又要走了?”萧云彰笑了。   魏寅看她一眼道:“留下让我们锦衣卫抓捕不成?”   萧云彰道:“这伙人与萧肃康勾结,萧肃康及死去的魏泰皆听命孝德公主。他们劫掠灯油之举,显然不只为财。”   林婵问:“那为了甚么?”   萧魏二人沉默不响,恰陈山买了三碗细索凉粉进来,一阵穿堂风吹得竹帘簇簇作响,萧云彰道:“起风了。”   陈山道:“是,好一阵大风,乌云黑雾锁了半空,眼见暴雨临至。”   魏寅朝萧云彰问:“要不即刻动身?”   萧云彰看向林婵,心中很不舍,想想道:“不急,吃完凉粉再走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也有一事。”边吃,边将齐映托交盒子的前因后果说了。   萧云彰深受震动,想起当年赶至白塔寺,所见情形,不由五味杂陈,问魏寅:“钥匙可在你处?”   魏寅回道:“当初钥匙被刑部收了,我前日问韩侍郎,他明说被孝德公主要去。”   林婵道:“这盒子我仔细研究过了,没有钥匙,是决计打不开的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不急,我有法子。”   林婵瞪圆双目问:“你有何法子?难道有通天的本领不成?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你夫君是甚么人,到现在还不知么!”   魏寅一抹嘴,起身道:“我外面去等。”头也不回走了。   帘子才荡下,萧云彰已伸手,一把搂过林婵颈子,俯首亲嘴,递舌进去,缠搅丁香尖儿,吮住不放。林婵跨腿坐他腰上,小手托住他两边下颌,使劲儿亲,萧云彰的手滑落至她腰肢,扯开系带,大掌探进,温柔有力的摩挲。彼此呼吸湿热紊乱,渐次粗重,萧云彰抱起她坐到桌上,林婵将腿夹在他两边腰眼间,背脊后仰,前襟敞开,露出起伏酥胸,雪白滑腻,愈发圆润。   他眼底赤红,边亲她,边松裤,忽听帘外一声咳嗽,猛得顿住,心底油生颓败,想骂人,却不知骂谁,无奈将头俯在她的肩上,自顾喘气。   林婵抱住他,手指抚摸他颈后发脚,她晓得他顾忌甚么,她原谅他。萧云彰待喘息平稳了,替她整理衣襟,再系带,眼睛却紧盯她,笑一下道:“等着我回来,决计不放过你。”   林婵轻轻道:“我也没让你放过我呀。”   萧云彰有些气血翻涌,咬牙笑:“别撩我。”   林婵不逗他了:“你要好好地,不要逞强,逞强的事,让魏寅去做。”   萧云彰嗯了一声:“你也一样,保全自己,不要再策划杀谁,留着我们这些老爷们去做。”   林婵道:“我舍不得你走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两情若是长久时,又岂在朝朝暮暮。”   林婵瞟见窗外,乌云密布,狂风大作,说道:“天全黑了,你快些走罢,免得暴雨打下,辨不清前路。”   萧云彰握她手道:“纵暗昧处,我仍见光明世界,此心深底,仍是白日青天,又怕甚么。”   魏寅看了会儿陈山磨油,觉得无趣,走近帘前欲开口催,听清动静,使力清咳,等了片刻,见萧云彰大步往外走,上了马车,他在后,一声不言语,这点眼力见还是有,林婵吃完凉粉,走出百门油铺,天黑压压的,重得似乎要掉下来,待她回到家,直到半夜里,一场倾盆大雨才至。   再说萧肃康乘官轿,萧逸、福安跟随,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,迷了眼,一路逆行到府门首,萧逸上前拍门,高声道:“老爷回了。”很快门开,萧肃康叫过福安近前,吩咐:“速请郭先生到书房来。”   福安接令,奔往客院,恰见郭铭与个壮汉从院里出来,那壮汉凶神恶煞,面部一条刀疤。郭铭见他问:“你怎会来?”壮汉作揖离去。   福安道:“老爷请郭先生往书房。”   郭铭便随他走,抬手从他帽间扯下油纸片儿,福安称谢,笑道:“路上风大,不晓何时沾在帽上。”   郭铭问:“老爷可说为何事叫我?”   福安道:“我哪晓得!老爷的脾性,郭先生最懂,除命做事,从不多说半句无关紧要地。”   郭铭笑道:“你与众不同,老爷更为看重。”   福安道:“承郭先生吉言。”   郭铭问:“方才那位壮汉,可否眼熟?”   福安摇头:“眼生的很。”   郭铭道:“一个江洋大盗。官府悬赏榜上,赏万两银子擒拿。”   福安问:“有此等好事,郭先生方才怎不瓮中捉鳖?”   郭铭笑道:“他拳脚功夫厉害,我降不住。”福安也哈哈笑。   两人一路说话,进了书房,郭铭给萧肃康作揖,福安提壶斟茶,萧肃康接过盏儿,命他去厨房整些酒菜来,福安应承退下,走到院门口,恰见萧勤过来,便一脚踏在槛上,说道:“郭先生来了,老爷命去厨房拿坛金华酒,整几盘鸡鸭鱼肉来下酒,我走了一路,两条腿疼,你替我去罢。”那萧勤应诺,转身又走了。   福安则跑进明间拐角处,隔了屏风,偷听他们说话。 第145章 暗谋   接上话,萧肃康见手下人去了,与郭铭并坐,压低声道:“皇帝眼见时日不多,公主下令,由你传出密旨,召集部下五百人,至......”福安凝神细听,却听不清,只得出来,坐在廊前,狂风吹得叶落花散,天色黑黢黢,像要倒扣下来。不多时,萧勤拎了食盒进门,他站起接过,送入书房,萧肃康仍命他退下。   福安问萧勤:“郭先生身边长随是何人?”   萧勤道:“他自个带进来的,名叫蔡旺。”   福安问:“与府内我们,谁最交好?”   萧勤道:“谁也不交好,郭先生管得紧,不与我们来往。”   福安没再多话,直至亥时,萧肃康与郭铭出房,命福安送他回去,福安巴不得,提过一盏灯笼,边照路,边搀扶郭铭回客舍,叫开门,长随蔡旺帮忙,两人合力将郭铭送上床。蔡旺送福安到槛外。福安道:“天色已晚,也没主子使唤,我请你吃酒,有整只的烧鸡。”   蔡旺道:“不吃。”哐当关上门。福安见他油盐不进,只得作罢,一路沉思,不觉走到林婵院前,环顾四围无人,上前叩门,小眉问:“你来做甚?”   他道:“奶奶在哪里?我有事禀。”   小眉领他走到房外,林婵还没睡,忙叫他进来,先道:“我今儿昏时到百门油铺,见过九爷和魏千户了。”   福安又惊又喜,连声问:“九爷回来了?他现在何处,可还是藏身老宅?”   林婵道:“回是回了,又走了。”   福安怔问:“走去哪里?”   林婵将萧云彰一路经历,细细说与他听。福安听后,思忖道:“大爷与郭铭在书房相谋,我隐听得,说皇帝时日不多,公主下令,由郭铭传出密旨,集部下五百人,后声音太小,我听不见了。直觉与清平县被捕的贼人脱不得干系。这个郭铭十分狡猾,身边小厮也难亲近,密得跟铁桶似的。但他得需人紧盯着,不过三五日,定有动作。”   林婵道:“有法子。九爷留了陈丰、陈恩在暗处护我,让他俩去盯住郭铭便是。”   福安放下心道:“一切有劳奶奶安排。”告辞要走,林婵问:“听说惠春被撵出府去了?”   福安回道:“确是如此。”   林婵道:“她本性不坏,对你也有好感。”   福安淡道:“奶奶勿要再提,我满心满目唯有仇恨,再无其它。”深深作一揖,径自出房去了。   林婵坐许久,叹息一声,小眉打来热水,听后问:“奶奶又在烦恼甚么?”   林婵反问:“这雨何时才能下哩?闷得人透不过气来。”小眉笑道:“这谁知哩!”不在话下。   一场暴雨落至天明,几日后的夜晚,月色当空,公主府内,长公主朱孝德,端坐黄铜镜前,任侍女梳理长发,才洗过,犹带潮气。忽听帘外,安海公公来告:“宫里传事太监禀,皇上有旨,请公主往乾清宫一叙。”   朱孝德没吭声,镜中如冰封的双眸,忽然有了神采,转而狂热,变得癫狂,她咯咯大笑不停,侍女唬得箅梳掉地,急跪地乞求饶恕。   朱孝德笑道:“你起来,还不赶紧替我梳头,好进宫面圣。”梳毕,侍女捧来水田衣,她轻轻抚摸过,说道:“这衣裳,我穿得腻又腻,恨又恨,总算是穿到头了。”咬牙切齿地穿戴整齐,走出房,八个宫女,六个太监,等候多时,安海公公提一盏宫灯,俯首眼垂,小心照在公主脚下,走到檐子跟前,伺候她入檐,一路抬进乾清门,两面深墙,一溜宫灯黄亮亮的,又有一轮明月在后紧随,朱孝德道:“今晚夜色甚好。”   安海公公即命抬檐的太监走慢些。朱孝德问:“安海,你在我身边多久了?”   安海公公回话:“十二年余。”   朱孝德道:“你初到我跟前,不过七岁年纪,也是我最落魄之时,时至今日,仍没想明白,你怎会愿意来伺候我?”   安海公公道:“魏公公命我伺候谁,谁便是我的主子,誓要一心一意跟随。”   朱孝德道:“你这话说得朴实,但胜过千万句阿谀奉承。”命他凑近,附耳低言道:“日后赏你个掌印太监职罢。”安海公公称谢,神情平静。   进了乾清宫,穿过芜廊,檐子在寝殿前停驻,她扶住安海公公衣袖,缓步而下,再看了看四围,走进殿内,太子朱宁煜,及太医院院使禇石,太医范良、黄石及安延清皆在。见她来,皆作揖请安。她不搭理,站在榻沿,观皇帝身覆金龙明黄褥被,面容发暗,但却睁开双目,直勾勾盯着她。朱孝德问:“皇上可感觉好些?”   皇帝似来了精神,命她坐,命公公给她斟茶,再命所有人等退下,有话于她单独说。见人都去了,皇帝才哑声问:“这些年在公主府闭门思过,潜心向佛,可磨去了你的忤逆之心,叛乱之志?”   朱孝德冷笑道:“这些年?皇帝可知这些年,是几年?十四年,十四年啊!”   皇帝问:“十四年怎地?”   朱孝德愤怒道:“十四年与你,不过弹指一挥间,与我则是度日如年,生不如死。”   皇帝道:“看来这十四年,你深居简出,一心向佛,皆是假像,只为瞒骗朕。”   朱孝德道:“我与你若比命长,是我赢了。”   皇帝道:“你十四年前,在白塔寺祭祀大典上,趁琉璃塔上长明灯熄灭,持刀刺朕,若非本慧方丈替朕挨下一刀,朕早崩了。”   朱孝德愤愤道:“那老秃驴多管闲事,害我功亏一篑。”   皇帝道:“你刺朕这一刀甚重!十四年间,伤处复发数次,难以痊愈,致朕无心朝堂,难以勤政。眼见天下颓败,贪官污吏横行,民心尽失,朕愧对先皇,愧对天下百姓。”他猛咳一阵,接着道:“若非母后哀求,朕顾念手足之情,如今你安在?朕以灯油贪墨大案,掩盖你谋逆弑君大罪,诛杀蒙冤官员十数,牵连上百人等,朕这十四年间,每想起仍是寝食难安,你却还铮铮有词,不见悔意,若知如此,朕何必当初!” 第146章 宫变   接上话。朱孝德听后,说道:“风吹雨打花落去,最是无情帝王家。你性子软弱、才学浅薄,治国无方,从不讨父皇欢喜。而我样样胜过你,只因身为女子,被父皇叱责痴心妄想,不肯高看一眼,宁愿传位平庸的你。这也算罢,你忠奸不分,听信谗言,屠我驸马全族,可有半分顾及我的感受。现来提甚么顾念手足之情,岂不可笑、可恶、可恨!”   皇帝欲开口,她打断道:“不为鱼肉,只为刀俎。古有武则天自立女皇,令前朝繁荣盛大,我自诩与她不差,十四年前,我功亏一篑,卧薪尝胆至今,已是万事俱备,惟欠东风。”   皇帝问:“东风何来?”朱孝德不答。   皇帝艰难伸手,持壶倒满一盏酒,递她,吃力道:“朕行将朽木,你若能得皇位,乃天命而为,只求你饶太子一命,如十四年前,我饶过你那般。”   朱孝德接过酒盏,抬到嘴边,盯着皇帝停住,忽然道:“你当我蠢么!”猛得凑前,左手用力掐住皇帝下颚,皇帝猝不及防,嘴巴张开,她顺势一灌,一盏酒全灌到喉咙里去了,皇帝喘息渐促,面色赤红,肝腑肝肠如油煎火燎,瞪圆双目,抬手指她,大叫道:“你,你。”   朱孝德睥睨打量他,咬牙笑道:“自作孽不可活。你问我东风何来,这不就来了!”又道:“皇上往黄泉走得慢些,等等你的太子一起上路。”皇帝已说不出话,身躯僵直,喉咙咯咯作响,七窍流血,断尽最后一口气。   朱孝德坐了会儿,唤太监安海。安海进来又出去,请太子朱宁煜、太医院院使禇石,太医范良、黄石及张延清进来。他几进房,还未说话,朱孝德先流泪道:“皇上驾崩了。”   朱宁煜及禇石奔至床沿,但见皇帝死状,乃毒杀之相。朱宁煜面色铁青,质问朱孝德:“你对父皇做了甚么?”   朱孝德冷冷道:“我能做甚么!太子得好生审问太医院了。”   朱宁煜看向禇石等人,皆跪地磕头,瞬间有所明了,果断道:“皇上驾崩,大丧期间,天下同悲,孝悌昭显,礼法严隆,不可生事,所有罪责提审,待安葬之仪完毕后再追究。”命行事公公去请皇后,皇后已在殿外,携众宫女入内,睬也不睬朱孝德,扶住太子胳臂,走至床沿,看着泪如雨下,强忍悲痛道:“下诏罢!”   福安被一声雷鸣惊醒,见萧逸正在穿衣,揉揉眼儿,观天还全黑,坐起问:“你要往哪里去?”   萧逸道:“大爷遣人来叫我,要往文华殿去。”   福安不解问:“离上朝还早哩。”   萧逸道:“确是奇怪。”   福安问:“怎没叫我与你一起?”   萧逸道:“大爷只令我去。”   福安道:“不去便不去,我好困个整觉。”躺倒睡下。眼见萧逸走了,他复又起身,走出宿房,在萧逸背后,不远不近跟着,萧肃康一人站在书房院门首,穿缟衣。他命萧逸去备轿时,郭铭也赶到了。福安隐在树后,听郭铭惊怔问:“大爷要去哪里?”   萧肃康交待:“皇后代为下诏,皇上丑时驾崩,文武百官穿缟衣,往朝堂行哭礼。丧礼开始,城门将闭,不得出入。你趁现时出城,还来得及。”   郭铭道:“我这就走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事关重大,不容有失,若察觉有异,即捎信告知。”   郭铭道:“大爷放心,一切布局周详,可谓严丝合缝,能有何异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十四年前,也是这般自信。却杀出个本慧方丈,以致功败垂成。今朝再来,切莫掉以轻心,否则你我之命休矣。”郭铭应承下。   萧逸带了轿子来,萧肃康上轿,各自散了。福安想了想,先一步出府门,路口有个婆子,挂起小油灯,在煎肉饼卖。他边等边吃,不过半刻时辰,郭铭背着包袱,离了萧府,前往车行,陈丰、陈恩在后。   趁郭铭租马车功夫,福安向陈丰二人简短交待两句,再回府内,仆子们正换挂白灯笼,萧勤见他问:“你跑哪去了?可知皇帝驾崩了。”   福安道:“我哪里知。睡得肚饿,去买来煎肉饼,你吃是不吃?”   萧勤笑道:“自然。接下数日没得吃了。”   两人坐在台阶上吃肉饼,福安道:“皇帝佬儿驾崩,干我等草民鸟事,要陪着一起吃素。”   萧勤道:“可不是说。”   福安道:“我问你桩事儿。”   萧勤道:“是何事?”   福安问:“大爷现对我不冷不热,颇为防备,可听闻他有新好的厮童了?”   萧勤摇头道:“不曾听闻。”   福安问:“可听闻大爷在谁面前骂过我?”   萧勤道:“也不曾,或是福安哥你多想了。”   福安道:“甭管怎地,此后你若听得大爷说我甚么,及时告知我便是。”   萧勤道:“哥尽管放心。”不在话下。   再说魏寅,骑马从清平县赶回京城,至城门口,见百姓人山人海,问守城吏,守城吏作揖回话:“皇帝驾崩,再过一刻,城门关闭,不得再出入,是而拥挤难行。”一辆马车差点撞上他的马,他眼疾手快,伸腿抵住车辕,从窗内探出头来,不是旁人,正是郭铭。   郭铭忙表歉意,魏寅不曾多言,甚偏过马头,让他先行。郭铭称谢,魏寅看着马车驶出城门,给骑马在后的陈丰、陈恩使个眼色,彼此心照不宣。   他进了城门,赶到百门油铺,门首跳下马来,上前叩铜钹,掌柜陈山很快开了门,魏寅问:“他来了?”   陈山道:“也是刚到,在后面。”魏寅将马给他,大步往账房走,入内一眼看见坐着个人,全身黑衣,头戴宽帽,将脸遮得严实,难辨清全貌。   那人问:“魏大人?”   魏寅道:“正是。你是何人?”   那人答:“你无需知我是谁,可有萧九爷的亲笔信?”   魏寅取出递上,那人接过,凑近灯火仔细看了,焚烧成灰后,从袖笼里掏了一物给他,魏寅看清,不由脸色微变,正是那把金镶玉钥匙。   他紧盯那人问:“这钥匙在孝德公主手上,你是如何拿到的?”   那人轻轻笑了声,魏寅听出古怪了,他的嗓音尖细。   魏寅问:“你是长公主身边的太监?”   那人道:“十四年前,我背负血海深仇,进宫做了阉人,潜在长公主身前,只为等待今时。”   魏寅问:“你是谁的后人?”   那人不愿说,站起给他作一揖,自去了。 第147章 计谋   接上话,前情讲皇帝驾崩,皇后代为下诏,命鸿胪寺、将作监、礼部、内务府、工部、兵部、太常寺等相协置丧,关闭宫门城门。皇后嫔妃及太子行哭礼,皇帝穿戴衣冠,金缕玉柙,含珠玉。文武百官皆缟服,于朝堂行哭礼。再入棺椁,摆放攒宫,等待落葬。太子朱宁煜悲痛万分,决意先守孝后登基,但国之政事,无论大小,已由他亲自掌理。   且说这日大殿上朝,面对文武百官,朱宁煜道:“朕昨夜晚睡,父皇托梦,仙班之路无灯照,黑黢黢方向难辨,走得着实辛苦。朕打算本月十五日,往白塔寺祈福,点亮琉璃塔百盏长明灯十日十夜,为父皇前行照明,众卿觉得如何?”一众附议。   朱宁煜问掌内务府总管太监潘公公:“灯油可有足备?”   潘公公慌忙跪地道:“灯油佥商百门油铺的陈娘子,推说三船五百桶上万斤灯油,在行至沧州河段遭劫,现从常山县新出的灯油,才至扬州河段,运抵京城最快三十日达。油库存油已不多,其量恐难撑过十日十夜。”   朱宁煜大怒,下旨杖责潘公公二十,陈娘子着拿送诏狱。又问众卿:“十五日乃黄道吉日,势在必行,灯油不足,可有法子解决?”一众皆面露难色,户部侍郎李万元道:“城中大小油铺积存现油,多以桐油、松脂、籽油,禽类油为主,且烟浓味重、难燃易灭。皇上前往祈福,意在长明灯长明,为先皇照亮仙路,若因灯油低劣出了差池,臣等罪不可恕。”   朱宁煜沉脸叱道:“区区万斤灯油,竟能难倒满朝文武,何谈改革治世,开疆拓土,复吾朝的繁荣盛景。”无人敢言。   萧肃康站出道:“臣有办法。”   朱宁煜问:“萧爱卿请讲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一月二十日时,奎元楼商会,臣五弟的薪火庄,也曾竞选灯油佥商一任,虽惨遭败北,但他为当选,确实囤足了万两茶油。”   朱宁煜问:“现这茶油在何处?”   萧肃康道:“清平县。”   朱宁煜大喜道:“确是不远,两三日便可运抵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不过臣有不情之请。”   朱宁煜道:“但说无妨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请皇上下旨,薪火庄运送油桶马车,免受锦衣卫使及守城吏查检,谨防小人生事,若出祸端,延误皇上祈福之罪,臣担当不起。”   大理寺少卿谢京冷笑道:“萧大人若胸怀坦荡,又何惧搜查检验!”   萧肃康硬声道:“臣好意替皇上分忧,却遭谢少卿恶言诋毁。臣不敢了,皇上另请高明罢!”   朱宁煜看向谢京,严厉道:“来人,拖将出去杖责十棍。”再环顾众臣问:“还有谁有异议?”众臣皆道:“无异议。”   朱宁煜道:“萧爱卿还有何说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油桶直送白塔寺内油库,由僧官福觉方丈、临惜住持看守。”   朱宁煜道:“甚好,免去途中转运风险。朕允了!”   萧肃康道:“臣定赶在十五日前,运油进白塔寺,若有半句虚言,必以死谢罪。”   朱宁煜道:“朕信得过你。”   下朝后,朱宁煜回殿,不多时,魏寅来见。朱宁煜先问:“谢京如何了?”   魏寅道:“十棍下去,鲜血淋漓,抬回府了。”   朱宁煜道:“朕提醒过他,多做些防护,以防不测,就是听不进去。”   魏寅道:“也好,萧大人恰巧看见,未曾起疑。”   朱宁煜笑道:“引他上钩,实属不易。”   魏寅作揖告辞,朱宁煜问:“你急往哪去?”   魏寅道:“着拿陈娘子。”   再说林婵近些日,头昏乏力,天又炎热,更无精神,卧在矮榻上摇扇儿,忽听小眉在帘外道:“旻少爷,容奴婢禀报一声,奶奶正歇息哩,你不能硬闯呀。”   萧旻甩开竹帘,见林婵站着,穿件粉白松江布衣裙,发髻微散,神态慵懒,一脸妩媚相。萧旻虽恨她、怨她,但得再见,心仍怦怦跳。她道个万福问:“你来有何事呢?”   萧旻道:“你大祸临头了。”   林婵问:“此话怎讲?”   萧旻道:“今早朝之上,太子要在十五日,前往白塔寺为先皇祈福,点亮百盏长明灯十日十夜。你的灯油迟迟未到,太子发怒下旨,要将你拿送诏狱治罪。诏狱是何种地方,地狱十八层,任一层比不过锦衣卫的诏狱,五毒备尝,肢体不全。男子熬不过,更况你一介女流。”   林婵被唬住,面色苍白问:“该如何是好呀?”   萧旻道:“你随我走,我把你藏起来。”   林婵摇头道:“哪里逃得出锦衣卫的手心,还将你牵连了。”   萧旻想想道:“你莫怕,我这就去求父亲。”   林婵想大少爷挺天真,她反镇定了,说道:“那你快去罢。”萧旻转身就走,忽又听林婵叫他,回头问做甚。她笑了笑道:“谢谢你。”   萧旻道:“你放心,我一定救你。”他一路狂奔,远远见书房院外,站着五六锦衣卫。进入院内,福安看见他,忙迎上问:“旻少爷怎来了?”   萧旻道:“我要见父亲。”   福安阻道:“老爷正与魏千户叙话,不便打扰。”   萧旻问:“魏千户带锦衣卫来做甚?”   福安回道:“小的不知。”   萧旻待要说,听见帘子簇响,萧肃康与魏寅走出来,吩咐:“福安,你领魏千户往九房院子去。”福安应承下来。萧旻眼睁睁见他们走了,心急如焚,朝萧肃康道:“父亲,看在九叔的面子,设法救救阿婵罢。”萧肃康冷哼一声,睬也不睬回房。   萧旻跟后道:“她个柔弱女子,一旦拿进诏狱,哪还有命出来。”   萧肃康不耐烦道:“她当初争抢灯油佥商一任时,就该想到会有今时。不值你为她求情。”   萧旻双膝跪地,磕头道:“求父亲救她一命!”   萧肃康叱道:“无能的东西!还这般感情用事,不堪大用。”   萧旻道:“无能也罢,不堪大用也罢。当初我遭蒙骗,说来还是负了她,祖母、父亲、母亲,及整个萧府上下,都负了她。此时救她一命,也算两两清了,日后再不相欠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她死了,就甚么也不欠了。”   萧旻问:“父亲怎恁狠心,想九叔在世时,可没少在银两上帮协府里生活。”   萧肃康笑道:“傻儿,你九叔死了,她再死了,所遗巨额财富及多家商铺,还不全是我萧府得,如此美事,你怎就想不通。”   萧旻怔住,看着他,顿觉陌生如斯。 第148章 绝心   接上话。萧旻还待要说,听院内有吵嚷声,帘子忽得一掀,小眉跑进来,福安后跟着,小眉朝萧肃康双膝跪拜,哭道:“大老爷救救我家奶奶。”   萧肃康慢腾腾问:“怎地?”   小眉道:“我家奶奶被锦衣卫捉拿进诏狱哩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凶多吉少。你往大夫人身边伺候罢。”   小眉怔住,哭问:“大老爷这是要见死不救了?怎对得起九爷,他在世时,可没少给府上出钱出力。”   萧肃康叱道:“贱婢,再敢胡言乱语,掌烂你的嘴。”小眉起身,捂脸哭着跑了。   萧肃康命福安:“还不去备轿。”福安问:“老爷哪去。”听闻往白塔寺,退下照办。   萧旻晓得求父亲无用,往老太太的院子来,雪鸾红玉几个丫头站在廊上说悄悄话儿,雪鸾见他来,掀帘禀报:“旻少爷来了。”   萧旻走进房,见母亲李氏也在,上前请安,问道:“祖母、母亲,想来已知九婶被锦衣卫捉拿的事了。”   老太太道:“我正听你母亲说。”   李氏道:“我也吓住了,七八个锦衣卫,不顾后宅皆是女眷,气汹汹闯进来,我与妯娌在亭里做针指,唬得四处避散,见他们直往九房院子去,不多时,九弟妹手捆铁镣,一路推搡,和他们走了。”   老太太皱眉问:“不晓犯了何事,可会牵连我们国公府?”   萧旻道:“太子欲往白塔寺点灯祈福,九婶为灯油佥商,运的油半路被劫掠,如今面临灯油短缺窘境,太子大怒,要捕九婶问罪。”   李氏道:“如此说来,与我们无关了。”   老太太松口气,感慨道:“我说甚么来着,女子无才便是德。她若长居后宅,安守本份,岂会有事!和云彰去了一回江南行商,心野了,胆肥了,以为自己能耐了,这才几日,就现世报了。”   萧旻突然跪下道:“九爷故了,她韶华正青春,父亲又远离,能救她命的,唯有祖母啊。”   老太太微怔,推脱道:“我哪有那个本事救她,求你爹去。”   萧旻道:“我已求过父亲,竟是见死不救,祖母去劝说,他不看僧面看佛面,一定会肯的。”   老太太吃茶不言语,李氏训道:“太子下旨,锦衣卫办案,旁人避之不及,只恐惹祸上身,你倒孝顺,尽给老爷、给国公府揽事儿,万一惹怒太子,这一大家子,上下百十口的命,就不是命了!萧九爷虽冠萧姓,到底不是血亲,他的妻子,更与我们不相干。”   萧旻闻听,愤然道:“若当初祖母、母亲不毁我与她的婚约,不使暗度成仓之计瞒骗,她怎会遭今日大祸!母亲非但不愧疚,还在此铮铮有词。旁人皆夸母亲为人宽厚,性子和善,知书达理,佛口慈心,却原来不是,竟能讲出这种恶毒的话。”李氏被一通抢白,面皮胀得通红,哑口无言。   老太太和颜悦色道:“我孙儿善良重情,所说也在理,你放下心,我亲自与你爹说去,务必将她救出。”   萧旻听后转怒为喜,撩袍给老太太跪下磕三个响头,起身道:“我这就去寻父亲来。”匆匆往外跑,廊上才想到萧肃康出府了,他又返回,到门前正要掀帘,听得李氏问:“真要救她呀?”   老太太冷哼一声:“愚蠢!你看方才那阵仗,若不答应将孙儿稳住,怕是连我也一道骂了。”   李氏有些糊涂:“母亲的话意是?”   老太太不答只道:“九媳所留的财产,你多上心,可以清点起来了。”李氏连忙应承。   萧旻听得如五雷轰顶,身若堕入冰窖,欲要进去质问,最疼爱他的祖母,骗一次不够,怎又骗他,骗得他团团转,他竟信了,信以为真!却怎么也迈不动腿,过有半晌,方失魂落魄往外走,雪鸾瞧他面色苍白,目中含赤,问道:“旻少爷怎么了?”他也不理睬。   看着背影儿,红玉抿嘴笑道:“怕是和少奶奶又吵嘴了。”   雪鸾道:“惠春在,还有个人在当中调停,如今他俩人分房就寝了。”   红玉掰手指算:“这才成亲没几日哩。”   雪鸾叹气道:“可不是说。”不在话下。   却说林婵手捆铁镣,坐上马车,不过片刻,魏寅也坐进来。待车摇摇晃晃前行,林婵不解问:“怎么回事儿?”   魏寅吓唬她:“太子这月十五,要往白塔寺为先皇祈福,需点亮百盏长明灯,你的灯油迟迟未至,太子盛怒,要我拿你进诏狱,拷掠刑讯。”   林婵真信了,慌张问:“也要给我上刑?”   魏寅把玩绣春刀道:“拶指、上夹棍、剥皮、舌、断脊、堕指、刺心、琵琶等十八种,每种来一遍。”   林婵咬唇道:“不如直接刺我一刀。”   魏寅问:“这么想死?”   林婵道:“死了化成厉鬼,寻你和九爷索命。”   魏寅问:“怎还要索九爷的命?”   林婵道:“我因他死了,他岂能独活!”魏寅拍掌大笑。   林婵瞧出端倪问:“你笑甚么?”   魏寅道:“我笑九爷,狗咬吕洞宾,不识好人心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骂我是狗。”   魏寅道:“九爷恐有人害你,关进诏狱才得安心。何时诏狱,倒成了救命的去处。”   林婵心一紧问:“难道要出事了?”魏寅点点头。   林婵想想道:“铁镣太紧,手腕疼,你帮我松松。”   魏寅嘴里道:“麻烦。”却俯身过来,替她松解,果见腕处红红地。暗想,女子肌肤皆如此细嫩么。抬头见她紧盯着自己,问道:“做甚?”   林婵道:“我会看相。我看你眉头带箭,眼梢吊,人中浅,吹火嘴,面容憔悴,乃孤独终老之面相。”   魏寅道:“不过戏弄你一下,不至这般咒我罢。”   林婵认真道:“你此生姻缘就在眼面前,断了就没了。”   魏寅挑眉道:“就在眼面前?你?我得把九爷杀了。”他还认真地考虑了。   林婵道:“看不出,你还怪会说笑的。”   魏寅道:“彼此彼此。”   林婵道:“当然不是我,奉劝你一句,莫要辜负身前人,日后追悔莫及。”   魏寅闭目道:“多担心你自个罢!诏狱内日子可不好过。”   林婵问:“怎地不好过?”   魏寅道:“阴暗潮湿,臭气难闻,严刑拷打之声,惨绝于耳。粗茶淡饭,难以入喉。”   林婵道:“鱼我不要吃,肉每顿必须有,我最近馋得很。”   魏寅道:“记下了。”   林婵道:“青天白日的,壮年汉子,理应龙精虎猛,睡甚么觉哩。”   魏寅道:“谁才说我面容憔悴的?”   林婵道:“讲真话也不行?”   魏寅想,我再理她一句,我是狗。 第149章 祭祀   接上话。且说七月十五日,寅时三刻,将亮未亮,雾气弥漫,宫门大开,皇上的近侍及内官先出,在前列队引导。圣驾出,四围数十锦衣卫骑马跟随,左侧为朝中重臣的轿马及其侍从,右则为后妃、公主、宗室的辇轿及侍女。乌压压望不见尽头,浩荡荡沿街前行,车轿纷纷避进巷里,百姓跪地不敢直视,足行有一个时辰,天光大亮,才在白塔寺山门前停驻,福觉方丈、临惜住持率众和尚,早已等候多时,连忙上前唱诺见礼,迎进寺内禅堂先歇息。因是祭祀大典,无人敢喧哗说笑,朱宁煜吃茶时,暗观孝德公主,见她虔诚整肃,半阖双目,握把佛珠,默诵经文。觉得讽刺,瞟过一众,在魏寅及其身侧那人顿了顿,又挪开了。   魏寅朝萧云彰压低声道:“你穿飞鱼服,佩绣春刀,倒有锦衣卫的威风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人靠衣服,马靠鞍,不足为奇。”又问:“我娘子在诏狱可还好?”   魏寅道:“不好。”   萧云彰问:“怎地不好?”   魏寅道:“诏狱终日无光,阴暗潮湿,腥臭弥漫,她待得不惯,昏过去了。”   萧云彰神色一黯,问道:“怎会昏过去?可有请医倌为她诊治?”   魏寅点头:“已无大碍。”   萧云彰还待要问,有人来传,大典开始,引各众前往天台就位。他不再吭声,待皇帝走出,与魏寅簇拥而行,到天台,皇帝、皇亲及官员立东阶,后妃公主等女眷立西阶。朱宁煜叫来福觉、临惜住持,说道:“请长公主立朕右后侧罢。”   临惜住持道:“恐是与男女礼仪相悖,不合典制。”   福觉道:“倒也有特例,唐时高宗祭祖时,曾命武后并立迎神,那日天边五彩祥瑞,佛祖现出金身,可谓壮观。”   朱宁煜道:“先皇在世,与长公主手足情深,相互扶持,今日大典,主为先皇亮灯引路,早入仙班,请长公主与朕同祭,念在心诚,或有奇迹。”   福觉、临惜立刻应了,不多时,孝德公主过来,立朱宁煜右后侧,不见礼,不说话,神态倨傲。朱宁煜不以为意。   萧云彰轻轻道:“新皇胆大心细,敢做敢为,未来可期。”   魏寅问:“你可后悔了?弃文从商,此生不进仕途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前程非我能定,又何谈后悔。倒也柳暗花明,且过另一种人生,若问这可后悔,却是不曾。”   魏寅讽道:“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,一个女人让你迷失自我了。”   萧云彰望向前方,迎神开始,一片奏乐,朱宁煜穿戴衮冕,手持玉圭,鞠躬行四拜后,平身复位。众人则在原位行礼。再奠帛、初献礼,读祝位,辞神,再焚祝文、焚帛,以望上达天庭,礼成散胙后,又转到琉璃塔前,祭拜祖宗,朱宁煜亲摆祭品,斟酒放在案上,再燃香烛,点亮第一盏长明灯,众人仰首,望着面前的琉璃塔,静候长明灯全明。   天色暗了,月亮自挂枝梢,大若银盆。魏寅紧握绣春刀,死死盯在某处,神情冷峻,萧云彰道:“萧肃康没来。”   魏寅冷笑道:“十四年前,他也没来。不过今非昔比,他没那好运,再逃一次了。”   萧肃康虽在书房,却是坐卧难安,不知怎地眼皮狂跳,索性闭目假寐,细细想过,自认百密无一疏,若非天意,必得胜利。思绪镇定后,才觉浑身是汗,衣裳湿透,遂命福安,往净房准备,稍后沐浴。   福安应承去了。他前脚刚走,萧勤拿了门房送的帖儿来禀:“一位名唤曹厉的爷求见。”   萧肃康大喜,命快请进来。须臾,那人进房,萧勤欲斟茶,被萧肃康叱退。他暗想,这位曹爷面容丑陋,凶神恶煞,老爷怎会认得哩。心生好奇,蹑手蹑脚走近窗寮,贴耳倾听。   见四下无人,曹厉道:“萧大人,出大事了。”   萧肃康问:“郭铭哩?”曹厉凑近附他耳畔嘀咕,萧肃康瞬间脸色如土,瘫在椅上说不出话。   曹厉站起作揖道:“萧大人保重,我先行一步。”走两步又回头:“郭铭令我查府上一个叫福安的小厮,现有了结果,萧大人还想知么?”   萧肃康道:“但说无妨。”   曹厉道:“福安原名夏颢,其父夏应荣,十四年前任户部清吏司度支科员外郎,后因白塔寺灯油案问斩。”   萧肃康惊骇道:“原来是他。”   曹厉道:“夏颢的娘遭内务府太监魏泰残虐自尽,他则被萧云彰收在身边当差。魏泰在府中烧死,乃福安、陈娘子及怡春院娼妓乔云云,蓄谋而为。”   萧肃康问:“你怎查到的?”   曹厉道:“我抓了魏泰的家仆,经不起拷打,招了实情。”   萧肃康怔想,忽然捶胸顿足道:“原来他三人有勾结,啊呀,福安这恶奴,我早着了他的道。”   曹厉告辞:“我走了。”   萧肃康叫住他:“你帮我再做一件事。”   曹厉问:“何事?”   萧肃康恶狠狠道:“福安现在净房,你替我杀了他,以解心头之恨。”   曹厉问:“净房又在何处?”   萧勤太阳地里狂奔,满耳蝉声,似催命符步步紧逼,一口气跑到净房,见福安正从井里吊水上来,他喊道:“哥快逃啊,老爷遣人来杀你了。”   福安当他玩笑,说道:“杀我做甚。”   萧勤急推他道:“那人说,你和陈娘子乔云云,杀了魏泰,老爷便让他来杀你。”   福安急问:“那人怎知我杀了魏泰?”   萧勤道:“抓了魏泰的家仆,严刑逼供不过招了。哥你快逃罢!再晚小命不保。”   福安作揖,感激道:“救命之恩,日后定报。”不再多说,飞也逃了。   萧勤随后出门,瞧着福安逃往花园方向,想了想,便往南走,曹厉远远见他从净房出来,紧步尾随而去。   朱宁煜仰望琉璃塔,一片黯淡,不见灯盏亮,唯他点燃的长明灯,星点光亮,甚是赢弱,似乎吹口气,就归于黑暗。 第150章 终章(上)   接上话。朱宁煜仰望黑沉沉的琉璃塔,皎月当空,犹显诡谲,他问福觉方丈、临惜住持:“长明灯为何不明?”   福觉方丈沉默,临惜主持道:“容老衲前去查问,再来禀报皇上。”朱宁煜允了。   又等片刻,临惜迟迟不回,朱宁煜回头,见长公主在笑,很愉悦的样子。   他问:“姑姑,长明灯不明,你为何高兴?”   朱孝德道:“此乃天意,不正说明太子你气运已尽,不配掌吾朝皇权。”   朱宁煜淡道:“怕不是天意,而在人为。”忽问福觉方丈:“你觉得哩?”   福觉方丈唱诺,再道:“是天意!”   朱宁煜微顿,说道:“福觉,朕常想,狗子可有佛性?”福觉方丈答:“无。”   朱宁煜道:“朕就不解了,上至诸佛,下至蝼蚁,皆有佛性,狗子为甚么却无?”   福觉方丈答:“因它明知故犯。”   朱宁煜颌首道:“有道理,它若有佛性,怎会投生狗的臭皮囊呢。”转而问朱孝德:“姑姑觉得哩?”   朱孝德仍笑道:“它总要有生存机会,否则没了肉身,谈何佛性!”   朱宁煜紧问:“先皇予了你生存机会,你又为何明知故犯?”   临惜远远走来,身后脚步繁杂有声,震耳欲聋,再细观,人头攒动,兵器锃亮,以包抄之势,将塔前一众团团围住,密不透风,如铁桶一般。内阁首辅徐炳正厉声叱道:“你们做甚么?要造反不成?”怒问临惜:“这些人哪里来的?”   临惜唱诺道:“徐阁老莫慌,你乃国之栋梁,即便皇权移位,仍是朝堂重臣,必受大用,还请缄默不言,免引祸乱,刀剑无眼,恐生伤亡。”   徐炳正劈头盖脸骂道:“你出家为僧,已成住持,贵为清闲,早是尘外人,却怎又入尘埃里?可见你无佛性,名利迷心,助纣为虐,连狗子也不如。”临惜索性不答话。   魏寅道:“徐阁老与这帮乱臣贼子,何必口舌之争,浪费力气。”   徐炳正骂道:“你个锦衣卫千户,皇上有危,你不带部下相护,还有余力说风凉话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随来锦衣卫五十人,多守在殿外,在此不过二十人,怎与这数百兵抗衡,无异以卵击石,自不量力。”   徐炳正愈发道:“以卵击石怎地,舍了这条性命,也得保全皇上。”   魏寅冷哼一声:“这犟老儿,是不想活了。”   萧云彰轻道:“他不会死,当朝首辅,又于萧府姻亲,长公主不会杀他。”   徐炳正骂得更凶了。   朱孝德皱眉问:“谁骂得如此难听?”   太监安海回禀:“内阁首辅徐大人。”   朱孝德道:“捆住手脚,堵上嘴,丢到释迦牟尼佛前思过罢。”安海应承去了。   很快趋于安静,无人再敢喧哗。朱孝德道:“你父皇予我生存机会,是将我圈禁公主府,晨起理佛念经,两顿粗茶淡饭,月上三更安寝,舍去锦衣华服,弹琴歌唱,不允亲眷旧友往来,除每月两趟寺庙烧香拜佛,再难见天日。虽不曾严刑拷打,与待在诏狱有甚区别。这样的日子,不是一月,一年,我过了整整十四年,若非心有所期,早也不死既疯了。”   朱宁煜沉声道:“不过是咎由自取。回看历朝历代,篡位夺权者,但得败露,凌迟处刑,杀戮殆尽,无一人苟活。十四年前,为姑姑死的,有同党余孽,亦有枉死冤魂,而你现好生生站在朕的面前,怎不是父皇心存善意,顾及血亲之举,你非但不念,反恩将仇报,毒杀父皇,预谋造反,你可知罪!”   朱孝德道:“那盏毒酒,乃你父皇赐与我,被我识破,索性将计就计,要怪只能怪他缺才智,无有帝王杀伐决断的手段。”   朱宁煜默然须臾,仰首打量琉璃塔,自言自语道:“看来今晚长明灯难亮了。”   朱孝德点头:“没了灯油,长明灯还怎能亮?”   朱宁煜问:“怎会没有?萧尚书答应朕,送抵白塔寺五百桶上万斤灯油。”   萧肃康在书房呆坐着,纵是天气炎热,他只觉浑身发冷,虚汗直冒,想了百条计策,无一可用,这样的境遇,十四年前经历过一次,那时侥幸逃脱,但今非昔比,这次怕是大祸临头了。他拉开桌屉,将几张银票拢进袖里,唯有逃之夭夭,保全性命后,再从长计议,起身出房,萧逸作揖问:“老爷哪里去?”   萧肃康道:“我出府一趟,你守在此,若有人问,就说我往老太太房请安了。”   萧逸道:“小的给老爷备轿。”   萧肃康道:“无需,我自去。”步履匆匆穿过花园,阳光透树叶,细碎闪烁,斑驳一地。蝉声轰鸣,震得耳疼,远见老太太院门开着,李氏带了雪鸾正迈槛入内,他触景生情,落下两行泪水,抬袖擦拭,继续往前走,过了二门,绕过照壁,便到外门前,平日多是乘轿,不觉得甚么,今儿走了这一路,累得汗流浃背,不停喘粗气。看门的也不晓哪去了,他亲自抽闩,推开重重的朱门,顿时怔住。   但见大理寺卿谢京、刑部侍郎韩秋荣,正坐着吃茶,四五十兵吏,已将国公府围得水泄不通,谢京冷冷道:“萧大人,可让我们久候多时了。”萧肃康看到五花大绑的曹厉,忽然眼前发黑,有些站立不稳,好像看见个和尚,一晃而过去了。   朱孝德大笑,指着手持刀刃的数百兵道:“你的灯油,是他们!”   朱宁煜问:“姑姑还会大变活人不成?”   朱孝德也懒得遮掩了:“五百桶内,没有灯油,运得皆是我的兵力。”   朱宁煜道:“姑姑可想过,就算朕与这些人被你擒住,寺外还有朕的侍卫及禁军,擅兵法作战,以一抵百,十分骁勇。”   朱孝德面露得色,笑道:“先皇驾崩,关闭城门三十日,城中你兵力多少,我怎会不知?寺外我早早埋伏两千兵,你的侍卫禁军,现只怕已尸横遍野,无法来救驾了。”   朱宁煜深深叹口气:“姑姑果然比朕技高一筹,一切皆在运筹帷幄中。可否顾念血脉亲情,留朕一命罢!”   朱孝德笑道:“养虎为患,终成一害!我会尽快送你上路,还能追上你的父皇,结伴而行,仙途中有个照应。”   朱宁煜问:“朕有一事不解,十四年前,姑姑手持利刃,刺中父皇腹部,致其重伤,今日你在朕身侧多时,却不行动,却是为何?”   朱孝德依旧笑着:“十四年前,我利用油桶运兵之计,遭户部侍郎陈显琰父子破坏,只得孤注一掷,不想又遭本慧和尚阻拦,是我背时运。而今不同了,天时地利人和,哪还需我再亲力而为!”   朱宁煜忽然道:“姑姑且看,那是甚么?”   朱孝德随他目光,抬头望去,但见自琉璃塔尖,亮起一盏灯、两盏、三盏.......渐渐自上而下,数不胜数,璀璨灯辉,大放光明,映的夜空满是祥瑞。 第151章 终章(下)   接上话。朱孝德见琉璃塔点亮无数灯火,与一轮明月交相辉映,竟是天上人间难辨。她望向福觉,他神色震惊,显然并不知情。   朱宁煜缓慢问:“姑姑没觉得哪里不对吗?”   朱孝德心怦怦乱跳,颤抖的手拢进袖里。   朱宁煜道:“我能运油进白塔寺,自然也能运兵进来。”   朱孝德问:“你的兵在何处?”   朱宁煜转身,用手指划一圈:“在那处。”原本将众臣团团包抄的兵士,迅速撤至两侧,排列齐整,只待下令。   朱孝德脸色难看极了。   一人走进殿门,至朱宁煜面前,拱手见礼。朱宁煜道:“魏将军怎此刻才现身?”   萧云彰问:“这是何人?”   魏寅道:“虎威将军魏清峰,这五百兵士,皆为他神机营的精良干将。”   听魏清峰回话:“本将在白塔寺外作战,俘获千余叛军,费了些时辰,是而来迟。”   朱宁煜命他退下,微笑地看向朱孝德,并不说话。   朱孝德哪里会不明白,她还是小瞧这位太子了,不由叹口气,转头问福觉方丈:“这到底是天意,还是人为?”   福觉方丈颓败道:“天意难违,造化弄人。”   朱孝德问朱宁煜:“你不会如你父皇那般,饶我一命罢?”   朱孝德道:“姑姑也说了,养虎为患,终成一害。”   这是决计不放过她了!她大笑:“甚好!风吹雨打花落去,最是无情帝王家,皇帝就该舍亲弃情,杀伐决断,方能平定天下,复吾朝繁荣盛世。”   萧云彰突然道:“长公主要拔刀了。”   魏寅微怔问:“甚么?”萧云彰出手如闪电,狠狠将他推了一把:“快!护驾。”   魏寅不及多思,腾空跃起,蹬步向前,已见朱孝德手中短刀,寒光迸溅,直刺朱宁煜胸口,说时迟那时快,他捏住她的手腕用力折扭,听得惨叫一声,短刀哐啷插入脚下石板莲花,仅划破了朱宁煜所穿衮服。   朱宁煜目光沉沉,下旨道:“将孝德公主及其同党,一并抓捕收监,交由锦衣府及三法司会同审讯,其间肃清余孽,不得有漏。”他站直身躯,仰首自顾欣赏琉璃塔,只觉安详静谧,浮光幻影之间,似现佛祖金身。至后在位数十载,他往白塔寺祭典多次,再不曾如此震撼过。   魏寅四处张望,不见萧云彰身影,走出白塔寺山门,问属下张弛:“萧九爷去哪了?”   张弛回禀:“他匆忙忙骑马走了,去哪儿不知。”   魏寅略思忖,伸手触过系革带上的腰牌,竟是空无一物,顿时明了,问道:“萧九爷何时会武功的?”   张弛挠头答:“属下不知。”   长公主朱孝德谋反败露,毒酒赐死。福觉、临惜罚面壁思过,当晚坐化。萧肃康谋反重罪,且身背数条人命,其五弟萧任游亦有人命,理应当斩,萧老太太亮出先皇赐的免死金牌,死罪可免,活罪难逃,发配宁古塔,此生不得回京。同时清理朝堂,一时腥风血雨,问罪大小官员百余人等。   同年九月二十日,朱宁煜登基,改年号正昌。   十月十日辰时,三法司重审十四年前白塔寺灯油案,说来奇景,满城菊花忽然一夜绽放,展须扯瓣,金蕊流霞,惹得百姓争相观赏,谓为吉兆。   林婵的轿子停在城门,小眉搀扶她出,一眼便见乔云云站在马车前,乔云云也看到她了,忙迎过来,打量她小腹隆起,歉然道:“奶奶身体不便,还麻烦来送我。”   林婵道:“无碍!医倌让我多走走哩,一味贪懒痴肥,日后不好生。”   乔云云道:“不兴说这种话儿。”   林婵问:“今日重审灯油案,你不等结果,就急着要走么?”   乔云云道:“证据确凿,铁案如山,我已能猜到结果,不必再等了。”   林婵问:“你离开京城,魏千户可知晓?”   乔云云摇头:“我未同他说,但他是个机敏的人,想来应有所察觉。”   林婵道:“你们不能......”   乔云云打断道:“不能。”   林婵问:“怎就不能?”   乔云云默了会儿,平静道:“如若十四年前灯油案不曾发生,我还是县令之女,他乃油户之子,青梅竹马,两小无猜,长大结婚生子,想来日子喜乐幸福。无奈天不遂人愿,我们背负血海深仇,身心残缺破败,每当对视时,如照镜子,皆是对方最不堪的模样。看一次痛一次,伤口难愈,鲜血淋漓,就算平冤昭雪、大仇得报,我们也再回不去了。倒不如放过彼此,时日久长,应会淡忘罢。”   林婵落下泪来,乔云云勉力笑道:“我没哭,你倒哭了。奶奶莫哭,未尝不是一桩好事。”掏出汗巾子替她拭泪。   林婵伤感问:“你要去哪儿呢?甚么时候再回来?”   乔云云道:“这些年只顾筹谋复仇,一年四季,城市山河,都不曾入过眼底,想着先四处走走看看,甚么时候回来?”她略顿道:“应该不会再回来了。”   林婵将自己商户印牌给她,说道:“日后有用我、想见我时,拿此牌去任一商铺,我便知晓了。”   乔云云接过道:“那我要小心收好了。”又说了很久的话儿,秋风乍起,她抬头,恰见一横秋雁南飞,笑道:“我真得要走了。”转身要上马车。   林婵道:“你等一等。”从轿里捧出一束粉红菊花,递她手里,乔云云称赞:“好美的菊呀!”   林婵道:“花神得与换新妆,不著仙家金缕裳。也学时人尚红粉,依前风味带黄香。微醺有意随风舞,独立无言任雨荒。(项安世)这叫桃花菊,只有京城有。你要好好地,活得有滋有味儿才行。”   乔云云终是绷不住了,伸手紧紧抱住林婵,片刻后才松开,红着眼睛道:“沈娇凄苦半生,原是活不下去的,但因得遇奶奶,胆胆相照,真心以待,又让她有了活的勇气。”深深的道个万福。   林婵望着马车摇摇晃晃,驶出城门,再也看不见影了,叹息了一声,正要上轿,忽见五个和尚,排成一队儿,皆穿茶褐衣,披袈裟,脚趿芒鞋,肩背布袋,从她面前经过,其中有个和尚,脑袋新剃,泛青头皮烧点香疤,素眉净眼,甚为熟悉。不由唤了声:“萧旻。”没人理她,他们走得极快,似赶着出城,小眉张望问:“旻少爷在哪?”   林婵道:“我看错了。”或许真是她看错了。   有道是:光阴似箭,流光易过,菊残雁飞,才见中秋圆月,一阵冬风起,忽听雪打窗纸声。   萧云彰站在门首红笼处,听安海公公说话,待他言毕,沉默半晌,方道:“十四年前灯油案已结,我们活的人,不该再受困其中,皆往前看,未来很长,放过自己罢。”   安海公公冷笑问:“灯油案,老皇帝及孝德公主、萧肃康魏泰,虽死得死,惩得惩,但绝非他几个,还有人隐在暗处,朱宁煜真就甚么也不知?九爷甘心么!”   萧云彰道:“我旧年携妻南下,拜见丈人,他曾是前詹事,因灯油案,贬任浙江府任同知。我曾寄希望他告诉我真相,他只说,查又如何,不查又能怎地,所谓真相,不过是皇权一道旨,官宦一席话,人命如草芥,水中月,地上霜,一瞬成泡影。他劝我莫再查了,我当时不解,现方了然,也奉劝你,这已是最好的结果。”   安海公公道:“你莫劝我,我有自己的路走。”深作一揖,头也不回地离开。   林婵在灯下做针指,忽听小眉禀告:“老爷回来了。”话音刚落,萧云彰已进来,林婵迎前,要接他脱下的大氅,萧云彰搁到一旁,牵她的手坐回矮榻,抚她高隆的肚儿,又高兴又担忧道:“就这几日了罢!”   林婵道:“接生婆已进府了。”见他颧骨发红,眼饧耳热,命小眉端醒酒汤来,迫不及待问:“福安婚礼热闹么?怎样的情形,你细细讲来。”   萧云彰笑道:“还福安!他已恢复原名,夏颢。”   林婵道:“没想到他竟娶了徐巧珍。”   萧云彰道:“徐巧珍合离回徐府,年纪轻轻,再嫁情理之中。”又道:“夏颢欲参加明年春闱,日后登科入仕,要当官儿,娶徐巧珍,有个首辅丈人,倒是好盘算。”   林婵撇嘴道:“我倒希望他对徐巧珍,是有真情意才娶的人家。而不是甚么好盘算。”   萧云彰揽她颈子亲个嘴儿,笑问:“你当初嫁我时,可有真情意?”   林婵坦承:“确实没有,我也好一通盘算。”   萧云彰大笑: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,你又何必强求他!”   林婵也笑了:“今儿小眉在街上遇见雪鸾,说惠春回萧府了,她当初被驱撵时已怀有身孕,如今萧旻出家,她上月诞下子嗣,府里上下格外珍视。”   萧云彰笑听不语,然后道:“我吃席时,听徐阁老说,皇上要调爹回京,官复原职,三番两次下旨,皆被他拒了,说年岁已大,神智渐昏,在浙江府任同知,已是勉为其难。皇上便不再强求了。”   林婵叹气道:“他现在一个人过,身边也没个照料的人。”   萧云彰摸摸她的脸儿,温和道:“待你生后,我们往苏州去罢。”林婵喜上眉梢,正要说话,小眉跑进来,将醒酒汤摆在萧云彰面前,蹲到火盆前,搓着手儿道:“好大一场雪。”   林婵听了,入冬第一场雪,她要看的,就要下地,萧云彰道:“你莫忙。” 俯身替她穿鞋,再拉着手,走到窗前,外面在下雪,纷纷扬扬,琼花乱舞,虽是彤云密布,无月无光,却因满目银色,显得亮堂堂的。   萧云彰揽住她的肩膀。   林婵笑道:“我想起你说过的一句话儿。”   暗昧处见光明世界,此心即白日青天。   (完结)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txt02.com)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,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,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,如果喜欢,请支持正版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